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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常生活里才孕育着最丰厚的道理(9题)

2017-05-19许辉

安徽文学 2017年5期

许辉

春在溪头荠菜花

春天,实在是从冬天就开始了的。春花,实在是在冬天就孕育着了。春信,实在是从枯黄中就流露着了。春在溪头荠菜花,于我而言,实在是从立冬的那一刻,就启动着了。

春在溪头荠菜花,是南宋词人辛弃疾的一句词,那词叫《鹧鸪天·代人赋》,这般写道:

陌上柔桑破嫩芽,东邻蚕种已生些。平冈细草鸣黄犊,斜日寒林点暮鸦。

山远近,路横斜,青旗沽酒有人家。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

辛弃疾的这首词写得真好!这首词写原野里的春天,看得出春天是从冬天脱胎,从冬天开始的,那些关键词都是农耕文化环境中我们熟悉的事物,所以我们有认同心,有点头认可的愿望。中国诗词的文化特征是诗意、哲理和意境。在这首词里,嫩桑、蚕种、细草、黄犊、斜阳、暮鸦、溪流和荠菜花,共同组成了初春的诗意的意境和画面,哲理却是隐含于这些物象背后的价值观念:因为我们认为这些事物是美好的,是值得欣赏和赞扬的,所以我们会认为这是好的文学作品,是可以称赞叫好的词。

春天从冬天开始,还有一个意思,是说春天有些花和果实,是从冬天开过来、结过来的,例如枇杷的花和果实。枇杷是江淮流域冬天最给力的一种果树。因为北亚热带和南暖温带地区,自然界中的大部分果树,在冬天都休眠或半休眠了,只有枇杷等少数果树,反季节之道而行,走出了自己的一条路子来。枇杷的花并不香,这可能是在千万年的演化过程中,枇杷发现冬天很难吸引到蜜蜂等小昆虫为它传播花粉,因而它不再把注意力放在香气芬芳的能力上。就像初春田头的野荠菜,它开的花,也不是以芳香惑人著称的,它也没有把资源倾注到花朵的香艳上,它朴素而寻常地开放着,只要有风吹过,它的终身媒事,也就随风解决了。

辛弃疾的这首词,看起来写的是田园,其实写的都是人文,桑蚕黄犊,斜阳暮鸦,青旗沽酒,桃李荠花,没有哪一样不与农耕文化、城里城外、心情状态联系在一起。这首词正是辛弃疾忧国忧生心境的如实写照。人或常常遭遇冬天那样的挫折。遭遇挫折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忘记挫折,或不忘挫折。忘记挫折,不以挫为鉴,就会继续遭遇挫折;不忘挫折,深陷挫折,就会妄自菲薄而不能自拔、不能自信、不能面对、不能展翅高飞。

冬雪压枝的时节

冬雪压枝,素花盛开,常是枇杷冬开的鲜明写照。如果下雪的话,我家楼顶园子里的枇杷树上会积满白雪,把开着花的枝条都压得弯下去、弯下去,再弯下去,几乎要贴近下面的雪里蕻了。枇杷的枝条比较柔软,而不是硬脆,所以雪一般不会把枝条压断。但这时还是得赶紧把枇杷树上的雪都轻轻地摇落、轻轻地摇落,不然的话,这些被压弯的枝条就会被塑造成压弯的形状,就会一直比较低矮地往下垂,就很难恢复原状了。

冬雪后我总会第一时间打开通往园子的大门,走到园子里,去清理雨篷上和果树上的积雪。有的年分积雪很厚,让人很担心雨篷会被压塌,果树的树枝会被压断。积雪的清理告一段落之后,我又会站在枇杷树旁,欣赏枇杷树正在盛开的略带苦味的花朵。植物的审美真是一件复杂的事情。枇杷不是以花朵艳人、香气袭人的,但却暗合了人们在严酷的环境中奋然绽放的向盛心境,这正是人们赋予它的人格品质。

与植物的关系既成为人们心灵的补充和寄托,也成为文学作品吟咏的主题。北宋苏轼曾有词《蝶恋花·春景》道: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上片着重植物、动物、风景,下片就会写人,写人的状态,写人的心境。一墙之隔,宛如天地,墙外行人急、忙、早,墙内佳人欢、乐、笑。虽说“天涯何处无芳草”,但多情又总被无情恼。但墙外本是人行道,墙内逍遥又何扰?人比人,气死人,有时候这成为社会议题,有时候却又只是一种生活方式:心境好时,这是生活的欢笑,心境恼时,这或成讽刺或暗嘲。

但植物、动物、田园,常会唤醒我们沉睡的记忆,多会带给我们轻松、欢快和抚慰。就像辛弃疾在《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所言:

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

这并非逃避,而是悠然,是生活的寻找、生活的艺术。既然已有一片闹市,那就再留一片净土吧。

荠菜花繁蝴蝶乱

園子里的蔬菜在暖洋洋的阳光下生长旺盛,虽然现在还不到春天,但天气短暂地有了春天的味道。我穿过园子旁边的道路,往园子后面的树丛湖岸去。但是园子里的蔬菜太吸引我了,我在园子外面停下脚步,只见阳光暖照之下,一畦畦菜地里,长满了各类冬春蔬菜。有胡萝卜,它的叶子有一股浓郁的蒿子味;有白萝卜、青萝卜、榨菜、四季青、香菜、大蒜、紫叶莴苣等等。园子外面,绳上拴着竹箩,竹箩里晒着切开的萝卜,这是要做萝卜干的,冬天的早餐有了它,人们的口味就能得到独一无二的满足。还有的竹箩里晒着切成片又煮熟的山芋,在阳光里,它们显得劲道、甜蜜,晒干后一定能得到孩子们的青睐!绳上另挂着许多剖开的大鱼、切成条的五花肉、晒得滴着油的鸭腿。一位60多岁的老年人,坐在园子外面的一张小板凳上,晒着太阳。

我抬不起脚再走下去了。我停在菜园子边,喜不自禁地看着园子里的、园子外的一切。小农的生活真是无比吸引人的,就像小资的生活也吸引人一样。喔喔,真是一派平实暖意的锄耕生活的场景呀!我头脑里第一个冒出来的句子,就是宋朝严仁的《木兰花》,那词写道:

春风只在园西畔,荠菜花繁蝴蝶乱。冰池晴绿照还空,香径落红吹已断。

意长翻恨游丝短,尽日相思罗带缓。宝奁明月不欺人,明日归来君试看。

“春风只在园西畔,荠菜花繁蝴蝶乱”,就是这个“乱”字用得好,把阳光暖照、春风撩拨带给人的癫癫狂狂、心慌意迷、情感泛起、按捺不止的状态勾画得活灵活现。

却又如此巧合,我现在看见的这个菜园、这些什物、这个老人,都正与这首词里的描绘大致相合、意境仿佛。

能够发现日常生活中的美好,能够发现日常生活中有知识内容的细节,并不容易,需要我们有心境、有情商、有赏识、有关怀。

还需要我们对母爱有深厚的感念。

农耕文明都是相对阴柔的。

我曾经在读书中长期有感,却奇怪而不得其解的是:人类所有伟大的文学作品,都不能过于阳刚,都不能以阳刚为主。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后来我似乎想明白了:这是由于作家一般都是在外婆、祖母或母亲的拥抱、慈爱或童话故事中接触文学,并从此进入文学的境界,而不是在父亲、外公或祖父的拥抱、慈爱或故事中进入文学的境界的。这说明文学最初和本质就具有一种阴柔的基质,具有一种慈爱万物的禀性,更富含一种女性的气质。文学是我们内心渴望母爱拥抱的一种形式。

农耕情境也是那么安宁、稳定、慈祥,因此我们在这种情境中,才有心情体会荠菜花繁蝴蝶乱的画面,才有诗意的情愫不由自主地浮现到眼前和心头。

人约黄昏后

春天来临之前还有许多时日能够“挥霍”,这是把春天的来临当作唯一尺度来期待的标准,似乎只有春天才繁花似锦,只有春天才百花盛开,只有春天才百鸟争鸣,只有春天才天清气爽。但无论怎样,在中国人的心目中,春天是从立春的那一天才开始的,春天前的所有时光,都只是春天的铺垫和前传。

北宋词人晏殊作《浣溪沙》道: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夕下几时回?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春天总是让人期待、令人怀想、使人憧憬的。但春天真的有那么好?那么美?那么令人振奋、欣喜?那么鸡汤般叫人营养丰富?不见得。春天也有伤神、黯然、平淡、无可奈何、独自徘徊、夕阳西下和泪湿春衫。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北宋欧阳修《生查子》)

可即便如此,春天是依然、仍然、必然让人指望、令人怀想、叫人期待、使人兴奋、催人奋进的。因为春天里既能咏新词,也能花市灯如昼;既有月上柳梢头,还能人约黄昏后。春天的激情已经进入我们的血液,春天的亢奋已经成为我们每年一次的韵律,春天的呼唤已经叠加成我们炯炯有神的目光,春天的脚步在我们听来一定是铿锵有力、催人冲动的!

于是,不由自主,我们总是在冬天里如此规划春天、如此憧憬春色的。在冬天期待春天,成为我们寒冬腊月里心中最明丽的一道风景。

日常生活里才孕育着最丰厚的道理

今天在一幢大楼背后全无阳光的地方看见一株腊梅正在盛开,走近时就能闻到它丰富的香气。我的头脑里瞬间涌上来许多控制不住的遐想。我想起小区里的另外一些果树,比如枇杷,也是长在大楼背后的极阴处的,由于它们不可能比十几层大楼长得还高,因此它们就不可能获得植物生存环境的顶端优势,不可能得到最好的光热风资源,但它们每年仍会开花、结果。一位朋友住在一幢20多层住宅的最低一层,家门朝北,门旁长着一棵较大的柿子树,虽然这棵柿子树永远无法得见阳光,但它每年都会结出一些青柿来,到秋意较浓的时候,长大了的柿子还会被一些调皮的孩子“偷”去。

这些现象或告诉我们:

我们无法选择环境,但我们可以选择努力;

我们或许不能改变环境,但我们可以改变自己;

生命生长的环境有时无法选择,但生命生长的极限往往比我们想象的更远;

没有人关注不起眼的事物,脚踏实地才能找到生活的乐趣;

超常只蕴藏在寻常之中,超常的闪现都是点滴积累的结果;

日常生活里才孕育着最丰厚的道理。

人生又如何不是一种欢快和轻松?

冷寒晦暗的日子最是渴望暖春的到来,有时候这甚至转化成一种短期的理想和期待。期待有一段能够出走的时光,哪怕会有许多艰苦和寂寞,也要走得远远的,走成一片天高地厚来。正像唐初诗人沈佺期在《夜宿七盘岭》一诗里所言:

独游千里外,高卧七盘西。山月临窗近,天河入户低。芳春平仲绿,清夜子规啼。浮客空留听,褒城闻曙鸡。

想象得出千年前千里外那场独旅的韵味。独游随性,夜宿深嶺,山月逼人,天河可揽,芳春银杏,杜鹃幽啼,人在旅程,天明即行,不由得便会生出时空悠长、人世苦短的慨叹,亦会有生命可幸、天地暗合的窃喜。其实旅途的欢乐不一定如怀想起来那么优雅、滋润,但旅途意味着一种陌生、一种改变、一种思考、一种不同,以及多种可能、多种发现、多种选择、多种决断。

受到沈佺期这首《夜宿七盘岭》的鼓动,我迫不及待就要在渴望着春来的这个寒冬的日子到室外去走一走。我去攀上一座和缓的土岭,去俯瞰周遭的稻田、水塘、湖湾、树林、村庄。其实我最想看的,还是脚下无处不在的野草,我时常会蹲下身,用手拨开腐叶,仔细搜寻枯草中的鲜绿,仔细观察苍黄中的返青,看看有没有可能发现我迫切想要发现的惊喜:一派寒意萧瑟中初绽首开的野花,哪怕只是丁丁小的一点黄,或一点红。

可是都没有,原野和山坡上没有一丁点苍黄和老绿之外跳眼的颜色。我并不失望。正如苏轼的漫步或旅行。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北宋苏轼《定风波》)

这或是风雨之后的定性,或是风雨之中的快意,或是风风雨雨中的成长、成熟。成长的拔节声此时听得最真,成熟的平畅快意此时感受得最切、最深,人生的积淀此时发酵得最厚,生命的道理此时把握得最真,生命的历程此时最为自由、自在、自信、自觉、自足。

生命的来去原来真是无可无不可的,人生的轨迹原来亦是或然或不然的。有了如此种种感知,我们或才能闲听雨迹打叶声,才能慢吟慢唱任我行,才能又见风雨又见晴,才能风风雨雨皆平生。

人生自然是一种理想和追求,但人生又如何不是一种欢快和轻松?

牛羊斜日自归村

春天还是没有到来。

天气晴明时我沿一条砂石土路快步。砂石土路并不是有意铺垫的砂石,而是自然存在的砂石,因为这一带是丘陵岗地,铲开野草铺就的地表,地下都是细碎的砂石和略微发黄发红的粗土,开辟一条简易的小路,只需把地面整平即可。

我穿過丘陵上的松林,多次上下起伏后,终于走到湖边。在这里可以看见浩渺的湖面,也可以看见离湖岸不远的渔船,还能看见湖中隐约出现的小岛。我沿着湖岸北行数百米,眼前出现了一片高平的岗地,这里春夏通常会种植一些红芋、玉米、黄豆等旱粮,现在则长着青鲜鲜的冬小麦。岗地另一端仿佛断崖,站在断崖上,大片稻田尽收眼里。此刻稻田都闲置着,有的稻田里灌满了水,有的稻田里覆盖着一层正在灰枯腐烂的稻根,因为晚稻收割以后,时光已暮,种小麦和油菜,都已晚了季节,所以这些稻田,休息了一个冬天后,春天会再次种上水稻。

词人的词作常常会有意无意暴露他们眼中的地理,暴露特色明显的地理特征和人文面貌,翻捡起来,也有十分的味道。北宋徐积《渔父乐》云:

水曲山隈四五家,夕阳烟火隔芦花。渔唱歇,醉眠斜。纶竿蓑笠是生涯。

山水相依,渔火人烟,一般芦花不生海拔较高的深山里,因此这里书写的,或是山低水阔的丘陵地带。水流曲折处,山势转回地,渔村向晚中,平淡生活里,正有此种心态、此番意境。

裴湘写北方的地理,似为一绝:

雁塞说并门,郡枕西汾。山形高下远相呑。古寺楼台依碧嶂,烟景遥分。

晋庙锁溪云,箫鼓仍存。牛羊斜日自归村。惟有故城禾黍地,前事消魂。

(北宋裴湘《浪淘沙》)

雁门关,太原城,汾河水,山形高下,牛羊归村,都是北方地物与信息。

辛弃疾亦是地理背景写作的高手,他的这一类乡野田园词虽显闲适,却流露出无限的趣味和韵意。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

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

(南宋辛弃疾《清平乐》)

这是古吴地的江南,但泛指的江南实在是太大了,就像泛指的吴音也是很大的区域一样。此时词人正在现属江西上饶的那一带生活,这里的吴音或就虚指南方话。从溪水、莲蓬、锄豆、茅檐这些词里即看得出来,这里不是平原,但也有平地旱田;这里虽有旱田,但也有莲蓬水产;这里不是大山,但有溪也就有山。

地理的背景,在文学里总是时隐时现的啊。

书页里的苏轼

软草平莎过雨新,轻沙走马路无尘。何时收拾耦耕身?

日暖桑麻光似泼,风来蒿艾气如熏。使君元是此中人。

(北宋苏轼《浣溪沙·徐门石潭谢雨道上作五首之五》)

读这首词时,正是一个寒冬阴晦的日子。出,既阴冷出不去;坐,又似乎坐不下来。一心总想着门外春色铺地、暖日煦照的情景、感受和状态。读了苏轼这首词,我发现我周边的情境完全改变了。现在,我所处的房间逐渐变得和暖起来。我的身体开始回暖了,我的四肢接着回暖了,我的内心也开始回暖了。人暖和了,感受周边的事物就不一样了。完全不一样了。心情也完全不一样了。善意缓缓苏醒过来,心态也渐渐变得和蔼可亲了,对事物充满了理解和感激。虽然仍能听到寒风在窗外游走、呼啸的声音,但我能够发现那是被门和窗隔绝在另一个世界里的现象,我明白那是与我虽仅咫尺之距,但却不能对我有所侵犯的势力。苏轼在徐州野外的时光真是好的,他能够祈雨而得雨真是好的,怪不得他有这么好的心情在谢雨的路上就连写了五首快意的吟咏呢。于是我一口气又连读了苏轼这组词中的另外两首。

旋抹红妆看使君,三三五五棘篱门,相排踏破茜萝裙。

老幼扶携收麦社,乌鸢翔舞赛神村,道蓬醉叟卧黄昏。

(北宋苏轼《浣溪沙·徐门石潭谢雨道上作五首之二》)

麻叶层层苘叶光,谁家煮茧一村香?隔邻娇语络丝娘。

垂白杖藜抬醉眼,捋青捣麦软饥肠,问言豆叶几时黄?

(北宋苏轼《浣溪沙·徐门石潭谢雨道上作五首之三》)

现在,我周围的景物彻底更换一新了。我看见我座椅旁边摆放着那些久已不见的农具和工具。我左手边放着木工用的刨子和锯子;右手边放着犁、耙;面前放着耩子和赶牛用的大粗鞭;墙上挂着篾箩;电视柜旁边斜倚着几袋大豆种和麻籽;一株酒瓶兰附近放着一副剃头挑子,挑子里竹篾外壳的暖水瓶还冒着袅袅的热气;餐桌旁边停着一辆笨重的牛车,牛车上残存着几根干黄的麦秆和豆叶;门外一个男人打着号子喝着牛下地了,听声音他和牛正在慢慢地走远、走远;麦秸垛是堆在阳台靠里的部位的,那里风雨较少,麦秸不会因下雨而霉烂;我突然看见孩子们常玩的玻璃蛋躺在一个椅子腿的暗影里,怪不得孩子们总也找不着;墙上的画框里一棵大柳树的树叶在迎风摆动,割草的小芹靠在大柳树上,拿白汗巾擦着红扑扑的脸上冒出来的细密的香汗;房梁上用一根苘绳吊着一个大竹篮(那是防止猫和小孩子偷吃才如此这般的),竹篮里一定放着喷香的死面饼和中午吃剩下的茄子丝,茄子丝猪油放得很多,一家人吃撑了还想吃。恍然而醒,一个短暂而又香甜的休憩之后,农具们又开始劳作起来。犁大致沿着一条直线耕翻了土地;耙一起一伏地把耕翻过来的土地耙平;耩子把豆种耩入地下;一个敞开小袄前怀的男人,一手扶耩子,一手攥着夹了茄子丝的死面饼香喷喷地吃,一面赤着双脚跟着耩子往前走去。我闻得到土地耕翻过来后的那股泥香气,闻得到一股桑叶嫩发的稚青气,闻得到雨过天晴的清新气味,闻得到路边蒿艾正在挥发着别致的体香,闻得到莎草拔秆的那种撩拨味儿,闻得到暖春万物混合成的一股带微腥气的催情气味,我的身体不由就舒展开来,这真是一种心灵按摩的快乐的状态。

可是我不小心碰落了茶几上的图书,苏轼轻轻地掉落在铺着拉花地毯的地上。我睁开惺忪的睡眼,眼看着苏轼走进书页之中。书页慢慢地合上了。

老历书

现在看日期,大都用手机,手机上有万年历,随身携带,想找哪年找哪年,一目了然,非常方便。再早几年,家里一般会挂挂历,或放台历,就是挂在墙上的历书,摆放在台子上的历书。需要查找日期,到挂历前觀看,那一年的日期、节气,节假日、休息日、纪念日,都看得很清楚。历书是人们时常需要的,没有历书,不管是电子的,还是纸质的,都会给人们的日常生活带来大麻烦,人们不知道当天是哪一天,也不知道十天以后是星期几,人们的生活就会发生大混乱,人们相互之间也无法有所约定,整个社会也就无法正常运行下去了。

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历书是什么样的,许多人已经忘记了,还有许多人那时候还没出生。我手边有一本1984年以历书为主的图书,书名叫《农村年书》,这本书由人民出版社出版,看来是一年出一本的,书的封面上印着“原名《东方红》”几个红字,说明这种一年一本的《农村年书》,原来是以《东方红》的书名出版的,《东方红》也就是更早些的年历书。

1984年的《农村年书》内容丰富,农耕文化的气氛十分浓厚。例如,读了《春天从哪一天开始》这篇文章,我们就知道我国阴历以正、二、三月为春季,许多人以为正月初一就是春天到来的第一天,其实不是,因为阴历是按月亮运行规律制订的历法,不能确切反映出季节变化,如果以正月初一为春天首日,那么这一春到下一春,平年间隔三百五十四天,闰年则要间隔三百八十四天,一下子相差三十多天,这显然是不合适的。所以我国民间一般以立春、立夏、立秋、立冬四个节气来划分四季,人们认为春天从立春这天开始,这虽然不十分“科学”,但基本反映了黄河中下游地区长期的气候状况。天文学上的四季则以春分、秋分、立夏、立冬四个节气来划分,春天是从春分这一天开始的。气象学上把五天定为一“候”,根据候的平均气温高低来划分四季,这是气象学上的四季。

节气与农事歌是那个年代此类图书的常客,1984年的节气与农事歌如此这般道:

一月小寒接大寒,秧歌锣鼓贺新年。

二月立春和雨水,勤搭粪土早耘田。

三月惊蛰又春分,早晚送肥牛耕田。

清明谷雨四月天,耩完高粱种谷棉。

五月立夏望小满,黍稷玉米不算晚。

芒种夏至到六月,割麦插秧不宜慢。

七月小暑大暑临,种完番薯紧修棉。

九月白露又秋分,种上麦子修稻田。

十月寒露霜降到,花生番薯也收完。

立冬小雪天渐冷,响应号召售粮棉。

大雪过后立冬到,整理副业搞生产。

这大概是以古代黄河中下游、江淮中下游地区气候为基础的气象与农事,当然,玉米、番薯是明清以来的引入。这本《农村年书》说,我国幅员辽阔,北自黑龙江的漠河,南到南海中的南沙群岛,共约五千五百多公里,气候有很大的差异,瑷珲(黑河)以北全年没有夏季,小暑、大暑等节气在这些地区没有任何意义;福州以南全年没有冬季,小雪、大雪等节气在这些地区也很难体会得到。

1984年的《农村年书》,又有一篇谈到“冬雨暖,春雨寒”的气象谚语。文章说,由于冬天太阳高度低,入射角小,射到地面的阳光少,气温基本靠地面热力维持,如果晴天无云,热量就散发得快,天气就变冷;如果有阴雨,热量散得慢,反而比较暖和;而春天则相反,春天太阳北移,入射角度增大,地面上得到的阳光增加,如果春天出现阴雨天,阳光被挡,再加上空气潮湿,易吸收热量,气温因此降低,人们就感觉比较寒冷。

既然是一本书,因此这本《农村年书》内容十分丰富,除了上述农业文化知识及挂历、台历、电子万年历都有的公历、农历表和节气、节假日外,还有许多日常生活知识、世界奇闻趣事、道德文化故事以及科学卫生知识等等。该书定价0.70元。印数虽然没有标明,但想来少则几十万、多则上百万的发行量,大概是没有问题的吧。

责任编辑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