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 屠格涅夫 著

汪剑钊 译

森林与草原

[俄] 屠格涅夫 著

汪剑钊 译

伊凡•谢尔盖耶维奇•屠格涅夫（1818-1883），俄国著名作家。主要作品长篇小说《罗亭》《贵族之家》《前夜》《父与子》与《处女地》，中篇小说《阿霞》《初恋》等。屠格涅夫出生在奥廖尔省一个贵族家庭，曾先后在莫斯科大学、彼得堡大学就读，毕业后到柏林进修，回国后和别林斯基成为至交。从1847年起为《现代人》杂志撰稿，出于自由主义和人道主义的立场反对农奴制。19世纪60年代后长期居住巴黎。屠格涅夫在大学时代就开始创作，1847～1852年陆续写成的《猎人笔记》是其成名作，主要表现农奴制下农民和地主的关系。

……他被一点一点地向后拽，

被拽进村庄，被拽进花园，

那里，椴树是如此高大而茂密，

铃兰花散发着少女的芬芳，

那里，圆润的爆竹柳在水面上

垂下一排排细枝的屏风，

那里，云雾的橡树生长在云雾的田野上，

那里，弥漫着大麻和荨麻的气味……

去吧，去吧，去到那辽阔的旷野，

那里，大地乌黑发亮如同天鹅绒，

你放眼望去，尽是大片的黑麦，

仿佛轻柔波浪似的起伏不定。

从透明、圆润的白色云朵中

漏出一道沉重、金黄的光线；

那里真美妙……

（摘自拟销毁的诗篇）

读者或许已经厌倦了我的笔记；我赶紧安慰他，答应仅限于已经发表的这些片断；不过，在和他道别之前，我不得不就打猎一事再赘言几句。

带上猎枪与狗去打猎，fur sich，本身是一桩妙事，就像古人所言；但是，即便你天生不是一个猎人：您毕竟喜爱大自然；由此说来，您怎么可能不羡慕我们的兄弟……且听我慢慢道来。

举个例子吧，您是否体验过春天黎明之前驾车外出的快乐？您走到台阶上……在灰黑的天空中，有几颗星星在眨巴着；湿漉漉的微风偶或像轻泛的细浪；隐约可以听到朦胧、克制的夜之絮语；被阴影环抱的树木发出微弱的喧声。把毡毯铺在马车上，将装着茶炊的箱子摆在脚下。拉边套的两匹马缩紧身子，打着响鼻，神气地轮换踩踏着马蹄。一对刚被惊醒的白鹅沉默着，缓慢地从道路上穿过。在篱笆后面的花园里，守夜人发出了平和的鼾声；每一个声响都仿佛停立在凝滞的空气中，停立而非穿过。于是，您坐上马车；驭马同时抬腿，马车发出了响亮的辘辘声……您向前行驶——经过了教堂，下坡右转，越过堤坝……池塘冒起了袅袅的轻雾。您感到了一丝凉意，用大衣领子遮住脸颊；打起了瞌睡。马蹄踩在水洼上溅起很大的响声，马车夫吹起口哨。可就这样你已走出约莫四俄里……天边泛起一抹红晕；寒鸦在白桦丛中醒来，笨拙地来回飞行；麻雀在黑黢黢的草垛旁唧唧鸣叫。空气豁亮起来，道路逐渐变得清晰，天空明朗起来，云朵发白，田野泛绿。农家的屋子里，松明燃起红色的火焰，大门背后传来睡眼惺忪的话音。而与此同时，红彤彤的朝霞显露了出来；金色的彩带就此在天空上伸展，雾霭在沟罅中一团团升起；云雀在嘹亮地歌唱，黎明前的微风飘拂着——血红的太阳悄悄地浮现。光亮像水注似的涌现；您的心脏仿佛小鸟似的猝然一抖。清新、快乐与可爱！周围很远的地方都清晰可辨。在小树林后面有一个村庄；稍远一些的是一个带有白色教堂的小村庄，山坡上还有一座白桦林；林后有一片沼泽地，那正是您要去的地方……撒欢吧，马儿，撒欢吧！撒开欢实的步子向前！……还有三俄里，不会更多了。太阳很快升了起来；天空晴朗……将是一个好天气。一群牛羊从村子里出来，向您走来。您登上了山顶……怎样的景象呵！河流蜿蜒伸展大约有十俄里，透过雾霭呈现深蓝的光亮；它的后面是一片绿油油的水草地；草地之后是平缓的小山冈；远处，凤头麦鸡啼叫着盘旋在沼泽地上空；透过渗透在空气中的湿润的反光，远方显得非常明朗……仿佛不是在夏天光景。胸膛呼吸得多么自由，四肢活动得多么舒畅，被春天新鲜的空气所笼罩，整个人感到多么强健！……

而七月的夏日清晨！除了猎人，谁还能体会到在朝霞下徜徉在灌木丛中的快意？您的双脚在露水打湿的、白晃晃的青草上留下了绿色的足迹。您拨开湿漉漉的灌木丛——夜晚凝聚的温暖气息一下子就向您袭来；整个空气充满了艾蒿新鲜的苦涩味儿，还有荞麦和“三叶草”的蜜香；远处，橡树林如同一堵墙似的伫立，太阳也亮灿灿地闪烁红光；那么清爽，但已经可以感受到暑热的临近。脑袋被过剩的香气熏得晕晕乎乎的。无尽的灌木丛……远处某个地方有一片成熟的黑麦金光闪闪，荞麦则呈现为一条狭长的黑带。这时，马车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响声；一名农夫缓步走了过来，预先把马儿牵到阴凉的地方……您与他打了个招呼，离开——您的背后响起镰刀响亮的咔嚓声。太阳升得越来越高。青草很快就枯萎了。已经变得非常炎热。过去了一个钟点，又一个钟点……天边逐渐暗淡下来；静止的空气喷发着灼人的暑气。

“兄弟，这里从哪可以弄点水喝？”您问一名刈麦者。

“噢，那里，在峡谷中有一口水井。”

穿过蔓草缠绕的茂密榛树丛，您下到了谷底。果不其然：在断崖下就隐藏着一眼山泉；橡树丛在水面上贪婪地张开了自己蹼掌形的树枝；银色的大气泡晃晃悠悠从泉底冒了起来，泉底爬满了一层细密、柔软的青苔。您扑到地面，您大口地畅饮一番，倦怠就向您袭来。您置身树荫下，您呼吸甘甜的湿气；您感到畅快无比，而在您对面，灌木丛被灼烫着，在太阳下逐渐泛黄。但这是什么？风骤然刮起，又疾驰离去；周围的空气颤栗了一下：难道这不是惊雷吗？您走出了峡谷……天空出现了一条铅灰的带状物？难道是暑气变得更浓重啦？难道是乌云在向前挪动？……但此刻，闪电微弱地一闪……嗨，暴风雨即将来临！周围，太阳还在灿烂地闪烁：还可以打猎。但乌云在生长，它的前端像长袖一样伸展着，如同穹窿似的垂下来。青草、灌木丛，一切都突然暗淡起来……赶快！那边似乎有一个灰色的板棚……赶紧！您跑到跟前，走了进去……怎样的雨水啊？怎样的闪电？雨水透过草房顶滴湿了芬芳的干草垛……但是，太阳又一次出来戏耍了。暴风雨过去：您走出板棚。我的上帝，周围是多么快乐地闪烁光辉，空气是多么清新和澄明，草莓和蘑菇散发的是多么甘洌的气味！……

但是，黄昏来临了。晚霞如同烈火一样迸发，席卷了半个天空。夕阳西下。附近的空气似乎尤显透明，仿佛玻璃似的；远处，弥漫着柔软、温暖的雾气；鲜红的闪光与露珠一起滴落到林中空地上，这空地不久前还被一层淡薄的金光之流所充溢；颀长的影子从树木、灌木丛，从高高的干草垛上奔跑下来……太阳沉落了；一颗星星被点燃，在夕光的火海中颤抖……这火海逐渐变得苍白；天空显现为靛蓝色；单个的影子慢慢在消失，空气中灌满了雾气。该回家了，回到您过夜的村庄，回到农舍去。您顾不得身体的疲惫，背上猎枪，快速驾驭……这时，夜便来临了；二十步开外已不可视物；猎狗在黑暗中也显得有点模糊。在黑魆魆的灌木丛之上，天边有一丝朦胧的光亮……这是什么？火灾？哦不，月亮升起来了。下面，在右边，村庄里的灯火已经在闪耀了……终于到了您的屋子。您从窗口已可看到铺着白色台布的桌子，点燃的蜡烛，晚餐……

有时，你吩咐套上竞赛的轻便马车，到森林中去捕猎花尾榛鸡。狭窄的道路旁边长着两堵墙壁似的高大的黑麦，走过这道路多么惬意。麦穗轻轻打着您的脸颊，矢车菊粘住您的脚跟，鹌鹑鸟在周围鸣叫，马儿懒洋洋地小跑。到森林跟前了。阴凉而安谧。体态俊美的山杨在您的高空嘟哝细语；白桦下垂的长枝干微微颤动；一棵强壮的橡树像一名战士似的站在漂亮的椴树旁边。您沿着绿荫遮掩、光影斑驳的道路行驶；几只大黄蝇在金色的空气中纹丝儿不动地逗留一阵，突然就飞走了；小蚊虫呆愣地盘旋着，时而在暗处发亮，时而在阳光下发黑；鸟儿和平地啼啭。红胸鸲的金嗓子饶舌而纯洁地发出快乐的歌声：这声音与铃兰的芬芳十分般配。再往远走，往远走，在森林的更深处……森林一片沉寂……一种难以言说的宁静渗入了灵魂；周围也是如此安谧，令人昏然欲睡。但是，突然一阵风刮来，树梢开始骚动，仿佛涌起翻卷的波浪。从去年的褐色树叶中间冒出了一些很高的茅草；蘑菇戴着自己的帽子三三两两地站立。雪兔突然蹿了出来，猎狗吠叫着紧追不舍……

丘鹬飞来，正是晚秋的森林最美的时节！它们不会仅栖停在树林深处：需要沿着森林的边缘寻找它们。没有风，没有太阳，没有光亮，没有阴影，没有动静，没有喧哗；秋天的芬芳在温软的空气中弥漫，如同葡萄酒的香醇；远处，薄雾缭绕着黄澄澄的田野。透过赤裸的褐色树枝，安静的天空平和地闪现着白光；某个地方的椴树还悬挂着最后的金叶。脚下潮湿的土地富有弹性；高杆的枯草茎静止不动；长长的蛛丝在枯蔫的草上闪亮。胸口平静地呼吸，而一种奇怪的忧惧向灵魂袭来。你沿着树林边缘一边行驶，一边照看着猎狗，这时，那些可爱的形象、可爱的脸庞，死去的和活着的人们，都浮上了我的记忆，好久好久以前熟睡的印象意外地苏醒了；想象力飞翔起来，如同一只小鸟，一切是那么清楚地活动起来，在眼前出现。有时，心脏突然颤动一下，怦怦跳起来，急切地扑向前方，有时，义无反顾地沉浸在回忆之中。整个生活就像一幅画卷似的轻捷而疾速地铺展了开来；人掌控着所有的过去、所有的情感和力量，整个的灵魂。周围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打扰他——无论是太阳，还是风，还是喧嚣……

秋日里，早晨寒冷而白昼清凉，那时，白桦树就像一棵童话中的神树，遍体金黄，被出色地刻画在淡蓝色的天空上，那时，低挂的太阳不再灼烫，但比夏天时更加灿烂，一片小小的山杨树林整个是透亮的，仿佛它们觉得赤裸地伫立是一件快乐而轻松的事情，寒霜还在谷底白晃晃地闪烁，而清新的风悄悄地拂动，驱赶着卷曲的落叶——那时，碧浪快乐地在河面上奔流，托起悠闲的大鹅与鸭子；远处，一座被柳树半遮掩的磨坊在嘎嘎作响，鸽子在清朗的空气中闪烁缤纷的色彩，在磨坊上空疾速地盘旋……

夏天雾蒙蒙的时光也很美好，虽然猎人们不大喜欢它们。那样的日子里无法射击：因为鸟儿从你脚边轻捷地腾起，很快就消失在静滞的雾霭那白皑皑的烟尘里了。不过，周围的一切是多么安谧啊，简直是无法言说的安谧！一切苏醒了，但一切沉默不语。您从一棵树旁走过——它纹丝不动，正消闲自在。透过均匀地散布在空气中的纤薄的雾气，您面前显露出一条黑色的长带。您将它当成是邻近的森林；您走近了才发现——森林变成了田垄上一畦高立的艾蒿。在您的头顶，在您的周围——到处是雾霭……但风在轻轻地拂动——蔚蓝天空的一角穿过薄雾显露了出来，仿佛缭绕的雾气，金黄的光线突然闯了进来，变成了一道很长的光流，击打着田野，直抵小树林——于是，一切又被遮蔽起来。这场斗争持续了很长时间；但是，当光明最终赢得了胜利，被烤暖的雾霭最后的波浪像桌布似的，时而卷成一团，时而平展地铺开，时而又盘旋着躲进温柔地闪烁的蓝色天空中，白昼就变得不可言状的壮丽和明朗……

但这时，您准备出发到远离庄园的地方去，到草原去。您沿着乡村小道走了约莫十俄里——终于来到一条大道上。经过了无数大车队，经过了几家客栈，它们的大门敞开，庭院里有一口水井，屋檐下安放着咝咝响的茶炊。经过了一个又一个村镇，越过了一望无垠的田野，沿着绿色的大麻地，您走了很久很久。喜鹊从一棵爆竹柳飞到另一棵爆竹柳；村妇们手里拿着长耙，缓慢地走在田野里；一个路过者穿着破旧的土布长衣，肩上背着一个行囊，拖着疲乏的步子行走着；地主家满载的轿式马车套着六匹高大却疲乏的马儿，冲着您走来。垫枕的一角从车窗露了出来，而在马车的后脚蹬上，在大席袋上，侧身坐着一个穿着大衣的仆人，手里攥紧了缰绳，污泥溅到了眉毛上。这是来到了一个小县城，城里有歪斜的木头小屋，无边的栅栏，没有人烟的石砌商店，悬在深谷之上的古桥……再远一些，再远一些！……就是草原地带了。你从山上俯瞰——怎样的景象呵！圆溜、低矮的山冈，被开垦和播种过，如同宽广的波浪一般伸向前方；长满了灌木丛的峡谷蜿蜒着穿行其间；一座座小树林像椭圆形的岛屿似的分布着；狭长的道路从一个村庄通向另一个村庄；教堂闪烁白光；在柳树丛的掩映下，河流闪烁着粼粼的波光，有四处筑建了堤坝；远处田野上，鸨鸟并排站立着；一座古老的乡绅的宅子，附带有一些杂用房，一个果园和一个谷仓，依傍着一个不大的池塘。但您向更远更远的地方驶去。山冈变得愈来愈小，树木几乎都看不见了。终于，见到它了——好一片望去无边的草原！

而在冬天里，您爬上高高的雪堆去追逐兔子，呼吸冷彻骨髓的空气；柔软积雪那夺目的微光闪烁，让您不由自主地眯缝起眼睛，愉快地欣赏赤红森林之上澄碧的天空！……早春时节，周围一切亮晶晶的，逐渐在塌陷，透过溶化的积雪升起的重雾，已经可以嗅到烤热的土地的气息，在解冻的地方，在斜射的阳光下，云雀率真地歌唱，水流带着快乐的喧响和咆哮，从一个峡谷翻腾向另一个峡谷……

可是，结束的时辰已到。恰好我谈到了春天：在春天容易离别，在春天幸福的人们也容易为远方所吸引……再见，读者；祝您永远平安、幸福。

责任编辑：丁小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