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姐从映秀来

2017-05-19高诚秋

安徽文学 2017年5期
关键词:丫丫阿姨女儿

高诚秋

放学回来练功,丫丫又没穿小芭蕾舞鞋。在家里,她总不爱穿鞋,袜子也不穿。尽管妈妈说多少次“宝宝,穿鞋呀!”,可是这孩子任性,就喜欢赤脚,从卧室跑客厅,从客厅跑爸爸妈妈卧室,再跑厨房找阿姨玩。就这么“满世界”跑。

丫丫这是学爸爸。要不怎么说大人是孩子的影子?爸爸的祖上是淮河边一座叫蚌埠的城市的渔民。毕竟是男人,又年轻,好出脚汗。明明门旁鞋柜下面放有拖鞋,爸爸回来就是不换。谁都晓得,换了也没用。脱了鞋袜,熏得满屋子臭。无奈时,妈妈就让爸爸脱袜子用香皂洗了再打赤脚。

此刻,丫丫踮起左脚后跟,大拇趾弯曲,骨节处的小鲜肉皱起三道明显的褶子。粗褶子抿着小嘴,似笑非笑;细褶子也眯起了小眼。其他四趾的骨节处凸起,往趾尖呈斜弧面,泛着肉白色,然后紧紧扒住磁砖地板。右腿绷直,向外撇,摆了个POSE。

其实通常放学回家,丫丫就这样练功,把老师教的动作复习好多遍,或者把修长的小腿搭在爸爸定做的横杠上压腿,数一百下,再压另一条腿。

刚才,丫丫在阳台压腿,瞥见妈妈左手拤腰,右手把一盒卡仕酸奶放餐桌上,然后挺着凸起的肚腹,拖着脚,一面往卧室走,一面对她说:“宝宝,练完功喝酸奶呀……今天好闷哪!”后面的话是妈妈的自言自语。最近妈妈总爱自言自语。她想起来了,阿姨说过,妈妈要给她生个小弟弟呢!

忽然,脚上的褶子们不笑了,一下又笑起来,嘻嘻哈哈的,右腿却仍然摆着漂亮的POSE。她上身挺直,微微前倾,紧贴着餐桌边沿。她把细长的左胳膊弯曲成九十度,用手撑住桌边,抻直右胳膊,一点一点向目标伸去。

玻璃破碎的响声传进厨房时,秋姐刚把空心菜倒进炒锅。她连忙关掉煤气灶,转身拉开厨房门,像一阵旋风刮到了餐桌边。“小美女莫哭……莫哭……阿姨看看!”丫丫的哭叫声,犹如一大把针扎在秋姐心头,九年前的悲痛再次像子弹一样射中了她。一时间,她仿佛置身于熊熊燃烧的烈火堆,浑身颤栗。

被秋姐喊作“小美女”的丫丫坐在地板上,两条小长腿白白的、光光的,呈八字形抻向身体两边;一手捧住酸奶,一手往脸上乱抹。身边散落着零星的玻璃杯碎片,上面泛着暗褐色天光。而在秋姐的眼里,那是一大片浓浓的血色。

秋姐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托起那只肉乎乎、白嫩嫩的小脚,用嘴巴贴上去,吮干上面的血。丫丫的哭叫声戛然而止,挂着泪珠的眼睫,一眨一眨;接着又睁大圆眼睛,用惊骇的目光直直盯住秋姐的嘴,然后看向她眼睛:“阿姨……你怎么哭啦……阿姨不哭……”她把手搭到秋姐背上,摩挲着,好像哄小宝宝那样,嗓子里却一抽一噎地哽咽。

“没有哇……”秋姐放下来孩子的小脚,再仔细检查下孩子那微微泛红的脚踝骨。觉得没什么大碍,轻声嘘了一口气。秋姐起身从餐桌上抽出两张餐巾纸,擦了擦孩子脸,又给孩子擤擤鼻子,才说,“阿姨被烟熏的。”此时,她的左嘴角耷拉着,有点歪斜。

丫丫偏过小脑袋,仍然望着阿姨的眼睛。她抿着小嘴巴,两片嘴唇却在微微发颤,好像强忍着不哭的样子。

“坐着别动小美女,阿姨去拿创可贴。别动啊!”秋姐又嘱咐丫丫一声,便站起身。就在这时,她几乎撞在一面鼓上。紧接着她看见一张涨红的粉脸,两道高挑的细眉毛,一双圆眼睛瞪得老大。她隐约听见,从那面像鼓一样的肚腹上滑下一个尖锐刺耳的声音。

秋姐从电视柜下面的抽屉里找出创可贴,一转身,却冷不丁地想起那个尖锐刺耳的声音。她喉头紧缩了一下,又松开来,咽了口唾沫,心里想:小姐又不高兴啦?她没说什么吧?我可是在厨房炒菜的呀!

早上梳头的时候,丫丫妈突然想起来,这个月例假一点儿动静也没有。以往小腹总要隐隐作痛几天,现在想起来,倒像是一百年前的事。她算了算,不觉心里一咯噔,一双白皙柔软的手无力地垂下来,一绺头发也垂在腮边。

她对着镜子又寻思了一会儿。想起上个月只顾忙着给学生补课,这事儿竟给忘到了九霄云外。

前几年他们一直小心办事,每次都仔细防护。不记得哪一次,老公竟然没戴“小Baby”,她也忘了提醒。是呀,云雨之事,总有恍惚时。事后她这样想,不觉脸热心跳。老公却嘻嘻一笑,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说:“来个老二也蛮好的嘛!论条件咱没法跟富豪比,好歹也算中不溜。”

一个男人,又大大咧咧,当然体会不到女人的痛。不过后来有一天,她偶尔想起老公说的话,觉得也蛮有道理。凭这七八年的打拼,他们经济上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再说万一怀上了,现在政策也允许。后来一忙,居然就忘了这事儿。

可是眼下,当真怀上了第二胎,她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理想很丰满,现实却很骨感——公婆不给带孩子,亲爸妈因为两个兄弟孩子要带,也帮不上忙,老公又成天出差在外。唉,一个孩子就够她操心的了,幸亏秋姐对丫丫这么好!

这天从学校回来,她给老公打电话,把这消息说了。又把头天去闺蜜家,闺蜜妈妈如何如何说她这胎怀的是男孩,一股脑儿地告诉了老公。就听电话那头嘻嘻了一阵子,高兴得不得了的样子。可还没等那头乐完,一股酸水就冲上来。

她赶紧到路边呕了一阵。就想起前些天一吃东西就恶心,以为是胃不舒服。她还直朝秋姐嚷嚷,说秋姐现在的菜不如刚来时做得合口味。又说,她现在最闻不得秋姐身上那股油烟味道,有时候还嫌人家那种笑不是笑哭不是哭的样子。弄得秋姐不晓得如何是好,有一次差点辞职不干了。唉,都是错怪人家了呀!

女儿过了这个暑假就该升二年级了。晓得妈妈要给自己生个小弟弟,却比以往更黏妈妈了,特别是每晚睡觉前还是缠着妈妈讲故事。说了她几次果然好一些。比如妈妈不舒服,或者爸爸回来了,她便知趣地做完作业,找秋姐玩积木,再给秋姐读故事听。此外,她就永远一个理由:妈妈,我怕天黑……我怕明天起床,你再也见不到我了……

這时候,丫丫妈就会让秋姐给女儿冲完凉,然后斜倚在床头给女儿读古诗词,读安徒生童话。最近她给女儿读的是获得国际金奖的小说《兔子坡》。书中讲述了新人家要来了,兔子坡的小动物们既兴奋又不安,便屡次试探新人家是友善呢还是邪恶呢……情节曲折离奇,也很感人。

“……威利停止了啜泣:‘你说:威利,做我的眼睛。‘就是啊!鼹鼠开心地说,‘你真是我的眼睛嘛……”

这天晚上,妈妈刚读到这儿,女儿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蹙着小眉头,睁着一双大圆眼睛,望住妈妈,然后像煞有介事地压低嗓门儿,问:“妈妈,我有眼睛,为什么我看不见姐姐呢?”

“什么姐姐?”丫丫妈惊讶地望着女儿,“谁告诉你有姐姐的?”

“阿姨说的呀。我为什么从来没见过姐姐呢?姐姐为什么不回家呢?”

的确,在丫丫之前他们还有一胎。那是她跟老公来深圳不到半年,租住“握手楼”时发生的事情。那时候,老公因为刚做销售,外出时间比现在还多;接收她的学校也迟迟没有回音。总之条件不允许。

她听到女儿这连珠炮般的问题,心里一咯噔。心想:秋姐怎么能把这事儿告诉孩子呢?她放下书,用圆润的食指头揉揉女儿紧锁的小眉头,含糊其辞地“嗯嗯”几声,想不好该怎么回答女儿。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劲儿:我可从没跟秋姐说过这事儿啊。她怎么知道?唉,这个秋姐啊,真是鬼精!

“姐姐为什么不回家呢?”丫丫又问了一声。

“因为……”该如何回答女儿呢?她真觉得好难回答呀!但是她想,无论如何她得尽快弄清楚这件事儿:秋姐怎么晓得的,又为什么要告诉女儿这件事。唉,真是的,时代真不同了,做父母的如果不经常“充电”,真是无法应对孩子的“十万个为什么”。作为语文老师,她有时候都难以回答的问题,对于大多数父母来说,岂不是更难回答?

可是眼下,她总得回答女儿吧。她思忖了一下,才说:“因为,等你睡着了,就能见到姐姐回家啦!好啦宝宝,快睡吧,明天还上学呢!”

“为什么阿姨有照片……她为什么有姐姐照片呢?你为什么没有?”女儿仍然不甘心,小声嘟哝道。

“什么照片?”照片又是怎么回事?丫丫妈感觉脑袋像是被谁打了一巴掌。这个秋姐呀,你怎么能这样骗孩子呢?她两边太阳穴像有只小槌不住地敲打。“好啦,哪有那么多为什么!等妈妈找阿姨问清楚了告诉你。”

“哦!”丫丫似乎还想问“为什么”,但是她听出妈妈有点儿不高兴,便强忍着不敢再问了。她感觉妈妈按在自己肩头的手发烫,还有点儿发抖。她看了看妈妈,迟疑地躺下来。可是刚闭上眼睛,又一下睁开来。

“唉——真拿你没办法!”丫丫妈使劲揉了揉太阳穴,说,“好吧小祖宗,妈妈今天就在这儿陪你睡。”她把毛巾被给女儿盖好,自己也躺下来,然后没精打采地说,“妈妈今天不舒服。宝宝乖,快睡吧……晚安!”

“你关灯吗?我怕黑!”

“不关。乖宝宝,不说话啦,睡吧!”

“好吧!”女儿重新闭上眼睛。昏蒙的灯光下,还能看到一双像荔枝肉一样嫩滑的眼皮,和着浓密的眼睫毛,一眨一眨。

秋姐像往常那样,不到六点就起床了。买完菜,回来煲上白粥,就坐下来择菜。哪个晓得吗?不让她上学那能吗?……她一面择菜一面自个儿絮叨起来。硬是的喽,哪个又晓得吗……

她揪掉泡泡椒的根子,站起身,放水池里。然后瞅了一眼左手腕那个手链。那条用松紧红丝绳编成的手链上,串着一枚蚕豆大的小银锁。她的左嘴角不由得又现出似笑非笑的神情。黝黑、光滑的脸庞,泛着灰蒙蒙的天光。

窗外的天空,阴云满布。天边堆积着大片大片浓重的雨云,宛如天神泼洒的黑墨,慢慢地向满天浸淫、渲染。

此刻,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情一直挂在秋姐的左嘴角上。她也不晓得自己怎么会变成这样,从那天开始就这样的吗?她不晓得。她只晓得村里人后来看见她时,都那么瞪着眼睛望住她。当然,没过多久,她就从大家的视线里消失了。

“硬是的,这个娃儿也喜欢吃我做的回锅肉呢……”秋姐就这样絮叨时,厨房门被猛地拉开了。她一个激灵,扭转脸,目光正落在那面鼓上。

“秋姐,你跟谁说话呢?”

“没有哇……没跟谁说话呀!”

“哦,我刚才听你像跟谁说话呢。”丫丫妈系好孕妇衫纽扣,拢拢披散的长发,然后朝厨房阳台看了看,又扫了一眼门后面。

“小姐,我不晓得咋跟你说呀……”秋姐使劲儿咽了口唾沫。

“说吧秋姐!你来我家快半年了吧……就是,还没见你这么吞吞吐吐过呢。”丫丫妈一手撑住门框,一手在凸起的肚腹上轻柔地抚摸着。

秋姐站起身,把择好的小青菜放水池里。她不经意地瞥了眼那面像鼓一样凸起的肚腹。她感觉它是在炫耀,炫耀着一个女人的全部骄傲。一丝酸楚味儿不由得从她腮边蹿上来,眼睛也有点灼热。但是她很快又把目光转向水池。

“小姐,我想……明天辞工不做了!”

“什么?明天?辞工?”丫丫妈冷不丁听到秋姐说这话,被呛得猛咳了两声。喘息几下,才接着说,“你说什么秋姐?做得好好的,怎么又要辞工呢……是不是我昨天说了你……不是?那是为什么呢……你也晓得我身体反应强烈,情绪好激动。我也想控制,可是就是控制不了……我以前都跟你说过,是我错怪了你,也向你解释了。”

“小姐,你待我那么好,我都晓得!”

“那又为什么呢?”

“是我……老公……”

“啊?”丫丫妈睁大了眼睛,盯住秋姐。她又看见了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情,于是一丝莫名的烦躁涌上来,“你大点儿声!”

秋姐宽大的肩膀颤抖了一下。丫丫妈想赶快离开这里,却又觉得有什么事儿迫使她留下来。她大喘了几口气,稍稍控制下情绪。对了,她想起要问秋姐什么事来着,可是现在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这该死的脑子呀!

“我老公……他想让我回家……”秋姐果然提高了声音。

“你老公?”丫丫妈停住了抚摸肚腹的手,神經质地朝厨房阳台扫了一眼,“中介不说你老公死……去世了吗?怎么又……”

秋姐埋下头,不说话。过好一会儿才抬起头,说:“小姐,我们都是女人,你说,哪个男人没得脾气嘛!”嗓音有些嘶哑,嗓子里像含着一口痰,“唉,天灾人祸,哪个晓得吗……你说,谁家还不过了吗……”

丫丫妈没听明白秋姐说什么。她也不想明白。她想要问秋姐什么事儿呢?可是这时却有个念头忽然跳进她脑子,但是她又觉得要问秋姐的事儿肯定不是这个:中介公司有约定,保姆辞工必须提前一周,否则中介费将被扣除。

这么想着,一阵恶心漫上来。丫丫妈想急转身离开,可是动作却是迟缓的。她一手捂住嘴一手抚着肚子,向洗手间拖着脚走。

秋姐连忙放下菜,甩甩手上的水,冲出厨房。

“阿姨,你为什么要走呀?”丫丫身着粉色公主裙,站在餐桌边。一双圆眼睛睡意蒙眬,正仰脸望住秋姐,声音有点哽咽,“我不让你走!”说着,一把拽住秋姐的衣角。

“小美女,莫哭!”秋姐蹲下身子,伸手把丫丫的头发捋顺了,“莫哭小美女!阿姨给你梳梳头好吗?”

丫丫扭扭小身子,泪眼婆娑地望着秋姐,说:“阿姨,你为什么要走哇?你答应我不走好不好?”

秋姐的视线被泪水模糊了。她直起身,一手抚摸孩子乌黑发亮的头发,一手擦拭着眼睛。她觉得嗓子眼里堵着什么。

客厅西墙上的挂钟传来“咔嗒咔嗒”的响声,仿佛一把小铁锤,一下又一下地敲打在秋姐的胸口上。

“我也不想走哇!”秋姐喃喃自语道,眼睛却望着那面挂钟。

“那……为什么你要走?我不让你走,我就不让你走!”丫丫睁大迷离的圆眼睛望着秋姐,小脸蛋上写满了央求,“你走了谁送我去学校哇?你走了就看不到我跳舞了嘛!”说时,她左腿朝外伸出半步,脚尖朝下,绷得笔直,踝骨上还贴着昨晚秋姐给她换的花色创可贴,“阿姨……你看!”

是喽,多像啊!如果秀儿还活着,不也这样皮肤粉嫩、眉眼儿那么有神吗……是喽,有啥子区别嘛!

秋姐拍了几下巴掌,却一眼瞥见右手虎口上那块烫伤,白森森的,闪着一圈幽光。她心头猛地一抽,像被虫蜇了一样,赶紧用左手捂在上面。接着她又瞅见手腕上的手链——那是女儿生前的唯一物品——红丝线上串了一枚蚕豆大的银锁。秋姐迟疑了一下,然后小心翼翼地取下来,给丫丫仔细戴上。

丫丫看着阿姨做这些,一句话不说。秋姐给孩子戴好手链,再把红丝绳打了个小蝴蝶结,紧了紧。然后举起那只柔嫩雪白的小手看了看,又轻轻摇晃一下,手链上便发出清脆圆润的响声。泪水又一次溢满了秋姐的眼眶。

快九年啦,手链的红丝绳换了九次,每一次她都把那枚银饰用心串好,像是在呵护女儿。是喽,八年前,“女儿”跟随她从汶川映秀来到深圳,从宝安到龙华,又从龙华到福田,女儿始终没有离开她,跟她到过六个不同的房东家。可是每当忙完一天的活,每当她想起那天的事,就像有一大把针扎在她心上。

那天清晨,女儿秀秀起床后对妈妈说肚子痛。她伸手摸摸女儿的脑壳,又把自己的脑壳贴上去,试了试。

秀秀爸爸从西厢房走出来,手里拿着把大铁剪,粗声大气地嚷了一嗓子:“娃儿今天就不要上学喽嘛!那么热的天,肚子又痛!”

“你就晓得不上学。让娃儿跟你一样,大字不识几个!嘁,有啥子出息嘛!”她没好气地呛了男人一句。

秀秀爸爸黑了脸。老婆上到了初中一年级,比自己多读两年书。他晓得说不过她,便不再说话,转身朝院门外走。他是去自家胡椒种植地剪枝。

秀秀妈轻轻揉了几下女儿的肚子,听见女儿放了个屁。再问,果然不痛了。女儿就要走。她紧了紧女儿手链的红丝绳,说:“娃儿乖,妈妈下午去镇上卖胡椒。回来去学校接你呀!”说完,又在女儿粉嫩的小脸蛋儿上亲了一口。

突然一道闪电,仿佛利剑刺破天空。接着,雷声大作,震耳欲聋,雨点像散落的豆子撒过来。窗玻璃上,噼啪作响。顷刻之间,窗外一如黑夜,房间里也一片昏暗。秋姐用手背擦了擦眼睛,起身打开客厅灯。

“阿姨我怕!”丫丫一头扑进秋姐怀里。

“莫怕小美女!……我们今天不去上学了好吗?”秋姐捧起丫丫粉嫩的小脸蛋儿,温柔地盯看着。

“为什么?”丫丫稍稍别转脸。

“你看外面下大雨呢。我们就在家,不去上学了。阿姨看你跳舞,陪你玩积木,还给你看姐姐的照片……”

“阿姨,为什么姐姐不回家呀?”

“……”

“对了秋姐,老师通知今天停课,就不用送丫丫去学校了。你看我这记性,越来越差了。”丫丫妈慵懒地走过来,情绪显然比刚才平和许多,白晳的脸上也有了几许血色。“都说女人一生孩子记性就差。真的不假!她老师一大早给我发短信,说今天有强台风。刚才又收到一个短信,才想起来……”

“哦,太好喽!”秋姐长嘘一口气,“我刚才还跟娃儿说不去上學了呢。真是的,真是老天爷长眼哪……哎哟糟喽!”

秋姐仿佛被火头灼烧一般,腾地跳起来,转身冲进厨房,关掉煤气阀。“老天爷呀,这哪是煲粥哇,简直是烧锅巴喽!”

斗转星移。昨天清晨登陆的“波罗”第九号强台风,到半下午时,擦着深圳的城边,缓慢地向惠东方向移动,并且强度逐渐减弱。真是来如闪电,去似雷霆。今早起床后,人们已然感觉不到强台风的凶悍肆虐,或者说它已经疲弱无力,俨然一个孱弱妇人,脉搏细微,气若游丝。

然而,尽管它销声却未匿迹。人们早上出门,还能看见台风过处,折断的树枝,大小树干横尸满地;人们还能从当天的报纸和电视新闻里,从网络自媒体中获悉,在春风路、松岭路等一些路段,被强台风刮倒的大树,一时来不及清理,造成了交通堵塞。

站在六楼这套三居室的阳台望出去,万年青树枝,灰莉花叶,以及其他灌木丛枝条,沾着雨水飘零在潮湿的小径上。从这里到对面那栋楼之间的林荫道两头,各有一名清洁工正在打扫清理。从厨房小阳台还可以看到小区后门外,有棵水石榕树横卧在栅栏外路边,像是弥留之际的老人,头发披散,苟延残喘。

时间尚早,天色灰蒙。路上没有多少行人,车辆也不多。偶尔传来几声谁家的犬吠,断断续续。

行李已经收拾好了,秋姐打算给这家人做最后一次早餐。她给小姐留了微信号,希望有机会再回来。不晓得为啥小姐没加她。是喽,她这一走,谁晓得啥时候能回来呢?也许今生今世也难有机会了吧……可是,她多么不舍得呀!她多么不舍得这个乖巧伶俐、好像自己女儿的孩子呀!

秀儿,你咋说走就走了呢?走了咋也不回来了呢?你在那边好吗?妈妈不在你身边,谁照顾你啊?!……此刻,秋姐又想起了女儿,就像这些年每次想起来那样。她已然没有了眼泪,恍若与女儿面对面喁喁细语,声调平和、温婉。

秋姐一面想一面念叨。想着念着,老公的哭声又飘进耳朵。以前她可从没见男人哭过呀。她的心一阵绞痛,又一阵酥软……是喽,女人一辈子图啥子?还不是孩子老公家庭……而当她想起男人说的话时,心里就像有团乱麻,怎么也解不开:都四十出头的女人了,往后咋经得起折腾呢?往后又是啥样子嘛……她不敢想了。

秋姐真的不敢往前想了。而当她往后想的时候,浑身不禁一阵颤栗。这八年多来,漂泊异乡的生活,感情孤寂,没有归宿;痛了痒了,没有人帮着揉揉挠挠……一件件,一桩桩,好像过电影一样,在她眼前一一闪过。

是喽,毕竟老公还是老公!也是一张床上睡了七八年的男人哪!毕竟两个人在一起,就是家……这些年,难道他不一样难熬……

秋姐把皮蛋瘦肉粥煲上,又回到自己的小房间,坐到已经收拾干净的单人床上。她从裤兜掏出手机,打开来,轻轻抚摸着保护屏:照片上的女儿羞涩地微笑着,红头绳扎的两根小辫子高高地翘起;眼睛半睁半眯,望着看她的人;小脸蛋儿粉嫩嫩的,上面有个小酒窝儿。背景是她们家的小院儿。

这张照片还是女儿六岁生日时,她用手机拍的。有一次手机坏了,她想尽了办法,经过厂家好几位技术人员的努力,才保住了这张照片。从那以后,她更加爱惜这部手机。即便到深圳换了手机,她也要细心地把照片转发到新手机上。有时候她幻想,说不好女儿啥时候能从手机里活蹦乱跳着出来呢……真说不好!

唉,哪个晓得吗?活蹦乱跳的,说没得就没得了……她一面温柔地摩挲着保护屏上的照片,一面又轻声念叨起来……是喽,现在可不是大姑娘了吗……慢慢地,她的左嘴角又歪斜起来,露出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

突然一声手机铃响,她吓得跳了起来。还是那个陌生号码。

一小时后,天已大亮。丫丫妈站在厨房小阳台,目送着这位勤勉、爽快的女人。突然想起她要问她的事情,但是她很快就明白了。于是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这时,秋姐拉着行李箱,已经走出小区后门。透过铁栅栏,丫丫妈看见一个宽肩阔背的男人,正弓着脊背坐在那棵横卧的水石蓉树干上。发黄变污的圆领T恤衫皱巴巴地裹住男人上身,深蓝或深灰的裤腿卷到膝盖下面。这男人的脸,被蓬乱的头发遮盖着,一双粗大乌黑的手抱在后腦勺上。脚边有个破旧的灰色帆布旅行包。

大概听见了脚步声,男人扭过脸。是一张黝黑泛青的瘦脸,眼圈深陷发黑,乌紫的嘴巴费力地掀动着。然后起身,上前,伸手。但是秋姐扭身闪了一下。男人又向前跨一大步,便从女人手里拉过行李箱,又弯腰挎起帆布旅行包,朝街道的出口那边走。

秋姐默默跟在男人后面。走了没多远,突然停下脚步,向楼这边张望了一眼,然后又转过身,随着自己的男人,慢慢走去。

忽然,丫丫妈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细碎的脚步声,还有滞涩的童音:“妈妈……阿姨为什么走哇?”

丫丫妈稍稍偏转脸,看看女儿,没有说话。

“阿姨为什么要走哇?”丫丫哭了起来。

责任编辑 张 琳

猜你喜欢

丫丫阿姨女儿
我的“话痨”阿姨
海的女儿
女儿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