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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天歌

2017-04-28乔忠延

四川文学 2017年4期
关键词:顾炎武

乔忠延

引言

补天一词跃现在眼前,不要说你,就是我首先想到的也是女娲。

女娲补天尽人皆知。那个华人的老祖母,不仅造出了人,还要庇护她亲爱的孩子们。当头顶上的青天猛然崩裂,她飞身而上,炼五彩石以补苍穹。还给她的孩子们,也就是还给天下子民一个至今仍然乾坤朗朗的生存空间。

恕我荒诞,曾经和神话较真,天那么大,那么高,果真崩塌,女娲老祖母该从何处下手补起?我真替她老人家为难。为难来为难去,忽然颖悟了,她老人家也就不必再为难。早先的早先,人们住在洞窟里,年久失修,突然顶部塌落一块,头上顿见青天。就在那个窟窿里,钻进来风,透进来雨,平静的日子不再平静。日子再平静下来,是因为有了补天的老祖母。老祖母不过是堵住了窟穴顶部的漏洞。就是这一堵,头上的那块青天不再看得见,这可能就是女娲补天。

那为何又有炼五彩石以补青天之说?那是人类进步了,讲究了,开始用白灰装饰自己的家宅。头上补住的那块也不能含糊,使用白灰涂抹一新。试想那白石灰生成的过程,青石入窑,点火焚烧,先橙,再黄,继而泛红,出窑后用清水一浇,瞬间爆开一地白绒绒的雪花。活脱脱的五彩石啊!将之涂抹在头顶,堵住透天的漏洞,不就是炼五彩石以补青天吗?是这样。

神话打破了,却没有打破我对女娲的爱戴,是她用自己的勤劳和智慧装饰了子孙的住宅,改善了子孙的生活。至今,我仍然将她视为最伟大的老祖母。

不过,我这里要写到的补天者,不是女娲这老祖母,而是另一位先贤——顾炎武。

为什么要推出顾炎武来抢夺老祖母的专利?且听在下从实道来。

跨越时空的醒世恒言

顾炎武是随着一句名言进入我视野的,进而屹立在我的精神苍穹。或者说,我是先知道这句名言,进而才知道顾炎武的。从此,他便在我的心中有了固定的位置。无论别人的形象如何改变,如何摇摆,甚至坠落,他居然风雨如磐,屹立为一尊碑石。

那句名言像女娲补天一样尽人皆知,这就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如同天安门前高耸的华表,这句格言不仅高耸在我的心中,而且高耸在国人的精神领域。因为,这已成为爱国的代名词。天下就是国家,匹夫就是凡人。国家的兴亡,一个凡俗的草民也应记挂在心,听从召唤,担当使命,那是何等令人向往的风尚!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格言,神圣的爱国格言。

我曾经很佩服将神圣和爱国捆绑在一起的那人,他让爱国崇高到了极致。他真聪明。后来,我既定的认识有了改变,那人的聪明沦为狡诈。那是因为神圣在我心目中的地位动摇了,而且株连到爱国。古往今来,稳坐神圣这把龙椅的多是主宰天下的皇帝。皇帝爱民如子,也就至高无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四海之内,莫非王臣。还应该再加上一句:九州之中,莫非王民。这里的王,即皇帝。天下的大地是皇帝的,大臣是皇帝的,民众被称为子民,自然也是皇帝的。皇帝真的愛民吗?翻阅史书,还真找不到有几个爱民的,更谈不上爱民如子。倒是找到一位,人称帝尧,说他仁爱,仁爱到见一个人吃不饱,就自责是我没有领导好;见一个人犯罪思过,就自责是我没有教化好。难道真是这样?那时没有文字记载,更没有录音传播,后人如何得知?凭我多年研究的经验推测,那不过是后人塑造的一个美好榜样,以此来开导、训教后世的帝王。从古今中外的例证看,一切需要宣传、推广、教导的东西,都是世所没有的,退一步说即使有也很稀少。用帝尧爱民的事例来教化后世皇帝,肯定也是这般逻辑。

最为可怕的还不是皇帝不爱民,而是打着爱国的旗号把子民推到血肉横飞的前线,把他们的肢体作为皇家的盾牌,去抵挡敌人的长矛利剑,乃至枪林弹雨。胜利了,皇帝不可一世,作威作福;失败了,派个替罪羊,签订一纸割地赔款的协议,作威作福。就这样,随着我告别幼稚的往昔,皇帝那神圣的面纱脱落了,脱落得无论谁再捡拾起来覆盖上去,我也不会将高明的魔术当真。此时我注意到,神圣的帝王鼓动人们奔向血肉横飞的前线,动用的就是顾炎武这神圣的爱国格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我只好走近顾炎武,明辨顾炎武。在我有数的知识里面,顾炎武占据着思想家的位置。一位思想家怎么会充当为虎作伥的帮凶?一查根本不是这么回事。顾炎武没有说过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句话是根据他《日知录·正始》的一段话演变来的,原句为:“有亡国,有亡天下,亡国与亡天下奚辨?曰: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是故知保天下,然后知保其国。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有责。”这里说得清楚明白,亡国和亡天下有着本质不同,亡国不过是易姓改号,而亡天下麻烦就大了,那是仁义充塞,率兽食人,人将相食的可怕景象。可怕就可怕在道德沦丧。亡国,不过是隋朝变成唐朝,明朝变成清朝,只要道德风尚不败坏,也就没有亡天下。反言之,不需要亡国,即使山河依旧,龙庭安稳,道德不整,仁爱陨落,那也是亡天下啊!二者相比,亡天下是人们互相侵吞,或者是强者率众肉食弱者,这当然要比改朝换代的亡国恐怖得多。原来顾炎武“保天下者,匹夫有责”,是在说即使凡夫俗子也要有道德良知,而且人人有责呵护这道德,这良知。当然,也就不是要大家为了捍卫某一个朝代,某一个帝王去抛头颅,洒热血,还要前赴后继。

这样的见识世所罕见,如穿破云翳射出的一束光芒,照亮了迷蒙的尘世。我将之视为真正的醒世恒言。

顾炎武用他的醒世恒言征服了我的心。

奔波救国的志士

我不得不走近顾炎武,这样一位超人的思想家确实令人赞佩和敬慕。甚至,我以为他和众多的贤士圣哲一般,应该有着过人的聪明,或说先知先觉。可惜,我失算了,他没有生而知之,是一个凡人。他出发在一个并不高尚的层面上。

简述顾炎武的出生可以用两个没落概括,一是朝代没落,二是家族没落。他生于明朝万历四十一年,这个历时276年的王朝再有35年就要在腥风血雨中灭亡了。就在这每况日下的夕阳余晖间,顾炎武成长起来。他的家庭曾是江东望族,曾祖父顾章志还在南京担任过兵部尚书右侍郎,祖父顾绍芳却只当过个左春坊左赞善,父亲则更是可怜,不过是个国子监的荫生。一条下滑线标示出这个家族的颓落,而就在此时,顾炎武从江苏昆山千墩村透出第一声啼哭。落地的哭声毫不稀奇,对别人来说那只是生命的例行报到,但是,顾炎武那哭声却决定了他终生的命运旋律。

他的啼哭没有唤来顾炎武这个名字,只讨到个小名藩汉,谱名绛,及至读书才有了学名继绅。后来改名炎武,那是他反清复明的行为写照。藩汉的出世没有给父母带来多大欣喜,他不是长子,只是次子,所幸他盘活了另一个家庭。祖父的兄弟绍芾那一支,儿子同吉早亡,未婚妻王氏决然进入顾家守贞。守贞只能暂时守住门庭,却无法延续自家的烟火。于是,小藩汉投入王氏的怀抱,用哭声给门庭装进了欢笑。

从人才学的角度审视,顾炎武走进这个单亲家庭似乎是他的不幸,其实这不幸之中潜藏着幸运。嗣母王氏不仅敢于未嫁守贞,而且对婆婆格外孝敬。有次婆婆病重,几番服药没见好转。她听说用手指做药引能治疗百病,竟然挥刀砍向自己。一声刀响,她的小指跳进沸腾的药锅,她却疼得晕厥过去。所幸,她没有白白晕厥,煎出的药居然医好了婆婆的病。这事不胫而走,传进龙庭,崇祯皇帝敕命在顾家的门口悬挂“贞孝”旗帜以示旌表。当然,嗣母能有这样的举止不是无源之水,她出身名门,从小受过诗书熏陶。顾炎武初晓人事,嗣母便用熏陶过她的诗书熏陶膝下的幼子。7岁时,他就读于私塾,放学回家,嗣母继续授课。后来顾炎武回忆:“自不孝炎武幼时,而吾母授以《小学》。”

顾炎武的扎实史学知识,还得益于另一个人的教诲,即嗣祖父。别看嗣祖父没有科举入仕,却博学多识,通晓国家典章。顾炎武刚满11岁,嗣祖父便给他开讲《资治通鉴》,历时3年方才授完。之后,他又拿出宫廷的邸报和孙子一同分享阅读。胸怀天下,关心时政的种子早早植入顾炎武的心田。14岁时,顾炎武就考中秀才,眼前展现出一条科举入仕的锦绣大道。可惜,这条大道像是地平线上的彩虹,顾炎武追逐了13年,也没能如愿。27岁这年,乡试再次落败,顾炎武改弦更张,不再追逐那迷人的彩虹。他决计脚踏实地,做一些利国利民的实事。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顾炎武开始在典籍中辨析国势衰微,民不聊生的原因。他“历览二十一史以及天下郡县志书,一代名公文集及章奏文册之类,有得即录,共成四十余帙。一为舆地之记,一为利病之书。”这就是后来成书的《肇域志》和《天下郡国利病书》。

就在顾炎武激扬文字,准备指点天下的当口,清兵像决堤的洪水滚滚而来,荡击着明朝的衰弱运势。猛抬头,清兵已经攻陷南京,偌大江南摆不下一个平静的案几,他还怎么将学问治国的方略进行下去?顾炎武是书生,却不是书呆子,他愤怒而起,加入了抗清的行列。在苏州,在昆山,都曾留下他的身影。可惜,毕竟东流去,残墙难修补。清兵攻进昆山,接连六天烧杀抢掠,四万人死于屠刀利刃,鲜血染红街巷、庭院,清流变成令人胆寒的血水。那血色中流荡着顾炎武两个胞弟的鲜血,流荡着生母的鲜血。两个胞弟惨遭杀害,生母何氏被砍伤右臂,天崩地裂的灾难猝然降临。嗣母闻知,不再进食粒米,饥饿15天,含恨死去。瞑目之前,气息微弱,仍然坚定地告诫他:“读书隐居,无仕二姓”。

天塌地陷,国亡家破,顾炎武欲哭无泪,只能咬碎牙齿和仇恨一起埋进心底。

覆巢之下,哪有完卵?是清兵的杀戮,残破了他的家庭,凌迟了他的平静生活。這一时期,顾炎武生命的行迹大写着四个字:反清复明。为实现这个抱负,他曾坚决抵制剃发。清兵入主后,强化一统威严的标志性手段是,令汉人一律剃成满人发型,顾炎武带头抗命,决不让明朝的遗风在自己头顶消亡。后来,为实现这个抱负,他含恨饮泪,忍辱负重,将头发剃去。丢掉头发,没有丢掉他反清复明的志向。只是面对“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的残暴强权,他屈辱了一把,要留下自己的头颅继续为抗击清兵呐喊。就是在这时,他改名为顾炎武。应该说,叫做顾炎武他是名副其实的。

名副其实的顾炎武办了几件事。一是追随义军,转战抗清。听说太湖一带有吴昜率领的义军,他毅然前往,跻身其列。二是领命受职,辗转赴任。顺治二年闰六月,明太祖八世孙朱聿键在福州称帝,授予他兵部职方主事一职。顾炎武欣然受命,带着族父顾咸正前往闽中上任,可惜,途中动荡不安,终未如愿。三是屡谒孝陵,表明心志。顾炎武曾6次凭吊孝陵,仅顺治八年到十年,他先后就去过3次。孝陵是明代开国皇帝朱元璋和皇后马氏的墓址,顾炎武一次又一次的拜谒,无非是想召回昔日雄风,重光大明。可惜,雄风不再,气息奄奄,拜谒只能是哀叹。哀叹大江东流去不还!是呀,一支支义军相继被剿灭,复明的愿望夕阳般一点点沉落。四是去书郑公,吁请抗清。就在复明的残阳即将坠入黑暗的时刻,他闻知郑成功举旗抗清,顿时神情大振,挥笔泼洒出“长看白日下芜城,又见孤云海上生”的诗句。进而,他写下一封信,糊在一本《金刚经》里面,托一个和尚带去。他不会想到就是这封信会给他带来杀身之祸。此时的顾炎武应是矢志不移,拼命搏击,一首《精卫》诗透递出他的满腔激情:我愿平东海,身沉心不改;大海无平期,我心无绝时。

顾炎武,用行动书写出一个反清复明的志士形象。

深陷家产纷争的俗子

从前面叙述的行迹看,顾炎武即使不高尚,也不低俗。算不上高尚,是因为当时抗击清军的人成群打伙,非他一人。说不低俗,是志向坚定,愤然前行,有超越常人的举止。然而,再往下追叙他可就难逃低俗了。

顾炎武低俗得和普通村民别无两样,将财产看得很重,也是一个掉在钱眼里的凡人。他的杀身之祸便缘此而起。不过,在杀身之祸到来前,他早就卷入家产纠纷难以自拔。应该说,在清兵扑来之前,他已被家事弄得焦头烂额。不是焦头烂额,而是焦屋烂院,他不得不搬出老宅,移居他地。事情的根源在于他出身于名门望族,有着丰厚的家产。这是他的财富,也是他的负累。像他这样名跨时空的思想家,对于这么浅显的道理不会不懂。只是说易行难,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倘若他有这么清醒的认识,就不会再是俗子。

纠纷起自顾炎武的嗣祖父去世。一家之主没了,分崩离析也属常事。顾家却把常事闹得极不平常。现在看到的资料多说,顾炎武的从叔顾叶墅、从兄顾维,都不想让他继承过多的家产,闹得不可开交,以致点火烧他的房子。这就是我说的焦屋烂院。对此顾炎武耿耿于怀,晚年还写信给顾维,发出11条斥问。这似乎是在数道他从叔、从兄的不是,然而也可以看出内有“不想让他继承过多的家产”之语。其中“过多的家产”肯定是顾炎武提出来的,一方不给,一方咬定不放,这是一般纠纷的起因。想来顾家不会逃出这个起因。这等于说,在家产的多少上顾炎武寸土不让,矛盾激化的结果是对方纵火烧毁房屋。我们不必评判是非,却能从熊熊燃烧的火光里瞭望到矛盾激烈的程度。设若顾炎武退让一些,情愿少得一些,那这火光还会燃起吗?因而,这火光让我看到的不只是对手的凶狠,还有顾炎武的尖刻。尖刻到对于钱财分毫必争,或许作为嗣子这是他捍卫家产的责任。可就是这责任让他与凡夫俗子毫无差别。

古往今来内忧外患总是如影随形,顾家也无法幸免。几番折腾,家道败落,十几口人要吃要喝,顾炎武不得不把800亩良田典押出去换钱度日。典押的对象是叶方恒,选定他是因为两家是个拐弯亲戚,互相好做照应。孰料,钱财总让人利令智昏。土地到手,叶方恒智昏到连亲戚也不相认。据说,迟迟不给付钱,多次催要才讨回一部分。就这一部分也有人眼红,谁?给顾家经管土地的世奴陆恩。土地易手时,他随地到了叶家。知道顾炎武手中有点钱,便要挟勒索。扬言要是不给,就以暗通沿海义军去官府告发。这令顾炎武惊出一头冷汗,真要被告发,他只有死路一条。他是给郑成功写过信,那信藏在《金刚经》中托一位和尚转送,陆恩如何得知?陆恩要挟他的把柄就是此信,金钱能让叶方恒利令智昏,能让陆恩利令智昏,也能让和尚利令智昏。陆恩花点钱将那封揣在和尚口袋里的信,揣进自己的口袋。君子以义,小人牟利,顾炎武不会不懂这浅显的道理。若是舍得几个钱,就能封住这个小人的口,偏偏他竟然舍命不舍财,而且还大为恼火,大为冲动。这一冲动,他带着亲友将陆恩逮住沉进水塘淹死了。他只想到灭掉这个小人就会一了百了,不会想到竟给自己带来杀身之祸,

螳螂捕蝉,燕雀在后,顾炎武的行为令叶方恒暗暗欣喜。他串通陆恩的女婿把顾炎武抓住,囚禁在家,逼他自杀。多亏亲友说情,才交给官府处置,顾炎武被投进监狱;多亏亲友营救,才以“杀有罪奴”定性,顾炎武被保释出狱。他整整坐了三个月监狱,不知这三个月里,每日面对巴掌大的天空当作何想?不知走出高墙,回归阔朗的高天,他又作何想?从后来的行为看,他曾深深地自责,自责太冲动;他曾暗暗庆幸,庆幸终归没死。庆幸也不能过早,这一日,顾炎武的毛驴驮着他颠达在南京的太平门,哪知这别人进进出出轻松自在的太平门,对于他来说却是生死门。他正在骑着驴闲步,突然跳出个人对准他的头重重一击。顿时,顾炎武鲜血喷溅,栽下驴背,刺客则飞身逃走。派来行刺的人是叶方恒,官家没有依法处死顾炎武,他要置对头于死地。顾炎武虽然侥幸逃过了这一劫,从死神的指缝溜了过去,肯定吓个半死。

回首这段世事,我以为顾炎武死了,一个纠葛于钱财利益的顾炎武已经死去。另一个顾炎武滋生了,新生的顾炎武明白如此下去不要说实现反清复明的大计,就是伏案写作一吐胸中的块垒也不可能。他毅然离开故土,离开这既让他丰满羽翼的乐土,也缧绁囹圄他的禁地。

顾炎武把烦恼抛在江南,破浪北上。

在矛盾中挣扎的文士

如果把顾炎武的人生看作一盘棋,那他的北上确实是一着好棋。突出恩怨重围,摆脱小人纠缠,在新的天地放逐肢体,放飞精神,这符合树挪死、人挪活的世理。

注目顾炎武的北上,没有必要跟踪他的行迹。要是简述他的步履,可以借助当代手法,点击出几个关键词:游访、交友、置业、读书和著书。游访是顾炎武过江以后的主要活动,他首先到达的是山东,却没有禁锢在此处,北达幽燕,西入秦晋,饱览山川美景,考察历史风情。走出娟秀娇丽的南方,抵达粗犷壮美的北国,顾炎武的心胸像中原一般开阔无垠。交友,以文会友,拜访名流,每到一地顾炎武都与文士贤达相融一起,先后结识的名士有黄宗羲、傅山、陆世仪等。置业,是北上的成果,也是北上的恶果。说是成果,他曾经想定居山东,就将携带的钱借给章丘豪富谢长吉。谢以房屋土地抵押,久欠不还,他便将抵押的田土房产收回。于是,顾炎武在北方有了自己的财产。然而,就是这财产又给他撒下杀身的种子。这里暂时不说,容后再叙。至于读书,他本来就手不释卷,走到哪里读到哪里。而写作则是只要有屋安身,有案伏体,他即神思笔耕。除了完成《山东考古录》,他一生最重要的两部书,都在渐行渐进。《天下郡国利病书》修订完稿,《日知录》也写出前八章,并刊行刻印。

如此打量,顾炎武似乎如鱼得水,学识与眼界同开阔,人生与著作共长进。且慢,这只是外在的光色,而顾炎武的内心非郁闷,则纠结,日日在矛盾中挣扎。

顾炎武郁闷,郁闷在立志恢复明朝,却希望渺茫。何止是希望渺茫,简直是希望破灭。看是还有个南明王朝,却游离于边沿地带,东躲西藏,不要说反击清朝,能苟全自身就很不错。他在南方不得已离开,并没有放弃往日的志向,临行再次在南京拜谒明孝陵。到达北国后,他不顾艰辛赶往昌平的十三陵拜谒。“麦饭提一箪,栆榛提一筐。村酒与山蔬,一一自将携。”带着这样的祭品,拖着困倦的肢体,来在寂寥的陵地,他“下阶拜稽首,出涕双浪浪”。别说出涕双浪浪,就是出涕千浪浪,万浪浪,也哭不回已经僵死的王朝。这是顺治十六年夏天,一年后的仲春他再次来祭,有没有出涕双浪浪,他没有说。倒是留下深深的自责:“区区犬马心,愧乏匡扶力。”是年秋天,他的身影竟然出现在南京的孝陵下。这是他第7次来此凭吊,他的虔诚不要说在别人看来有些怪异,就连守陵人也觉得不可思议:“旧识中官及老僧,相看多怪往来曾。问君何事三千里,春谒长陵秋孝陵?”不知此后顾炎武还有没有拜谒明陵的心情,不知此后顾炎武还有没有光复明朝的意愿?他怎能不郁闷?郁闷啊,郁闷,郁闷得剪不断,理还乱,是亡国之仇,之愁!

顾炎武纠结,纠结在一个残暴烧杀的王朝竟然能站稳脚跟,竟然无法推翻,甚而連动摇的可能也没有。遍天下的汉人居然甘愿忍受旗人的统辖指拨。更为奇怪的是科举一开,居然有那么多的汉家子弟俯身低头往里钻,往这个曾经的屠杀指挥中心钻。不论他人如何,反正打死他顾炎武也不干。康熙十七年正月,清朝开设“博学鸿儒科”,笼络汉族士人,由中央和地方官员推荐民间有本事、有学问、有名气的人,通过特设的考试,到朝廷里来做官。顾炎武榜上有名,但他置若罔闻,不予理睬。别说当官,即便是官家经办的事,他也不干。次年,有人推荐顾炎武进京编修《明史》,对于他来说,这是文墨之事,是他的长项,何况又是明史?顾炎武还是断然拒绝,在回复举荐人的信中写道:“七十老翁何所求?正欠一死,若必相逼,则以身殉之也!”

然而,他不干就有人干。最令他纠结的是入仕做官的人比比皆是,就连他的外甥徐乾学、徐秉义、徐元文也跻身入列。徐元文是顺治状元,官至文华殿大学士。徐乾学是康熙进士,官至刑部尚书。徐秉义是康熙探花,官至吏部右侍郎。先前,在他的眼里,入清廷做官无异于去当屠夫的帮凶,那如今他该怎样看呢?顾炎武纠结,纠结啊纠结,纠结得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

突破围城的补天者

站在局外阅读顾炎武,时而为之担忧,时而为之庆幸。担忧倘若他就这么郁闷、纠结,必然在矛盾中毁灭自己。他一生的代表作无外《天下郡国利病书》和《日知录》。前者为知识性的,后者为思想性的。假设只有前者,他只能是一位平庸的学士,而后者使之翱翔于天宇,闪耀着跨越时空的璀璨光芒。《日知录》的诞生,恰是他生命的突围,恰在于他生命的攀升。因而我为之庆幸,庆幸他不再用一个明朝遗民的眼光审时度势,大化为一个悲天悯人的凡佛。凡佛?对,凡佛。凡人之佛。虽是草木之人,却有了普渡众生的心胸。

顾炎武的心胸是如何宽阔到这种天地的?回答是两个字:炼狱。

顾炎武还真的又被投进监狱锤炼,而且这次比南方那次更长,死亡的危险更大。

他北上的第二站是山东即墨,住在黄培家中。黄家有人在明朝做过御史,黄培在明末做过锦衣卫都指挥使。顾炎武这次牢狱之灾是黄家案发被牵连进去的。若是细说,这一案与顾家陆恩事件如出一辙,均为奴变。黄家有位奴仆黄元衡。黄元衡祖上姓姜,投靠黄家后为表白一片忠心弃姜改黄,一连三代以黄为姓。到了黄元衡这代,时来运转,进士榜上有美名,翰林院里做大官。人一阔就变脸,改回姜姓不说,还要原先的主子尝尝自己的厉害。黄培喜欢作诗,姜元衡便告他写反诗。审案两年,终归没有告倒黄家。没有告倒仍不死心,又抛出《忠节录》一案再告。这就把顾炎武给牵扯进去,此书的编者陈济生是顾炎武的姐夫,还是他在黄家刻印的。顾炎武二次被投进牢门。可惜,姜元衡聪明反被聪明误,只想整倒人,就忘了和《忠节录》异名同文的《启祯集》曾被告为逆书,审理后经皇帝钦定为诬告。所以,此案虽然惊吓出顾炎武一身冷汗,最终毫发未损地再见蓝天。这事看起来是姜家与黄家的纠纷,幕后却隐藏着一个推手。推手是谢长吉,顾炎武置产就是他家的田地。这场政治案的起因还是经济利益,金钱又一次显出魔力,虽然此人不姓叶,不姓陆,姓谢,却也让他利令智昏。痛定思痛,顾炎武如何能不反思?

时过境迁叙述往事轻松简单,事发时却让人提心吊胆。惊动得亲朋好友不得安宁,东奔西走,上下打点。最感动人的是陕西李因笃,闻知就不远千里跑到山东,四处活动。当然,最终出狱还是顾炎武的三个外甥周旋,其时他们不是“部长”,就是“副总理”,说话沉甸甸的,哪能没有分量?顾炎武出狱后,肯定会反思这横祸飞来的原由,反思的结论不管如何,都淡化了他对清朝的反抗。曾经他以反清复明为己任,如今还有必要担当这个重任么?曾经担当这个重任,是清兵危及着天下民众的生命,如今危及广众安定生活的是什么?遥望江南水乡,在清兵席卷而来之前,顾家不就已经陷入混乱吗?那又是为何?

我们不要急着讨要顾炎武的反思结论,此时他还在混沌当中。世事还嫌不够混沌,又给他送来一份混沌。这份混沌面貌时新,是珍贵的绸缎礼品。混沌不在礼品,在于送礼品的人是当年千方百计要谋杀他的叶方恒。真真不是冤家不聚首,顾炎武被叶家逼迫北上,流落济南编纂《山东续志》,叶方恒考中进士,竟然奉皇命来山东做官。仇人相见本该分外眼红,出人意料的是叶方恒没有匕首相见,反而送上一份礼物,还邀请他同游泰山,这又是图啥?想想在南京头被打破,栽下毛驴的惨景,看看眼前这份示好的绸缎,顾炎武就是再愚蠢也明白,不是顾炎武有何能耐,他还是他,而是他的外甥今非昔比,官高权重,成为悬在叶方恒头上的一把利剑。人为了活着,活得出人头地,为啥什么下贱事都能干?

这尘世真够混沌。打开他混沌心结的是山西曲沃,他的生命终结在那里,他的人生大著《日知录》终成于那里,他也彻悟于那里。曲沃属于平阳府。平阳乃帝尧古都,在这里留下了尧天舜日的仁爱史话。可就在这离平阳不过百里之遥的曲沃,却渗透了宫廷争斗的血雨腥风。他晚年几度居于此地,固然因为有和他义气相投的学士韩宣,还因为这里丰厚的历史气息时时滋养着他,他在《日知录》写下的不止一笔。曲沃曾是晋国的国都,这国都由翼城转移而来。为了这转移,一家人浴血厮杀67年,多少无辜儿女死于战祸。就在曲沃的附近,有个车厢城。那是晋武公的儿子晋献公所建,他为晋国的公子建造了舒适豪华的别墅。公子们无不欢乐地居住进去。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尽情享受快乐的公子们顷刻间血肉横飞,死于戈矛。那是晋献公接受曲翼争斗的教训,翦除可能危及自己的哥儿兄弟。史书记载,晋国无公子,根源就在这里啊!踩踏在这浸透血色的土地,顾炎武心绪如何平静?

由此远望,他看到了南明。原指望他们光复祖业,打败清兵,谁曾想刚有立锥之隙,福州的唐王朱聿键和绍兴的鲁王朱敬竟为谁是正统发生内讧。这就是帝王之家!顾炎武彻悟了,他曾经拼命光复的明朝不过是一个帝王之家,那只是权力的写照,不能代表正义,不能代表仁爱,更不是人间正道。顾炎武兴奋不兴奋,我们无法穿越时空看到,只看到书卷里闪耀着照亮万代迷蒙的光芒,这就是我在文章前面提到的那段文字:

“有亡国,有亡天下,亡国与亡天下奚辨?曰: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是故知保天下,然后知保其国。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有责。”

我将这段文字视为顾炎武的破茧之举,涅槃之生。顾炎武脱俗了,新生了,他摆脱掉凡人身上的尘念,他挣脱掉文士身上的羁绊,他不再是守护顾家财产的物奴,他不再是只认明朝龙庭的遗民,他成为弥补人类道德星空的补天者,罕见的圣哲。

顾炎武用它炼狱出的火眼金睛看穿了改朝换代和天下兴亡的区别,看穿了天下亡故的原因在于道德沦丧,看穿了道德沦丧的原因在于对权力和金钱的痴迷,看穿了对权力和金钱的痴迷来自无节制的放纵欲望,看穿了无节制的放纵欲望是人们丧失掉了应有的羞耻感。于是,他挺身而出,慨然补天:

不廉则无所不取,不耻则无所不为。人而如此,则祸败乱亡亦无所不至。况为大臣,而无所不取,无所不为,则天下其有不乱,国家其有不亡者乎?然而,耻尤为要,……人之不廉而至于悖犯禮义,其原皆生于无耻也。故士大夫之无耻,是谓国耻!

女娲老祖母补天,不过是补房顶透天之洞。那个漏洞好补,而顾炎武要补的是塌陷的道德苍穹,这该从何处下手?有办法,他已为世人谋划好了:

教化者,朝廷之先务;廉耻者,士人之美节;风俗者,天下之大事。朝廷有教化,则士人有廉耻;士人有廉耻,则天下有风俗。

我将顾炎武《日知录》里的名言摘抄于此,我觉得这是补天石,补天法。

尾声

我为顾炎武而歌!

因为我将顾炎武视为圣人。十五年前,我曾在文章中划定圣人和伟人不同的标准:伟人是务实者,圣人是务虚者。伟人用自己的行动改变社会,改变人的命运。圣人用自己的思想改变社会,改变人的命运。圣人是超前的人,是跨越时代与后世子孙对话的人。

我以为顾炎武就是与后世子孙对话的人。我在顾炎武住过的曲沃这么想,我在顾炎武的故乡昆山千灯镇(现在千墩村易名为千灯镇)这么想。

我还想,顾炎武留下的大著内容丰富,精神繁丰,我钩沉和理解的只是一隅。就这一隅也令我百般痴迷陶醉,或许这在顾炎武看来只是沧海一粟,不足为奇。我所以为奇是因为时代稀缺,物以稀为贵,我便珍爱得难以释手,禁不住连日走笔,写下我触及灵魂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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