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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题与反题

2017-04-25波兰切斯瓦夫米沃什

延河 2017年4期
关键词:沃什

[波兰] 切斯瓦夫·米沃什 著

连晗生 译

正题与反题

[波兰] 切斯瓦夫·米沃什 著

连晗生 译

切斯瓦夫•米沃什(Czesław Miłosz),二十世纪波兰伟大诗人、作家、翻译家。1911年生于立陶宛。二战期间,米沃什参加华沙的地下文学活动,战后先后做过波兰驻美国和法国大使馆文化参赞。1951年在法国请求政治避难,1961年流亡美国,受聘于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米沃什战后发表的诗集包括《波别尔王和其他的诗》《无名的城市》《日出和日落之处》与《冬日之钟》等。1980年,米沃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上世纪90年代初,米沃什返回波兰克拉科夫居住。2004年8月14日,在克拉科夫的家中逝世,享年93岁。

很远

大爱造就大悲伤——斯卡尔加

1

这编年史家呼吸着,他的心搏动着。

在编年史家中这很罕见,因为他们通常是

僵死的。

当他忆起尘世他力图描摹它,

即,描摹在此世上他的初恋,

一个普通名字的女孩,

他永远不会再收到她的信

而她强烈的存在令他惊奇

因此似乎她口授他书写的东西。

这发生在许久、许久以前。

在一个城市,它像一场宗教剧

带着华丽的塔,从青翠之山中

直穿天宇进入白云。

我们在那里长大,一个接一个,不知不觉,

在同一个传说:关于一条没人

见到的地下河,关于一个中世纪的塔

下面的蛇怪,关于一条秘密通道

从城里直达一个远岛——

一座城堡废墟在它湖水的中心。

每年春天我们在河中获得同样的快乐:

冰正裂开,流动着,而看,渡口的船

描着蓝和绿的条纹,

壮丽的木筏飘流向锯木厂。

四月的阳光,我们走在人群中。

期望是羞怯、无名的。

而只是现在,当每一次的“爱,喜欢,尊重”

已应验,当嘲弄和悲痛

相似而我和那些

男孩女孩合而为一,说再见,

我意识到他们对于他们城市的爱是多么强烈。

虽然他们没意识到,这将持续他们的一生。

他们命定活过国家的沦丧,

去寻找一件纪念品,一个符号,不会凋亡的某物。

而如果我要给予她一件礼物,我会这样选择:

我会把她放在建筑的梦中,

在那儿,圣•安和贝尔纳修士修女们,

圣•约翰和传教士们相遇于天空。

2

香薄荷的气味弥漫,在那里,路径朝着

小湖的赤扬和灯心草蜿蜒而下,

阳光中,一个个蜂箱。

我们森林乡村恒常的蜜蜂们

劳作着,一如既往,在我们凋亡的那天。

她脚步迅捷。她叫道:“快!

没时间了!”——他们抓紧孩子们,

跑过那条路,从那房子,经过赤扬,进入沼泽地。

士兵们走出桦树林,包围着房子,

他们早已把卡车留在林中,为了不吓跑人们。

“他们没想到放出狗,

它当然会带他们到我们这儿。”

就这样我们的国家将终结,依然与它的柳树,

苔藓,野生的迷迭香丰饶护卫。

长长的列车驶往东方,驶往亚洲,

带着知晓他们不会回归的人们的哀悼。

蜜蜂们飞行,沉甸甸,到它们酿酒的草地,

白云悠悠,倒映于湖中。

我们的遗产将被交予不认识的人们。

他们是否会关心蜂箱,门廊边的干金莲,

细心地铲掉地上的杂草,歪斜的苹果树?

3

但,没错,餐馆的名字叫“憩角”。

我怎能忘记!是否它意味

我不想铭记?而城市正进入

睡眠的蜕皮,进入我不能想象的人们所持有的

一个漫长季节。它几乎,几乎不能

返回。为什么我的诗中自传性的内容

如此地稀少?藏起我自己的东西的念头

来自何处,仿佛它已患病?

就这样,在“憩角”中我仍是绅士们,

学生们和官员们中的一个,在他们面前

小马太的侍者们会放上一壶

伏特加,直接从冰块中拿出,沁着雾珠,

长大成人让你自豪,

正如你骄傲于你的好血统。

这发生在一个遍布沼泽地

和松树林、马车嘎吱响于多沙大路上的欧洲。

小马太,殷勤亲切,穿梭于桌子间。

他将成为告密者?或他已去往

西伯利亚河流旁边的一个古拉格集中营?

4

这国家的事务何其愚蠢。

我不应写到它然而我做了。

因为,毕竟,人怜悯人们。

在我生活的地方这里他们

夜以继日地买卖。

在撒满淡蓝光的大厅中,他们堆满

购于五个大陆的水果,

来自东方和西方的鱼和肉,

蜗牛和牡蛎反时节地汇集,

液体在湿热难耐的凹处发酵。

我一点也不反对商店窗户的“波利尼西尼”,

不反对最合适的价钱上的原始自然

如果我反对,将它留给我自己,这样更简单。

我并非本地人。我来自一个遥远的省份,

来自一个遥远的大陆

在那里我懂得了国家的本性。

在夜晚的河边,我们的唱诗班歌唱。

我们住在沼泽地那边,树林的那边,

离最近的火车站三十公里,

在庄园,自耕农的小屋,农舍,小村中。

我们的歌唱关于区分:这儿的这个

属于我们,那儿的那个属于外人,这儿穷,那儿富,

这儿耕作,那儿贸易,这儿美德,那儿罪孽,

这儿忠诚于祖先,那儿背叛,

如果有人要卖出他的森林,糟糕之极。

橡树挺立于那里多年,此刻

伴以雷鸣般的回声倒下,大地震颤。

而后通往教区教堂的、鸟儿们歌吟的

道路不再穿过凉萌

而是经过空荡的寂静的旷地,

而那似乎预示着每一种损失。

我们恳求神奇处女的保佑庇护,

我们用拉丁圣歌伴和风琴音乐

我们生活了一代又一代,在这

不会用威胁或惩罚来征服我们的国家。

直到一个完美国家现身于大地。

这国家完美无暇,如果它从每人身上

夺走他的名字,性别,衣服和习俗,

拂晓时运送他们,疯狂又恐惧,

到哪里,没人知晓,到草原,荒漠,

因此它的威力被揭示

而,人们在他们的秽物中打滚,

饥饿,羞辱,声明放弃他们的权利。

我们对此了解了什么?根本什么也没有。

后来,我们之中没人

能够告诉世界这种新知识。

年代过去,记忆过去。没人会发现

求助的字迹,坟墓没有十字架。

读日本诗人小林一茶[4](1762-1826)

一个美好的世界——

露珠滴落

一滴,两滴

少许的笔墨,它在那儿。

白雾的大的寂静,

在山峦间醒来,

鹅群叫着,

一个井桶升起吱吱作响,

而水滴在屋檐凝结。

或可能其他的房屋。

看不见的海洋,

雾直到中午

在暴雨中从红杉木的树干滴下,

汽笛在海湾发出嗡嗡声。

诗能那样做但不再那样做了。

因为我们不能真正了解言说的那个人,

他骨和肉是何种状态,

他皮肤的孔隙,

他在里面如何感觉。

而是否这是什莱姆巴克村,

在那儿我们常找到蝾螈,

华丽的颜色像特里萨•罗什考斯卡的衣服,

或另一片大陆和不同的名字。

科塔尔宾斯基,扎瓦达,埃林,梅勒妮。

没人在这首诗中。好像它

通过地方和人的消失而存留。

杜鹃鸟啼叫

为我,为山峦,

为我,为山峦

在位于岩脊的他的单坡屋顶下坐着

倾听瀑布在峡谷轰鸣,

他的面前是树木繁茂的山峦的褶皱

和触碰它的落日

而他想:杜鹃鸟的声音怎么

一直在转变,要么在这儿要么在那儿?

这倒不如不在事物的秩序中。

在这个世界

我们行走在地狱的屋顶

凝视花朵

知道而不说出。

就这样人们忘却。

讲出来的强化其本身。

没讲出来的倾向于不存在。

舌头被出卖给触觉。

我们人类依靠温暖和温柔而持续:

我的小兔,我的小熊,我的小猫。

根本不是冰冻拂晓的一个寒颤

不是即将到来的日子的恐惧

不是工头的鞭子。

根本不是冬天的街道

不是整个世间空无一人

不是意识的惩罚。

根本不是。

正题与反题

——神之爱是自我之爱。

繁星和海洋被珍贵的“我”充满,

甜蜜如一个枕头和一根被吮吸的拇指。

——如果在温暖的草地鸣叫的蚂蚱

用一种普遍的方式,赞美那被叫做“存在”的属性,

而没参照它自身的角色,

对敬慕的人而言,那会是最直率的。

一件紧身衣的钩子(节选)

在一个大城市,在林阴大道上,很早。百叶窗和遮檐拉高,人行道的混凝土路面,脚步的回声,斑点的树皮。那时正开始我的二十世纪,而他们走着,男人们和女人们;现在接近它的尽头而他们走着,不太一样,但叩打着同样的道路,用鞋和高跟便鞋。不能理解的天命把人分为男女、老少,没有递减,一直在这里,替代一度活着的那些人。而我,呼吸着空气,因为我是他们中的一员,把我的肉体和他们的肉体相联系而心醉神迷,但与此同时意识到可能不曾凋谢的存在。我,替代他们,怀揣一个不同然而还是他们自己的名字,因为五官为我们所共有,我行走于此,此刻,在轮到我被替代之前。我们没有被死亡和时间所触碰,孩子们,自己和夏娃,在一个幼儿园里,在一个沙盒中,在一张床上,彼此拥抱,做爱,说着永恒告白和永恒快乐的话语。空间广袤地敞开,闪烁的飞行器腾起于上方,地铁的隆隆声在下。苍穹之下有我们的衣服,锡箔王冠,紧身衣,人造的动物毛发,蜥蜴鸟的鳞片。为了用你的眼睛吞没一个花店的内景,为了听到人们的声音,为了在你的舌头品尝微醺的咖啡的味道。经过公寓的窗户,我杜撰故事,相近于我自己的经历,一个抬起的手肘,在一面镜子前头发的编束。我繁衍自己而渐渐分别地栖居于他们每个人身上,这样我的暂时性就无力凌驾于我的上方。

力量

虽然信念微弱,我相信充满空气

每一英寸的潜力和权力。

它们察视我们——没人看到我们可能吗?

只想想:一个宇宙的奇观和绝对的无人?

有证据,我的意识。它和自身分离,

在我、其他人上方,在地面上方翱翔,

很显然与那些力量同源,

像它们,能超然观看。

是否它们帮助我们,伤害我们,在哪种状况之下,

或它们只被允许去看,谁知道。

它们欢笑且感觉怜悯。因为它们相当人性

但也超人性,因为无论一日、一年

还是一个世纪将不包含它们。幼儿园,操场

是它们所爱的领地。男孩们,女孩们,在奔跑,

或掷出一个球,他们将来的模样

写在脸、姿势上。后来,用珠宝装饰,

俗丽的描画,慵懒的,嘴唇吐出烟圈,

或系着白围裙,垂下薄面纱,

或露出白胸脯,哺乳。而他们,带着公鸡的荣耀,

出席会议,大腹便便的争权逐利者,在

饮酒竞赛上,迟钝的眼睛。床、毛毯,他的

或她的,

不可理解,言说着真相,匆忙。

我的猫咪,我的小狗。小青蛙们。

众多的绿色幼蛙们。小熊维尼们。兔子们。

他们的语言一直相同,为童话故事所滋养。

而对于诸力量那些是什么?纯粹灵魂们怎能

从内部领会辛辣苦痛,气味,触摸

粗头发,如,一种提香色的?

让我们假定,即使,它们能。然而对他们而言

真正晦暗的还是墓地。倾斜向树后闪现的

蓝色大海,或朝向日出,

或平整地,在一条灰色河流那边。多么完美的

不可逆转之物!多么完全的他性

从意识的回路进攻存在

而因此魅人心目,这么基础

以致存留的是为了重复发问:“为什么?”

而诸力量流溢,在墓石间呼呼盘旋,

“谁命令他们去死,谁需要这个?”

它们大声叫喊,沉思,在不断的惊奇中。

因为它们的思想,清晰明了,趋于和谐,

了解理想外形,尊敬秩序,

在秩序中存在的必定永远存在。

注释:

[1]“爱,喜欢,尊重”是波兰孩子和年轻人喜欢玩的游戏。当他们爱上一个人,不好意思表达自己的感情,而且不知对象对自己有没有感觉时,就拿了一朵花,一片一片地摘花瓣,第一片是爱,第二片是喜欢,第三片是尊重,第四片又是爱……直到最后一片。英文版为“他爱我,不爱我”。这里遵照波兰原文。

[2]圣贝尔纳教派:12世纪有名的隐修教派,

[3]波利尼西亚(Polynesia),太平洋三大岛群之一,处于大洋洲中部,意为“多岛群岛”(Polynesia由希腊文poly及nesoi组成,poly意为众多,nesoi意为岛屿),主要包括夏威夷群岛、图瓦卢群岛、汤加群岛等。

[4]小林一茶(1763—1827):日本著名俳句诗人。

[5]什莱姆巴克(Szlembark):位于波兰南部的小村落。

[6]这些名字的英文拼写分别为“Kotarbinski,Zawada,Erin,Melanie”。

责任编辑:马小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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