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凤超

摘要：长篇小说《软埋》从现实出发追忆历史过往，小到个人家族大到社会国家命运。小说的叙述结构独特，从多角度探寻历史真相，利用叙述技巧设置悬念，循环式上升增加作品宗教意味，由散点到中心的人物命运揭示偶然与必然的关系。

关键词：三条线索；“生”“死”元素；圈套

方方的长篇小说《软埋》情节并不复杂，围绕一个失忆女人再次重回回忆揭开一段鲜为人知的过去展开，值得注意的是该小说的叙述方式独特，运用多种叙述结构技巧，诞生一部精巧的小说。本文针对《软埋》的叙述结构角度，展开进一步的分析。

一、个人历史的叙述

乍看《软埋》的書名，大部分人并不能完全理解是什么意思，“软埋”这个词本身是川东等地的一个方言词，带有强烈地域性的词语作为书名，大约可以猜到这部小说至少和那个地方的文化多少都有联系。阅读整部小说后，我们可以得知这个词源于主人公丁子桃生前不断在口中重复的一个词，这个词贯穿整个叙述，要想弄清楚这个词的意思，必须跟随丁子桃一起回到那个词出现的地方，回到过去。于是，失忆痴呆的丁子桃重回过去，个人携带的家族历史一步步展现在读者面前。一个人失忆，相当于是忘记了自己的历史，再次重回记忆，就开始了个人过往的历史。这部小说的叙述侧重在历史，由个人、家族的小历史直抵国家民族大历史。人们对当下的事情往往都是不甚在意，而对过去和未来的事情却充满好奇，即对“从哪里来”和“到哪里去”有更多兴趣。所以，历史问题很容易就抓住了人们的心里。对于中国人尤其是汉民族而言，个人的历史寻根主要指个人所连接的家庭和经历的过往。

《软埋》里有三条线索在叙述个人历史，三条叙述线索的主次程度不同、追溯历史的方式各异，直抵的却是同一个历史时代。主线是失忆主人公丁子桃重回年轻时代的记忆，通过不断的回溯发问自己的身世问题，如：我是在哪里出现的？为什么在河边被救起，看见了哪些人，经历了哪些事，模糊的记忆逐渐清晰。丁子桃原名胡黛云，是川东胡姓地主胡如匀的女儿，陆姓地主陆子樵的儿媳妇，赶上当年农村土改划分“地富反坏右”成分，娘婆二家除了个别人（包括她自己），几乎全部被逼迫死亡，自己被迫和父母划清界限、推搡批斗父亲、掌掴二娘、亲哥回家路上遭冷枪；她婆婆家上下老小集体自杀由她把全家人直接埋进后花园入土。这些残酷的事件像锋利的锥子刺进她的骨髓，让她在回忆的过程中备受折磨，犹如攀爬十八层地狱。一条副线是以丁子桃的现任丈夫吴家名医生的日记记录铺开他的身世过往。吴医生原姓董，曾学医在外父母在土改中皆亡，他回家路上被表弟小起拦截才留下一条命，之后晕倒在深山被吴猎户搭救从此改名换姓叫吴家名（寓意没有家也没有名）。在深山老林里呆了数月后无意间救了解放军刘政委（刘晋源），刘政委因而带他出山，把他介绍到部队做军医，因医术高明深受政委一家和战士们的喜爱。后来在医院里救治河边昏迷女性，结识痛苦的失忆女人并给她取名丁子桃。吴医生几经辗转仍然同情关爱丁子桃后来就结为夫妻并育有一儿子——吴青林（这个名字来源于吴医生亲生父母的名字中分别一个字，为了纪念董家惨死的亲人）。另一条副线是以刘晋源（刘政委）寻访故地展开的。刘晋源出身农村从小就参加革命出去打仗，在数次战场中川东剿匪给他留下深刻印象，他在有生之年再去川东一方面给曾经的老房东做证明，另一方面去看望叙旧曾经一起浴血奋战留在那片土地上的乡亲、故友和战友们。剿匪和土改又杂揉在一起，吴青林以刘晋源儿子刘小川老板的秘书的身份陪同刘晋源一同前往川东，一段血雨腥风的历史又再次席卷人们的思绪。这三个人的个人历史经验把青林和读者都重新带到土改的历史中，以个人的小历史、跌宕的人生经历展现国家民族大历史的风雨沧桑。

二、“生”、“死”两大主题贯穿整部小说

纵观整部小说，从多个非线性叙述结构中，可以发现有两大主题元素多次出现在叙述中，那就是“生”与“死”。叙述主人公从被救起改名为丁子桃开始经历了由生到死（躯体尚存，灵魂已死），对过去历史的回忆使得灵魂苏醒由死到生，等到灵魂救赎完成全部叙述完成后她的躯体却一命呜呼，即再次死去。吴医生在深山改名的那一刻起表明名义上的董家人已经全部死亡，他以一个新的身份活在世上，最后在偶然的交通事故中彻底离开人世。军政委刘晋源戎马一生，经历了无数次的与死亡擦肩的战乱，也是生死相依，直至最后猝然离去。生生死死，死死生生，在这个世界上不是忙着活，就要等着死。人一辈子经历的生死也不单是简单的重复，而是不断的循环上升直至最后到达人生的目的地。生命是一个人活着的根本，一方面我们在争取生命存活的本能，另一方面人又是个复杂的个体，要面对精神灵魂的拷问，灵魂的生死对人来说又是一大考验。在躯体与灵魂的生死冲突时，人本身作为一个复杂矛盾的痛苦个体而存在又是怎样一副面貌？作者又是如何描述这种面貌的？这是这部小说的精彩描述的之处。如：

这个女人一直在跟自己做斗争。她已经很老了。所有的皮肤都松软的趴着，连一条像样的皱纹都撑不起来。她的脸和脖子细痕密布。因肤色白皙，这些痕迹不像是时光之刀随意划下，而更像一支细笔，一下一下描绘而出。她的眼镜也已浑浊不堪，但在蓦然睁大时，仍能看到有光芒射出。

她只是觉得有很多奇怪的东西拼命朝外跳，似乎在撩拨她的记忆。而那些正是她一生都不愿意触碰的东西。她拼命抵抗。她的抵抗，有如一张大网，密不透风，仿佛笼罩着和绑缚着一群随时奔突而出的魔鬼。她这一生始终都拎着这张网，与它们搏斗。

这是小说开头对丁子桃的描写，她外在躯体与内心深处记忆的抵抗生动的展现在读者面前，并且这个女人的这种自我的冲突抵抗状态持续了许多年，进一步展示这个女人痛苦的深重。

雪大。几乎封门。蜷缩在屋里。吴爷睡觉，睡时说，要习惯没事做，睡长觉。长觉是啥，就是慢慢学着死哩。吴爷是笑说的，笑里有无奈。需要练习的死亡是一种好死吧。

他说要带我出山，去建设新中国。这将是一个民主和平的社会，不再有战争，不再有饥饿，不再有富人压迫穷人。人人有书读，人人有工作，人人平等，人人自由。这些话不能不让我怦然心动。这也是我曾经梦想的国家。

只有我自己知道，这个名字有怎样的痛心。而那个我所谓的家乡，我永远都不会回去，那个名字我永远都不会说出口，以后也绝不会让自己的后代知道那个地方。明日春节，我要告诉爹娘：你们在地下要好好的。我一定为您二老争气。

这是青林翻看父亲吴医生的日记所记录的。吴医生似乎是个不擅长表达的人，所以，他更易倾向日记的形式进行自我对话，把自己的内心的痛苦诉诸文字间接梳理情绪。从心灰意冷到重新生活，吴医生选择了忘记过去，好好活着才对得起父母留下的一条命。“永远”不会回去，和“永远”都不会说出口，表现了人物的决绝和疼痛之深重。于是选择沉默过去遗忘过去，是吴医生日后的生存法则。人死了，文字却留下来了，这是过去历史的再次重生，尽管它不完整，却仍有思考的价值。

三、叙述的圈套

该小说在叙述上打破传统顺序叙述结构，采用非线性叙述，多种叙述技巧兼容的方式巧妙的叙述了整个事件。其中的叙述圈套值得一提。首先的圈套来自该小说的整个叙述是大叙述套小叙述，以主人公失忆女子丁子桃的人生展开大叙述，其中套有她曾经作为胡黛云的叙述、儿子青林翻看父亲日记的叙述以及军政委刘晋源的叙述。叙述当中作者不断地抛给读者疑点，读者像断案似的不断带着疑问进一步探索历史真相。这种悬疑手法虽然常见，但是值得注意的是本文的疑点既是零散的，又同时是附着在三条历史线索上的，这让看似简单的疑问又变得复杂，看似复杂的问题又有线索可寻。这种圈套式叙述把所有的复杂的人物身份全都紧密的结合在一起，像一张大网一样网住所有阅读者的心，复杂而又精巧，神秘又激发好奇心，增加小说的叙述吸引力。

第二个圈套来自叙述本身。对于主人公叙述线索来说，失忆的丁子桃她的历史叙述是一种地狱救赎式的层级上升，每当回忆一点、接近事件真相一点，丁子桃就上一层台阶，通过黑暗残酷的地狱式拷问灵魂，从而让历史浮出表面，让灵魂得以净化上升，这种叙述最早来源于西方，但丁的《神曲》中就有类似的穿过地狱的灵魂救赎叙述。小说的小标题进而也成一种楼梯式圆圈回旋，增加人物本身的神敏感和宗教意味。而青林的父親吴医生他的过往，小说则采用了一种非常私密的日记体来叙述，借用儿子的眼睛窥探父亲的生世，激发读者一种揭秘的感觉。这种真实的日记再被人阅读时，其实又增加了不可靠叙述性，增加量伪现实的意味，因为被阅读是具有个人选择性的。军政委刘晋源的叙述则不在局限于形而上的层面，回到现实中故地重访，实实在在的回顾，增加叙述的现实感。

第三个圈套是偶然事件的发生往往引发一些必然结果，从而诞生了复杂的个人历史观。吴医生的偶然交通事故竟然让丁子桃许多年的恐惧感忽然消失；丁子桃的偶然别墅醉酒让她开启了自己的痛苦人生回忆；青林打开父亲留下的破皮箱意外收获父亲日记激发了他探索过去的兴趣；刘晋源的猝然离去让青林与董家的后人小起擦肩而过；青林一时兴起提供的对历史线索让人文学者龙忠勇开启了真正的历史研究……这些生活中一件又一件的偶然事件引发了历史一次次被改写的可能，又增添了人生的复杂和意味深长。

《软埋》从标题的好奇性，带着读者一步步走进历史深处，本身就像探索历史一样，类似探秘小说的可读强的优势，该小说多线索悬疑式叙述更是给阅读本身带来更丰富的体验。尽管该小说的历史对象直指土改，但是涉及土改深层次问题其实提及并不多，土改仅作为一种历史背景出现在小说中，严格来说这并不是一篇土改小说，确切说更是一种命运人生小说。并且，方方的小说很注重时间和记忆的概念。从《风景》到《水在时间之下》再到《软埋》，探索人生、命运的重要手段就是时间，而记忆作为生命体体验过程的见证，因此无论是将人生缩短至死后回眸、灵魂追溯都回重新回到往事上呈现一段波澜壮阔的过去。记忆是什么呢？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里说：“我们记忆最精华的部分保存在我们的外在世界，在雨日潮湿的空气里，在幽闭空间的气味里，在刚升起的壁炉的芬芳里，也就是说在每一个地方，只要我们的理智视为无用而加以摒弃的事物又重新被发现的话。那是过去岁月最后的保留地，是它的精粹，在我们的眼泪流干以后，又让我们重新潸然泪下。”《软埋》带给我们的不仅仅是猎奇，更多是思考，思考我们本身如何不会被软埋。

参考文献：

[1]方方.软埋[M].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

[2]徐岱.小说叙事学[M].商务印书馆，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