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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叛

2017-04-26楚云

师道(人文) 2017年4期
关键词:哈罗德芭蕾舞笑声

楚云

背叛

楚云

“他想起戴维在伊斯特本获奖的那个晚上。其他参赛者一个接一个退下了,只剩下这个八岁大的孩子在台上疯狂地摇晃扭动,场下一片尴尬。没人知道他这样跳到底是快乐还是痛苦。主持人开始慢慢拍起手,开了个玩笑,整个舞厅爆发出笑声,人群喧哗起来。迷惑的哈罗德也笑了,丝毫不知道作为孩子的父亲在这种复杂的情况下该怎么表现。他看了莫琳一眼,发现她用手捂着嘴惊讶地看着他。笑容从他脸上消失了,他觉得自己做了一回叛徒……”

这是英国作家蕾秋·乔伊斯《一个人的朝圣》中的一段话。

或许阅读就是一场久别重逢的相遇吧,不久前读到这段话的时候,猝不及防地,像被戳中了穴位,一阵刺痛。我突然忆起了女儿小学四年级放寒假前芭蕾舞班的期末汇演,当时的点点滴滴在我的脑海中刹那间清晰得如同发生在昨日。

按照惯例,少年宫芭蕾舞班每个学期末的最后一节课总要邀请家长随堂听课,我是无论如何都要赶去的。我喜欢偌大的教室里回荡的钢琴声,喜欢女孩们轻盈起舞的婀娜身姿,喜欢看苗条的舞蹈老师迈开长腿踏着有些外八字的步伐巡游在一群手扶把杆的小姑娘中间……这些曾是我在童年无比向往的场景。所以,女儿五岁时,我毫不犹豫地把她变成了芭蕾舞学员。

一转眼,她在芭蕾舞的海洋中已经扑腾了近五年了。然而,由于身体的柔韧性不太理想,而且课后练习的积极性也不高,女儿始终不能成为让老师眼睛发亮的学员。当别的孩子自如且优雅地劈叉、下腰时,她总是涨红着小脸,露出僵硬的微笑。据说老师时常在训练时严肃地提醒学生: “把你们的 ‘小西瓜’藏起来!”她总会第一个憋住气用力地收紧肚子。

那天下午,天色阴沉沉的,室外寒风呼啸,室内的暖气却晕染出一个温暖如春的天地。和其他家长一样,我坐在练功镜前的长椅上,目光追随着自己的女儿。

别的孩子修长瘦削,十岁出头的小姑娘个个都匀称挺拔,如同亭亭玉立的出水芙蓉。只有我的女儿还显现着 “婴儿肥”,站在众人中间的确显得有些另类。几个活泼的小姑娘笑着、闹着,满室奔跑,有时还扑过来偎依在家长怀中撒撒娇,而她却默默地坐在角落的地板上安静地绑着鞋带,左一下,右一下,接着慢慢起身,扶着把杆轻轻地转动着脚踝。偶尔,她的眼光偷偷地瞟向我,羞怯地笑笑,嘴角却抿得紧紧的,发髻上装饰的几朵小花仿佛也有了重量。

音乐从屋角的音箱中缓缓飘来,学员们开始在老师的指挥下展示一个学期的学习成果。

我的视线从前排的每一个孩子脸庞上扫过,然后静静地聚焦在女儿身上。只是过了十来分钟,隔着二三米的距离,我就清晰地看见她的下巴上已有几颗汗珠摇摇欲坠,亮晶晶的,氤氲着海潮般的气息。班级演练、小组展示,绷脚尖、擦地、踢腿、半蹲、弹跳、旋转,二十多个女孩一起转身,女儿的背影刹那间占据了我全部的视野——因为全班唯有她一个人整个后背都已经湿透了。

老师略带沙哑的声音适时响起: “小雅的手臂伸展得最远,雯雯的腿部线条最美,凤凤的动作最标准……哦,念念的汗出得最多——就是‘西瓜’大了点儿……”身旁的家长们骚动着,发出一连串轻微的笑声,有几个熟识的还侧脸看着我,脸上的笑容颇有些意味深长。于是,我赶紧用上翘的嘴角来回应他们,幅度由小变大,终于聚集成一声 “噗哧”的脆响。

带着笑意,我抬眼望去,努力搜索女儿的视线。然而,没有想到的是,她的嘴巴噘着,眼神闪烁着,不再看我,甚至不再看眼前镜子中的自己,手脚的动作也瑟缩、迟钝了很多。老师的教鞭 “啪”的一声敲到了她脚边的地板上。

我愣了愣神,笑容僵在脸颊,接着悚然一惊:

老天,我究竟做了些什么?!

我来到这里,原本不是想要陪伴女儿,给她安慰和勇气吗?可是,我竟然如此随意地背叛了她,背叛了自己的本心,为了迎合别人而从她身边走开,留下她独自一人背负起整个舞蹈室沉重的目光和笑声!小小年纪的她要如何面对自己的妈妈与别人相同的笑容呢?

不知怎的,我的眼前突然闪现出她两岁多在姑姑假装打我时,从沙发上 “噌”地跳下来叉着腰大声叫嚷 “不许你欺负我妈妈”的场景。

汇演仍在继续,轻柔的钢琴旋律隐约流淌出伤感,女儿始终低着头,我的心亦如绑了铅块似的,一直在沉重地坠着、坠着,以致忘记了下课后是如何拽着她匆匆离开舞蹈室返回家中的,只记得素来走路时最爱挽着我胳膊的她,在路上用力地甩开了我的手臂……

最终,2010年1月10日,我亲爱的女儿念念挥别芭蕾,转投了另外一家少年宫并改学民族舞。做出这个选择,用她自己的话来说,是因为 “芭蕾舞太忧郁”了,与她欢脱的性格不投契。我曾想劝她为了天鹅梦再坚持一段时间,理由甚至已拟好了几个版本的腹稿,然而那段时间,只要面对她,只要她沉默地凝视着我,我就一句话都说不出口了——尽管她从未对我提起过那天下午的事情,每天依旧蹦蹦跳跳的。

现在想来,这不就是和哈罗德一样,因为 “做了一回叛徒”而担负的心灵枷锁吗?

时光流转,二十年后,一生安分守己的哈德罗突然决定要一个人走长长的路,在路上他想起了儿子戴维, “他真希望儿子跳舞那天晚上自己没有笑出来”,因为他 “花了一辈子低头,避免冲突,然而儿子却下定了决心和他斗一斗”。噩梦一般的回忆牵扯出他内心深处剧烈的痛,让他无处可逃。后来,他邂逅了一位脏兮兮的老人。老人在街上随着音乐手舞足蹈,动作生涩又失衡。当围观的人群渐渐散去,哈罗德毫不避讳地和他一同舞了起来。

心灵被禁锢着走了二十年弯路后,他终于以这种方式表达了对儿子的歉疚,也终于找回了自己、拯救了自己。

合上书本,我呆呆地坐在窗边,眼前似乎又看到女儿汗湿的背影,重重叠叠的目光和笑声压在她身上……

是的,我不能否认,如果当时面对的是学生,我会毫不犹豫地给予她我的赞扬、鼓励与期待;然而,在面对自己的孩子时,我却失去了正确的判断力。此刻,我多么希望,多么希望那天下午我没有笑出来,而是在课后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并且告诉她: “在妈妈心目中,你的舞姿一直是最美的!”

迟疑了一会儿,我放下书本,站起来,走到女儿房间,把笑吟吟地看着我的女儿紧紧地拥在怀中。她有些愕然,但没有说话。我把脑袋抵在她浓密的乌发上,眼泪不知何时已濡湿了脸颊……

(作者单位:广东实验中学)

责任编辑 黄佳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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