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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迷

2017-04-28安石榴

四川文学 2017年4期
关键词:坐火车毛巾火车

安石榴

我小时候住在小县城。小县城不大,四四方方的。我家在最北边,火车站在最南边,之间有一公里的距离吧。方向很正,我家在正北,火车站在正南。也不光是这样,我家也算正对着火车站。从我家出来,一路南去,别偏离,走到头就是铁路货场。这一路没有通直大道,南北走向倒尽是些弯曲肮脏的小胡同。不过别偏离,把住心中那条直线往南走,就是说,如果你正走着的胡同往东或者西斜出去了,你记着下一个胡同再走回来。这样一路向南,再横穿几条东西方向的大街,我记得还路过一个大车店呢,对,有个大车店。大车店的院子可大了,被压得光溜溜的硬壳黄泥地我还记得,院子里的马和马车倒是记不得了。过了大车店,再走很短的一段宽敞的路就是铁路货场了。可能就是这么个位置的缘故,夜里能听到火车的嘶吼声。我说不清楚是哪一天开始注意到火车的嘶吼声的,可我记得清楚总在夜间听到。火车的嘶吼声、喷气声穿透暗夜,躺在被窝里的我,还没睡着,有时候是被它叫醒的,屏住呼吸听。

我不知道你是否有相同的经历,就那么屏住呼吸听,入迷的听一种声音。

那火车仿佛吃了很多苦头,受了很多委屈似的,奋力吼叫,一声,两声,三声,很疼很悲苦的样子,仿佛它这样叫几声就会舒服些。真是用了蛮力,嘶哑地叫,一声声拖着长音。我躺在被窝里,只露出脑袋,双手紧紧抓住扣在脖子下面的被头,仔细听,一丝丝声音都不想放过,似乎要听到它的嗓子眼儿里去,直到浑身汗涔涔的了。蒸气机车现在都下岗了,难再遇见了,好久没听过它嘶吼,和吭哧吭哧的喷气声了,我都回忆不起来也描绘不了那是一种怎样的声音了,但那很疼很悲苦的感觉,还是记住了,好像还总也忘不了似的。倒不是故意记着,它就落在那儿,好像丢在什么旮旯里,平时也碰不到它,甚至都不知道还有那种存在,可是刮风啊,下雨什么的,或者不一定什么原因,它就来了,就会想起来呢。

我不知道你是否这样过。不是火车也没关系,类似的感觉总有过吧?是吧?

我小时候,我们那里春秋两季,尤其是春季,会刮很大的风。刮到停电停火,外面的旗杆上挂着禁止生火的旗帜。家里不能点灶坑,我们连饭都吃不上热乎的。晚上早早钻进被窝。我妈点着一支半截的蜡烛,督促我们睡觉,看我们——用我媽的话说:都扁扁乎乎躺好了,给我们逐个掖好被角,她才举着蜡烛回自己屋。那时候的住宅都是实木门,又笨又重,咣当一关,我们就一下子掉到黑洞中去了。我立马一扭一缩,全头全尾地猫进被子里。十次有八次,我妈会杀个回马枪,把我从被窝里拖出来,重新将被子掖在脖子下面,笑着骂我:怎么那么乐意闻臭屁呢?好像我在被窝里不停地放屁似的。其实,我晚上在被窝里不怎么放屁,我没记得我放过屁,倒是早上——哈哈!

嗯嗯嗯,是的,我妈是个调皮淘气的人呢。这不算什么,她常常就和我们疯闹到一起,都不像个妈妈了。可是我妈又是个敏感得不得了的人,圆了个月呀,落个花呀,她都会忧伤呢。这也不奇怪,你懂的。

大风天大多在初春或者深秋,树光秃秃的,一片叶子也没有,刹不住风,它“嗷嗷”打着呼哨,又响又长,一个接着一个。如果院门或者仓房门没有关好,会听见“吱吱咯咯”的开合声,这种情况倒是不常有,我妈是个细致的人,睡前一切都收拾停当。不过有一次的话,也真够吓人的。你总觉得有人在开门。因为风怎么说也是时起时停的,那“吱吱咯咯”的开门声就非常诡异,极有恶意的那种。一个人就在你的想象中出现了,他,就是在漆黑的风中那个看不见脸的开门人,他迟迟疑疑,鬼鬼祟祟,一只手半条腿先挤进院门来了,然后整个人就钻到院子里来了。他试探着往里走,又忽然停住了,似乎在琢磨观察,似乎正在掏出一把尖刀!这时候,如果风吹得什么东西在滚动,比如一个空盒子啊,扫帚头子啊,发出噗登噗登的声音,那“危险”的脚步就径直走到窗下了。真的好害怕,让人毛骨悚然。不过这样的事情很少,几乎仅有一次或者两次,而且小孩儿是“恶”的善忘一族,过后即忘,一点儿阴影都留不下。夜晚到来,我还是专注火车的声音。在这样的大风天里,躺在被窝里听火车,那沉痛的嘶吼仿佛从极深的暗处而来,火车站莫名其妙就跑到远处去了。那悲苦的叫声仿佛都故意躲着什么,回避着什么,从一个很遥远的地方,寻着一条说不清楚的边际,溜到另一个更遥远的地方去了,总之,它是不到你身边来了。我总会努力地谛听,也还是渺渺茫茫的。但雨天就没有丝毫影响,大暴雨也无所谓。我家园子里,也就是南窗下,有一只大酱缸,酱缸的帽子是一只大铁锅,倒扣在缸口上。天啦!“噼噼啪啪”像什么呢?那个疯劲儿就像是有人操纵一个全套的架子鼓,手忙脚乱的,听着闹腾,还挺可笑。但火车一鸣,它们就全跑路了。这样的天气里火车的嘶吼声像是被洗过了,也不能说是声音大了,是清澈了。“门儿——”“门儿——”,我们这个地方就是这么形容火车的叫声的,我也很奇怪,这哪里是火车的声音呢?可是,我们就是这样形容的,大人、小孩都这样形容火车的叫声。“门儿——门儿——”藏在拖长的尾音里那个粗哑声被雨水洗掉了,火车叫得脆生生的了。可是在那样黑暗的雨之夜,那脆生生的鸣叫也不是欢快的,听起来一点儿也不欢快呢。有时候一个闪电恰好劈在火车的嘶吼里,天地之间就突然地来上一阵光和声的震荡,简直地动山摇的。有时候我挺得住,我才不管,就让它们齐刷刷罩住我的头呗,我不怕。有时候不行,我就一扭一缩猫到被窝里去,浑身乱抖,但异常兴奋。

不知道你小时候有没有这样的经历,越是害怕越是喜欢。有么?哈,有吧!

也有更惨的时候,吓得喘不出气来,内急,都要尿炕上了,在被窝里猫不住了啊,我一骨碌爬起来,抱起枕头就走,用整个身体扑开爸妈的屋门,把枕头放在爸妈中间,爬上炕钻进我妈的被窝,一头扎到她的怀里去,手从妈妈的衬衣底下爬上去,捂在她的乳房上。这样就全好了,一点儿也不害怕了,舒舒坦坦的,简直舒坦极了,这个感觉这会儿就在这里,我心里呢,是刚刚回来的,我说着的时候回来的呢。我妈马上就会搂住我,把我整个的楼进她的怀里,把我的头埋在她的下巴底下,贴着她热乎乎脖子。如果我没有睡意,过不了多一会儿我就把脖子从我妈的下巴底下伸出来。我听到了一些变化,火车的叫声被滚滚而动的雷声和锋利的闪电弄得破碎而喑哑,简直不成样子了,它的悲苦消失了,它不像它自己了。我就会很难过,泪眼蒙蒙的了。我妈并不知道这些,她并不知道怀里有个小可怜儿在莫名其妙地独自黯然神伤。但大雪的夜晚,这种事情就从未发生过。

你知道么?一下雪,世界就变得很安静,这是真的!我还以为是人们自己想象的呢。我还以为是人们受到了雪的暗示,雪无声地落下这样的暗示,才以为世界是安静的呢。原来这是真的啊,原来雪的蓬松结构可以吸收声波,让整个世界的音量大大降低呢。这可真有意思啊。

我小时候的冬天,总是下大雪,我记忆中好像每天都在下雪似的。也无法清走,就堆在路两旁,积雪越堆越多也越高,成了雪墙,除了门口和道口就都连在一起了。我家附近的路挺窄,人走在这样的路上就仿佛走在战壕里似的,拐一个弯儿,小朋友彼此都看不见,只见大人的狗皮帽子、摘绒帽子和各种毛线帽子、围脖,在“掩体”上移动。有几次早晨起来,我家的房门都打不开了,要一点点地推,推出一个缝隙,一个人先挣脱出去,把门后的雪清除掉,整个房门才能打开。这样的大雪下起来真叫铺天盖地。说起来雪景美,其实都是雪晴之后。雪晴这个词好,它隐含两个意思,一个是雪停了,还有一个是晴天了。亮度足够,雪景才让人高兴。下大雪的时候天地一色,灰蒙蒙的,是那种叫人呼吸犯沉,打不起精神的灰色。仰头看雪花,我是说完全仰起头来,让自己的脸和从天而降的雪花垂直相对,那是非常奇异的感觉。我形容不出那是怎么回事儿,雪花儿就像断了线似的。我知道它们压根儿就没相连过,可你总觉得它们是断了线了。无声无息,铺天盖地就来了。我真的形容不出那是怎么回事儿,有一点儿被吓着了的感觉,我第一次被“量”或者“数量”吓着了,就是这个。你就觉得很无奈,怎么那么多,怎么没完没了?这并不是我那时候感觉到的全部,实际上说不清楚,说不清楚的部分更多些。那个绵绵不绝、庞大、气势,是能摄住一个孩子的魂魄的。其实何止是一个孩子的呢?

请给我一支。当然确定,是给我一支烟。你知道,东北女人天生就会吸烟。你猜对了,我还是小女孩的时候就会吸烟。过年的时候,哦,这么说吧,整个正月里我用香烟点炮仗。但跟你们男人吸烟不一样,我只是会吸,其它时间我不怎么吸烟,几乎不。而且,我吸烟的样子也丑,不酷。我摆不出那么一种迷人的性感的模样。这是天生的气质,就像很多东西都是天生的一样。吁——

我说了,我出生在一个小县城,四四方方的小县城,下大雪的时候,你就觉得天地宽了,大了,大得不得了了,小县城简直不存在了,心里有个没有边际的地方,你整个的心思也都在这个地方,现实的倒是看不到了。这样的大雪之夜,我注意不到火车的鸣叫。是的,我不是听不到,雪花无法给汽笛消音,是我忽略掉了。我躺在滚热的被窝里——我们那个地方,冬天都把火炕烧得滚烫,而我脑子里,正有一列黑色的火车穿行在白皑皑的旷野之中。火车头上粗大的烟囱拖着一股浓烈的白烟。可它们全都静悄悄的。这是一段黑白动画电影,而且是无声的。既然说它是电影,那么它自然是连续的胶片,而不是一个格子、一个框儿。这可是个天大的区别。什么区别呢?它会开上很久,或者像是永久,你真真切切地看着这列黑色的火车,你看着它,看着它穿过暗淡的星光和星光下一团团阴影似的树、树林,以及冷白的起伏着的雪野,向着一个方向开去,一直开去,仿佛它永远不会停下来,也不会穷尽似的,于是躺在被窝里的人,浑身就汗涔涔的了。就这么回事儿。有一种奇怪的心情和这样一幅画面完全交织在一起。就觉得这画里面有自己,有那么个小小的人儿,可是又不知道到底在什么地方,或者把自己安放在哪里才对。但随着车轮滚滚,自己已经在路上了,已经被带到远方去了。小孩子并不知道那是什么,并不知道那就是忧伤,也不知道人长大了、长老了都会被它缚住,一辈子被它捆牢。我躺在滚热的被窝里,沉入很深的混沌的冥想当中,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了,于是就汗涔涔的了。这个感觉直到现在都能清清楚楚地忆起来。

我讲这些你喜欢听么?是么?对吧,我猜你也有这样的记忆,否则……一定是的。我小的时候,觉得人的差异很大,老实说吧,那时候总以为自己很特别,和别人不一样。倒是现在,我觉得人啊相同之处是多的,不同倒是很少了,非常少呢。

我可是不知道是不是这么个原因,我对火车怀有“在远方”的感觉——我不得不说我是喜欢火车的,我喜欢坐火车出行。在我的脑子里,火车就是远方,一个你不知道的地方,从来没去过的地方。那总是很迷人的,非常迷人啊。虽然你的目的地可能很近,很清晰,但它在远方。直到现在,我在坐火车之前的准备时间里都会紧张,非常紧张。这个紧张也可以说是兴奋,兴奋得都紧张了吧,差不多是这样。说起来,现在年龄这么大了,都好了很多呢,我小的时候,每次坐火车之前不能进食,没有任何食欲,心一直在狂跳,甚至恶心,想吐了,都。这当然是我记事以后才有的感觉。我第一次坐火车倒是什么记憶也没留下。我第一次坐火车很小,三岁或者四岁吧。说起来怪有意思的。我的大姐比我年长十八岁,她那时是个二十岁出头的美女记者,牡丹江日报的记者。她有一次回到我们家的小县城来采访,顺便回家看看。我小时候就不爱说话,闷杵杵的。想想看,一个不说话的小不点儿,站在那儿可不就是一个玩偶嘛。我大姐就想把我带到牡丹江去玩玩,我妈不同意,我妈怕她把我弄丢了。可是我妈有事要出去,就没法对这件事进行监督了,她还是不放心吧,出门的时候反复叮嘱大姐不能带走我。我姐看我妈走了,就跟奶奶说带我走,让奶奶帮着收拾一下。奶奶犹犹豫豫地说,你妈不让你带呀,她不同意嘛。我大姐对付我奶奶的方法很简单,她有点不耐烦了,又有点撒娇吧——她是大孙女,长得又美,仿佛有一种特权似的。她说:哎呀没事,我过一天就送回来,快点的吧。她几乎把我抢走了。然后就去坐了火车。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坐火车。但坐火车这一段完全空白,我全不记得。这些细节也都是我懂事之后听我妈或者奶奶、姐姐讲了才知道的。我不记得我第一次坐火车的情形,哪怕是一丁点,我没有记忆。就是这次从牡丹江回家,也必须是坐火车的,我还是没有记忆。但有一点,无法解释的一点,我回家之后,开始注意到火车的嘶吼声。小孩子不是什么都爱问吗?可是,我知道,我没有问过,我没有问过大人那是什么声音,因为我知道那是火车在鸣叫。一部分记忆就在那沉痛的嘶吼声中复活了,而且是那种具有深远力量的复活。黑色的车轮被红色的手臂推着启动——我当时眼睛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我站在站台上,突然的一声嘶吼声,吓得我好一阵哆嗦。我也看到一列黑色的火车,“咕咚咕咚”地冒着白烟,巨兽一样过去了。而我呢,却登上了绿色的火车。虽然我还是记不得火车里面是什么样的,也不记得里面那么多人,甚至不知道怎么从一个地方回到了另一个地方,回到了家。但,从牡丹江回家之后,我在夜晚总能听到火车的嘶吼,我开始喜欢听它们,并且入迷了。

啊不,谢谢,我说了嘛我并不是必须吸烟的。但是你可以随意,想吸就吸。

我有很长一段时间以为我只是单纯沉迷在夜行火车的嘶吼声,或者对夜行火车的想象中,因为我的确是,怎么说呢,我在我的脑袋里开始编织着一些自己想象出来的故事,当然那都是些忧伤的故事。还有什么比忧伤的故事更能让人着迷的呢?火车的嘶吼和与火车相关的事情成了故事的背景,而这是非常重要的,如果没有火车,那些故事就难以想象了。我一直是这么认为的。所以我喜欢火车,喜欢坐火车出行。坐火车的时候,一进入火车车厢,总有那么一秒或者几秒钟,你会站在车厢口处,那么你看到了什么呢?你看到了一个一个的面孔。你在什么地方能看到那么多的脸孔呢?是的,是的,我知道一个车厢的人也就一百多位,如果是卧铺或者高铁可能还要少些。但那是不一样的,与广场、影院、商店里面的脸孔不一样。好像一踏上旅途,人就不一样了,不是平常状态下的自己了。我说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儿,我只有在火车上才发现“千人千面”这个词是真正落地了。商场里乌央乌央的人,其实并没有几张面孔,其实是大多数人共用一张面孔,那是一张找寻的面孔,他们满腹心思在盘算和寻找他们想要的和不见得想要的东西。可是在火车上就不一样了,我不确定那是什么原因,在我看来,火车上的人,带着一颗旅人的心,“真切”起来了。是不是因为忧伤呢?踏上旅途就怀上一颗羁旅之心?我可不认为忧伤单单是一件痛苦的事情。它可能比人想象的更好一些呢。它可能还是一种甜蜜的东西呢。也许我就真的说着了。他们看起来很好,很真。我喜欢看那些陌生的各种各样的面孔,我对它们很着迷,不会忽略任何一张面孔,甚至一个眼神、一个看起来无意识的耸耳朵的小动作,然后你就会发现一个惊人的东西,什么呢?在火车的车厢里,相像的面孔是不存在的,就是说这个人和那个人傻傻分不清是不存在的,每一张面孔都是唯一,就像DNA,就像指纹。这真的很奇妙,你不会在任何一个别的地方发现这个了,你在很多地方,随便什么地方,都会有把这个人当成那个人的时候,只有火车车厢里是个例外。你看了个遍,每一个人都有着鲜明的面貌,然后你就一下子全明白了——

那还是我很小的时候吧,是的很小,还是一个青春前期的少女,奉我妈命去给大姐送东西,具体是什么东西我不记得了,无非是好吃的东西或者给大姐的儿子送衣服棉袄之类的东西,那时大姐已经结婚了,有了一个闹闹吵吵的小家庭。有一次我坐火车去大姐家,短途,也就几十分钟,不超过一个小时的旅程吧。我对面坐着一位上了些年纪的人,我估计——我现在回忆着估计他有四五十岁的年纪,一个小孩子的眼里,这个年纪的确是太老了。他坐在我的对面,总是看我。我怎么知道他在看我呢?只要我一看他,他就立刻将眼睛移开。每一次都那样。后来因为我回看他的次数多了,或者说密集了,可能把他逼迫得局促了,也许麻木了,有时候他就来不及调整眼光,甚至表情也不能收拾了,他的样子就完全被我看清楚了。我非常疑惑,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我那时候十三四岁,刚刚喜欢上阅读,已经看过艾芜的《南行记》了,正在看狄更斯的《大卫·科波菲尔》。这些书都是我大姐的。我大姐是个书迷,她把新华书店盯牢了,只要出来新书,她就买。她家里什么也没有,到处是书。我大姐和大姐夫两个人各自捧着一本书。他们有了一个大头娃娃之后,就是全家读书会的情景了。娃娃还看不了字,躺在床上看图画书,撕图画书。他常常把书撕得稀巴烂。我愿意奉命“当差”,除了那个可爱的大头娃娃,就是奔着大姐家的书去的。我每次都会取几本书回家看。就是说,虽然我还是个懵懵懂懂的小姑娘,但我已经不是个傻丫头了。我就很奇怪,他的眼神不是坏心思的,下流的那种,一点儿都没有。他那样子仿佛很忧伤似的,还好像很痛苦。怎么说呢?他发现了什么秘密又无法言说似的,他就那么偷偷地盯着我看。就好像我身上已经怎么着了,好像我身处困苦当中而不自知似的,倒让他觉得我很可怜了,倒让他觉得得同情我了。他的表情和眼神就是那个样子。他的样子那么奇特,是我那个年龄段里看到的最为奇怪的样子,就因为这个它深深烙在我的心里了。少女的心会乱,是乱想。我有什么不治之症让他一眼看出来了?我不久之后会死掉?现在说起来挺没意思的了,当时可不是这样淡定的,偷偷想这件事,猜来猜去的,又绝对不能跟别人说,真的挺辛苦呢。之后很长时间,我一度等待着那个想象不出来的病症,等待它显现。

是啊,当然它没有显现,到现在都没有显现……因为……对呀,就像你說的,它压根儿就和我没关,一点关系也没有啊。我长大之后,才在一次百无聊赖时突然明白这个的。怎么说呢?我倒是反过来同情那个男人了。他宣泄得是如此隐秘,但你不能说他很克制,是不是?他没有克制,他只是隐秘一些,这才是他伤感的原因。不过的确有另一种方式的——

我那时在一个叫山市的地方当老师,回学校要坐火车,一个小时,火车上人很多,短途没有座位,我站在那看一个女人哭,没声的哭。我并没有在起点上车,所以,这个女人之前是个什么样子的我不知道,我看到她的时候,她就是在哭。两条相对的长座,六个人,她在中间的位置,后来靠窗的人站起来做了一个动作,让她坐到窗子边去,可能是想让她舒服些,哭得舒服些吧?看起来大家都是陌生人,没法做出别的关切。她靠到车窗和座椅靠背形成的三角里了,她继续哭,躲在三角里继续哭。那时候面巾还没流行,她手上攥着一条白色的毛巾。是的,不是手绢,是毛巾。我看得很仔细,一条纯白色的擦脸毛巾,没有任何别的颜色条纹。她就是哭,不发出一点声音的哭。不停地用白毛巾去抹眼睛的部位,或者把整条毛巾捂在脸上,好久才拿开。她拿开它也仿佛只是为了喘出一口气来。我看到白毛巾湿得透透的了,就像一大盆清水浸泡过了似的。白色毛巾在干燥的时候会显出轻盈蓬松的样子,而且白得挺张扬的,但是,她手里的毛巾缩成沉甸甸的一团,变小了,变暗了,变得也是一番凄苦的样子了。她的两只手也都湿淋淋的。那条毛巾已经被泪水饱和,看起来再也承受不了眼泪了。我想把我的手绢送给她,可是我不敢。我是那种比较擅长拒绝别人的人,我拒绝起别人来非常爽利,很少考虑对方的感受。可是我却偏偏怕被别人拒绝。我手探进兜里,抓着自己粉红格子的手绢,想送给她,可是不敢,怕她拒绝我。就那么攥着,直到我要下车了,才匆匆放到小茶桌上,推给她,扭头就走了。

你瞧,就这样一个场景,一个片段,我存在记忆中好久了,二十年了,哪里,二十多年了。我有时候想起这个场景,那个女人长什么样?多大年纪?全没有印象了,但那条白毛巾依然在,湿得透透的一条擦脸白毛巾,没有任何花色或条纹的白毛巾,只在毛巾的端头上有个看不太清楚图样的蓝色商标,可能还有厂家的名称。我有时候就会想,我这辈子可能都不会忘掉那条白毛巾了,因为它太湿了,一条湿得透透的白毛巾。从那时到现在,我经历过很多悲痛的时刻,或者艰难的时刻,但我再也没见过与那条白毛巾相似的毛巾,泪湿成那样的另一条毛巾。这让我觉得可能只有在火车上,人才能把自己哭成那个样子,才能流出那么多的眼泪。只有在火车上这样的事情才能发生。

谢谢你噢,吁——,烟这个东西还真是怪,它真是好,不错。

我喜欢坐火车,到什么程度呢?我每年都会坐火车出行。你瞧,现在出行的方式很多,有很多选择,但我坐火车。坐火车这件事,又充满着矛盾,仿佛十分诡异,像是个谜那样,我自己都说不清楚。我喜欢坐火车,喜欢和我在旅途中相遇的人聊天,可是,平日里我并不是个善谈的人啊,怎么说呢?我就是那种无话可说的人。我不喜欢聊天,我的话少得可怜呢,我是个能不说话就不说话的人,我是这样一个人!我自己拿我自己都没办法。但在火车上就不一样了,我好像变了一个人,想说话了,知道么?是想说话了。其实说到底,一个人爱说话就是因为他想说啊,他得有这个愿望才行。是火车让我有了这个愿望的。但是让我真正明白坐火车的妙处,还是遇到一个中年女人。这个女人真的很有意思,我现在还是这样认为。那是前年的事情。这个女人和我年纪相仿,可能还比我大几岁吧,过了知天命的年龄了吧。她是那种身材高高大大的女人。骨头架子大,脖子和手也都是粗壮的。她的脸也大,五官清清楚楚地摆在脸上——有的人你就会觉得他长得不清不楚的,这让她看起来挺清爽,所以,她尽管长得粗粗大大的,却不粗俗,是那种精明又质朴的人。可能我们俩对彼此都有一个比较准的判断,我们慢慢聊起来了,很随意地聊起来,大约也是从天气呀,服装啊开始的吧,毫无目的,就是闲聊。这期间还有各自假寐,靠窗发呆,玩手机,去厕所什么的。或者突然的,整个隔断的乘客聊到一起去了。聊的话题杂乱无章,没法也不必归置出来。我对谈话没有期许。我为什么要有期许呢?这一切看起来很正常,就该是那个样子。我和她都去终点站,全程下来五个小时,似乎也不算长。时间就这样零散着,一点点过去了。行程已经过了大半,这时候火车穿越隧道,我知道不足一个小时旅行就将结束了。车厢里的灯全亮了,窗外漆黑一片,像真正的暗夜一样。封闭局促的隧道使火车巨大的噪音保持真实的分贝,一时间所有的乘客都沉默了。穿过隧道之后,火车回到自然的光线之中,车厢顶灯也都熄灭了。这位陌生的旅伴,她往前探了探身,然后靠在接近茶桌的车窗边,慢悠悠地给我讲了一件事。她很坦率的,她先表明是她姐姐家的事。她把事情讲得很清晰,但不是按着时间顺序或者事情发展的顺序讲的。她看起来是随意讲的,好像想到哪儿就讲到哪儿。她是这样开头的,她将自己又往前移了移,两只臂肘支在茶桌上,双手捧着脸说:

哎呀,我这腰受不了了。

我知道那大约是累着了,中年女人有几个没这个毛病的呢,但我还是问了一句:怎么了?聊天嘛,总是会说些看起来毫无用处的话,废话似的。

她说:在我姐姐家,给姐姐和她儿媳妇拉架,受伤了。

然后,她就講起故事来了。她把儿媳妇大闹婆婆家的情景,一个恶事件,不带任何评价地讲起来了,而且用一种略带调侃的语气讲起来了。她说就是昨天的事。她姐姐的儿媳妇突然回家了。她的口气让我明白她所讲的这个角色并不经常回家。她说,儿媳妇进了门就开砸,见啥砸啥。她说,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啊,简直太突然了,一点过程没有哇,我还朝她笑呢,这么一下子,我脸上的苹果肌下不来了。她说到这儿,轻轻笑起来了,两个厚墩墩的苹果肌又耸了起来,真的半天都没下来呢。她说她姐夫一声不吭,纹丝未动,她又补充说,姐夫没退休时是军区首长。可是姐姐早就蒙了,这时候反应过来上去阻拦,根本没有用,一点用也没有——不好使了,这个女人说,她同时收住了笑意,但也只是收住了笑意,因为事件还在恶化。她说,姐姐从楼下追到楼上,又从楼上追到楼下——她解释说,姐姐家是复式楼,很气派的房子。姐姐拦不住,根本就别想拦住。她还是用她没有评价的语气说:然后我姐就跑了。她像是怕我不能明白具体事项似的说,我姐从家里跑出去了,我姐挺不住了。她又笑了,说,儿媳妇一边骂一边砸,家什儿碎屑四处乱飞。整个家就像一场八级大地震了似的,就像刚刚来了一场战斗似的。她说:我只好上去将她抱住。这媳妇儿瘦筋筋的,看着一丝风来就能吹跑了,我都能装下她。这个女人将她清清楚楚的五官用力地向外动了动,说,我抱不住哇!这个瘦小的女人是拼了命了,不知道怎么就拐到了我的腰,我一下就不能动了。这个女人用一只手掩住了嘴,把嘴捂得严严的,她那声音就像是从指缝挤出来,她说:眼睁睁看她把家砸得个稀巴烂。她说,没办法,我忍着痛,把孩子抱起来了。原来还有个孩子呢,这个女人讲这么久还没提过孩子呢。她说,小孩子刚三岁,她解释说,小女孩,她睁着一双大眼睛一直看着妈妈砸东西骂人。

我在听,我只有很少的插话。很奇怪,我脑子里给那位退休的军人留了一个画面。老军人岿然屹立在这场战斗的硝烟之中,可是他已经败得彻彻底底了,简直是一败涂地了。就是这么个画面,就是这样。硝烟的深处还有一双小女孩的晶莹剔透的眼睛。这个画风的确不言而喻。

其实故事挺长,或者说,这个女人把这个故事讲得很长,很丰满。我们自然要谈到原因,无法回避这场战斗的原因。但原因似乎是模糊的,我不知道是这个女人并没有了解更多的事实,还是她有意回避了那些。我知道我不能追问,那是不礼貌的。在旅途中,最好的行为是倾听而不是追问。但我还是从中知道了一些缘故,比如这个女人的姐姐起初阻挠儿子的恋爱,不同意他们结婚。她这样说:我外甥很帅呀,是个大帅哥呢,人见人爱的大帅哥,也是一位英俊的军官,可是外甥媳妇却是很丑的。这个女人把话说到这里戛然而止,不再说下去了。有趣的是,我脑子里那幅战斗画面复活了,战场似乎在纵向延伸,战斗人员在增加,父子两代,可是,战场依然一片狼藉,看起来最有力量的一方,他们败得彻彻底底。

过了多久呢?不记得了。车窗外现出大片稻田,翠绿无边,稻田地里却不见一个人,一个农人也没有,那稻田就显得空旷寂寞了,都不可琢磨了,仿佛被送回到时间前面去了,你顿时有一种恍惚感,让你觉出时空的某些关联和无情,可那又是不确定的。这时候,这个女人重拾话题,似乎不必过渡那样,她说:妈妈丑吧,可是生的女儿却漂亮极了,一眼看上去就像个外国孩子,像个混血的孩子,一样一样的,连头发都是浅颜色的。她说到这里和我对视了一下,我发现只是那么一瞬间,真的是一瞬间,她的脸就被一种巨大的困惑充溢了,随后她的眼神流露出伤痛和探寻的复杂意味,或者还有些别的,不好判断的东西。她看着我,那情形仿佛她需要我来破,好像我真的能给她些帮助似的。我觉得她的确需要我给她一个契机,使她能够做最后的宣泄。于是我问了:

她是做什么的?

她说:英语老师。

还是什么也解决不了吧?能解决什么呢?她脸上的困惑和悲伤没有丝毫减弱。我没说话,看着她,她下了决心,用一种果敢的语气说:外国语学校的老师。我点了点头,我觉得我只能点一点头,难道我能说,唔,明白了,学校里有外教,她亵渎了你姐姐家的血脉?

然后我们就陷入了沉默。而火车也开始驶入城市的边缘,正在向终点的站台进发。车窗外的山岚、田野变成了近处的铁轨和稍远处的楼群。她和我没有再说话,我们都知道我们的谈话结束了。车厢里的人也大致如此,一路畅谈甚欢的陌生旅客们突然大变了,都不说话了,有的人呆坐着,有的人开始收拾随身携带的行李——你记不记得这番情景呢?你在火车上有这样的记忆吧?这个时候,一路聊得火热的陌生乘客大都沉默了,连表情也木木的了,人们忽然就退回到坐火车之前的关系当中去了,彼此谁也不认识谁了。尽管之前你们可能说得很多,聊得很投机,探讨的事情可能都到比较深入的层次了,但当旅行即将结束的时候,突然的,各自又退回去了,就像各自手中拿着一块粉笔擦,把自己留在黑板上的字迹全擦掉了,没有任何痕迹了。那话题——没有什么话题是放不下的,不再继续下去了,不管是否结束,其实都已经结束了。

我旅行,每一次到达终点,都有一种既欢喜又忧伤的感觉。是的,有多少欢喜就有多少忧伤。在火车上旅行的时间越长,越是不能想象空下来的火车。火車上人与人的距离是那么的接近,车厢里又总是那么多人,人来人往的。火车停下来,不走了,车厢空了,就那么空了么?什么也没有留下么?一些气味,影子,重叠的眼神,莫名的笑声,和能言说与不能言说的心事,都消失了么?会有比这更多的问题,缠绕着我不愿意让我离去似的。如果不是有些原因,每次到达终点我都不急着下车,我就呆坐着任那些问题缠绕纠结,一直等到火车车厢里一个人也没有了。

她和我没有再说话,我也没和她再说话。我不知道她在干什么,我们都没有什么行李。我只知道我在发呆,想一些不着边际的事情,像我以往任何一次旅行一样。火车还没有停稳,车厢里的人纷纷往出口移动,过道上站满了人。当我抬起头来,我看到了她的背影,也在慢慢前移,后来就站定在车厢端头狭窄的走廊里。就在这个时候,就在她即将消失在走廊里面的时候,她回过头,看了我一眼。那像是不经意的一眼,就是看了我一眼,她脸上也没有笑意,没有任何别的态度,就是看了我一眼。我知道她确实要看我一眼,她想在我的脸上看到一个表情。可是当我想露出会意的一笑的时候——不,不对,当我刚刚开始展开这个会意的笑的时候,就是说刚刚有那么点意思的时候,她把头收回去,并且整个人都消失在走廊里了。

但我没有收回我的笑,我把它完全笑出来了,当然是无声的。我把它完全笑出来,我非常的放松,甚至非常的……怎么说?我不知道怎么说,总之,我非常放松,很难达到的那种放松。我不能说我一次也没达到过,但的确不那么常常有的幸运。我了解我自己,我不是一个容易揭开内心伤痛的人,我做不到。但那天很好,我非常放松。我至今都不知道我是怎么做到的,怎么样借助了她的故事——并非是那个故事本身,你明白么?不是她的故事,尽管那是个引起我愤怒悲悯和同情的故事。我不知道那故事怎么成了一座无形的桥梁,让自己释放了个痛痛快快。我真的不知道。火车是个无法琢磨的东西呀,我迷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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