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伦娥

说起喝茶，老辈人知道的多是绿茶、红茶、乌龙茶。但是近年，黑茶、白茶、黄茶纷纷走进人们的生活中。特别是黑茶，几乎成了“湖南茶”的代名词。“从当年的个把亿产值到现在的过百亿元。”益阳市分管农业的副市长谢寿保说。此前，他在安化县当了10年县长、书记，亲眼参与并见证了黑茶的兴起。黑茶产地安化的老百姓用一句话概括：从中国六大茶类的“千年老四”一跃为“老二”，我们的黑茶，红了。

黑茶是怎么變“红”的？

这个巨变，离不开湖南农业大学教授刘仲华和他的团队。

2017年元月9日，全国科技奖励大会上，刘仲华领衔的《黑茶提质增效关键技术创新与产业化应用》获得国家科技进步二等奖，这是2016年度全国茶学界唯一的获奖项目，也是2008年以后全国茶业界唯一的国家科技成果奖。

◎黑茶“红”了———仅仅10年便从“千年老四”跃到排名第二

出长沙，过益阳，进安化，资水两岸，雪峰山下，只见座座茶山、幢幢茶厂、间间茶铺，空气里都弥漫着茶的清香。

2016年12月20至21日，整整两天，刘仲华像来到自己家一样，领着我们熟门熟路，进厂房，穿店铺，爬茶山。

“三尖三砖一花卷”“千两茶”“紧压茶”“茯茶金花”，刘仲华如数家珍。“来安化多少次？”“无数次。”深冬冷雨中，他紧了紧衣领，打着雨伞回答记者的提问。“确实数不清，光是我们厂子，就来了十几次。”安化黑茶领导性品牌“白沙溪”总经理刘新安说，早在30多年前，刘仲华的老师施兆鹏就多次来安化。当时没车，施兆鹏是坐着拖拉机往茶厂跑的。

“茶园面积28万亩，加工企业120多家，茶产业综合产值120多亿元，全县108万人口，从事与茶产业有关的人口达32万。黑茶产量连续十年居全国第一。”安化县县委书记熊哲文听说刘仲华来了，听说记者跟着来采访，特意抽时间来介绍。他说，没有湖南农业大学，没有农大的教授们，安化黑茶不可能有今天。现在的这些数字，是10年前的几十倍乃至上百倍。2010年上海世博会上，安化万两黑茶的“世博茶”，居然拍出278万元的高价；2015年安化黑茶文化节，4天共签约83.5亿元。

“我现在是坐等买家。”安化建玲茶业总经理贺建中领着我们参观他的新建厂房，参观他价值数亿元的高品质存茶。“没有湖南农业大学，没有刘教授及其团队，就没有我的今天。”他说，自己16岁到茶厂当工人，茶厂衰落后下海做竹木地板。刘仲华通过科技创新把黑茶产业的影响力做起来后，贺建中扔下做竹木地板的6000多万元设备，马上转向办茶厂。如今，贺建中的厂年产值近亿元。“这个选择太对了。”他庆幸自己的选择，更感谢刘仲华团队的技术支持。“这次新产品出来后，麻烦你们再化验评鉴一下。”他边泡茶边给刘仲华“布置任务”。

来自中国茶叶流通协会的统计数字显示：2015年湖南六大茶类（干毛茶）总产量为17.2万吨，其中黑茶6.93万吨，仅次于绿茶。而10年前，这个数字是5000多吨。

黑茶“红”了，火了。为什么？

“绝不是炒作，是科技创新的结果。”湖南省茶业集团副总经理彭雄根说，他是刘仲华的大学同学，亲眼见证了刘仲华和他的同事们让黑茶“红”起来的全过程。

◎向茶而生———“泡”在黑茶里搞创新

茶有六大种类，很长一段时间一般人只知道绿茶、红茶，“很多人从没听说过黑茶，但它其实历史悠久。”刘仲华说。

早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还在师从施兆鹏教授读硕士的时候，刘仲华就在老师的指导下研究黑茶品质形成机理。1991年，《茶叶科学》刊登了“黑茶制造化学”专辑，这是导师和以他为主的研究团队历时4年多日夜加班的心血。1992年，硕士毕业才3年多的他，被破格晋升为副教授。那年他27岁，是当时全国茶学界最年轻的副教授，全国茶学界发表论文最多的研究者。

论文不断发表，职称被破格评定，下一步干什么？刘仲华想到要将科研成果转化为生产力。在学校支持下，他以团队的研究成果为依托，牵头成立了长沙金农植物制品有限公司，在中国率先实现了茶多酚、儿茶素等功能成分提制技术的产业化。上世纪九十年代中后期以来，他和团队在茶叶功能成分提制技术方面不断取得重大进展，其相关创新技术与新产品先后在10多个省市推广，取得了显著的经济效益：新增产值100多亿元，年新增利税10多亿元，出口创汇2亿多美元。2008年，刘仲华主持的“茶叶功能成分提制新技术与产业化”成果，获国家科技进步二等奖。

十年的“学研产一体化”公司经历使刘仲华深深地认识到，为学术而学术，为论文而论文，这样的成果是没有生命力的。既然研究茶叶科学，就要研究深、研究透，就要为茶产业所用，为茶农造福。而对湖南来说，最急需深度研究开发的是黑茶。黑茶是湖南的传统优势产品，早在明万历年间就被定为“官茶”，其产量为世界第一。丝绸之路开通后，因其能补充人体所必需的维生素，且能消解脂肪、祛除油腻，被边疆牧民们视为“生命之饮”。最兴盛时安化有八大茶叶专业镇、三百家茶行、十万名茶工，但是后来很多年，黑茶仅仅只是“边销茶”，几无改进创新。

2000年后，刘仲华第一次来到安化考察黑茶产业，“产茶大县，历史悠久，但生产方式和制作水平实在要大改进。”刘仲华说，当时自己是和导师一起来的，看到那些质地粗老的原料、土气笨拙的包装、粗放落后的作坊式加工，以及储运不便、质量控制不稳、健康机制不明等发展瓶颈问题，他心里很难过，“是我们的责任”，他和同事们决心以技术创新来推动黑茶产业升级。

“产业升级”，为了这简单的4个字，刘仲华和同事们可以说是拼尽了“洪荒之力”，度过了无数不眠之夜。“泡在黑茶里了。”同事中，不止一人这样评价。

茯砖黑茶具有“金花”现象，也就是在制作中产生的对人体健康有益的冠突散囊菌（俗称“金花”）。这要求无论是紧压茯砖茶还是散茶，无论是老叶还是嫩叶，无论是有茶梗还是无茶梗，都要“开出”漂亮的“金花”，都要达到统一的标准：每克干茶上的“金花菌”20万个以上。为了解决这个难题，刘仲华团队来来回回搞了上千次。为了深度发掘黑茶的健康奥秘，他带领团队从化学物质组学、细胞生物学到分子生物学，从体外试验、动物实验到人体临床，系统研究黑茶（尤其是富含“金花”的茯砖茶）对人体健康的作用效果及作用机制，奠定了黑茶“健康消费”的科学基础，以至网络上有人称他是“金花黑茶之父”。

“我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刘仲华一再地说。这个“巨人”，一是指他所在的湖南农业大学，二是指他的各位前辈老师，三是指在黑茶生产第一线的制茶技师们。十几年来，在这些“巨人”的帮助下，他带领团队揭示了黑茶加工中优势微生物种群及其生物学特性、主要化学成分变化规律与品质风味形成机理，探明了黑茶主要功能成分组成、调节糖脂代谢和调理肠胃的作用机制，发明了黑茶诱导调控发花、散茶发花、砖面发花及品质快速醇化等加工新技术和茯砖茶高效安全综合降氟技术，研制了黑茶加工系列新装备，建立了黑茶质量标准体系，研发了方便型、功能型、时尚型黑茶新产品。

上面这段很“学术”的话，是摘抄了刘仲华的一个汇报，读起来有点拗口。益阳市茶叶产业办主任李建国用通俗的话解释说，“他的研究成果渗透了我们黑茶生产、加工、销售、消费的整个产业链。”

“白沙溪”总经理刘新安评价，刘仲华团队主要贡献之一是，从科学的角度回答了黑茶好在哪里，率先提出“黑茶是21世纪人类健康的新希望”，他的企业从破产到重生，刘仲华团队功不可没，再次雄辩地证明“科技是第一生产力”。

◎痴茶如命———“茶是我生命中第一位的东西”

“茶是他的命。”记者采访了他的同事、学生、茶商等几十人，在问到刘仲华与茶的关系时，几乎所有的人都这样回答。

对35年前考入湖南农业大学茶学专业这件事，刘仲华说是个意外，“我真的都快哭了。”当时被人看好是“北大、清华苗子”的他，拿到成绩单的时候脑袋都蒙了，他不情不愿地填了个湖南农业大学果树专业，可没想到最后被录取到茶学专业。“两片叶子还要设个专业？”此前从未喝过茶的他很是不解。

当年不情不愿，如今痴茶如命，刘仲华说他自己也没想到，且一“痴”就是一辈子。从16岁进校第一次听到“茶学”两个字，迄今整整36年，他一天都没离开过茶。“把自己当成了小白鼠，试一次、喝一次，甚至搞到醉茶。”他学习茶、研究茶、开发茶，上课、指导研究生写论文、指导茶企，主编或参编关于茶的专著12部，发表关于茶的学术论文400多篇，获得国家发明专利40多个，还两次获得国家科技进步二等奖。凡是世界生产茶、研究利用消费茶领先的国度，如日、英、美、加、德等，“有茶的地方，就有他的足迹。”大家都佩服他超人的精力。多少年了，他几乎每天都是凌晨两点才睡觉。就是在我们采访时，当晚十点多到安化，大家累得东倒西歪的，他晚上还加班赶了两个材料，准备紧接着去浙江、云南出差开会的报告。“这算什么，他经常是通宵熬夜的。”学生们“控诉”，经常是所有人都累趴下了，他还精神抖擞。有次搞项目材料，居然是从晚上8点直搞到第二天下午5点，也不知他哪来那么好的精力。

黑茶尤其倾注他的心血。黑茶好在哪里？他根据自己的研究开创性地提出“黑茶是21世纪人类健康的新希望”。可是如何证实这个论断？他和团队成员一次次往返于茶山、茶企和实验室之间。“神秘千两茶，神奇养生功”“科学解密茯茶的保健养生功效”“百岁寿星的生命之饮”等一系列专业且通俗的科普文章、实验报告相继诞生。这还不算，作为国家茶叶标准化技术委员会黑茶工作组组長和广西梧州、湖北赤壁、陕西咸阳黑茶产业发展首席科学顾问，他还一次次“请进来”“走出去”，为黑茶产业“站台”。

为了研究证实黑茶对人类健康的作用，2005年11月，他联合湖南茶业集团，邀请日本34位对安化黑茶有了解的人士，包括茶科学者、企业家、消费者，在湖南农业大学举行了“中日茯茶与健康国际学术研讨会”。刘仲华亲自领着他们从学校到安化，并组织日本代表团到黑茶销售大省新疆实地考察。“中国十大寿星有5位是新疆人，日本人当时大吃一惊。”刘仲华说，这以后，日本对黑茶的认知度与接受度迅速提高。

2012年9月22日，安化举行黑茶文化节，当时刘仲华因脑血管瘤正住院治疗。他不顾医生劝阻，赶着出院，颠簸几个小时到大会现场组织“中国黑茶产业发展高峰论坛”。2014年，益阳市人民政府组团到哈萨克斯坦等国宣传推广黑茶，邀请他作为代表团专家去讲学，他欣然答应。“这样的事太多了。”因黑茶和他结缘的谢寿保说。一次，台湾来了30多家媒体到益阳考察安化黑茶。当时刘仲华刚从加拿大回来，受益阳市政府之请，连夜自己开车赶到了安化。

这样的事情太多了。他这个人，就是为茶而生，为科学而生。采访时，他的同事、同学、学生都这样说，他是在严重透支生命，因脑血管毛病，好几次都晕倒在工作中。“这个人现在还在工作着？”去年他在中南大学湘雅三医院CT室复查时，会诊的教授、医生们惊奇地问道。岂止活着，他还在生机勃勃地日夜加班工作着，一人顶几人地工作着。因为，茶在召唤着他。

◎因茶致富———黑茶成了精准扶贫最具实效的产业

“我只承包了两个山头的野生茶，千把万元产值吧。”采访时，开车的杨师傅不经意的一句话，把我们吓一大跳。他说他一年只做半年事，专做“千两茶”，就是像大炮筒子的那种黑茶，一支12800元，供不应求。在安化，像杨师傅这样的百万元、千万元户，数不胜数。湖南华莱生物科技有限公司2009年成立时只是销售黑茶，后来刘仲华团队进驻安化后，创始人陈社强果断转向，建基地、办茶厂。“今年上缴茶叶税收保底1.5亿元。”站在现代化的厂房里，副总经理曾卫军自豪地介绍，“5条世界一流的黑茶自动化生产线，都是刘老师带领团队帮我们设计的，里面融入了刘老师的3个国家发明专利。”学历只是初中的他说，自己之前一点都不懂茶，是参加了刘仲华组织的安化黑茶高级研修班的培训，和刘仲华一次次的接触———建厂方案刘仲华一次次地修改，开发新产品刘仲华一次次地上门，企业才有今天。“刘老师要我们高标准，当时我们按制药企业标准，花3000多万元建GMP车间生产包装速溶黑茶时，别人都以为我脑子进水了。”他感慨地说，结果不到10个月就收回了成本。

安化是国家级贫困县，曾经很多年老百姓的日子过得艰难。“安化黑茶真正实现了产业精准扶贫。”熊哲文说，黑茶产业近三年增加农民就业岗位50000多个，带动农民户均年增收10000多元；借着“安化黑茶”这块金字招牌，县里建起了古茶市、中国黑茶博物馆、中国黑茶大市场、中国黑茶产业园等，大力发展茶文化旅游。2016年，安化县的茶叶产业综合规模突破120亿元，仅茶业旅游的综合收入就超过了10亿元。

『采访手记』

茶是命

采访刘仲华可真不容易。

20多年前，他在茶叶功能成分提制技术研究上有重大进展的时候，我联系采访，他婉拒；20年前，他得到湖南省省长基金项目343万元的贴息贷款，创办了茶叶深加工高科技企业，茶叶提取物、儿茶素等广泛应用于国际大牌的美容、制药等企业，出口创汇上千万美元，我到了他的车间里，他还是婉拒采访；10年前，他与日本、德国科学家历经10多年的合作，研究开发的高纯儿茶素成为纯植物药的活性制药原料。这是1962年以来第一个获得美国食品药品管理局批准的纯植物药，也是全球第一个以茶叶功能成分为原料获得该局批准的新药，进而创造了日本三井公司高价购买湖南农业大学技术股份的跨国技术交易奇迹，然而那次，他还是不愿接受采访。2015年，湖南省推选他参评全国“党和人民满意的好老师”，约他采访，电话、短信联系了十几次，他仍然婉拒！直到在学校组织的一次媒体座谈会上，我当面向校长、党委书记“告状”，才终于促成了这次采访———就这，也是一年多后的事情了。

“不是摆架子，真的是不想宣传自己，还有也确实是没时间。”之前虽然没能采访到他，但见面还是有的。每次见面，刘仲华都真诚地道歉。“上课、带学生、做实验、写论文、办讲座，全国各地，甚至世界各地，有茶的地方就有他的身影，能不忙？”学院党委书记徐小雀说。“基本是每天凌晨两点才睡觉。”同事和学生也这么说，因为他发给学生和同事的邮件等，时间都是凌晨一两点。

2012年9月2日，已连续几天加班熬夜的他，晚饭后准备去见飞来长沙寻求技术支持、已经等候了一整天的某企业负责人。车子进入停车场，他突然感觉天旋地转，站立不稳并疯狂呕吐。“不行了。”他跟同事說。大家赶紧把他送往医院。“严重的血管瘤，知道不？搞不好会要命的。”医生严令他住院，并且最好全休。“这怎么可能？”刘仲华说，他要住多久的院，什么时候出院，不是由医生决定，而是茶叶说了算。果然，益阳市举办第二届中国安化黑茶文化节，茶企一定要请他向全国黑茶经销商们讲授“黑茶的健康奥秘及发展前景”。他毫不犹豫地上了讲台，来自全国各地的经销商们听得津津有味，提问不断，原定一个小时的报告硬是搞了三个多小时。

“他完全可以不用这么辛苦的。”采访中，他的同事告诉我，刘仲华有很多次发财的机会。他一手扶持广西3位农民创办的企业，使之发展成为中国植物提取物领域第一个上市公司———桂林莱茵生物科技股份有限公司。凭他在茶学界的地位，凭他与茶企、茶商的广泛接触，无数被人形容是“捡钱”的机会，他一概视而不见。“我不缺钱。”他说。

但是他永远缺时间，茶的学问太深了，所以他永远在加班，永远泡在茶里，永远在拼命，对他来说，茶是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