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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铁马秋风,雨霁细乳分茶

2017-05-22雷杰龙

普洱 2016年11期
关键词:抗金京师临安

雷杰龙

临安春雨初霁

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

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

——宋·陆游

淳熙十三年(1186年)春的一个大清早,时年62岁的陆游在西湖边上的一个客栈里醒来。其实他一夜听雨,几乎未眠,只是临近破晓时分胡乱迷糊了一会儿,再次睁开眼,发现天色微明,就起身了。稍作整理,推开窗,看看外面,清风扑面,天刚破晓,晨光熹微,湖堤,杨柳,楼台的轮廓和湖面的清波,它们身影的细节虽然还不太分明,但早已闪烁着清澈寒凉的微光。再看东边的天际,却有一团紧缩着的光亮就要绽放开了。陆游心知,客居京师临安的一天,并且是一个大晴天,如期降临了。

这样的一个京师雨后晴日里,他的心情应该很好。可这一天,却依旧是无所期待,百无聊赖的一天,虽然这一天,和过去的一天、两天、三天、四天、五天、六天、七天八天一样,他其实是在等待着一件所谓重要的事情的发生——觐见当今圣上宋孝宗。陆游知道,他已经被任命为严州知州,在赴任之前接受皇上的当面慰勉,这是官场惯例。此时此刻,和他一样住在临安客栈等着皇上慰勉的官员很多,但皇上显然太忙了,不知哪天才有余暇召见他们面圣。但不管是哪一天,这一天都快到来了,因为他们已经等候了许多时日。

面圣,赴任严州这样好地方的知州,这本来是好事,他该和那些同样等着面圣的官员一样兴奋。可陆游却一点兴奋不起来。此时的他,早已不是那位正当壮年,“衣上征程杂酒痕,远游无处不消魂。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的陆游,而是一位不知不觉间蹉跎岁月,步入了老年行列的陆游。多年沉沦下僚,饱经宦海沧桑沉浮的他,虽然志在抗金恢复的壮心未已,但对世界的兴趣,对追逐功名的欲望却早已淡薄如轻纱了,但为什么在这把本该终老故乡的年纪还要骑马漂泊到京师来客居于此呢?这当然是因为当今圣上的召命,君命如山,不得不从。可真的是圣上把自己招到京师来的吗?他已经62岁了,如果真不想来,完全可以用老病的借口推辞,以孝闻名的当今圣上应该能够体谅,不会勉强。所以,实则还是自己命令自己来到京师的,为了那个不大不小的严州知州,为了那个虽然无比渴望,但却虚无缥缈的抗金恢复的志向。当然,也为了一种神秘莫测,但又奇妙无比的命运,要知道,他的曾祖陆轸就曾在近百年前担任过严州知州,他此行赴任,或许只是为了满足一番追寻先祖足迹的好奇。他知道,不管是因为何种缘由再次来到京师,他的此行都已不再庄重,而是变得如薄纱一般清淡如烟,缥缈恍惚了。至少,他知道,这次面圣,再不会和八年前,也就是淳熙五年(1178)那次面圣那么庄重了。那时,他刚从志在恢复的王炎幕府的蜀地,从剑门关,从大散关,从宋金对峙的前线回来。那时他的胸中装着一大堆经过长期考察和思索,自认为精辟和卓越的抗金恢复方略,渴望向同样志在恢复的圣上当面陈述。但面圣陈述的结果,却令他无比失望。隆兴和议之后的宋孝宗,对抗金恢复早已深感力不从心,更没有勇气启用他这样以诗名出众,但却资历浅薄的幕府小吏。那次面圣之后,他被外放为浙江、江西、福建等地的小官。而在相互倾轧的官场上,小官是很难做的。“怖惧几成床上伏,艰难何啻剑头饮”,这句诗,是他在那三年官场上的生动写照。之后,他痛感壮志难酬,主动离开官场,回家闲居,不觉五年。正在他打算如父亲陆宰一样在家终老的时候,却接到了朝廷任命他为严州知州的诏令。为了这一纸诏令,他以老年之身离开江阴老家,再次来到了京师临安客居,面对这样等待召见的早晨。但在这样的早晨里,他早已消磨了八年前的雄心壮志,对自己的命运和选择带着深深的不安,犹豫和迟疑。

他的犹豫和迟疑不仅出自“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两句,更出自颔联“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两句。作为一位诗人(虽然他更想当驰骋疆场的武将),他对官场上的奥妙和细微之处是麻木的,但对大自然,对人间日常生活的细致之处却无比精细敏感。昨夜,他在小楼上听着雨声,一夜未眠。这是年老不耐雨声嘈杂,也是年老不耐国事、家事、心事的嘈杂。可滋润万物的春雨之声,毕竟是美妙的,春雨贵如油,这淋漓绵密的春雨,意味着又一个万物繁茂的好年景,也意味着再过一阵子,等天大亮之后,如数日前的清晨春雨初霁之后的清晨一样,京师的深深小巷中,便会有人前来叫卖杏花了。大自然滋润繁衍万物的恩德虽然神秘微妙,但却公平无私,并且有着永恒的时律节奏,总是应时而来,应运而降,似乎要比纷繁复杂,诡谲难测,许多时候黑白颠倒,令人痛恨肠断的人间之事透明简单得多。好吧,面对这样的春雨,这样的清晨,这样的造化之美,之奇,之妙,這样的好春光,还是不要辜负的好,那就把人间的那些破事放一放,做点闲事儿,为自己找点乐子吧。于是,一转念,借着越来越明晰妩媚的晨光,他从随身的箱箧中拿出几张窄窄的长条宣纸,仔细铺展在桌案上,开始写字。他写的是行草,疏朗有致,风韵潇洒的行草。东汉的张芝不是擅长草书,但平时都写楷字,人问其故,他回答说“匆匆不暇草书”吗?写草书太花光阴,但这样的早晨,自己不是正好有大把的光阴,可以好好消遣吗?

他随手写了一阵子,写的不再是呈递给皇上的涛涛策论,那些玩意早已无用,而且无趣。他写的是自己的诗句,并且是自己梦中得来的诗句,比如不久前自己在江阴家乡梦里得到的诗句。“早岁那知世事艰?中原北望气如山。楼船夜雪瓜州渡,铁马秋风大散关。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衰鬓已先斑。出师一表真名世,千载谁堪伯仲间?”(《书愤》)他凝神写了一阵子,写了几首诗,几张纸,不觉间气虚口渴。他笑了笑,都老了,还书这么多愤干什么?不是越书越愤吗?还是吃口茶去吧。他收掉那些宣纸,把桌案简单擦洗,就让一张书案变身一只茶几。然后,他喊店家烧水,取出友人赠送的团茶,就着更加妩媚晴朗春光,在窗边细细分茶。一会儿,青黑色瓷盏里已经荡漾着细腻的,乳白色的茶汤。他嗅一嗅芬芳雅致的茶香,不由感叹,京师有京师的好处,若在江阴老家,拮据的自己怎能有福消受这样的好茶?

但他知道,要能时常消受这样的好茶,得在京师,得作穿紫衣的高官。但自己这把年岁,只混到知州这样职位的中下级官员,在朝中又无根基,要想做高官,希望渺茫。再说,蝇营狗苟当高官绝非自己夙愿,抗金恢复才是自己的平生志向。如果做官不能追求自己的志向,那还有何意义呢?不如归里,杂身田园老农之间!自己五年前辞官归里,宁愿作一布衣,而不愿混迹于尸位素餐的官场早已明确表明了自己的素志。众人孜孜以求的官职对自己尚且如此,团茶细乳虽好,那却更是身外之物,自己绝不可能为了追逐这样的些微享受而失身舍志,以这般年岁屈辱竞逐于官场。君子立世,坦荡磊落,以志為先,以节为贵,看如今的时局,朝中兖兖诸公,早已乐于偏安,抗金恢复近期绝无可能,自己这般年岁,最好的,最古老的归宿还是田园,绝不可能在这案牍朝堂之上。“素衣莫起风尘叹”,想到这里,他暗下决心,面见圣上之时,还是要当面坚辞这严州知州,这样,自己就不用再赴什么严州,立马起行,还能“犹及清明可到家”。

想到这里,陆游平静下来,细细啜几口茶,再起身把案桌上的茶具挪到一边,略一擦拭,再到箱箧中翻出宣纸,铺展在案,用漂亮的行草,细致地在一条宣纸上写下了《临安春雨初霁》这首诗。

然后,就是这首诗的后话了。

这首诗迅速被传抄,很快抄到了宋孝宗赵昚的眼前。他对这首诗,尤其是其中的四句:“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大为激赏。他迅速召见了陆游,加以慰勉。陆游辞官,他不允。他对陆游说,严州的旁边就是徽州,那里的宣纸便宜,你可尽情写字,那里的共事不多,你在公务余暇,正好尽情写诗,去吧,朕还等着看你写的字,读你写的诗呢!

此时的宋孝宗赵昚,他对抗金恢复的急切,一点不亚于陆游。江北大好河山的沦陷在他心里的隐痛,也不亚于陆游。要知道的,他赵家的陵寝之地,还沦陷在河南呢。作为宋太祖的子孙,他连前往扫墓的机会都没有。每当金国皇帝金世宗的诏书抵达临安,他还得按照早已签订的绍兴和议走下金殿的宝座,站立着接受诏书。这些奇耻大辱,他在梦里都想血洗。并且,他也曾经冲破千难万阻尝试着血洗过了,但那却是隆兴年间丧师失地的惨败。如今,他和陆游一样,也已经59岁,老了,倦怠了。他喜欢陆游的诗,不再是“铁马秋风大散关”这样的诗,而是“晴窗细乳戏分茶”这样的诗。

此时的他,已经和陆游一样,梦里“铁马秋风大散关”,春雨里“晴窗细乳戏分茶”。

三年后,陆游再次辞官归故里,而宋孝宗赵昚也于同年,也就是淳熙十六年(1189)二月,正式传位于太子赵惇,是为光宗,自己退居重华宫,做起了太上皇。

对于抗金恢复的志向,陆游和宋孝宗赵昚一样,和一切有志于中兴大业的志士一样败了。他们一起败于时光不由分说的催迫,败于神秘莫测的天下大势,败于集体人性里得过且过,偏安偷乐的苟且。

但他们败得有尊严。因为他们郎朗白日里有“晴窗细乳戏分茶”的优雅,沉沉暗夜里有“铁马秋风大散关”的豪迈。

因为有这样的优雅和豪迈,90年之后的公元1279年,南宋虽亡,但亡得有尊严。在疾风暴雨般横扫东亚、中亚、西亚,乃至欧洲辽阔大地的蒙古铁骑面前,放眼世界,宋人的抵抗是最坚决和卓有成效的。面对汇聚了包括蒙古人、女真人、契丹人、突厥人、回回人等多个北方游牧民族的大军时,宋人竟以表面孱弱之驱,坚持抗击了30余年之久。而他们最后时刻的涅槃也是充满尊严的。在岳麓山书院,成百上千的学子们放下诗书,身着白衣,手执白刃,有去无回地呐喊着冲向武装到牙齿的蒙古军。在广东崖山最后一次海战的最后时刻,十数万人纵身大海,其中包括最后一位文人宰相陆秀夫,他跳进大海的时刻,身上背负着宋朝最后一位皇帝——年仅八岁的赵昺。说什么“崖山之后无中国,明亡之后无华夏”,明朝的灭亡,和宋的灭亡是完全不能相提并论的。宋朝灭亡有高贵,有尊严,明朝灭亡无厘头,太耻辱。宋朝虽灭亡,但多的是陆秀夫、文天祥这样的志士,少的是吴三桂、洪承畴这样的奸人。宋朝灭亡的时候,由于赵宋皇帝大多宽仁待士,故大量的文人心怀大宋,愿意为之慷慨赴难。明朝灭亡的时候,因朱家皇帝大多刻薄寡恩,多数乡绅毫无故国之思,剃头改服,争相事满人,视大明为寇仇。大宋虽亡,但宋人铁函心史,志气不亡。大明亡,却标志着汉民族在心志上集体苟且,集体溃败,要复苏振作,需要等待漫长的时光。

话说回来,还是放下那些天下兴亡的大事吧。回到日常,回到自然的风物,回到茶,回到诗歌,回到《临安春雨初霁》,回到这首诗的中间两联。“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清新的春天,隽永的格调,细致入微的观察。这些,是永远超越那些天下大事的,陆游用他的不朽诗心,在九百多年前临安的一个早晨捕捉到了那种永恒的,幽深的,微妙的感觉。这是人类心灵和大自然相碰撞而出的孤独美妙的感觉。和人间的功业相比,这种饱含诗意的感觉永远都不会溃败。所以,陆游不朽,这首诗不朽。唐诗酒气冲天,宋诗茶香氤氲。宋诗里,北宋苏轼以一句“佳茗从来似佳人”垂名茶史,南宋陆游以一句“晴窗细乳戏分茶”垂范后世。这两句不朽的茶诗,遥遥相望,相映生辉,共同记忆着宋人,也是中国人面对茶,面对世界时的幽微细致,刻骨消魂。但这只是宋人,也是中国人的一面。相反的另一面是苏轼的“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是陆游的“楼船夜雪瓜州渡,铁马秋风大散关。”有了这两面,宋人,中国人才能文气优雅,质地壮硕,文质相合,彬彬而成大写的文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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