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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离

2017-05-19朱庭欣

牡丹 2017年5期
关键词:雨幕小轿车恐惧

朱庭欣

我把车开出小区的时候,天上开始有细密的雨滴落下来,“啪嗒啪嗒”砸在车上,轻轻地,不疼不痒。

我应该去公司开会。八点钟开始,现在七点半,时间还比较充足。

走到第一个红绿灯时,雨下得比之前要大,我把雨刷调得稍快,盯着它发呆。

左手腕又隐隐作痛。我的左手腕曾受过伤,每到阴雨天气就会找点儿小麻烦。

疼痛并不如针刺那般,而是像一根绳子牵动着筋骨,不甚明了又持续不散,它像一个注射器缓慢地将懒散与厌倦注进我的血管。当我察觉时,这种怠惰的情绪已随血液渗透到我的四肢百骸。

雨渐渐地大了,雨刷调到了最快,还是看不清前面的路。我突然很不想去开会。与很多人在一起,坐在大礼堂,听报告,鼓掌,窃窃私语,睡觉,玩手机……我打开了暖风,一阵阵的热浪蒸腾,我感到无比的舒适与安全,厚重的雨幕温柔地将我与这个世界分隔开来。我拥有车内一片小小的天地,温暖,私密,幸福。

在前面仿佛被雨水冲刷得褪了色的视野中,有一个人影头顶着报纸在雨中奔跑。定睛一看,我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那是F,公司里和我关系最好的同事,虽然疯狂的雨水让我看不清他的脸,但我知道除他之外没有谁会在奔跑时把屁股撅得那么高。我知道,作为一个合格的朋友,我应该立即把车停在他身边,摇下车窗喊他进来——反正我们都是去开会。但我现在一点也不想那么做。

恐惧——如果那样,我能感到的只有恐惧。在这个小小的空间内有了一个入侵者,裹挟着外部的一切想要攻破我的堡垒!不不不,世界太大了,我的车装不下它,我的小轿车只够装下我和一车温暖的空气,任何一点多余都会让这微妙的和平彻底粉碎!

我要逃离!我要逃离!

当我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时,我已经在往与公司相反的方向走了,我又陷进毛茸茸的靠椅里,享受着与外界截然不同的温暖。

我彻底放弃去开会的打算了,真奇怪,我们这种人,只有在开全体员工大会的时候才会被想起来,却没有人在意你到底去不去开会。

罢了,现在我只有在雨幕中驱车缓行,漫无目的地游荡了。

一旦决定了不去开会,车内的空气顿时轻松起来,手腕的疼痛也减轻了不少。我以局外人的眼光饶有兴味地观察着街上的一切。那些挤在便利店门口等待雨停的人,那些或焦急或匆忙或冷漠的面孔——谁在赶着一场注定迟到的全体员工大会?哪个雨衣下面遮着一个与我一样在阴雨天疼痛的手腕?

突然我看到一个女孩子,看上去比我的妻子要小几岁,举着一把鲜红的雨伞站在路边,向路过的车辆伸着大拇指。

愣了一会儿我想起来,这是想搭顺风车的手势。

鬼使神差地,我停了下来。

“去哪儿?”我问她。

“高铁站。”她隔着雨帘喊。

我一挥手:“我顺路,载你一程。”

她也爽利,笑嘻嘻地过来,拉开车门,把背上巨大的旅行包“啪”一下甩在后座上,伞上的雨水都没抖就坐了上来。

早春潮湿而阴冷的空气伴随着她的到来长驱直入,搅乱了车内的温暖。

说来也怪,刚刚我认为这辆车里再多一点点东西都会失去平衡——但现在我仍然感到安心,即使坐进了一个毫不相识的人。

我向右前方一拐,往高铁站的方向驶去。

“来旅游?”我问女孩子。

“是啊”,她漫不经心地答道,“没想到遇上这么场大雨,还真是谢谢你啊!”

“怎么就你一个人?”

她挑了挑眉:“你不也是一个人?”

我笑了:“不怕我是坏人?”

她也被我逗乐了:“你也不怕我是坏人?”

我微微一怔,突然明白了。

我恐惧外界却独独不恐惧她——因为我们是完全陌生的,所以对我来说她可以是我想象中的任何样子,甚至可以就是我的一部分。她不属于外界,她在我脑海中只是一团温热的空气,没有丝毫侵略性和攻击性。我们可以没有丝毫隐藏和隔膜——只因为我们陌生。

大雨仍在不遗余力地拍打着我的小车。前挡风玻璃上蒙了一层白雾,我只好一刻不停地擦拭。我跟她说了很多很多,说了今天上午8点的大会,说了我左手腕上的伤——它现在好像不怎么疼了,说了所有不敢让妻子或者父母知道,怕她们以为我是疯子的想法。最后我说我觉得在这场大雨中,这辆小轿车就像一个子宫,而我们俩对彼此来说崭新得就像两颗受精卵,还没有呼吸、没有心跳,甚至连性别也区分不出来,我们原始到、模糊到一模一样,因此可以和谐地分享小小的子宫内有限的空间。

说完了,我问她:“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疯子?”

最后一个字落地时,车子正好停在高铁站口。

她背起背包撑开伞走入了雨中,回头冲我摆手:“谢谢你,再见!”

我目送她走进高铁站,直到雨幕和挡风玻璃上的水雾彻底阻隔了我的视线。我有点遗憾,她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手机铃声突兀地响了起来。是妻子。我突然想起原本这个时间我该回到家了。我知道不应该让怀孕的妻子担心,可是说真的,我一点儿也不想接电话——此时此刻我的世界里容不下一個女人和她所代表的我的一切正常生活,即使那个女人是我一直深爱着的妻子。

在我开车往回走的路上,雨越来越小。我的妻子和父母轮番给我打电话,但我一个也没有接。其实我的妻子和我的父母平常不怎么联系,我知道只有在关于我的问题上他们才会这么同心协力。

走到市中心的时候,雨几乎停了。我在红灯前停下车来,漠然地看着窗外人们狼狈的样子。

手机铃声又响了。是F,我想他一定是问我上午为什么没去开会。

或许是因为早上对他视而不见的愧疚,我接了他的电话。

我已想好了托辞——陪妻子去医院复查,胎位很正,一切正常,就像回家以后我会告诉妻子会议推迟两个小时,忘记通知她了一样。

可是手机中的F哈哈大笑着说:“你注意没有,今天李经理表态发言的时候裤子的拉链没系上!我们那边都快笑疯了,你应该听到了吧……”

我愣了一下,干笑两声:“是啊,我听到了,我还想问问你们笑的什么呢……”

挂掉电话,雨停了,太阳从云层后面钻出来,刺眼的光芒如剑一般直插我的双眼。我突然感到一阵窒息,左手腕瞬间痛得撕心裂肺。

后面的车在疯狂地按着喇叭,刺耳的尖锐声响穿透了让我感到踏实安稳的子宫一样的小轿车,敲击着我的耳膜,我像个婴儿一样瑟缩着。

我伏在方向盘上大口地喘息。

在这个城市的中心,在一辆普通的小轿车里,在早已由红转绿的交通信号灯前,我惶惑得一动也不敢动。一辆车子拐着弯从我旁边呼啸而过,我能感到车里投射出的厌恶眼神,还能听到后面的司机在骂人。

我知道我不能堵在亮着绿灯的路口,我必须走。

可我——我——我——我该去哪里?!

(山东省泰安市第一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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