朴春兰

韶成里，位于韩国庆尚北道星州郡的小村庄，群山环绕，河川流过村庄，提供了农耕的有利条件，香瓜是这里的特产之一。村子里住着70多人，青壮年种植香瓜，老年人则做些简单的农活，看似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山间小村。

2016年9月，韩国政府的一项决策，把这个小村子拖进了东北亚危局的风暴眼里，也把当地村民平静的生活彻底打碎——距离韶成里两公里的地方将要部署萨德系统。

就在中国掀起强烈的反萨德浪潮时，韩国国内也有大量国民试图拦截萨德系统，韶成里成了拦截的最前线。“萨德对韩国来讲根本没有用，政府的选址标准也是个笑话”，星州反萨德斗争委员会负责人李在东说，萨德的部署纯粹是为了美国。

韶成里的村民会馆前，摆着与实物大小一致、被摔成两半的萨德拦截导弹模型。会馆入口处贴着一张纸条，写着“圣诞老人，今年我的圣诞愿望是朴槿惠被拘捕”——这是去年圣诞节前村民们贴上去的。当时震惊整个韩国的“亲信干政门”刚爆发，村里的人还以为朴槿惠马上就会下台，萨德也将不了了之。

如今这张白纸已经泛黄，圣诞老人没有帮他们实现愿望，朴槿惠被弹劾了，国防部却突然加紧部署萨德的步伐。反对者与军方的氛围也愈加紧张，甚至还出现了当面对峙的情况。

“这像一个民主国家的做法吗？”

三月本该是村民们在塑料棚内照顾香瓜的时节，萨德让他们失去了原有的生活。现在村民们轮流在村庄入口处看守，也有村民在村民会馆集会。

村民会馆相当于中国的村委会，村里老人平时也会到这里打牌、聊天，自从萨德部署方案出台后，这里便成了示威抗议“根据地”。在村里生活了几十年的老人将这一消息形容为“晴天霹雳”。12年前，乐天集团打算在这里建高尔夫球场，这些人就曾为此而抗争。12年后，高尔夫球场又要改为部署萨德系统，他们不得不再次站出来反对。

“我的四个儿子都诚实地服了兵役，我每年都按时按数缴税金，本来以为她（朴槿惠）跟着爸爸（韩国前总统朴正熙）多年，多少学到了点什么，才把票投给了她，到头来却要我们送死。”86岁的任吉南说这话时哭了。

在一位韩方人士看来，这是很多韩国人对朴槿惠的错误认识。因为身份敏感，他要求匿名。“朴槿惠是什么？跟宫里的公主一样。”他说，朴槿惠虽然在青瓦台长大，却一直处于保护之中，执政经验其实并不丰富，更重要的是她缺乏与人沟通的技能。“你猜她任期内召开过几次新闻发布会？5次！这在任何民主国家都是不可想象的”。

这个数字引自韩国媒体ohmynews2016年1月的报道，据该媒体统计，韩国此前的总统中，卢武铉和金大中召开过150次记者会，李明博相对较少也有20次，都远远超过朴槿惠。

在萨德问题上，朴槿惠政府也存在这个问题。这次部署从初期到做出最终决策，都没有进行充分讨论和沟通，“这像一个民主国家的做法吗？”

2016年7月15日，时任总理黄教安和国防部长韩民求前往星州郡试图安抚当地民众，举行萨德说明会，愤怒的民众以扔水瓶和鸡蛋的方式“迎接”他。据当时媒体报道，这个国家的总理不但被溅上蛋液，还在车上被困六个小时。后来，黄教安的西装外套也遭人扯掉，笔记本和手机不翼而飞，狼狈不堪。

根据政府的最初设想，萨德并非是部署在此地。美韩去年七月宣布为防范朝鲜的导弹攻击，将在韩国部署萨德，并称以覆盖范围、居民安全等因素来考虑，星州郡星山炮台为最佳部署地点。这引发当地居民用血书、削发、绝食等各种形式表示抗议。

一个多月后，政府公布了新的选址，乐天集团运营的星州Sky Hill高尔夫球场正式成为萨德系统的计划部署地。公布最新选址时，韩国政府表示乐天高尔夫球场比距此十八公里的星山炮台的“条件更好”，海拔更高、面积更大。

韶成里居民的恶梦也由此开始。村口出现形形色色的海报、横幅，上面写着各式各样反对萨德的口号，但这次政府没有再派任何官员前来沟通，只派了两千多名警力驻守在此。距离村子一公里处的Y字路口，警察在通往高尔夫球场方向的道路上设置了路障，进行出入管制，许多村民前往自家农地时还要被盘查身分证，让他们觉得荒唐又气愤。

很多韶成里的村民并不完全明白萨德到底是什么，他们担心的是，一旦战争发生，萨德部署地必定成为敌军的首要攻击对象，单凭这一点就足够让他们不安。村子附近長期有美军驻扎也引起一些人本能的反感。

“熬到下届政府，就有希望了”

村里的老人们商量着要给星州郡郡首金行坤一点颜色看看，在他们看来，郡首金行坤向国防部提议更换部署地点，才导致韶成里“躺枪”。2016年11月，金行坤出席一场腌泡菜的活动，韶成里的十几个村民到活动现场“埋伏”，等他出现时，冲他扔了一颗泡菜，挽起袖子正在腌泡菜的金行坤只得落荒而逃。

除了担心战争爆发，这里会成为首要打击目标外，村民们更担心的是当地香瓜产业会受到冲击，早前有传闻称，萨德系统的辐射会让方圆几时公里内的蜜蜂都消失，星州将无法继续种植香瓜。

为了平复当地民众质疑，韩国军方曾到美军位于关岛的基地，测量萨德雷达电磁波的辐射量。关岛是美国本土之外第一处部署萨德系统的地区。军方测量的结果显示其辐射量远低于韩国广播通信委员会规定的电磁波安全标准。但反对者仍然表示质疑，认为关岛基地的“萨德”雷达朝向无人的海边，仅通过一次性测量就证明“萨德”系统对内陆同样辐射很小，很难有信服力。

“就算星州的香瓜真的是没问题的，消费者对它的负面印象已经产生”，李在东说道。

同样陷入愤怒和担忧的还有韩国的圆佛教信徒。1916年创立的圆佛教是韩国佛教的一个分支，全国信徒约有一百万人，他们奉鼎山宋奎宗师为“和平圣人”。而这位宗师的出生地和求道地，距离萨德部署地点只有大约500米。

圆佛教教徒认为，萨德如果部署在乐天高尔球场，会对信徒出入造成很大困难，宗师诞生地的保护与管理也会出现问题。一批佛教信徒长期在乐天高尔夫球场外进行示威，在前往高尔夫球场的Y字路口附近，圆佛教教团也设置了一个简易帐篷。驻守当地的警察试图拆除帐篷时，还曾与两百多名市民发生了肢体冲突。

由部署地居民和圆佛教组成的反萨德团体认为，国防部长韩民求涉嫌滥用职权推动萨德部署，把他和其他三名国防部人士告上首尔中央地方检察院。他们在记者会上表示，根据宪法第60条第1项的规定，萨德部署问题应该经由国会同意。但国防部在此问题上未经国会允许，因此萨德问题还存在违宪嫌疑。

部署萨德的决定出台后，在野党也一直就“萨德”系统的军事实效性、仓促决策过程等问题对政府展开激烈批评。

即便在政府已经加紧开展部署工作，反对者仍然没有打算放弃。朴槿惠遭到弹劾后，前往韶成里的人大大增加。3月18日，来自全国各地的五千多民众往返于韶成里和乐天高尔夫球场警戒线之间，这是反萨德斗争委员会组织的一场“反萨德和平行走”活动。

每周三，这里都会举行两三百人的反萨德集会，村里的妇女会在村民会馆煮饭，接待来参加示威的人们。每当有大型示威活动，村民便会在村子入口的大树下挥舞旗子表示欢迎。李在东说，“不管怎样，我们会战斗到底，熬到下届政府，就有希望了”。

“理论上，下一秒就可能开战”

对于政府的不信任一直在发酵。反萨德斗争委员会和韶成里的居民一直担心政府会突然把萨德设备运进来，3月8日，他们开始派人轮流在唯一一条通往高尔夫球场的道路上，24小时蹲守，一旦发现军车靠近，值守者会立即打电话通知村民和委员会。

3月29日上午，李在东的电话忽然响起了来。他接起，电话里传来紧急消息：5辆韩国军方的卡车已经到了村口。他赶紧放下手头的事情，向现场赶去。

“前线”氛围越来越紧张，作为“后方”的首尔，也没有放松的趋势。每周六，首尔光华门都会组织反对朴槿惠的烛光集会。这里距离青瓦台只有一千米左右。朴槿惠被弹劾后，烛光集会曾中断过一段时间。但3月25日，又有大批民众举着蜡烛到达光化门广场，这是第21次烛光集会，“逮捕朴槿惠、查明世越号事故真相、反对部署萨德”成为集会的主要诉求。来自星州的初中生金民成在台上拿起麦克风，请求举起蜡烛的市民一起来阻止萨德的部署。

和平推进协会是参与这场烛光集会的主要组织之一，这个团体由多个以朝鲜半岛统一为目标的民间组织组成。从去年七月开始，他们在光化门广场盖起简易帐篷，常驻于此。弹劾朴槿惠之前，多个民间团体在这里搭塑料帐篷驻守，并设立了很多讽刺朴槿惠事件的雕塑等艺术品。如今，随着朴槿惠被弹劾，大多团体已经撤离，和平推进协会的帐篷还在留在这里。

“最早也要等到5月9日大选才会撤离”，推进会负责人朴教一说。即便是如此卖命地表达诉求，在这广场熬过了冬天步入春季，但光化门广场上的大风让人感觉不到一丝春意。朴教一好几天没回家，一直住在这帐篷里。

朴教一和推进会关注的是朝鲜半岛统一问题。在他看来，驻韩美军的存在是阻碍朝鲜半岛统一的一大障碍，如果美军撤离，距离统一便近了一步。如今韩国要部署萨德，对于朝鲜来讲这无疑是一种挑衅。“萨德是件凶物”，朴教一说，面对朝鲜核弹系统，萨德并不会起到太大作用，现在，韩国反而因为它陷入中美拉锯战。

就在朴教一第三次重复“萨德对韩国百害而无一利”时，一位满头白发的老人走近，指着帐篷外的写着“反对萨德”的海报说道：“如果朝鲜真的射导弹怎么办，等死吗？！”

朴教一似乎对这种事习以为常，笑着回答说不可能会有这种事情发生。老人显然并不甘心，站在原地悉数朝鲜何时发了什么导弹，进行了哪些核试验，才肯离开。

“我们现在和朝鲜理论上仍然是战争状态”，前述要求匿名的韩方人士说，1953年朝鲜战争各方只是达成了休战协定，“理论上，下一秒就可能开战”。虽然他承认，这场战争在暂停了六十多年后，再次发生战争的可能性并不是太大，但金正恩上台后进行的一系列核试验和导弹实验，仍然让韩国民众大为紧张。

虽然反对萨德的韩国民众很多，但支持者也为数不少。据朴教一介绍，他们的塑料帐篷曾多次被人用刀划破，他在过去半年多还曾经收到过几次死亡威胁。有人说要在晚上一把火把帐篷烧掉，烧死里面的人，帐篷内也常备灭火器。2016年12月的时候，他们的帐篷真的起了一次火，所幸没有人员伤亡，但起火原因至今未能查清。

具有明显“亲政府”的电视台KBS表示，赞成部署萨德的人为51.8%，表示反对的人为34.7%;《首尔经济》的调查数据则显示，45.4%的人表示应该按计划部署，而39.7%的人表示应暂停，并等到下届政府上任;而SBS电视台的数据显示，47.8%的人表示应尽早部署，46.6%表示应暂停。三家媒体的数据都显示，与2016年相比，赞成与反对的差距与去年相比缩小了一些，但支持部署萨德的人仍站占优势。

几个决定参选韩国总统的政治人物也不得不对此表态。原执政党新世界党（现改名为自由韩国党）部分党员出走，自立家门之后，共同民主党变成为国会最大党。共同民主党已将“反对部署萨德”定为党论，几名总统候选人也都在公开场合明确表示了这一想法。民调支持率遥遥领先得文在寅在薩德问题上一直摇摆不定，最近他表示应该把萨德问题交给选举后的新政府讨论，部署计划应该由国会做出充分合理的讨论和决定。紧随其后的忠清南道知事安熙正表示反对现任政府加速部署萨德的做法，要努力协调好与中国及美国的关系。城南市市长李在明则直接表示呼吁取消在韩部署“萨德”反导系统。

舆论分析，如果韩国政府现在不尽快完成部署工作，等到下届政府，进程更加缓慢。韩国国防部则加紧了部署工作，希望能在大选之前完成;而反对萨德的人则在拼了命地阻止，希望能将萨德交给下届政府处理。距离大选越来越近，这场拉锯战也进入更激烈的态势。

李在东赶到拦住军方卡车的现场时，三十多名村民已经用汽车建成了一堵墙，挡住去路。村里一些老人也坐在路中间，建起人墙防线。现场的警察，则不断用广播试图驱散人群：“根据《集会与示威法》第20条第1项规定，所有参加者们应立即解散”。

没人离开，抗议者反而越聚越多，到中午时达到了三百多人。

眼看无法突破“防线”，对峙了一个多小时后，五辆卡车终于掉头开走了。“听说卡车上装的是用来进行地质调查的设备”，李在东说。看着对方驶离，村民依然没敢懈怠。果然，下午一点多，他们又杀了个回马枪，再次试图进入村子。这一次，双方对峙了三个多小时，对方才无奈掉头，轰隆隆地离开。

不过李在东和韶成里的村民们知道，韩国政府不会就此放弃。那些卡车就停在距离村子三公里之外的地方，他们还在等待机会。

4月11日开始，韶成里的居民听到轰鸣声从空中传来，数架军用运输机吊着部署萨德所需的物资和设备，包括挖掘机、推土机等，绕过封锁线，向着高尔夫球场的方向飞去。（文中韩国人士姓名皆为音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