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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边

2017-05-26刘波

凉山文学 2017年3期
关键词:杨光

刘波

从县城隔着蜈蚣河谷看对面的东山梁子,有一条顺着山势盘旋缠绕的机耕道,把桃子坪、拉和沟、马桑坪三个公社大大小小、高高矮矮的营盘、寨子给连在了一起,然后从日比德垭口翻过山梁通向80公里外的安科区,让人觉得这些地方交通挺方便似的。实际上,当年蒋博在这儿教书的时候,只有在农忙季节前夕,政府要组织支农物资下乡,或者秋收之后要拉公粮入库了,养路段这才忙着找些村民来平路。这些临时找来的“养路工”拿的工钱很少,又没有“上岗证”,就把修路保畅通这样的大事当成是在生产队修饬修饬田坎沟渠一样,随随便便就近取土将路面上的大坑小凼垫一垫,把路中间的“鱼背脊”铲一铲,能使车子吭哧吭哧地通过就行了。因此,除了这时能看见车子跑外,平时大部分时间通不了车,反倒成了一条人走马驮的大道。

蒋博1982年7月师范校毕业分回了屯子县。看在他父母二十年如一日在县内最偏远的力瓦区教书的份儿上,县文教局终于开了下恩,改变了原拟分配他去安科区的方案而照顾到了东山梁子桃子坪中心校教书。

到桃子坪一段时间后,蒋博很快就适应了,感觉到确实比父母教书的地方要好得多。首先是进城方便。星期六放学后,三几个年轻人邀约起,走过两个多小时就可以到县城感受感受当城里人的味道了;而从力瓦区到县城,那是近百公里的山路,蒋博父母没有特别的事情一年进不了一次城。其次是供应优待。虽说每月三十斤口粮仍有粗粮、细粮之分,但比起力瓦区把面条、灰面等同大米一样都当成细粮,粗粮卖的包谷米米或苦荞颗颗而言,城关粮站供应的细粮只是大米,面条和灰面则变成了粗粮。再次是气候暖和。力瓦区上是一个在六月天也会突降鹅毛大雪,平时连蚊子都不长的地方;而桃子坪海拔千米左右,种水稻、产蔬菜,特别是一个冬天过完了,蒋博的耳、手、脚没再像在力瓦生活时长满了冻疮。这些都让他感到很满足。

(一)

屯子县位于大凉山的边缘,乌蒙山区腹地,奔兀耸切的峡谷峻岭乃是大自然不停洗涤雕刻的盆景。虽经几百上千年的朝代更迭,除金沙江沿岸有两三个码头小街外,县治内却一直没有形成统辖、辐射一方的大小集镇,现在县、区、公社三级的所在地,大多是解放后人民政府择地修建挂牌而成。桃子坪公社就是这种情形。党、政、工、青、妇和供销社、信用社以及农机站、农经站等都挤在一个占地两三亩大的院内,两横一竖三栋房子全部就安顿了。院外左侧是公社卫生院,右侧就是蒋博所在的中心校了。除这些公家建的房子外,附近连个卖凉粉儿的小摊子都没有。

蒋博从小在家中洗衣煮饭惯了,生活自理不成问题。只是和大多数年轻人一样,他也喜闹不喜静,从读中学起就过惯了集体生活,现在当老师了,上课和学生在一起还可以,而放学后,一个人就感到寂寞了。

很快,蒋博和卫生院的李医生熟悉了。李医生叫李且,削挑身材,清癯脸庞,上嘴唇一排齐整的八字胡,于雅儒之中透着时尚。那时,粮、油、肉类统购统销有计划,每一位城镇居民每一个月只有两斤肉的指标。但公社一级从农民手中统收肉、禽、蛋等上交够了任务后,自己也可提留一部分,用于接待客人和过节时供应本级职工。当然平时接待的毕竟不多,一年也只有两三个节庆,常常是公社机关食堂以各种理由将这些给拿走了。因此,一般来说除了大院里的人可以搭伙外,其余的是不行的,比如说学校的老师,但李医生例外。

李医生在卫校主要学的是五官科,而到了这一人一院的公社卫生院,只好内外兼医,甚至连妇产科都要干,蒋博就有好几次陪着他去村民家中接生。他态度好,医术也不错,在當地颇有口碑,时常有人向其带一些时令瓜果蔬菜,偶尔还有抱个公鸡,拿筐鸡蛋什么的。乡下人朴实,他送东西来你不收是会生气的。自从二人成为朋友,卫生院便成了蒋博经常光顾的地方,也每每有意料中的惊喜。李医生总会拿出特意留着的腊肉呀、鸡腿腿呀,或者水果呀,花生呀之类的让他独享。有一次,蒋博还在上课,李医生带口信叫他放了学就过去。等蒋博急匆匆跑来,李医生提出一个平常挑水的锑桶,笑吟吟地向他眨眨眼。他揭开盖子一看,是半桶煮熟了的鸡蛋,怕有五六十个。李医生说,今天我们两个把它干掉!蒋博大喜,两人围着桶就开吃。但鸡蛋虽好,那也不能过量,蒋博吃到第六个时,就再也咽不下去了。害得他不仅当天恶心打干呕,而且一连好几天,只要一打嗝,嘴里就是一股浓浓的鸡屎味。这情节直到几十年后的今天还记忆犹新。

时光飞逝,一晃到了83年3月份,李医生要调去区卫生院当副院长了。听到这个消息,蒋博一方面为好友高兴,区公所和县城建在一块儿,到区卫生院实际上就进城了,这是乡下工作的人梦寐以求的;另一方面也感到失落,两人以后在一起的时候就少了。李医生劝道,虽说不在一个地方了,但仍然可以常来常往。再有就是接任的杨医生,这人好处,相信和你也会成为朋友的。

不久,李医生走了,杨医生来了。

杨医生叫杨光,二十七八年纪,个头和李医生差不多,也留着八字胡,只是肤色要黝黑些。经李医生介绍,蒋博和杨光也很快变成了朋友。杨光性格开朗,好交朋友,不管大人、小孩,都能找到共同语言,不多久点便与团邻四近混熟了。他心灵手巧,凡是木工、电工、泥工这些出自手上的活路,一看就会,一弄就精。三十多年前沙发属于稀罕物鲜有地方卖,即使有卖的也买不起,于是很多家庭纷纷自己买料自己做,一时蔚然成风。那时造的沙发没有现在的样式繁多,通常是一个长沙发加两个单人沙发,需要的建材有:杂木半方,棉絮四至五床,坐垫弹簧四十双,靠背弹簧四十五双,麻布口袋十二至十五张,以及麻绳和大、中、小型铁钉若干。杨光有次到一个朋友家玩儿,见其正在打沙发,便当了两天帮手,回到单位后,依样画葫芦地舞了起来。

还别说,他这样捣鼓了一阵,沙发越做越精致。衡量手艺好不好的标准,首先看整组沙发各部分之间大小和高矮的搭配是否协调成比例;再次看沙发的棱角是否分明和平直;最后还要看坐垫和靠背表面是否硬实一致。如果达到了协调、平直、硬实,那么所做的沙发就是顶呱呱的了。而杨光做的不仅达到这些标准,且还省时间,少用料,有造型。县上的,特别是卫生系统的闻讯后争相来请,一时间比当医生的名气还大。他来桃子坪,不仅把做沙发的名声带过来了,还引出了一段故事。

(二)

当时,在公社任计生专干的叫罗秀,其父母也在力瓦区工作多年,她和她下面的弟弟妹妹都是蒋博父母的学生,比蒋博低一个年级,年龄却大一岁。到了罗秀读初二时,她们一家进了县城,便没有了联系。那是蒋博到了桃子坪有一段时日,一次路边偶遇,才知道罗秀一年前高中毕业后招干分到了这儿。他乡遇发小,两人很高兴地在路边谈笑了好一阵。俗话说女大十八变,还真的不假。此时的罗秀十九年纪,一米六几个头,白皙的脸颊缀点着几粒雀斑反而愈显娇妩,丰腴的身材一扭百媚。

罗秀除突击抓计生宣传和收超生款的时间在公社外,平时难得一见。当然她即便呆在这儿,一般也是不会寂寞的。这些年来在无数男人的注目礼中,让她品出了自己的优势所在,无师自通地周旋于不同男人之间而游刃有余。几次小痛小病到卫生院看病吃药,就让罗秀与杨光很快熟络了,尤其当她跨进杨光寝室看见墙边伫立的沙发时嘴里不住地惊叹和赞美,把个杨医生给夸得连连表态:“罗妹妹有啥吩咐尽管说,尽管说!”

罗妹妹还真的吩咐了:“杨医生,我早就想打一套沙发,只是没找着合适的人。以前就听说你会做沙发,没想到做得这么巴适!我想请你帮忙,你答不答应?”

杨光本是挂口一说,没想到罗秀顺杆就上。只是话已出口覆水难收,沉吟间,罗秀又说:“我不会让你白做的。我晓得你还没有耍女朋友,而我呢有很多闺蜜,有的还没得男朋友。我马上给你介绍一个,咋个样?”

这话还真叫说中了!杨光工作好几年了,一直就没处上个女朋友。前一久,杨光到务科大队巡诊,认识了务科小学的小田,有心交往却不好意思表白,便特意到县城买了床毛毯送去,回到公社又写了一封信找蒋博转交,因为他听小田说她是蒋博的高中同学。但二人同窗两年中连话都没搭过一句,生茬茬的咋好面递嘛?蒋博只好跑了趟县城,用挂号把信寄去。没想到一个月后全公社教师集中到中心校开会时,小田把收到的毛毯和信交给蒋博转回,也是因为杨光给她吹他和蒋博是好朋友。这事确实让杨光郁闷了一阵。现在,罗秀主动提出来介绍女友且蛮有把握的样子,杨光便答应了。

一段时间过去了。一天,蒋博正在寝室备课,杨光敲门进来,神情忸怩,欲说还休。这可不是杨光的风格!蒋博感到诧异,便用探询的目光瞄了几眼。杨光只好斯斯艾艾开口了:

“兄弟,想请你帮个忙!”

“弟兄之间,有事尽管说。咋个害口是羞的!”

“肖琼是不是你的同学?”

“肖琼?你问她干嘛?”

“你是晓得罗秀给我说的那事儿。她想把肖琼介绍给我,说是你的同学。”

“嗯。那见面了?”

“哪儿了呢!罗秀只是当着我的面给肖琼写了封信,谈了我的情况并有意从中牵线,然后叫我把信交了。现在几个月过去了,不要说见面,连封回信都没有。更气恼的是这个罗秀,做沙发拿来的材料差了一莫多,还是我拿了自己的给添上才做好的。自从把沙发抬走后,每次遇到她,要不是躲,要不就给我打哈哈。”

“嘿嘿,你这么聪明的人,咋就上她的当了呢?”

“兄弟别笑我了!你知道我的年龄确实大了。这个肖琼,虽没见过,但听罗秀的介绍还不错。你和她从小一块儿读书,关系挺好的,你说的应该比罗秀管用。我的想法是,罗秀前次写的信她没回,但总有这么一回事儿吧。你也给她写封信,把我再介绍给她。怎么样?”

外地干部在大山区的乡下工作,除了生活苦外,解决个人问题就是一个老大难。屯子县一直流传着这方面的轶事。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有两个男教师在两个区工作,一个叫宋群,一个叫黄英,因名字的异化都认为对方是女的,便相互写信联系。一来二往半年多过去,两人都觉得仅仅靠书信的往来已经不足以进一步交流感情了,于是约定某月某日几点钟在县城的十字路口见面。那时县城小,只有一个十字路口。为了避免在见面时认错人,又约定每人各拿一本《儿童文学》作为接头信物。两人当然是乘兴而去,败兴而回,还落下了笑柄。七十年代末,安科区要分来一名女教师,一下都晓得了。到了那一天,好些个未婚教师走了几十里路到日比德垭口去等。从清晨旭日东升直到晌午烈日中天,等倒是等来了,可是无一不垂头丧气。原来这女教师是由她男朋友陪着来的,你说呕不呕人!

蒋博出生于教师家庭,父母严谨、敬业且传统。他的母亲对她的学生特有耐心,特有爱心,师生之间特有感情。當她在调回老家27年之后的2007年8月,与同时受到屯子县委、县政府隆重邀请在屯子建县初期进屯工作的一百余健在者一道重返故里时,她过去的学生们用当地少数民族最高的礼节回报了老师。这让她自豪了好些年。

但在蒋博小时看来,母亲是一个性情很急躁的人,对子女的管教基本继承了“黄荆条子出好人”的中式教育法,谁一旦犯错,轻者痛叱,重者则“青笋爆炒”。这与她在学生面前和蔼可亲的形象大相庭径,完全和慈母沾不上半点儿边。母亲是这样了,在同胞四个中,虽有一个妹妹,却在八个月时病得不轻,害怕带不大送去老家,由外婆抚养长大没再回过屯子。蒋博从小就是和老三、老四两个弟弟“打打杀杀”一路过来的。加之那些年代,男女关系看得重,如果一个男生一旦被人说和某个女生有关系了,那是一件非常严重的问题!少年时代的蒋博不知为这些事情和人打了多少场架。

工作一年多了,乡下单调的生活亦使蒋博产生过找女朋友的念头。可是,到了真要想找的时候,才觉得情况不是自己所想象的那般容易,城乡差别一下就出来了。昔日看似不起眼的黄毛丫头几年不见都长大了。那些模样乖的、单位好的、城里工作的个个眼高于顶,看还不看下里巴人一眼呢。而在乡下工作的女青年无论俊丑通过找个城里人达到曲线进城的,那也是相当多的。就在前不久,一个连降了两级才与蒋博同年级,好不容易混了个高中毕业证的同学,只因顶班进了县民政局工作,就把与蒋博一个公社教书的一位漂亮女教师娶走了。蒋博刚工作时还去找找在县城的同学玩,但那种明显的优越感确实让人受不了,以至于渐渐就不走动了。

年少时母亲严厉的印象和初涉社会的体验,让这位快满二十岁的青年,在感情生活上尚是一片空白。可如今直接被杨光“提拔”他当红娘,一时给整懵了。

蒋博有五年多时间没见着肖琼了。蒋、肖两家都是五十年代中末期先后到的力瓦区。蒋博父母在力瓦公社中心校教书,肖父在力瓦区供销社工作,两地有半个小时的路程。在那个年代,商业部门是一个最热门的单位,掌管着所有居民的肉食和副食。肖父好酒,蒋父也爱喝两口;肖父做得一手好菜,蒋父厨艺也不差。由于身在异乡,又有共同的经历和爱好,使得两家交情非常深厚。肖琼有两个姐姐,一个哥哥,她占老四,下面还有一个妹妹。蒋博与肖琼同岁,从小学到初中都是同窗同桌。肖家除大姐参加工作早在外地外,小的几姊妹都曾在中心校读书。肖母早逝,蒋母对她们的关心更甚于其他学生。多少年来,供销社一旦来了新货、俏货,肖父会及时带信,或者就先把东西买了让肖琼背到学校再收钱和票。老一辈的友谊也影响着小一辈。肖琼的哥哥肖全是蒋博少年时代最好的朋友。肖全上初中起就去县城读书了,但只要放假回来,蒋博总是要到区上和他同吃同住上几天,或者肖全下来找他。小时候,蒋博出了名的调皮捣蛋,爱和人打架,甚至连自己的弟弟都不让,却唯独不打肖琼,甚至看见有人惹她还会间接帮忙。

但这并不说明就走得近,即使是同窗共读八年,两家关系又这么的好,两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可以说一次也没有。何况从初中毕业到现在更是杳无音信,谁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一个情况?现在突头突脑地给她介绍男朋友,岂不是太荒唐了吗?说不定事情办不成不说,反遭来一顿臭骂。

踌躇、犹豫、矛盾了好一阵,想起乡下工作的种种不易和面前杨光的殷切眼神,蒋博只好硬着头皮写信了。

(三)

半个月后,肖琼的回信到了。

这让蒋博吃了一惊。他之前写那封信完全是碍不过杨光的面子,纯属应付根本没抱希望,但精致的信封现时明晃晃地攥在了手上。这可是蒋博平生第一次收到女孩子的信,明知信中内容与己关系不大,仍然有一种异样的感受像一束电流从脊管闪闪透击背皮子,麻酥酥的。他轻轻撕开信封,慢慢抽出信纸,一排排娟秀的钢笔字便跳跃着映入眼眸。肖琼详细介绍了其高中毕业后参加工作分配到了金河供销社的经过,也一直认为蒋家全都离开屯子县了。当那天突然收到蒋博的信时是既意外,又高兴,一下让她想起了很多在力瓦区发生的事情,特别是两家一二十年的交情让人不胜感慨。至于说男朋友,肖琼言那个罗秀很是讨厌,时不时给她介绍这呀那的,已经被她骂了好几次仍然厚脸糙皮。前次见是她的信,看都没看就扔了。如今既然是你蒋博想要做媒,那就把他的照片寄一张来看看再说吧。

洋洋几大篇,蒋博从头到尾看了好几遍,才急忙跑到卫生院拿给杨光。二人商量一阵,仍由蒋博执笔回信,并精选了两张照片一同寄走。

一眨眼的功夫,就到了秋风叶落的时节。回信却一等等不来,二等也等不来。杨光来学校的时间明显增多。蒋博想咋办呢?他想到了与肖琼同在一个公社教书的姐姐蒋春。

作为家中长子,蒋博又哪来一个姐姐呢?这便又牵出了另外一个故事。

1975年的三四月份,蒋博还在读小学五年级。这天下午,蒋母和兄弟仨正蹲在门口吃晚饭。突然,从场坝边走来几个人,其中有位二十来岁的年轻女子穿一件红灯草绒上衣,十分醒目。此地是少数民族聚居区,当地人多着本民族服装。蒋母和同在一起端着碗的林老师见这一行人跨进了公社大院,猜测那个女的大概是新分来的干部吧。两天后的一大早,却见她匆匆而去。特别喜剧的是:天要擦黑时,这名“红衣姑娘”跟在蒋父的后面又回来了。

蒋父给蒋母说了事情的经过。他们这群校长开完会从县城返回爬上瓦日梁子垭口歇气时,见这女子坐在一旁低眉垂泪,蒋父不由问道:怎么了?女子看问的人面目和善,言语中透着关心,便实言相告。她叫蒋春,是沱江边凌家场的人,家中兄弟姊妹六个,母亲生病卧床多年,一家人常常是吃了上顿就没有下顿。她初中毕业两三年了,一直在生产队挣工分。今年春节后有好几家来提亲,但她不愿意这么早就嫁人,想到有一个嫡亲伯伯在解放前贩盐到了屯子的东坪,并在里边安了家,解放后被招进东坪区供销社参加了工作。她便产生了投奔的念头,于是筹了点钱紧赶慢走十来天到了伯伯家,没想到眼前看到的状况却不是想象中的那样。虽说伯伯在供销社,也只是一个一般职工而已,家中九个子女除老大嫁人外,其余的正是處在吃长饭的年纪,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她的到来增加了伯伯的负担。

一天,力瓦公社的干部杨而哈来看望她的伯伯。在闲谈中,扯到了她投奔的事情,伯伯唉声叹气不知怎么办才好。杨而哈说,要不然他帮她在力瓦找一个活路,以解燃眉之急。看到伯伯一筹莫展,无奈之际她才贸然跟着到了力瓦。但来这几天看到的情况完全不像杨所言的那样,便只有离开了。当走到这里歇气时想着自己盘缠所剩无几,伯伯家是再也不好意思去的了。环顾茫茫群山,这下来的路都不晓得咋个走了?直说得悲从中来,泪流满面。

蒋父自小家境贫寒,是吃过了很多苦的人,见她说得可怜,一看就是个本分的女子,便动了恻隐之心。他劝道:“我也姓蒋,五百年前是一家人,就认你是侄女。现在既然走投无路了,那就跟我回去,想想办法再说吧。”

蒋春到了蒋博家,十分勤快,手脚麻利,见啥干啥,很快就博得了全家人的好感。蒋博更是乐得不做家务,巴不得这个姐姐不要走。

那时正值文革期间,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如火如荼。蒋父去找公社领导,想把蒋春当做回乡知识青年把户口迁来。力瓦民风淳朴,干部也好说话,听蒋父说是自己的侄女,就同意接收了。然后,蒋父找到区文教办领导老伍看能不能安排到哪一个村小代课?老伍听了事情的缘由也同意了。他说目前缺人的学校基本是一人一校,都在特别偏僻的地方,她一个姑娘家不安全。大概两个月后,区中学就要从纳吉甲谷搬到力瓦中心校旁边了,倒不如叫她去中学安排个后勤工作。蒋父当然非常感谢老友的好意!于是,蒋春迅速回到老家办了迁移手续,不久就到中学上班了。

自此以后,蒋春把蒋博一家当成是自己的家人,一旦有休息时间都要回来,帮着料理家务,管教弟弟。蒋博兄弟仨也全然把蒋春当作了亲姐姐,就像从小在一起生活似的。即使到了1978年蒋春被推荐进入师范学校读书后,亲密的关系依然体现在了书信的不断来往。

蒋春师范毕业后,分回屯子县东坪区金河公社中心校教书,因为工作认真,三年后就当教导主任了。83年初开学时,蒋春在信中告诉蒋博她于元旦节结婚了,姐夫姓王,在东平区信用社工作。考虑到交通不便没通知家人,也没办酒席,只是单位的同事来热闹了一番,希望蒋博抽时间下来一趟。

知道姐姐成家了,蒋博当时就想去一趟,但隔得远,又东一头西一趟的,大半年过去了仍没成行。现在这件事情僵起了,且把自己也牵连了进来,蒋博便动了尽快去看望姐姐的同时打探一下肖琼情况的念头,于是算了算近期有没有较长的假期。那时没有双休日,也没有国庆长假,但恰好在一个月之后有一个彝族年假,假期是七天。蒋博当即就定在了这个时间,只是还没和杨光商量。

恰巧就在临要放假时,肖琼的信到了。内容仍然洋溢着青春女性特有的温言软语。她除说明没能及时回信的原因外,热情地邀请蒋博过彝族年假时下金河玩。这正与他的想法不谋而合,便兴冲冲地拿着信找杨光。

杨光把信看了一遍,说道:“她在信里只请了你而没谈我们俩的事。”闷了一会儿又说:“我看我就不去了。”

蒋博见杨光有点失落,劝道:“你咋这样说呢?不是因为你,我也不会和她联系。虽然信中是没有提到你,但也没退回照片,万一是人家女孩子害羞,不好主动邀请,而是以请我的名义,连你一起了呢?何况假期里你也没走处,倒不如我们就去一趟,一来你亲自去看看,实地了解,成与不成不就清楚了?二来如果别人问起,就说是你陪我去看姐姐和姐夫的,也好说。”杨光觉得有道理,便同意了。

两人去公社找到文书,请他用手摇电话接通了金河公社,找到蒋春告诉了要去的时间。同时蒋博也给肖琼回信说了这件事。

(四)

终于等到放假了。

当时从县城到金沙江沿岸每天只发两趟班车,一趟到东坪,七点发车;一趟到庐江,七点半发车,都是出城下至蜈蚣河沟底并行约半个小时方经过务科大桥班车停靠点。按平時的速度从桃子坪到大桥两个小时即可到达。凌晨五点过,天空漆黑一团不见星光,二人打着手电,步下生风,直走得头冒热气。

眼看离务科大桥就两三百米了,突然两道光柱从上边射来,杨光借着些许微光定睛一看说:“糟了!是班车。”便一边跑一边喊,可是无济于事,眼睁睁地看着十余米开外的尖脑壳班车绝尘而去。这时刚到七点,两个人喘着粗气在桥边等候。

过了一会,另一辆班车驶来,二人使劲招手,车停了下来。班车师傅认得杨光,问这是要到哪里去?当说到东坪时,师傅言那趟车已过了。杨光纳闷早前都是七点发车,咋现在提前了?师傅笑着回答:”现在是11月底了,白天短晚上长了嘛!到东平的班车早就改成六点半发车了。你们还走不走?”两人商量了会儿,还是决定到了庐江再说。

车里座位肯定是没有了,但蒋博能够上得车来,前面的一切都是陌生且令人驰思的,不可名状的情绪从心田刹时涌出让他亢奋了起来。他努力挤到车窗边,兴致满满地盯着窗外。

蒋博虽说在屯子长大,但少年时代几乎都在力瓦区;高中两年在县城读书最远就到过城脚下的蜈蚣河边玩水;参加工作一年多也没去过其它区。当然,对沿江的庐江啊、春江啊、红卫啊、东坪啊等地名,他也早有耳闻。本来蒋父1958年师范校毕业分配到屯子县,最先就是分到庐江中心校,一年后蒋母从师范专科学校毕业也分配到了与庐江中心校同属一个区的红卫小学教书,只是到了1960年俩人结婚不久就调力瓦区了。在力瓦时,父母偶尔会提到过去的往事,蒋博多多少少听到了一些。他即将要踏上留下过父母足迹的地方了。

红鼻头班车沿着蜈蚣河沟蜿蜒而下,到了仓房下面的一段,两山对峙几乎挨在了一起,使本来已经明朗了的山谷霎时昏暗了下来。右边是长满青衣笔陡的壁仞,左边是飞泻咆哮轰鸣的河水,车子在窄窄的车道上蹒跚蠕动,飞溅的浪花不一会儿就打湿了车身,团团水雾一飘一飘润浸着窗边的乘客。车上的人除了蒋博显得激动外,其余的都见惯不惊了。

车子拐过了一道长弯,两方的山脚几乎同时各往自己的一边缩了半步而豁然开朗,镶嵌在其间的河床像平放的漏斗,徐徐展宽。湍急的河水此时像一位青衣少女临近情怯,将轻浣的绿纱波波悠荡漫边以致渐流渐慢,然后娉娉缱绻拥入久候的“江哥”怀抱。

车回路转,颠簸跄行。成片的甘蔗,苍绿的芭蕉,参天的黄桷树以及凝练的金沙江。这低山河谷的风光与蒋博看惯了的高山景象迥然不同,让他感到特别新鲜。

十点过,班车驶进了庐江镇的场口。二人下了车,在街边小摊吃了碗本地小吃——金豌豆凉粉,便一边闲逛,一边留心着过往车辆。

庐江镇以公路为街,高高矮矮、样式各一的砖房小屋矗立两边,挨江一边多为吊脚楼,靠里一排则把斜坡铲平,傍山搭建。由于离山太近了,即使站在街心仰望,都有一种危峰高百丈,巉石悬当门的感觉。这里几百年以来一直是一个重要的水陆码头,整条街弯弯绕绕有两里多长。除了政府机关在一个院子外,像供销社、营业部、粮站等都沿街独居一栋,占地不小。一些蒋博过去没见过的机构,如漂木站、水文站、工商所、税务所等都悬挂着十分醒目的牌子。相邻尚有一两家旅馆,三四家饭馆,最多的是居民自建房,就连七七八八的凉粉摊也有一席之地。

一条街来回逛了两三趟,俩人脚走痛了,瞌睡也上来了,正想找个地方休息。这时,一辆墨绿色的货车摁着喇叭从县城方向对直驶到街中心的营业部大门前“吱”地停了下来。二人跑到跟前,驾驶员倒也认识,是改革开放后县城边老营盘第一批买私家车的人。杨光大声道:”柳师,好久不见了!‘“咋在这里遇见你?”杨光把原由说了下。他爽快地说:“今天这个时候朝东坪去的车估计是没得了。我往幺米沱运化肥,你们顺便坐我的车在那里下后,再走十多里路就到区上了。”这真是天上掉下了馅饼,高兴得二人直点头。

柳师吃完饭,把车发动了。坐在装满化肥的车蓬里,杨光说这个驾驶员过去经常到洪峰拉木料,時有擦刮伤痛到卫生院包扎、拿药,都没收过他的钱。蒋博点了点头,觉得当医生比当老师强。

摇晃了一个多小时,车子停了。柳师说他要在这春江街上办点事,便径直走了。

二人再次下车,在这个陌生的乡场踱着步,一根纸烟还没咂完,就从街头逛到街尾了。这时,传来阵阵学生的朗读声,便循着声音到了中心校大门口。学校靠公路一边正在新建一栋教学楼,操坝堆满了水泥、木板,乱翻翻的。但里边的教室里正在上课,清脆的童稚音和扬洒的敦厚声相映浑成。

一位女教师走了过来,问找谁。杨光说是从县上到东平的,司机到街上办事去了,我们在这里等他。女老师邀请到家里坐,杨光说不了。老师笑着说看你们都站了好久咯,进屋喝口水嘛!二人确实又倦又渴,便接受了。问老师贵姓,言姓孔。一坐下,孔老师递上两杯热茶,又从水果盘中择出一个大红苹果削皮,俩人忙不迭的推辞,但孔老师不由分说,把削好的果子递给蒋博,又接着削第二个。一直坐到下午快四点了,二人才向孔老师告辞,重新爬上了车厢,继续摇晃二十余公里抵达了此次乘车的终点——幺米沱。不管怎么说,如果不是搭上这辆车,那极可能就滞留在庐江了。因此,二人真诚地向柳师傅道谢后迈开步子上路了。

冬日昼短,这时离天黑已不到两个小时了。公路上的尘土足足有几寸厚,每踩一步都要下陷一截,就连路边半高的梧桐树也像打了败仗的日本皇军,灰不拉叽,垂头丧气。才走了几里路,太阳落坡了,气温骤降,冷流增强,阵阵河风劲扫着路面浪成一个个的旋涡,卷得尘土飞扬,昏天黑地。风势继续加剧,推来一团酽酽黑云直压头顶,笔头大的雨点跟着下来,击打着地面发出“噗噗噗噗”的响声,激起的灰尘直扑鞋面裤腿,顿时溅满了点点黄斑。正要想找个地方躲一躲,这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几分钟就停了。没想到冬天头还挨场急雨,这在屯子地区实属难遇。二人顾不得狼狈一心赶路,待到夜幕降临时,终于看见了前方的千家灯火。

进入场口,一路问到信用社,蒋博找到了姐姐家。从未谋面的姐夫热情将二人迎进了屋,一面倒水,一面解释:你姐早就说了,知道你们今天要来,一早就去买鸡割肉,然后到车站接人,哪知没有接到。估计搭便车了,便把鸡宰杀炖起,只要听到街上汽车的声音,都要出去看看。从中午到下午,鸡都炖溶了,仍不见你们。眼看天已经擦黑,又没听见汽笛声,想是不会来了,正准备关门吃饭,嘿!你们还出现了。蒋博把路上的经过说了一遍,将特意买的两瓶泸州特曲递给了姐夫。

不一会儿,热腾腾的饭菜端上了桌。二人确实饿了,端着碗就吃。席间,姐夫对蒋博说:“从区上去金河有二十多里不好走,你姐吩咐你就不要去。她过两天放彝族年假就回来了。”蒋博说:”有好几年没见着大姐了。一二十里路就几支烟的功夫,算不了啥。如果去了后确实不好耍我们当天转来。”郎舅俩是第一次会面,见蒋博执意要去,姐夫不好多说,只道:“已经累了一天。明天你们要去的话,那就早点休息吧。”

当一里外东平中学的高音喇叭响起了雄壮的运动员进行曲时,二人一骨碌翻爬起来,没惊动姐夫,轻轻关门上路了。

夜幕徐收,金风拂面。街上除了匆匆赶路的学生和窸窣摆货的商贩外,就只听见二人急促的脚步声了。出了街口是一条机耕道,有一个车子的宽度,走起来倒还感觉不窄,只是除了常踩的地方外,净长满了半人高的野草;掉下的滚石大大小小,撒落草丛,须绕着而行;飞泻的瀑流冲刷路面形成水沟或水凼,得小心跳过。看样子它可能在刚修好时通行过一阵,以后就再没有车子在上面跑了。

天光渐渐放亮,远眺轿顶山尖洇洇染红,也为停泊在尖顶的白云镀上了一道金边,而湛蓝的天空仍挂着星星,似乎伸手可摘。山脚边,欢笑的金沙江像一条黄龙摇头摆尾地永远在路上。对面的山势稍为平缓,有连弯的梯田和挨片的瓦屋。早起的晨鸟一群群的,一会儿掠过江面扑向丛林,一会儿又折回过来。人行轴展,鸟啁溪吟,清甜的空气沁入心扉,似乎没走多久,拐上了一个山嘴,但见对面缓缓现出一片台地,就像巨人在江边泡脚时裸露着的一只脚背。垄垄青灰蔗林掩映着错落交织的白屋,有的房顶已经冒出了炊烟。想来这该就是目的地了。

二人加快了步伐,转个弯来到了学校的操坝边。整个校园清风雅静,不仅没见学生的身影,就连所有的教室、教师宿舍都关着门。莫非学校已经放假了?正在忖度间,一位老者牵着一头水牛悠悠过来,忙上前询问。老者打量了两眼,一边用右手扯下握在左手花生藤上的新花生递了过来,一边眼含谑味,说道:“二位是从区上过来的吧!现在才几点?老师们都还在睡大觉呢!”柳博撩开袖子一看果然才八点过点儿,不禁哑然而笑,谢过了老人家。

也许是听见外面有人说话,也许是到该起床了,二人返回操坝不久就有老师开门走了出来。借问蒋春住哪里,遥指靠边那一间。蒋博走过去举手欲敲,门打开了。蒋春突见兄弟立在门口,旁边还站一个,惊鄂片刻,便手忙脚乱地整理了下房间,叫二人进屋。过了一阵,蒋春忙着在外面的柴灶上生火,先烧开水泡茶,再烧水煮鸡蛋下面条,给每个人挑了一碗。她抱歉地对杨光说:“就怪这个蒋博搞突然袭击,啥都没准备。你第一次来,一碗面条就打发了,真不好意思!”杨光连说没关系。

这时学生来得差不多了,教室里传来了朗读的声音,蒋春忙着出去了。早读课后,蒋春把蒋博叫到一边,说她已经跟附近的老乡说妥了,等会他们就把鸡呀菜呀送来,肉也托人从东平带过来,下午好好尝尝姐姐的手艺。又递上二十块钱,叫蒋博到供销社去买些烟、酒回来招待杨医生。蒋博没接钱,问供销社怎么走,并装着不经意地提到:“听说肖群在这里工作?”柳春想起来了:“是呀,肖群也在这里。你们当真还是同学哈!你去买东西时顺便请她下午过来吃饭。”蒋博答应了。

(五)

金河供销社如桃子坪一样,与政府同在一个大院内。也许是心灵感应吧,当杨光、蒋博穿过坝子走到供销社门前,肖琼也正好出现在了门口。四目相对,似曾熟悉又觉变化多多。与五年前相比,肖琼出落成大姑娘了。她不是特别漂亮,但清丽的脸庞长长的睫毛下一双眼睛又大又亮。柔髶青丝似乎刚洗不久,用了一条白手绢儿绻束着披垂至腰,婆娑飘逸。上衣是一件鹅黄色的夹克,恰好衬呈于纤细的腰翘;下身着一条白色的筒裤,把高挑匀称的身材表现得凹凸有致。肖琼粲然一笑,热情招呼。蒋博忙把站在一旁的杨光作了介绍。

供销社有大小三间屋,沿江一溜。大的是营业厅,两边小的作为职工宿舍,肖琼住在右边。进屋一看,一张木床将房间一分为二。把门的这半边搁置着简易的小碗柜、矮桌凳和两个煤油灶。从床当头进里面的半边,向江一面是窗子,靠窗放着一张办公桌和几张靠椅。右屋角是一张大理石圆桌。亘中的木床用雪白的蚊帐围住了三面,帐中是蓝白相间的床单和被子,床沿和大理石桌面是用手钩的线罩铺着。整个房间窗明几净,整洁井然。

肖琼招呼坐下后,从抽屉里拿出一条红牡丹牌香烟放在桌上,撕开后拿给二人抽,然后又出门抬回一件金江啤酒和两瓶白酒。杨光也从包里把几斤高级糖果递给肖琼。迟疑了下,肖琼也收下了。这时有人喊要买东西,她出去了。二人抽着烟,凑在窗前眺望江景。蒋博逗了逗杨光问第一印象如何?杨光笑了笑,不说话。

没过多久,蒋博就听见肖琼叫他,出来就看见两个人正在从背篼里先把刚买的鲜肉、腊肉以及还滴着水珠的几样蔬菜放进盆里,又抓出两只大鸡放在地上。肖琼吩咐蒋博先把鸡杀了煮起,公鸡凉拌,母鸡炖汤,然后等她下班后再弄其它的菜。蒋博忙说:“晚饭大姐那边已经准备了,还叫你也过去吃。”肖琼白了一眼,说:“你把人都带来了,不在这儿吃还到哪儿去?你就按我说的办。蒋大姐那里我马上去说,也请她过来一起吃。”

蒋博回屋把肖琼安排的任务告诉了杨光。反正闲着没事,二人把煤油灶搬出屋外放在屋檐下生火,一个灶炖汤,一个灶炒菜。杨光使出浑身解數,弄出了一大桌子菜,荤、素、冷、热、炖,样样都有,等到肖琼、蒋春、肖琼的同事谢芳,还有乡上的文书陈大姐进屋看见都啧啧称赞,说没想到两个男子汉还有这本事!蒋博连连摇手说:“我可不敢贪天功为己哟,这可是杨医生弄出来的,我就在旁边择了些菜。”

由于都没有喝酒,饭很快就吃完了。这时离天黑还早,一群人走出大院,沿着学校外面的一条堰堤往石子坝方向散步。肖琼提议去逛一逛白石滩。蒋、杨不知何谓白石滩,且随附众人走走看看。极目霜天,苍穹之下,山中奇峰异景,溪水飞瀑,白雾红叶,林鸟山兽,真是美不胜收。三三两两的马儿在群山的怀抱中悠闲地吃着草,夕阳下,身姿被拉得很长很长。终于走到白石滩上边的高坎旁,大家在一块翘石上向下俯瞰:这白石摊方圆有一平方公里左右,一半沉江里,一半露江边,不知是哪位龙王爷把美轮美奂的水晶宫搬到这里来了。置身其中,仿佛漫步在万里冰封的北国冰雕之都,又好似徜徉在石笋林立的南粤九乡溶洞。晶莹的玉白石经过江水上亿年激荡冲涤,被雕琢得千姿百态,或栩琼花瑶草,或似异兽怪鸟,或如山石嶙峋,或拟树枝椏槎。有的像才起锅刚剥了壳的鸡蛋,白白嫩嫩的;有的像观音菩萨座下的莲蓬,瓣瓣花蕊纤毫毕现;有的像抽象派大师的杰作,三笔两划便勾勒成了凝固的乐符。特别是有一方巨石上斜卧着的一块亘石极像蓄势欲跃的白虎,惟妙惟肖。让人不得不惊叹大自然的伟力。直到江雾漫起,湿气浸骨,众人方才折回。

一群人中大多是第一次见面,杨光更是来相亲的,因此相互之间搭白不多。而蒋博姐弟、肖琼仨人久别重逢,此情此景,都有很多话想说。蒋春想听蒋博多谈谈这些年他及家中发生的事情,这也是肖琼想知道的,于是两个女的相继发问,蒋博不停回答,其他人则成了听众。

回到学校操坝,从教室里传来弹风琴的歌声,一齐便拥了进去。正在弹琴的老师一见,停下来和大家打招呼,站了起来不弹了。蒋春推辞几句便坐了上去。估计这”蒋主任”平时也难得摸琴,弹了几首甚感费劲,就没兴趣了。杨光说:“蒋博来弹!”听杨光这一说,蒋春开腔了:“蒋博会不会我不晓得,但老爹风琴弹得好。”肖琼点头说:“是的,我们的音乐课就是他爸爸上的。”蒋博坐到琴前,十指娴熟地在键盘上跳动,流畅悠扬的《牡丹之歌》便响了起来,众人不由跟着唱了起来,唱了一曲又一曲,直到天擦黑才作罢。走出教室,蒋春把钥匙递给了蒋博,她去和陈大姐挤,又邀请大家明天都来学校吃饭。

别看蒋博一直嘻嘻哈哈的,其实心里挺着急的。从见面开始,他就一再探试着肖琼的态度,但她始终不作正面回答,反而愈到后面愈与他靠得拢,目光也愈是停留在他的身上,众人都看出了一丝端倪。这让蒋博遑遑不安,因为他此行可不是来谈恋爱的!但短短半天的时间,随着交流的加深,蒋博觉得与肖琼越来越贴近,越来越默契。许多儿时不经意的细微末节本已忘到九霄云外,但此时一经触动全激活了。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双方都能心领神会。这让他体验到了过去从未经历过的一种愉悦,就像沉睡已久的精灵突然被唤醒,一鹤冲天翱翔于九天界外尽情引亢高歌、驰骋舒卷!又好似大漠困者陡见绿洲忘形踉跄跌宕、掬怀畅饮。

身负的任务和心境的嬗变让蒋博陷入迷茫晕乎当中,犹如两股相迥的疾风刮得他不停的转圈,既想挣脱又身不由己。

操坝里只剩下杨光、蒋博和肖琼仨人了。肖琼问:“不过去坐一坐了?”杨光说:“那过去坐一会儿。”回到肖琼的屋里坐下不久,杨光首先感谢肖琼的热情接待,说明有朋友约好在县城见面,明天得先回去。他建议蒋博反正放假了,就不要忙着走多耍几天。蒋博知道这是杨光临时编的一个借口。但他不同意自己留下来,既然一起来的,就应一起回去。杨光劝不听,时间又比较晚了,便站起来告辞。蒋博也跟着出了门。

眼看二人快要走过大坝,肖琼喊住蒋博,她准备送样礼物给他妈妈给带去。蒋博看了看杨光,踌躇了下,递过钥匙,折回了屋。

刚才仨人在一起没觉得啥,现在可独与年轻女子共处一室,还是在晚上,蒋博顿感一股寒气嗖的从脚心冒起,浑身麻起了鸡皮疙瘩,一时手脚无措。肖琼“扑哧”一笑,觉得挺逗的,嗔道:”你咋了?傻站着不晓得坐嗦?看样子,要加不加件衣服?”蒋博回过神来,忙说不加不加,怪难为情地坐了下来,肖琼也跟着坐在了对面。两人一时不知说啥好,都沉默了。过了一阵,肖琼先说了:“叫你回来就是想和你谈一些事情。通过一天的了解,他人是不错,但不是我所属意的。我想找的人就要像你这样的性格和爱好。”蒋博插嘴说:“杨光平时也是很活跃的……”肖琼把话打断:“你听他刚才在学校时唱的,非常简单的歌都唱走调了。总之,这件事情就这样了!”

蒋博不知说什么好,心里有一丝遗憾、气恼,也有一丝解脱。肖琼看出来了,接着说:“你不要责怪我对他冷淡!你呢就不要走了,后天我也放假。到时,我们要么去清溪县大姐家,要么回县城看望父亲。老爷子经常念叨着你们一家呢,说你爸爸才是他贴心的朋友加酒友。去年八月份我们一大家子二十多口人回了趟昭通,这是我爸爸参加工作30年后第一次回老家。大家有说有笑、又唱又扮,特别是大姐夫和哥哥表现得最突出,基本上都是听他们侃。哎呀,那种浓浓的亲情至今历历在目!你看哈,我们家里的人除大姐夫你不认识外,包括二姐夫在内你都熟悉,你又和哥哥是最好的朋友。当时不晓得你分回来了,要不然把你一起叫上。哎哟,那场面就更热闹了!“面对炽热的眼神,蒋博十分明白肖琼这一大段话所包含的意思。说真的,在力瓦区时俩人相濡以沫的经历和两个家庭的患难之交,已经深深镌刻在大家的脑海之中,积淀成了生命历程中共同的一部分了。过去岁月中发生的哪怕是一件错事、蠢事,现在说起都是甜蜜的。俩人沉浸在了过去。

无意当中肖琼瞄了下表,笑着说:“到一点了,该休息了。记着,明天早点过来!”

蒋博出得门来,皎洁的月亮偎近了西山。她把清辉的银粉撒向河流,布施山岗,特别的晶莹澄澈。蒋博穿过操坝到了住的房间,轻轻推了推门,里边没关,蹑手蹑脚进了屋。杨光把手电筒摁亮照了过来。蒋博问:“还没睡呀?”杨光说:“等你啦。她没说啥?”蒋博不知咋答,含糊了几句。杨光说:“那睡觉吧。”

二人躺在床上,各想各的心事。蒋博非常明白:在肖琼的心中,他和杨光的角色完全对调了;他也非常明白:明天只要留下来,自己希望的就得到了。是走是留,难以定夺。

快要天亮了,蒋博终于决定:不能让杨光一个人孤独地离去,他得陪他回县城。既然姑娘心属于自己了,那么就更要处理好与朋友的关系。他以一年为期,待杨光寻找到另一半后,自己再单独下来,向心仪的姑娘郑重提婚!

天边有一对双星

那是我梦中的眼睛

山中有一片晨雾

那是你昨夜的柔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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