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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的丰宴

2017-04-25寇挥

延河 2017年4期
关键词:小说

寇挥

阅读的丰宴

寇挥

寇挥,男,出生于陕西淳化。长篇小说《想象一个部落的湮灭》《北京传说》分别获首届柳青文学奖新人奖、第三届柳青文学奖优秀长篇小说奖。2013年陕西省第二届优秀签约作家奖。《马车》获2014年首届年度文学奖。鲁迅文学院第三届全国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在国内各大报刊发表小说、散文、评论近百篇。中篇小说《长翅膀的无腿士兵》入选《1999年最佳中短篇小说》,短篇小说《黑夜孩魂》入选《21世纪小说2002年度最佳小说•短篇卷》。陕西省作协文学院第一、第二、第三届签约作家。

关于阅读,我要谈论什么呢?是全世界全人类的文学,主要是小说、戏剧和史诗。我首先要树立一个制高点,一个标杆,一个夜空里的海上灯塔。有了这样的灯塔,才会照亮全世界的文学。这样的灯塔便是《悲惨世界》和《白鲸》。我的认识是在全人类的文学中,这两部作品是最伟大最崇高的,是全世界所有的文学都无法企及的。我定的标准是:作品笼统感觉上应该是伟大,崇高,大爱极善,应该是神秘,形而上,强大的象征力量,来源于终极,回归到终极,人类与宇宙的神秘纽带就是由这样的作品织起来的。上面说的两部作品都做到了。一个基督化身的苦役犯,或者说上帝能够把任何一个普通的人点化为他的代表,替天行道,冉阿让就是这样的化身,他是苦役犯,可通过努力把一个妓女的女儿提升到了天堂世界里,一个灰姑娘成了男爵夫人。我要补充的是,伟大崇高的作品还应该具备童话性,神话性也是可以的,当然童话性更能使作品鲜嫩绚烂,色彩犹如彩虹,《悲惨世界》就有这样的童话光彩。这个受苦的人,这个坐了几十年牢狱的苦役犯,他为一个妓女的儿女铸造一座天堂,他用他的智慧创造了大量的财富,还从法国街垒道的战场把与妓女的女儿相爱的奄奄一息的男爵的儿子救了回来。为妓女的女儿不但打造了一个物质的伊甸园,还从她的身体上取了一根肋骨,为她制造了一个英俊潇洒的亚当。他的极善大爱行为使一直追捕他的国家冷酷机器化身的沙威受到了致命的冲击,他所坚守的国家法律崩溃了,他个人也同样分崩离析,结果是跳了大水自尽了。这是一个人对一个国家的胜利,他用他的大爱战胜了国家。

这部世界头号小说里,钱是个很重要的介质。苦刑犯出了牢狱之后,获得了主教大人的银器,到海滨城市成了企业家。在监狱里苦刑犯们创造代用宝石的方法,他把那样的方法带到了海滨,使滨海城市的经济腾飞,他成了市长。他有大量的金钱。财富能够帮他完成最大的梦想,把他自己塑造成了圣徒,也把妓女的女儿养育成幸福的主人。与雨果同时出生于一八零二年的大仲马于一八四六年和一伙写手完成的《基督山伯爵》中重要的小说工具也是金钱财富,可这样的介质在大仲马那里只能变成通俗小说的利器,而非崇高的复仇。人物心中若是有大爱极善就不会有复仇这样的故事。在巴尔扎克的《高老头》也有伏脱冷要把拉斯蒂涅用金钱培养成上流人士,狄更斯于一八六一年出版的《孤星血泪》也是一个苦刑犯用他在澳大利亚创造的巨大财富把年轻人匹普供养成上流人的故事,但这些作品都远远低于《悲惨世界》。

我为全人类文学树立的第二大标杆、第二座高峰是赫尔曼•梅尔维尔的《白鲸》。这部五十多万字的长篇小说,我在20世纪的九十年代初就激动兴奋地攻读过了。小说虽然在文字细节上不够精彩,但它的宏大的构思本身就是一半的成功,我今天依旧认为它绝对是一部大气量的作品。阅读《白鲸》的起因是一个比我大十多岁的朋友的引导,这位朋友叫爱琴海。他建议我阅读《白鲸》的,读完之后,我想起了童年时大人讲过的传说,说是大地下面有一个其长度可以跨州过县的、其粗壮如窑洞山谷那样的巨蟒,它不翻身就会造成大地震。

还是说《白鲸》这部伟大著作吧。它面对了神秘,无边无际的神秘,神秘力量来自于人类不能认识的远方或者深处的一切,这头叫莫比—迪克的庞然大物无疑来自于远方和深处的神秘,它代表的不是它自己,它代表了所有的远方及深处,与它斗争就意味着与神秘世界开战。这个叫亚哈的船长带领着一船亡命徒在大洋里寻找和追赶着神秘世界的化身莫比—迪克。这头白鲸多年前咬去了船长亚哈一条腿,他是真的要复仇吗?似乎没有那么简单。他应该是小说里第一个与神秘世界遭遇上的人,于是他召集了一船水手,带领着他们去寻找神秘。他倒不是非要报仇雪恨,他是要向神秘挑战,认识一下主宰光明世界的黑暗和神秘,也就是向神明挑战,妄想打通人与神的世界。结果是,神秘世界的使者白鲸就在大洋的某处等着他们,一场大战开局了,结果是一战俱亡。只有一个叫以实玛利的船员被神秘世界放了回来,向我们人类回忆了这个故事。象征意义深远而宏大,意义延伸扩大到任何一个人类事件中去,干脆就是人类未来命运的大寓言和巨预言。我记得看过一个简略的述评,谈到一个悖论问题,捕鲸船是资本经济金钱财富的人类大社会,白鲸也是资本,这艘船杀死了白鲸,白鲸反过来毁了这艘船。我的记忆不是那么准确,模糊感觉好像不是这么说的,原文的真正意思我没有能力复原了。要说捕鲸船是科技也未尝不可,白鲸是科技的终极目标,结果是到达目的地,也就意味死亡与终结。到那份儿上,什么也不会有了,人类与神明都会消失,只余下茫茫太空。亚哈是《圣经•旧约》里一个国王的名字,他来自圣经,来自于人类的初始时期,去往人类的未来世界。这部作品浓缩了人类的过去、现在和未来,用象征处理了人类的过去,也指出了人类的将来归宿。这部长篇与《悲惨世界》一样是人类文学的双峰,同样的高度,同样的阔度和深度。

我曾经有一个阶段对法国二十世纪的龚古尔获奖作品微词颇多,而对英国的布克奖大加赞赏,这在当时也许是对的,现在看来,那时的我实在还处于低级阶段,还不能够认识全世界全人类的文学,只是站在局部,以局部评判局部而已。今天我猛然发现整个的英国文学除了一个莎士比亚外,居然再没有一个可以称道的文学大家,而在法兰西却有称得上伟大的三位大师,他们分别是:司汤达、巴尔扎克和雨果。这三位巨人全是法国十九世纪的。我是在二十岁时就读了《红与黑》的,可读《帕尔马修道院》时已经年近半百了。本来我对司汤达这样一位法国十九世纪的作家很不放在心上,他是一七八三年出生,死于一八四二年,他的《帕尔马修道院》成书于一八三九年,《红与黑》出版于一八三零年,可当阅读完了《帕尔马修道院》后,我对一个文学朋友说我曾经认为世界只需读巴尔扎克和雨果两个人就行了,可我现在认为他们两个也不需要读,只需读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司汤达。我当时对《帕尔修道院》是如此看重啊!今天看来,这无疑是过分了。司汤达大雨果十九岁,大巴尔扎克十六岁,是这两位朋友的朋友与导师。这位大师引导影响了两位世界大师,这师生三人算是占尽了世界上所有的风光。他们生活在同一个时代,为人类贡献的精神食粮都是顶峰级的。对于司汤达的《红与白》我不便评价,我通过淘宝网购买到了复印本书籍,上下两册,适当的时候我会阅读。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近百部小说作品,包括他的戏剧作品《投机商》等等,我一部不落地读完了。尽管有的是读的简写本,可一点也不影响我领略它的杰出与伟大——只能是这样的情况:要说读简写本有问题的话,那么它的问题是较少或者较多地遗漏了它本身包含的优秀与杰出,而不是相反。我觉得最值得向大家推荐的是一个中篇《永别》。他的长篇《搅水女人》《贝姨》《欧也妮•葛朗台》《绝对之探求》等等都是值得深读细读的。他的短篇《萨拉金》《沙漠里的爱情》不可小视。在法国,在人类的十九世纪,最伟大的作家应该是雨果了。我选的全世界全人类的两部伟大小说他就占了一半。他的五部长篇小说应该一部一部读到最后一个字。我最初读的是他的《九三年》。我这样说是因为我把十六七岁时阅读《笑面人》不算数了。智力不到、理解力不够的阅读不但是白白浪费功夫,还会最大限度地糟蹋伟大的作品。

对于《永别》我专门有一篇文章进行解析,对其中的别列津纳河战役的复制手法,我是推崇备至。后来我想到英国十八世纪有着“文坛坏孩子”之称的劳伦斯•斯泰恩的《项狄传》,其中托庇叔叔在他家的后院里复制了战场,他没黑没明地在那小型复制的战场上冲杀,滑稽有趣,令人开怀。巴尔扎克与斯泰恩存在学习与继承关系,这是毫无疑义的。全人类的文学从它在神话时代诞生的那一天就被不断地继承发展着,人类用他们无数代人的智慧共同发展着他们的文学,一直往深处走,往高处迈进,我想在这个过程中一定会产生一部现代的人根本无法想象的作品,这部作品将会包括所有的作品。

在法国,我只选了这三个作家,全是十九世纪的。拿破仑出生于一七六九年,于一八二一年被用砒霜毒死。这三位伟大作家的人生与这位历史巨人的生平有着不容忽视的交织。伟大自由的时代会诞生自由思想的伟大作家。这样看来,自由的梦想与理念与伟大作品的关系几乎就是鸡与蛋的关系,没有自由的信念,就不可能有伟大的作品。谁要怀疑这个定理,他只能写出垃圾,他读到的也只能是垃圾。出生于一八一零的缪塞五岁时与他的年轻美貌的母亲于一八一五年的黄昏一齐为拿破仑滑铁卢大败哭泣。这母子两人哭泣的不是拿破仑,而是为自由的失败而哭。自由之梦对于一个不愿做奴隶的人是何等重要!

梳理法国古今文学,在文艺复兴时期的拉伯雷是值得研读的。他出生于一四九五年,死于一五五三年。他的不朽名著《巨人传》里的自由精神多么昂扬,探索世界及人的奥秘,说后来的梅尔维尔受到他的影响,不是没有根据的。可以把《白鲸》和《巨人传》进行对比研究,你会发现后者继续了许多前者,前者不可估量地影响了后者。

我应该把我在另外一篇文章开列的我认为全世界全人类的十六位杰出作家的姓名写在这里:荷马、索福克勒斯、但丁、拉伯雷、莎士比亚、塞万提斯、司汤达、巴尔扎克、雨果、陀思妥耶夫斯基、梅尔维尔、卡夫卡、乔依斯、福克纳、卡彭铁尔、布尔加科夫。似乎还应该把列夫•托尔斯泰加上。加上他实在勉强,我不放他一马,可能会遭到众多人的诅咒。他的《战争与和平》说老实话,是一部烂作。尽管这巨著中有许多读过后会留下记忆的地方,我还是对它的评论不高。里面的进展性战争结构取的是历史的自然进程,可其中的人物情感结构实在不足为训。安德烈公爵的娇小的妻子由于生育而亡,他对娜塔莎的追求,以及娜塔莎在他给她规定的一年订婚期内被皮埃尔的妻子海伦的哥哥罗纳托尔打动了春心,在她与他私奔的行动中,被外来力量强力阻止,天下传闻,导致娜塔莎喝砒霜自杀,被抢救了过来。至于娜塔莎的哥哥罗斯托夫这个沙皇的忠实崇拜者,一个愚蠢的忠诚沙皇的世袭贵族,他与安德烈的妹妹玛丽亚公爵小姐的婚姻,没有什么文学成分可言。皮埃尔在妻子海伦不幸暴毙之后——安德烈公爵也在战场上中了拿破仑军队的炮弹受了重伤,在撤退途中路经莫斯科与娜塔莎相遇,娜塔莎照顾重伤中的安德烈直到其命归黄泉——一个男子与一个女子婚姻的另外一方都让死亡给予了计划中的清除,他们终于走到了一起,按照列夫•托尔斯泰的说法是,他们寻觅到了幸福。这样的情感结构要不是有个广阔的法俄战争作为人物存在的大环境,简直就是一部烂情感戏,俗气而没有才情。皮埃皮独自一人到战场上去寻找生命的意义,或者说去解脱妻子海伦对他的蔑视所造成的内心痛苦,他的战场独行倒是很值得一看的文字,特别是他在波多底诺战役中的如梦幻一般的实地探究,还有莫斯科撤退的情景都是不容低估的优等文字。安德烈受了重伤后对于星空与死亡的感受与思考,也是十分漂亮的段落。问题是总体或者说主体结构无法令我这样的阅读者佩服与满意。世界上以某个历史进程,以战争进程为小说人物命运进程的结构的小说太多了,这样的结构几乎不用思考,拿来用就成了,这不是小说的智慧,是小说家平庸的表现。世界杰出作家的名单中,还有必要把尤金•奥尼尔加上,他的戏剧成就是不容忽视的。

对于法国的浪漫主义文学我还得做一些补充的看法。雨果年轻的时候十分崇拜夏多布里昂,立志将来要成为夏多布里昂第二。夏多布里昂的作品我接触得相当晚,去年读了他的《阿达拉》和《勒内》,感到都是一些小制作。夏多布里昂与后来顶峰期的法国浪漫主义文学领袖人物的雨果、也是他的崇拜者的作品相比,我有一个发现,像《阿达拉》《勒内》这样的小说,只注重了它的情感结构,也就是男女恋人的爱情冲突与危险处境,而没有把男女主人公的爱情磨难放到广阔的社会变革或者战争的大背景中去,这样的情感结构就显得单薄,也不太可能创作成长篇巨著。浪漫与想象力关系紧密,从拉伯雷的《巨人传》,这个源头就向世界宣泄开了,一路流淌下来,溪流变为大江大河,进而成为广阔的无边无际的海洋。这里有拉马丁、维尼、巴尔扎克、欧仁•苏、大仲马、缪塞等等,雨果似乎是所有水的总和。在拉伯雷之后雨果之前还有普雷沃神父的《曼侬•雷斯戈》、贝纳丹•德•圣比埃的《保尔与薇吉妮》,这两部以情感结构为主体的小说我都是今年春天才补读的。书籍是我多年前买过,但都把它们放到以前居住的地方了,读前只好通过淘宝网重新购买。这两部小说当然在法国浪漫主义文学中起到了嬗进作用,但它们自身都不杰出,更谈不上伟大。不过,能够充当阶梯,无疑也是非凡的荣耀。

下来谈一谈英国的文学吧。

我稍一思想,结果是连自己都吃惊了,英国文学除了莎士比亚外,竟然没有一个可以进入我的眼界的。我所开列的世界人类两大高峰上没有英国文学的影子,我所选择的十六位世界级作家中,詹姆斯•乔依斯是爱尔兰人,与英国的关系是有一些,但也不能把他归到英国文学里去。这是怎么回事?英国文学竟然这样惨!莎士比亚之前英国文学有些什么呢?《贝奥武甫》是民族史诗,是整个民族集体无数个时代的合成性创作。英国文学里似乎只有诗歌,除了诗歌几乎没有什么可说的。莎士比亚之后的笛福的《鲁滨逊漂流记》是应该认真一读的,亨利•菲尔丁的《弃儿汤姆•琼斯的历史》和《大伟人江奈生•魏尔德传》,还算能读的作品,其他的像理查逊、萨克雷几乎等同于通俗作家。简•奥斯汀不过是闺房里的世界,除了婚姻似乎她就没有思考过其他事物。我几乎全部阅读了司各特的历史通俗小说,有近三十部吧。其中的《威弗莱》我一直念念不忘,读起来轻松愉悦,但是文学价值不高。

勃朗特姐妹的世界放射出刺眼的光芒,但与人类两大顶峰尚有相当大的距离,《呼啸山庄》距离相比要近一些,我是不能不把它放在心上的。记得有一次,文友爱琴海先生问我在世界上选五部小说,我把它与卡夫卡的《城堡》放到了一起,足以说明它在我心目中的令我敬仰的地位。狄更斯的小说产量浩瀚,但它们过于低端通俗,值得玩味之处有限。哈代和康拉德都是跨越两个世纪的人,一半人生在十九世纪,一半人生在二十世纪。哈代生于一八四零年,离世于一九二八年。康拉德生于一八五七年,殁于一九二四年。我花了很多时间研究他们的小说,时间没有浪费,使我认识到他们的优秀之处,但他们的优点并没有使我把他们放入十六位之列。把他们放入全人类的文学进行观照,我感觉中他们还是不够分量。二十世纪的英国,意识流的主将弗吉尼亚•伍尔芙,她的小说天才是没有问题的,可她的小说都不够崇高和广阔。你可以在某个领域钻一个眼,这只眼再深都不行,这便是我对她的小说的总体感受。高尔斯华绥、威廉•戈尔丁、多丽丝•莱辛都非大家,只能说他们的勤奋耕耘是可敬的。

《鲁宾逊漂流记》的整个结构,特别是开始与结尾是媚俗而实用主义的,但它的中间部分,鲁宾逊上了荒岛之后,他独自谋生,从追猎畜牧到种植粮食,几乎演绎了人类发展的几个阶段,有了浓烈的象征色彩。一个人的求生历程可以扩大为整个人类的发展史,这样一部小说,自然为它赢得了崇高的文学经典的地位。我在接触亨利•菲尔丁时,首先读的是他的《大伟人江奈生•魏尔德传》,把一个盗窃团伙的头目称为“伟人”,还为他做了一部长篇传记,这本身就够标新立异的了。小说的政治讽刺意味也是它不容低估的重要内容。先锋小说家马原先生对《弃儿汤姆•琼斯的历史》非常看好,并深受其影响,在从岳阳到6501工程的山路上,我还专门请教过他。但这部长篇小说我只看过它的改编版的同名电影,小说文本至今还没有阅读,这不能说不是一大遗憾。我会全文读它的,这要在适当的时候,读了小说全文后,也许我会对这部杰作有一个全新的认识。

《简•爱》的整体结构似乎并不优秀,其中的逃亡细节,我虽然是在二十岁时阅读的,至今还难以忘记。以前我在攻读世界二十世纪的文学各个流派时,对夏绿蒂•勃朗特这样的作品是持不屑一顾的态度的,认为那是老掉牙的、庸俗不堪的货色,一脚踢进垃圾堆还怕弄痛了脚、脏了鞋子。现在回想《简•爱》的内容,你会发现它的深部有一个灰姑娘或者丑小鸭的童话,问题是夏绿蒂把这个色彩绚丽的童话糟蹋了,她的思想意识过于世俗,心里装的除了婚姻、家庭那样的人工性概念,就没有啥超越的东西了。观念陈旧,这对一个作家来说是致命的缺陷。她的妹妹艾米莉是能够冲破传统世俗观念束缚的,《呼啸山庄》显然是惊世骇俗的,弃儿希刺克厉夫对主人家的女儿凯瑟琳的爱情可谓天长地久、永恒不朽。这部小说对于人性的黑暗面的探索所达到的深度,凭着这样的成绩是应该进入不朽小说行列的,可它与雨果的代表作相比,就会把它的缺陷映衬扩大出来。希刺克厉夫这样的人物无法与冉阿让媲美,他实在太小,连地狱里的撒旦身上那点儿“大”都没有。不过这部小说倒是可以作为《悲惨世界》的背面而存在,把它们放到一起细加对照,会有非同一般的发现。

《呼啸山庄》里希刺克厉夫的钱,《简•爱》中简•爱的钱,《悲惨世界》中冉阿让的钱,《白鲸》中亚哈船长的金币,《基督山伯爵》中主人公的钱……财富这种东西几乎成了人类小说中的神明,这一道具如此重要,使我骇然。希刺克厉夫出走三年后返回呼啸山庄,他带回来了财富,他把财富作为他的枪炮进行了一场翻天覆地的革命,这样的革命与历史上发生在中国的、苏联的革命如出一辙。钱的不同用途,决定了上述小说的高低不同。犹大出卖耶稣的三十个银币也许是一切的钱的源头,资本显然是可怕的,它将把人类带到一个不祥的未来,这就是为什么《白鲸》可以充当人类未来的启示录的理由。

我既然把莎士比亚选入我开列的世界级大作家行列,就应该对他说一些什么。他的近四十部戏剧,三十七部吧,这样庞大的阵容,不给他一个位置,显然苛刻了。世界双高峰杰作肯定是没有他的位置的,即使把他列为十七个大作家,我也是有微词的。《哈姆莱特》中的主角完全是个自私透顶的个人主义者,他明着是为拯救被叔父僭取的王国,其实是为了自己阴暗的内心,他的恋母心理与对他的父亲死后留下的王国,他非要那些还活着的人,他的母亲、叔父、朋友、恋人……所有的人都毁灭了,他才安心。这样一个把整个世界连同他自己都毁灭了的王子,这样的一个比魔鬼还要可怕的人,这样一部以此为主要构架的戏剧,它可以是不朽的,但它在我内心的评判台上是不会有较高地位的。要说梅尔维尔的《白鲸》的主人公也是把一船人都毁灭了,但他毕竟是为了探索人类背面的神秘领域,小说所写的他是为他的一条腿被咬掉复仇,实质上并不是完全那样,小说家是有其神秘象征意图的,而哈姆莱特的重整乾坤,完全是为了一己私欲,为鬼魂报仇,这不是人能干得了的事情,完全是一个欺诈性的幌子。《麦克白》中的麦克白与他的妻子的血腥暴虐与哈姆莱特几乎没有多大的区别,一个是杀了国王夺取他的王位,一个认为王位本该是他自己的,被叔父僭越,他要夺回它。《李尔王》中的国王是个把王权分配给了他的女儿而又反悔了、图谋夺回的专制独裁者,他的第三个女儿从外国引来了强大的军队,帮他夺回权力,结果包括李尔王自己没有一个人活下来,全毁灭了。《奥瑟罗》中的将军更是一个嫉妒凶残的小人,他因怀疑就掐死了他的所爱,他完全是一个野人,一个把他人当作私有财产的奴隶主。创作出了这样的名著的莎士比亚真的就那么伟大吗?由此可见他是一个没有独立思想的戏剧家,他匍匐在专制国王的脚下,为国王制作一些喜闻乐见的作品,这样的剧作家与戏子没有根本的区别,不过是国王家养的小丑罢了。

德国格里美尔斯豪森的《痴儿西木传》是我二十多年前就阅读过的流浪汉体小说,我对它的评价很高,曾经建议我的一些文学朋友阅读。莱辛的戏剧《爱密莉娅•迦绿蒂》我在阅读时曾经心潮澎湃过,父亲亲手刺死女儿,为了所谓女儿的贞洁,真是弥天大谎。如果那欲占有这位弱女子的亲王是个诱奸强奸犯的话,那么这位父亲就是杀人犯,是真正的凶手。在这里莱辛的思想糊涂而僵化,他并不明白世间最重要的是什么,他没有把人看作第一重要的,而是把由人的大脑产生的一些空洞反动的观念看成了比人的生命还要重要的东西,不是那些观念为人服务,使人变得更为美好而需要它们,而不是为了这些丑恶的观念而把人作为祭品。歌德是德国文学中最伟大的人物,在我二十几岁时对他十分蔑视,说他是个平庸至极的家伙,那无疑是年轻人的狂妄。他的早期著作我很早就读过,他的诗剧《浮士德》也是二十多年前就读过了,想象的瑰丽辉煌,深深地楔进了我的记忆。他最长的小说《维廉•麦斯特的学习时代》我是今年春天看完的。这部小说文笔轻松恬适,阅读时会把你心灵的忧伤一一抚平治愈。他的《维廉•迈斯特的漫游时代》的故事性与前者相比就差远了,但其中的“教育省”的乌托邦性质还是不能不叫我大吃一惊。乌托邦和反乌托邦类小说在我心目中有着重要的地位。这里既然谈到反乌托邦类小说了,不妨就说一说英国的乔治•奥威尔、赫胥黎、俄国的扎米亚京。要说赫胥黎的《美丽的新世界》还算是小说的话,那么我觉得奥威尔的《动物庄园》《1984》和扎米亚京的《我们》就不能算是严格意义上的小说,为它们发明一个文学的新品种新名称似乎更合适一些。

歌德的《维廉•迈斯特》像是轻喜剧一类的作品,读后在你心中会留下绵长久远的记忆的柳絮,它在风中摇晃,或者把湖面划开闪过瞬间的涟漪,实在不是什么重量级的作品。席勒是歌德的年轻朋友,也可以说是他的学生,《强盗》和《阴谋与爱情》皆是在歌德指导与影响下写成的。歌德的戏剧作品《铁手骑士葛兹•冯•贝利欣根》与《托尔夸托•塔索》还有其他一些剧本,读过后印象淡漠,缺乏强烈的冲击力量,即使他的最辉煌的诗剧《浮士德》里面也没有多少令你惊异的新思维,这不能不叫你失望。这位大作家还是有些平庸,缺乏反叛抗争精神,没有自由的诉求,从来没有在自由与奴役上有过撕心裂肺的时刻,这与他的处境是一致的。印象中德国十九世纪没有特别伟大的小说家,而克莱斯特和霍夫曼只是令我敬佩的小说家。我常常把《米夏埃尔•科尔哈斯》这样的马贩子起义的小说挂在嘴上,介绍给文友们。这部中篇是非常有力量的,它的文学价值应该不小于塞万提斯的大部头《堂吉诃德》。霍夫曼的《伐伦矿山》等一系列中短篇小说,我是一篇不落地看过的,他的长篇《雄猫穆尔的生活观》我读过两遍,对他最先开创的两部小说穿插合为一部的小说形式大有兴趣。这使我联想到美国托马斯•品钦的《万有引力之虹》,这部长篇是由四部长篇小说穿插合成。二十世纪有豪普特曼、黑塞、托马斯•曼,还有伯尔,还有君特•格拉斯等一些作家。豪普特曼的《索维那的异端者》还是令我振奋了一番。亲兄妹相爱合婚生育了儿女,住到了没有人迹的高山上,过的是半原始人的生活,靠牧羊为生。兄妹结合生育的女儿出奇美丽,她的美征服了当地想教化她的年轻牧师,他与她在荒山野地完成了亚当夏娃式的结合。豪普特曼的戏剧《沉钟》充满神话童话色彩,是令我憧憬的,而他的《群鼠》等现实剧显然不是我所喜爱的。托马斯•曼的《魔山》对于我来说还有一段回忆起来相当耻辱的故事。这个故事与我的贪心紧紧连在一起。那大约是20世纪的九十年代初,广西漓江出版社出版了《魔山》,我是通过邮局邮购了一本。后来我到汉中市的新华书店去,发现有另外一个版本的《魔山》,是外国文学出版社出的,上下册两本。漓江社出版出的是厚厚的一本。我多么想再买一套这种份上下册的版本的,可我手头钱不多,好像是还缺几元钱才能买下它。我是骑自行车去的市里,回来的时候骑着自行车上了石马坡,被一堆人吸引住了。那是用扑克牌扎圈赌博的,一次十元钱。我看得入了迷,一心想着要是能赢十元钱,就可以下坡重新到城里书店去把那上下册的《魔山》买回来了。我看准了,压住了一张牌,当庄家揭开牌后,我傻了眼,输了十元钱。至今我还觉得遗憾,没有那种上下册的《魔山》。一个不认识的同路小伙子也骑在自行车上,他说一圈的人就你下注了。他的意思是说就你一个人是傻瓜。确实就我一个人是傻瓜。邮购的《魔山》太厚了,估计有两斤重,我也是畏惧它的厚度,近一千页,我读完它,是用的另外一个版本的,是另外买的一种小32开本的、上下册的。魔山是一个大的象征,是死气沉沉的人类社会,人类的缩影,住在魔山上的人全都病入膏肓了,他们在忍受着末日的折磨,没有得救的希望。世纪绝症控制了魔山地区,凡是进入这个高山区域的人都像了入了魔鬼的老窝,就不要指望健康地活着下山了。主人公在山上待了七年,世界大战爆发了,他才得以逃下山去。魔山仿佛是被病魔死死纠缠住了,迷住了,一直沉在噩梦里,只有山下世界大战的隆隆炮声才能把病魔吓跑,山上的病人也就从虚弱中醒来了,纷纷挣脱病魔,活跃起来了。这部小说无疑具有深刻广阔的思想,它没有停留在人类固有僵化的思想观念之下,山下的战争好像是古希腊时代的伊利昂战争,死气沉沉的希腊世界被长久和平的浓雾掩盖住了,帕里斯的劫持海伦这一小小事件刺激了他们的神经,他们兴奋起来了,活跃了,组成了庞大的希腊联军,驾驶着无数战舰,从海上开向了特洛伊城。他们将要在特洛伊城下建立英雄功业,使他们的姓名响亮起来,进入到人类的英雄史册,至今不朽。《魔山》的主人公汉斯•卡斯托尔普宛若是一位希腊战士,他奔下魔山,投入到战争的洪流当中。梦魇解除了,病魔也不敢再纠缠了,悄悄在躲到了它自己的老巢里。这里好像在呼唤战争而不是和平,文本分析的走向实际如此,没有必要回避。伟大作家的思想是超出人类固有观念的,这样的现象在列夫•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也很明显。沙皇俄国似乎到了只有在舞会中打发消磨时光的昏沉时代,拿破仑的来到把俄国活尸变成了活人,刺激出了他们身体里本来存在的热量,他们要活出一个新样子来。可以把《魔山》与《白鲸》对照一下,整个魔山地区好像就是一艘大船,世界大战便是那只叫莫比—迪克的白鲸。《魔山》出版于一九二四年,《白鲸》出版于一八五一年,两者相差七十三年,孔圣人的寿限,显然托马斯•曼是学习并继承了梅尔维尔的小说智慧。黑塞的《荒原狼》你什么时候阅读,都会对自己产生巨大的绝望感,因为你会觉得黑塞的这部小说你一生都不会写出来的。它是二十世纪卡夫卡之后的一部顶尖杰作,它的想象与梦幻堪称典范。海因里希•伯尔大体属于纪实性文学范畴。君特•格拉斯是想象文学的继承者,他的导师与前辈应该有霍夫曼、格里美尔斯豪森、托马斯•曼、歌德等。还有一个叫克里斯塔•沃尔夫的女作家,她的《美狄亚》《卡珊德拉》都是取材于古希腊神话与传说,她从古老的传说中发现我们这个时代,或者说从我们现在这个时代发现了古老时代的幽灵。我曾经十分热爱这个作家的作品,几乎买到了她所有的中文翻译作品,但在我读了她的《美狄亚》和《卡珊德拉》之后,对于她的《天使之城,或弗洛伊德博士的外套》虽然一出版就买了书,但已经失去了阅读的热情,至今还放在书架上。我想这种翻写或者说新写历史或传说神话,是一个作家某个时期的兴奋点,过了那个时期,也就兴奋不起来了。詹姆斯•乔依斯把奥德修斯从古代擒获,把他放到爱尔兰首都都柏林的大街上,把他曾经十年历程海上磨难也挪动到了城市里,把他变形为一个叫布卢姆的犹太人,从事着现代职业——这样的结构与构思对一个年轻的学习者是挺新鲜刺激的,但过了那样的时期,心里会产生旺盛的厌烦情绪。为什么就不能写一部叫阅读者找不到源头的全新作品呢?迄今为止,人类的作家们几乎穷尽了小说的所有表现结构,我指的是人类情感结构。一个男人,一个女人,这两个数字无论你如何交叉变幻,它也不会出现新交叉新结构了。美国的黑色幽默大师约翰•巴思说文学枯竭了,死了,于是他不断地进行滑稽模仿,写出他自己的杰作《烟草经纪人》、《羊童贾尔斯》。这位老兄认为戏仿能够解决枯竭的问题,真的如此吗?戏仿其实是无能的黔驴技穷之表现,你戏仿出来的东西不管多么能叫人笑,还赋予了新意,但它毕竟是建立在人家的旧有结构与形式之上的,主体是已有的,你所创造的新还能叫作新吗?这是实在没有办法了的办法。

德国还有个剧作家,他叫汉德克,他的戏剧实验取得的成就是得到世界公认的,他的《骂观众》,他的《无欲的悲歌》《守门员罚点球时的焦虑》《左撇子女人》等很多书都有了中译本,他名声很大,可我的记忆里却不知他那部作品是伟大的。他不像奥地利的哈恩伯德那样处处显露天才,总感觉他的作品中人为的加工成分太多了。

法国、英国、德国的文学我粗略地谈了一通,都是凭多年的阅读记忆谈的。我本想开始对俄国文学进行评谈,但转念一想,那是一个巨大的工程,还是先从奥地利这样的小工程开始吧。《特罗塔家族》是奥地利的约瑟夫•罗特的作品,这个罗特出生于一八九四年,去世于一九三九年,只活了四十五岁。这部小说原来的名字十分响亮:《拉德茨基进行曲》。它在法国《理想藏书》中,在德语文学中名列前十名。不仅仅是德国,而是整个德语世界,居然都名列前十名,这说明《理想藏书》的编选者是多么重视这部小说。我在这里把德语文学前十本抄录于此:1.《维吉尔之死》(小说,1945)[奥地利]赫尔曼•布罗赫;2.《沃伊采克》(剧本,1836)[德国]乔治•毕希纳;3.《亲和力》(小说,1809)[德国]约翰•沃尔夫冈•歌德;4.《米夏埃尔•科尔哈斯》(小说,1805)[德国]海恩里希•冯•克莱斯特;6.《魔山》(小说,1924)[德国]托马斯•曼;7.《没有个性的人》(小说,1930—1943)[奥地利]罗伯特•穆齐尔;8.《马尔特•劳里茨•布里格纪事》(日记体小说,1910)[奥]莱纳•马利亚•里尔克;9.《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散文诗,1883—1885)[德国]弗里德里克•尼采;10.《拉德茨基进行曲》(小说,1932)[奥地利]约瑟夫•罗特。

对于《理想藏书》,我觉得编选者问题太多,认识的高度不到,无法鉴别世界上的伟大作品,编选倾向于多滥;似乎编选者十分恐惧把杰作遗漏,就尽量把这个队伍的阵容扩大。布罗赫是我期盼多年的作家,到目前为止,他的杰作《维吉尔之死》还没有翻译到中国大陆,但有关这部作品的研究性文章倒是不多,我可以多少了解一些它的真相。伟大作家与历史上的皇帝的关系,同样是人,身体结构相同,大脑也相同,一个作家,手里握着创作的天才,一个是君主,手里攥着他人的生杀予夺。一般情况下,掌握智慧的人总是受制于掌握权力的人,掌权者可以欣赏保护掌智者,也可以把他消灭掉。布罗赫尝试通过但丁崇拜的导师维吉尔与独裁皇帝奥古斯都的关系,把作家与君主的关系,无论是肉体的还是精神的来一次全面的阐述与清算。我研究苏联斯大林时期的伟大作家布尔加科夫时,发现了同样的问题。布尔加科夫这位苏联时期的伟大作家,在他在世的时候,生活在斯大林的阴影之下,整个心态不是正常人的了,他对主宰他生命的人说他是俄罗斯的一匹孤狼,他的心灵确实是那样一匹狼,在自由的荒野里寻找自己的使命。但在现实中,由于斯大林因他写给他的信而回了电话,他便与君主有了有别于他人的特别关系。他受到了君主的特别关照,他们好像有了朋友关系,这是他对这种关系的一种误解。这怎么可能会是朋友关系呢?这是主人与他家豢养的一只狗的关系。狗受到了主人的关照,有了感恩的心理。布尔加科夫在这种心理下苟延残喘,悄悄地完成了他的伟大小说《大师与玛格丽特》。这与罗马大诗人维吉尔写作他的史诗《埃涅阿斯纪》的情况十分相似。维吉尔为何要在他生命的垂危时刻烧掉他苦心经营的《埃涅阿斯纪》呢?他一定认为他的创作被玷污了,甚至是被强奸了,其中有了杂质,有了强权者的肮脏物质。仔细分析,你会发现《埃涅阿斯纪》中罗马皇帝的物质太多了,那是维吉尔抗争与拒绝的东西,是他的心灵不容的东西,他烧掉它是力图想要清除那涂抹到他身上的肮脏杂物。他没有烧掉它,在他热病昏迷中已经力不从心了。布罗赫的小说中说他是克服了自己的偏狭心理,克服了对于皇帝的偏见,最终同意留下了那部史诗。岁月的尘埃已经把《埃涅阿斯纪》掩没覆盖了,我是说把史诗中的对于皇帝的奴才心理磨蚀掉了,留下了传奇和故事。我这样一个读者,在远离古罗马屋大维时代的环境中,对这位皇帝没有什么感觉,所以我能够安下心来阅读这部史诗。问题是,你可以设想一下与维吉尔同时代的古罗马人,特别是当时的诗人作家知识分子群体,他们心目中的维吉尔会是什么形象呢?他们会骂道:他甘愿是皇帝的一只狗!我对布尔加科夫充满了巨大的同情,假如斯大林没有给他专程打电话,他也与君主没有丝毫的关系了,他的心理就不会扭曲变形,他心灵和大脑的压力与羞耻就不会那么沉重巨大,他不但会完成他的《大师与玛格丽特》,还会坚强勇敢地生活下去,不管多么拮据潦倒,他还总会给自己弄一口粮食。可是,情况恰恰反了,君主的关照,成了他的心病,越来越严重,他也只能在英年之时去向死神报到,得到最终的解脱。

布罗赫的《维吉尔之死》不会是什么可以与全人类双高峰《白鲸》和《悲惨世界》比肩的作品,他的思想意识尚未完全松解,古老庸俗的观念还限制着他,他挣脱不了,也就决定了他的作品的不够高大、不够崇高。布罗赫的《未知量》前不久有了中译本,是个不大的中篇小说,有兴趣的话可以买来看一看。

罗伯特•穆齐尔的《没有个性的人》中文译本有一千二百多页,要阅读完它,得花费巨大的功夫,好在它是上下两册,可以分开读。我记不清是用多长时间把它读完的。之前有一位酷爱哲学的朋友提醒说这部作品要快读,读完之后,才会体会它的了不起。还说这部作品应该叫一个哲学家来翻译,精妙之处估计是在文字的哲理性上。可我读完之后,对这部世界巨著大失所望,为何把微小的、琐碎的事情用史诗那样的笔触来写呢?联想亚历山大•蒲伯的《劫发记》之滑稽模仿史诗,当然是可以这样写的,可我在穆齐尔的这部长河浩著里并没有读出戏仿与反讽的趣味。小事物里没有滑稽,无疑就分析不出好玩的意思来了。假如与俄国的《叶甫盖尼•奥涅金》《奥勃洛摩夫》《当代英雄》中多余人众多形象挂靠起来,那么这个没有个性的人乌尔里希也是一个与他的时代与帝国同样奄奄一息的没有希望的人,这样一个人物预示两个皇帝帝国的腐朽与没落,这样下结论的话,那么这部长篇我算没有白读。

有一个短篇小说叫《古斯特尔少尉》,是一位叫施尼茨勒的作家写的,我最初是在上海译文出版社办的《外国文艺》上看到的。这篇小说中使用的意识流方法好像有别于其他作家的意识流小说,它用意识到的事物代替了主人公的行程。它基本是一篇行程小说,但行程却是逐渐呈现的事物与景象。帝国军人的荣誉遭受到了污辱,这位少尉要向面包师讨回荣誉,但他内心深处的恐惧折磨了他整整一夜,在次日早晨他得知面包师已经重病身亡之后,他才如释重负。把这样一个短篇与穆齐尔的长篇巨著比较,似乎能够得到同样的结论:这个皇帝统治下的帝国确实到了末日。一切都腐朽了,连军人的勇气都腐烂了。帝国军官既没有包容大度的胸怀,原谅他人的冒犯,更没有战斗的勇敢,只是在内心深处咀嚼着他受到的所谓的委屈,这样的人物已经是高度退化了的俄国多余人了。莱蒙托夫的当代英雄实际应该叫作反英雄,尤索林与朋友决斗,一枪把对方打倒,他看着朋友的躯体滚下悬崖,不为所动——这样的多余人虽然血腥冷血,但还是有一种力量感,使读者心灵战栗。弗兰兹•约瑟夫一世的奥匈帝国的确已经到了病入膏肓的末日,作家们的感觉与眼光是多么灵敏与尖锐,他们在它还活跃的时候就准确地感知到了。无独有偶,约瑟夫•罗特的《拉德茨基进行曲》同样写出了这个帝国的腐朽,一个帝国行将就木之时,会散发出如此巨大浓重的气味吗?作家们是猫头鹰,是鸱鸮。一个出生于边远山区的卫队长的儿子,在战场上看到一个随从官员把望远镜递给皇帝,皇帝举起望远镜往远处看时,这位年轻的军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皇帝按倒的同时,一颗子弹射穿了年轻军人的肩胛,于是这位成了索尔弗里诺战地英雄的年轻人被皇帝册封为男爵。他的第二代、唯一的儿子成了地方长官,他变成了一幅画像。到第三代时,还是单传,地方长官把儿子卡尔•约瑟夫送上战场,献给了如今已经年老的皇帝。这个叫特罗塔的家族三代单传,断了根……就因为那样一个动作、一个行为,导致了这个家族的死灭。三代单传再也传不下去了,孙子在祖父的形象的压力下,甘愿为皇帝战死,中间一代没有从军,是个文官,他的父亲、也就是那个救了皇帝的战场英雄,坚决不让他的儿子从军,可是这个儿子在父亲的光环下,自豪、义无反顾、悲壮地把儿子送进了军队。皇帝需要这样的热血青年,他需要没有止境的血,鲜血。一个帝国腐朽时,就会需要更多的血。再多的血也不可能挽救它。这部小说使我感受到了一种无奈的悲哀。这是一曲家族帝国的凄凉挽歌。

施尼茨勒的小说我最早买过他的《相思的苦酒》,薄薄的一本书,我没有读,一直在书架上放着,到后来离开陕南时,我也没有把它带走。后来买了他的《轮舞》,看了之后没有留下印象。他的大中篇《艾尔莎小姐》最早是在一本叫《国外文学》的杂志里看到的,艾尔莎小姐为了救她的父亲,把赤裸的躯体裹到大氅之下去见那个能够救她父亲的富商,从高高旋转的楼梯上下来,走到大厅时昏倒了,大氅滑落,艳惊四座——还算是一部有趣味的小说,情景设计得很美,也很野。

关于奥地利的文学,伯恩哈德是不应忽略的。他对他的祖国,对这个国家到了深恶痛绝的地步,他在他的遗嘱中毫不留情地拒绝奥地利出版他所有的作品,他死后五十年不许出版。这个愤怒而有骨气的作家,生前靠一位老护士的资助完成了文学大业。这位大他几十岁的护士是给他看病的医生的遗孀,多亏这位对文学无私奉献的女性,托马斯•伯恩哈德完成了《英雄广场》《鲍里斯的节日》等不朽作品。这位作家对他受一位退休护士供养进行写作这样的现状羞恨难当,在《鲍里斯的节日》里,鲍里斯显然是作家自身处境的化身。

有人一定会认为我没有读过2004年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耶利内克,或者是忘记了她。她的《死者的孩子们》是她小说的最高成就。其他如《钢琴教师》《情欲》《贪婪》等长篇小说,小说水平较低。她的一些戏剧,如《魂断阿尔卑斯山》《女魔王》《漫游者》《云团•家园》《死亡与少女Ⅰ-Ⅴ》,我十分赞赏。但我在这里确实不太喜欢谈论她,关键是没有心情。这也不知是为什么。这位女作家曾经赞扬过伯恩哈德,受到过他的深刻影响,她的才华明显在他之下。他活得太短了,或者是他在世时,他的对人类的文学贡献还没有被世界充分认识到。我在这里替他鸣不平似乎没有必要。

意大利、希腊、西班牙的文学还是放到后面谈论吧,我就零散地谈一谈北欧和中欧那些小国的小说。我不是历史学家,也不是文学史家,更不是文学评论家,我仅仅是个小说家,在我二十多年的创作生涯中,我创作之外便是阅读。我对当代的作品没有多大兴趣,我是沿着文学史的脉络阅读的。

这一部分会轻松一些,我敲键盘的手指也就更自由一些。一说起捷克就必须说哈谢克,他的《好兵帅克》马原先生特别叫好,这样一部作品我几乎能够耳熟能详,但却没有读完,即使那萧乾译的删节本我也没有读完,根据小说改编的电影倒是看完了。也许我对它影响下的美国作家约瑟夫•海勒的《二十二条军规》看的次数过于多了,到我拿起这部小说读时,热情顿减。假如我是先看的《好兵帅克》,我的兴奋点就会一直持续到小说的结尾。它的前面有拉伯雷的《巨人传》、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还有果戈理的《死魂灵》,还有众多的流浪汉体小说,这一类型的小说家族实在是过于浩渺繁荣了,它的后面还有塞利纳的《茫茫黑夜漫游》《缓刑》,还有索尔•贝娄的《奥吉•玛琪历险记》、约翰•巴思的《烟草经纪人》。在八十年代末期的中国书店,我常常看见哈谢克的短篇小说选,始终没有把它买下,今天想来是最大的遗憾。这部小说的人物帅克一人抵抗奥匈帝国,一个人戏弄哈布斯王朝,这样的以人物为亮点为关键的小说,无疑会写出无数笑话,是很热闹的小说。但这部小说没有写完,也就是说没有结尾,这种没有完整结构的小说,似乎是不需要情感结构,说白了,它其实是不可能有杰出的结构的。它玩的是人物,这个人物干的事可少可多、可长可短。像《堂吉诃德》也不会有很好的结构,人物死了,似乎也就是最好的结局,也是没有办法的结尾了。《好兵帅克》假如能够写完的话,它的结局还不就是帅克死了,还能会有什么样非凡的结局呢?

捷克还有个剧作家哈维尔,后来当了总统,他的剧本一直见不到,也就没有阅读的幸运。再就是移居法国的米兰•昆德拉,这是大家谈得最多的一个小说家。他也喜欢谈他阅读过的作家,比如他崇拜英国的斯泰恩的《项狄传》,曾一度成为我阅读方向的指南。我是一九八七年就盯上他的,那时韩少功与人合译了他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还有《为了告别的聚会》《玩笑》《生活在别处》,我记得作家出版社一次引进了他四部小说,我邮购了他全部的作品。这位作家在中国大陆算是红了,红了三十年了,还在红,还要继续红下去。还有赫拉巴尔的《过于喧嚣的孤独》《底层的珍珠》《我侍候英国国王的日子》,我读了之后没有感觉,也就不胡说八道了。还有个叫塞弗尔特的诗人,一九八四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漓江出版社出过一本叫《紫罗兰》的诗集,我很早就读过,但是今天我几乎把他忘了。好了,捷克文学这一页就翻过去吧。

波兰的密茨凯维奇的诗剧《先人祭》是我惦记心房多年的伟大作品,它是文学中的诗歌。波兰这个不幸多难的民族,长期遭受沙俄欺压,十九世纪的《先人祭》的创作背景与后来的昆德拉的作品的背景几乎是一模一样的。与昆德拉的小说相比,我更看重密茨凯维奇的鬼魂幻象的想象力。他无疑从古希腊史诗《奥德修纪》中多方借鉴,把古典文学的经典元素注入自己民族的幻想结构中,把一个民族的呻吟变成伟大的诗歌绝唱。一九八○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米沃什也是一个诗歌天才,他紧紧地咬住政治压迫不放,在他的作品中政治意识转化成了他的天才。一个作家如何把个人所受到的压迫残害转化为整个民族的心灵反抗的合唱,这与一个诗人的天赋关系重大。显克微支也是一个诺奖得主,有人把他的《灯塔看守人》喜爱得不得了,认为写出了什么爱国,可我并不看好他的小说。他的小说过于通俗化了,司各特与大仲马应该是他的导师。保加利亚有个叫帕•维任诺夫的作家,有一个叫《障碍》的中篇小说,我是20世纪八十年代早期就阅读过,可它却一直没有从我的文学记忆里消失。一位中年音乐家从酒吧深夜回家,当他打开车门时,已经有一个年轻姑娘坐到里面了,她无家可归,在她的请求下,他只好把她带回了他的单身汉套房里。她似乎不是生存在现世的人,她的超然物外使他们之间不可有什么肉体的接触,他也是一个有道德底线的人,吸引住他的是姑娘的精神世界。姑娘说她常常在星空飞翔,她劝他与她一起飞翔。他与姑娘来到高楼的顶上,练习如何飞向星空。他试了几次,承认自己天生愚钝,无法找到遨游星空的感觉。中年音乐家因为公务外出,他把那姑娘留在他的家里,当他回家时,姑娘已经坠楼死亡。难以理解的是,那姑娘坠落的地点远远地离开了楼房,是在一片空地上。显然在星空与中年音乐家之间存在着无法逾越的障碍,有了这样的致命障碍,他也就不可能进入那姑娘的世界。假如剥开作家虚构加工的外壳,探寻原本的现实,可能会解析出这样的故事:一个中年人与一位十七八岁的姑娘之间有了爱情,但是中年人没有勇气跟年轻姑娘迈向爱的星空,姑娘自杀了,留给中年作曲家的是无尽的痛悔。帕•维任诺夫把这样一个平常俗气的现实主义素材提升到了幻想文学的浪漫境界,把现实扩展到了梦幻里,冲出了地球,飞翔在星空……

罗马尼亚的诺曼•马内阿的《黑信封》,是一个恒久的黑色梦呓。主人公托莱亚的全称是阿纳托尔•多米尼克•万恰•沃伊诺夫,马内阿一会儿用多米尼克,一会儿用万恰,一会儿用阿纳托尔,一会儿用沃伊诺夫,频率用得最多的是托莱亚,五个名字实际上指的是一个人,阅读者一不小心,就会把它当作好几个人,那样的话,一下子便乱了套,肯定就读成了一锅粥。这算是阅读障碍之一。阅读障碍最大的是小说里的隐喻和梦呓,迷乱的梦呓是黑色的,混沌的,足以使稍有不慎的读者触礁沉船。虚写与实写的手法并用。虚写的部分存在于实写部分人物的对话里,就是说有一些人物只活动在主要人物的话语中,对话存在,他们才有生存的环境和权利,对话消失,他们也就消失了,他们是一群飘浮在小说实写人物想象和对话的世界里的人物,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就是次要的、无关紧要的人物,他们在小说里所起到的作用、所包含的内容甚至于重于实写人物,在他们身上所负载的象征、隐喻意义,几乎成了小说的核心。虚写人物有亚努利和他的夫人埃米利亚,有托莱亚的父亲老马尔恰,还有具有重要作用的摄影师塔维——他们都活在托莱亚的意识里,抑或梦幻,抑或想象,抑或与其他人物的谈话里。马尔恰家的毁灭,预示了一个邪恶时代的繁荣。老马尔恰的死亡是这个家族毁灭的关键,而导致老马尔恰死亡的罪魁祸首是始终没有出场的摄影师塔维。他是专制社会的特务机关“聋哑人协会”的骨干人物,托莱亚对他的寻找历尽千难万阻,依然没有结果。这个摄影师塔维的名字也在不断变换,他好像与托莱亚的姐夫混合到了一起。托莱亚终于侦察到了他曾经居住的楼房,他去了近千次,那里一直没有人出现,最后出现的是个他把她叫作韦内罗的女人。这位女人与一条狗居住在这套房子里。这里对于狗的描述充满了暗喻。马内阿虽然没有明写,但我感到那狗可能就是摄影师塔维的化身,他变成了狗但仍像人一样与韦内罗同居一室,韦内罗把它当男人一样对待,托莱亚离开房间,在黑暗的楼梯上,听到人与狗相拥的声息……

托莱亚幻觉中的那群鬼魂是小说前后贯穿的重要象征。鬼魂们总是出现在污水河边的山坡上,托莱亚来到它们中间,辨认不出自己的父亲老马尔恰。“他从打头的人手里接过火炬,谁也没有看见他,但他可以看见自己。他微笑着接过火把。他吹了口气,病人头发凌乱的脑袋瞬间消失了。多米尼克先生微笑着走向下一个——一个憔悴的红发农民。他也把那人的脸吹灭了。就这样,他一个接一个地把他们都扑灭:蜡烛和脸庞,他们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人的世界异化成专制下的鬼魂炼狱,托莱亚被“聋哑人协会”的特务发展的线人——房东太太——告发,赤身裸体地被拘入精神病院,走向了马尔恰家族的最后灭亡。

这实在是一部向读者理解力极限进行挑战的小说,我认为我只读懂了它的百分之八十,不懂的百分之二十还有待我做进一步的阅读。

已经不存在的南斯拉夫有个叫安德里奇的,他也获得过诺贝尔文学奖。他的《德里纳河上的桥》中对于酷刑——桩刑——的描写,能够使阅读的心滴出血来。我相信这里的酷刑描述一定影响了莫言的《檀香刑》。我觉得他最值得研读的是大约有五万字篇幅的《万恶的庭院》。老苏丹去世,大儿子巴耶塞特和二儿子杰姆争夺继承权,杰姆战败后逃往罗得岛上的天主教约翰骑士团,被以接待苏丹的规格盛宴款待,实际上是被控制做了囚徒,失去了自由——这段历史是一个叫恰米尔的年轻学者讲述给狱中难友哈伊姆的,哈伊姆把他听来的故事讲述给了另外一个狱中难友年老的塔罗修士,同时并讲述了年轻学者恰米尔因为喜好研究历史而被省长关进监狱的故事。恰米尔所讲述的兄弟争夺权位的历史与他自己所属时代的现实惊人相似:当朝苏丹有一个兄弟被宣布为白痴遭到终身监禁。恰米尔在监狱里被狱官打死。年老的塔罗修士把从哈伊姆处听来的上面的恰米尔讲述的故事和他本人的故事在他临终前讲述给了狱中的一个年轻的教士。他本人的故事是他自己如何进了这所监狱——万恶的庭院的。我觉得这种层层讲述的金字塔形结构是对小说手法的一大贡献。这种方法也未必就是安德里奇所首创独创,但我确实是从他的这部小说里看到这种手法的。这种层层转述与生活现实中的情况是一致的。我们听一个人讲了一个事情,他讲的事情是他听来的,而讲给他的讲述者也是从另外一个讲述者那儿听来的……这样推演下去,将至无穷。在安德里奇这里,每一个转述者自己本身也有悲剧,他们都在万恶的庭院里,都有不幸的历史,每增加一个转述者就会增加这个转述者本人的故事,这个由尖顶往下建造的金字塔就会扩大一级,没完没了地扩大下去的话,这座金字塔将会变得无限大,这种膨胀本身就是对于万恶的庭院的罪恶的象征化处理,黑暗变得没有边际……

塞尔维亚的帕维奇的《哈扎尔辞典》是写梦幻的奇文,许多人物在他人的梦里度过了一生。为了完成复仇,只好到他人的梦里去寻找那躲避到他人梦里的仇人,结果报仇者与仇人在梦里搏杀,双双殒命,报仇者与仇人都永远回不来了,消失了。帕维奇无疑受到了博尔赫斯的启发,把博氏的短篇发扬壮大成了长篇,当然也添加了更为复杂的内容,并融合进他本人所属的民族梦幻与传说中去了。上海的翻译家曹元勇先生翻译了他的《君士坦丁堡的最后之恋》,是用塔罗牌结构而成的小说典范,我还没有读到此书的幸运,以后读了它再谈吧。

瑞典皇家文学院给予匈牙利的凯尔泰斯•伊姆莱的授奖辞是“作品支持并肯定了个体用脆弱的经历反抗历史上的野蛮的、未开化的专制独裁。”纳粹德国之所以会横行世界,就是因为有了希特勒的绝对权力。那是人类未开化时期的罪恶幽灵附身到希特勒身上的结果。那是类似于野兽群中战胜了其他所有雄性的雄性的那种东西。那是人可以把人的尸体当做食物的时代。那时代无人认为吃人是邪恶的。那时代人还不是人,是“野兽”中的一种。纳粹德国这种返古的力量把人类倒退到了那样的时代。它几乎是遗患无穷的。凯尔泰斯童年时期是在纳粹集中营中度过的,可成年以后的他,青年、中年时期的他,依旧生活在“童年时期”。纳粹德国灭亡了,但匈牙利却变成了本质上几乎没有什么区别的纳粹德国。他在童年时期得出的“生存就是顺从!”的活命经验,依然有效。忍受着,扼杀掉所有的自由,自由的行动会导致生命的丧失,扼杀深入到思想深处。成年人的他生活在他的小说《非命运》中的“集中营”中,必须像个未成年人一样唯唯诺诺,只有一条道路是通向生命的,即使到行将就木的那一天,也得像个“听话的孩子”,严格遵守“幼儿园”的规章制度。

集中营不是消失了,而是扩大了,整个匈牙利成了集中营。这个时候,一个像凯尔泰斯这样具有强烈自由思想的人还会让他的孩子来到这个世界上吗?不为奴隶主制造生养小奴隶,这种最小范围的反抗显得多么无能。可在现代奴隶制国家,统治机器再不像十八世纪的美国南方那么原始,反抗者并没有一个“密西西比河那边的北方”可逃。奴隶们由于在童年时就被吓破了胆,一旦他的孩子来到世上,他绝对没有把孩子杀掉的勇气。一个软弱的奴隶只能想出一个软弱的办法──不让孩子来到世上,不叫他出生。这种悲凉恐怕是悲凉之最。凯尔泰斯的亲身体会为他赢得了世界上的最高文学奖,这是不幸之幸。但是不可忽视东欧剧变给他带来的福音。除了第一部长篇小说《非劫数》(一九七五年)是在东欧剧变之前完成外,《惨败》(一九八九年)和《祈祷文──给一个未出生的孩子》(一九九0)都是在巨变之后写作的。这是凯尔泰斯比索尔仁尼琴、帕斯捷尔纳克和布罗茨基幸运的地方。

美国作家莫里森是凭想象完成对于奴隶心理的描述的,她靠的更多的是智慧。凯尔泰斯只需把他生命的历程变成小说就行了。他一生都没有逃出奥斯维辛,他还会在对“集中营”世界的思索中写作下去。今天的匈牙利虽然不是“集中营”式的社会了,可凯尔泰斯不会放弃他的思索。世界上还有很多人,包括与他同样杰出的一些作家依旧生活在“集中营”式的社会里,他们的“生存”依旧“就是顺从”。这就导致了他们可能会写出《非劫数》那样的作品,可他们怎么可能会写出《祈祷文──给一个未出生的孩子》这样的作品呢?这是多么可悲的命运!

冰岛的拉克司奈斯,我读过他的长篇《独立的人们》和《青鱼》这样的短篇。前者与挪威的哈姆生的《大地的生长》十分相像,作者也承认继承了前者。二十多年前,在我鼓动下,一个文友把书店里的压船货:一套《历年诺贝尔文学奖长篇小说简缩本》买了下来,好几百元人民币,我之所以鼓动文友买,是因为我花那几百元有些吃力。我借了好几本,其中有一本是《独立的人们》。当时我读后觉得前面写鬼魂与传说的几章,对于荒野、对于拓荒的原始神话性的开掘,极有冲击力。后来从省图书馆借来全本来说,感觉反而不如简写那样的强烈了,给它竟然下了一个平庸的结论。《青鱼》对一个九十多岁老太太的顽强地日夜拼命剖鱼的描述,我觉得不值得特别推崇。这位现实主义作家缺乏的是象征扩展的能力,不能把剖鱼老妇提升为整个民族之母的地位,小说也就没有震撼力,更没有绵长的无穷余味。我倒是对瑞典的拉格奎斯特的《侏儒》倍加崇尚。这部作品里的强大象征力量,把一部十万字左右的小说提升到了百万字的现实主义作品都无法到达的广阔度。斯特林堡的戏剧十分叫我纠结,他的《去往大马士革之路》我寻找等待了很多年,五六年前我终于读到了这部剧本,现在回想起来,记忆竟然十分模糊,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凭着这样的记忆,我似乎没有资格谈论它。《一出梦的戏剧》我看了至少两遍,也没有留下深刻的印象。《鬼魂奏鸣曲》中死去的大学生的鬼魂经常来到主人家门口讨要牛奶,还有橱柜中的、死去的、变成小骷髅了的妻子,种种怪诞的情景令我耳目一新。

哈姆生的《维多利娅》是我认为已有的人类情感结构里面的不容忽视之作。女主角与男主角相爱,但男主角是个穷作家,维多利娅的父亲濒临破产,为了救父,维多利娅按照父亲的意愿嫁给了一个有产业的能够救父亲的男子。穷作家参加了维多利娅的婚礼,之后维多利娅的新婚丈夫得知了原委,到山林里打猎,猎枪走火,失去了生命。男子的产业也已面临倒闭,根本就救了不父亲。父亲绝望了,离开了人世。维多利娅与作家间的爱情障碍一个也不存在了,可是这时她却大口大口咯血,肺病到了晚期。维多利娅的病——这个真正的死神夺去了他们的爱情。爱情惨败,有情人不能长相厮守。易卜生的象征剧《罗斯莫庄》《培尔•金特》《布朗德》《海上夫人》《大建筑师》,使我完全把他看作与他的那些社会问题剧的制造者不同的作家。从易卜生前后写作的变化上似乎可能得出这样的结论:现实主义是一个作家写作的低级阶段,象征主义是高级阶段。一个作家在他的成长过程中,首先掌握的便是现实主义手法,他读了初中、高中也就自然掌握了现实主义创作手法,再接着读大学研究生,也就进入到了象征主义世界。这样的变化在易卜生的创作中特别明显,非常典型。

瑞士的迪伦马特,他的戏剧《老妇还乡》是我二十多年前阅读过的。这部戏剧中的老妇回到家乡,要她年轻时的恋人卡尔的生命,因为当年他抛弃了她。而她流落异国,攀上了一个石油大亨,大亨死后,她成了富婆。家乡小城十分贫穷,她要市长与全市民众答应她这个白骨精一样的条件之后,才把巨大的财富赠予小城。她的家乡人没有经受住金钱的诱惑,集体谋杀了卡尔,这座小城变成了一座罪城。我前面分析过金钱在小说中的作用,《悲惨世界》中,冉阿让使财富长上了童话样的一对翅膀,他把这对金翅膀送给了苦难妓女的女儿珂赛特,她飞翔在人世的上空,找到了她的爱情,与她的爱人双双飞进了金色乐园。而在迪伦马特的《老妇还乡》里金钱是作恶的工具,这位老妇扮演了复仇女神的角色,她的金钱把生她养她的家乡变成了罪恶的所多玛。这部戏剧的内容使我联想到了马克•吐温的《败坏了赫德堡的人》,两部作品之间无疑存在着继承关系。迪伦马特的戏剧《天使来到巴比伦》,还有小说《诺言》《抛锚》都是文学世界里的奇葩,在人类文学的某个旮旯都有新的开掘。《诺言》讲一个刑警对一位母亲担保一定会抓获杀害了她女儿的凶手,为了这个诺言,他几乎把一生都耗进去了。《抛锚》是在一个汽车旅馆,一群人轮流扮演罪犯,结果人人内心里都有邪恶,都有犯罪的潜在意识,人人都是罪犯——这样的结论把人间变成了没有希望的地狱。

比利时的梅特林克的象征剧曾经叫我十分入迷。《盲人》中的一群盲人由一个牧师带领要走出茫茫的大丛林,不幸的是牧师中途死亡。盲人们失去了带路人,他们将如何走出大林莽,他们的命运叫人揪心。这部剧的象征意义是明显的,我们人类目前就处在这样的处境里。对于宇宙来说,我们人类便是盲人,那曾经引领我们的神明,不知他们消失到了哪里去了。他们是灭亡了呢,还是远远离开了人类,谁也不清楚。《室内》这部剧写的是一家人围绕一个将要死去的孩童,他们在室内,而在室外,那黑暗的夜晚代表了死的世界,小小的室内是生的空间,这么小的室内被强大的室外压迫着,孩子命悬一线,一家人处在彷徨恐惧之中。这部短短的戏剧,其象征力量是巨大的。小小的室内不就象征了我们活着的人有限的生吗?而室外广阔的无边无际的黑夜是巨大的死。这样的戏剧看后叫你更深地感知和理解了世界的本质、人的本质,你会更客观冷静地对待世界和人生。大家所知的更多的是他红红火火的《青鸟》,我在二十出头时就读这部戏剧,今天我依旧不看重它,它的明亮色彩与肤浅内涵几乎是同一种元素。作者大概是写给孩子们看的,作为成人为什么还要看它呢?

意大利、希腊、西班牙这样的地域产生了多少人类的伟大作家,这是令我景仰的区域,更有我崇拜的伟大作家,荷马、索福克勒斯、维吉尔、但丁、塞万提斯、维伽、皮兰德娄、黛莱达、卡赞扎斯基、塞拉……我所选的十多位世界级大作家中这片地域占了五位,但是我所选的两部全人类文学的高峰,这些大作家的作品一部也没有。与《悲惨世界》《白鲸》相比,我对他们的作品所持的更多的是批判的态度,我会一一写出我对这些作品的不满意的缘由来。

我觉得谈论《伊利亚特》和《奥德修纪》没有多大意思,倒是谈一番受它们影响而产生的二十世纪的几个作家的作品,很有趣。像詹姆斯•乔依斯的《尤利西斯》和圣卢西亚作家沃尔科特的《奥梅罗斯》都是经典启发与影响下的经典了,这种从经典到经典的现象值得深思。把古典当代化,好像是古代的人经过乔装打扮之后在新的时代新的舞台上复活了,这种复活古典的写作,一般遵循的原则是戏仿反讽,搞出滑稽的韵味来。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是戏仿文学的典范,通过当世的人对于古代的骑士英雄的模仿,挖掘出了当世之人的可怜与渺小。堂吉诃德在当世之时是个老之将至的乡村酸儒,他的所有的梦想都在他流连忘返的骑士小说里。他哀叹着骑士时代的远逝的同时,内心计划着去周游世界,行侠天下。他把内心的梦想付诸行动时,一场滑稽戏便开始了。

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也是影响了无数世纪的根之作、源泉之作。恋母弑父情结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的主体构架,戴•赫•劳伦斯的《儿子与情人》更是赤裸裸地搬用了这个人类的不化的硬结。奥地利的赫尔曼•布罗赫的《维吉尔之死》对于《埃涅阿斯纪》的创作者维吉尔内心痛楚的还原,对于这部史诗的再创造,对于世界文学来说是不容低估的贡献。二十世纪的意大利文学夜空,群星璀璨,皮兰德娄、黛莱达、莫拉维亚、卡尔维诺、翁贝托•埃科、马莱尔巴、夏侠。在我的记忆里我曾经把皮兰德娄的《亨利四世》当作他最重要的作品。这种以他人的身份生存的人,那被他冒充扮演的人未必就不是他的真我,而实际生活中的他自己也不见得就是真他。在古代皇帝的外衣下,他完成了真实的自我。这么说,穿着他真正身份的衣裳的他,只是一个外表的假我。“亨利四世”这位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扮演者,在他的情敌的阴谋设计下,从马上栽下,脑部严重摔伤,虽然没有死去,但在醒来之后,却真正地以亨利四世的心理与感觉活在世上了。这位伯爵的朋友们为他假造了一座亨利四世时代的宫殿,他便像精神病人一样生活在这样的有仆人假扮成亨利四世廷臣的疯人院里。岁月匆匆,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亨利四世”当年的恋人在其情夫的陪伴下来这座假造的宫殿看望他。更为神乎其神的是,这位精神障碍患者竟然清醒了,嫉妒心不但没有消失,没有一丝一毫的减退,反而更加强烈了,他被复仇女神俘获,佯狂中刺死了他的情敌。于是他不得不永远把皇帝的角色扮演下去了。这一次他不会感觉到自由了,他的自我意识恢复了,亨利四世的外壳成了他真正的囚服与监牢。这部剧作立意不高,把人的邪恶嫉妒挖掘到了失真的地步,但毕竟是一部注入了新意的创作,阅读两遍,直到把它解析清楚,非常值得。我对他的《六个寻找剧作者的角色》这部戏剧以前一直重视不起来,觉得相当做作。半年前我硬着头皮把它读到了最后一个字。我没有想到阅读的结果是:这是皮兰德娄最好的作品。以前的译本把“角色”译成了“剧中人”,显然是有问题的。剧中寻找剧作者的不是人,而是鬼,所以说它是一部鬼戏。特别那两个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的孩子,他们早已死了,他们是来控告父亲来了。而剧作者可能就是上帝,是神明,是造人的智力主体。《高山巨人》也是读了不会觉得后悔的剧作,还有《给赤身裸体者穿上衣裳》也有相当的文学水平。

莫拉维亚的短篇小说《梦游症患者》《雷霆的启示》《睡梦中听到爬上楼梯的声音》《中国盒子》,这不是一些单单写出了出奇故事的小说,故事出奇已经是非常高的成就了,但莫拉维亚在每一个短篇里都还创造了新的小说手法。这些手法在讲小说写作的书里可能没有。比如怎样在小说里翻转人物的身份,莫拉维亚在《中国盒子》里的实验十分成功。两个有仇怨的人物,其中一个把自己先在梦里假扮成对方,以对方的口气进行叙述,逐渐露出马脚,还原到他的本来身份。卡尔维诺几乎成了每一个中国作家的朋友,他们张口闭口都是卡尔维诺,连五笔字型的词组里都有了这个名字。我最初阅读的是他的《祖先三部曲》,《树上的男爵》直接影响了我的《会飞的无腿士兵》,通过这篇小说我处理的题材是中国与越南的七八战争,一个在战场上失去了双腿的士兵回到国内后,从魔鬼那里讨要了一对翅膀,他会飞了,用这对魔鬼的翅膀把自己变成了小城上空最自由的飞行者。他已经不是人了,而是魔。阅读《隐形城市》时,书是曹元勇从上海邮寄给我的。书是廖增湖先生的,我把它复印后又从陕南寄回到了上海。《命运交叉的城堡》这样扑克牌结构的小说是读后如果当时不写点儿读后感就会在将来的记忆里找不到过多痕迹的小说,我确实找不到有意义的记忆了。还有翁贝托•埃科的《玫瑰的名字》《傅科摆》《波多里诺》,我尽管一部也没有读,但我对它们都进行过相当认真的学习。在2004年的鲁院,杨剑敏从校图书馆借来了《傅科摆》,他读后觉得不怎么样,我听他讲了讲,立即联想到了博尔赫斯的《特隆,乌克巴尔,奥比斯•特蒂乌斯》,不过是它的扩大版。我并不是小视这种扩大,扩大自有它的非凡之处,自有它的价值所在。假如是在二十年前,我会据理力争这种相似性,也就是继承性的不可避免,是人类文学的宿命了,可我现在对这样的作品有些厌烦。联系到自身,觉得我终于可以创造出与人类的经典文学结构没有任何联系的作品了,便对那些我曾经当作老师看待的世界作家看不起了。

《波多里诺》中的派到远方去的人物制造了一个虚幻国家,反过来这样的虚幻导致真实中的皇帝对面虚幻所发布的许多指示,也就有了虚幻的真实行为,这样的源于虚幻的真实指示进一步作用于虚幻,最终不知虚幻是真实的,还是真实是虚幻的,两者融合塑造了以实体存在的未来……

塞万提斯曾经对我有过深厚的影响,我一度把《堂吉诃德》认作天下最伟大的小说,对它是宠爱有加。人类逐渐趋向法制化的和平社会,古代的冷兵器战争远离了世界,阿瑞斯战神也死了,不仅骑士时代不会复现了,英雄的时代死了,也就意味着人类想以体力显示英雄本色的可能性消失了,早在文艺复兴时期的西班牙塞万提斯就捕捉到了那样的绝望,一个乡绅的英雄梦想的可笑。假如我们生存的这个时代,有一个人离家出走,说是要去拉一支队伍,打天下,开创一个新政权,建立一个新国家,那么这个人的命运只能是被关进疯人院去。这种人类梦想的无望绝望与死灭,揭示了人类内心空间的极度缩小,人们只能龟缩在法制化的和平迷雾里终其一生。人类的荒野被耕作成了规规矩矩的农田,古代英雄的骏马陷入肥沃的土壤里,步履维艰,哪儿还能驰骋奔腾呢?梦想也是野心,野心与野蛮相连,野蛮就会有战争、牺牲和糟蹋他者的生命,这样的时代远去了,对于整个人类是大幸。英雄不是集体性的,马上皇帝也只有孤寡一个,那不是为大多数人谋福利的时代,争战的结果只是使极少数人爬上了权力的宝座极顶,私利一人而害天下苍生。作为文学作品,作为小说,探索人类的梦想,塑造出这样一个人物,叫人类不要忘记人类还有这样的做梦者,曾经还有如此野蛮的时代,引以为戒是有益的。我曾经有一个想法:把有这种梦想的人放到一个荒岛上,荒岛上有几十万畜类,这位英雄梦想者可以把自己的梦想施加到畜类身上,可以以它们为材料建造他的权力大厦,组织他的金字塔形极度等级社会。维加的《羊泉村》中反抗的村民代表了良心,平民对于权力的抗争得到了国王的同情,赦免了处决了军官的村民。到了二十世纪的西班牙,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有好几个,何塞•埃切加赖•伊•埃伊萨吉雷、哈辛托•贝纳文特•伊•马丁内斯、胡安•拉蒙•希门内斯、比森特•阿莱克桑雷•梅洛、卡米罗•何塞。塞拉的《蜂房》之空间结构,我曾经做过细心的研究。我对他的《为亡灵演奏玛祖卡》的手法十分钦佩,心里想着还得做进一步的研读。法国的莫迪亚诺的《星形广场》的结构,它们之间有许多相通之处。现实层面虽然很不重要,但却不可或缺,依附在现实层面的、想象层面是主体,在《为亡灵演奏玛祖卡》中表现为转述层面。在想象层面或转述层面,空间是可以随意移动的。人的意识的速度有多么快,人物在空间里的转移就有多么快。完全由意识挪动组成的主体故事结构,作家在这一层面获得了完全的解放。

还有《暴君班德拉斯》《惨死如狗》都是不能忘记的杰作。

葡萄牙也有一个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名叫萨拉马戈。他的《修道院纪事》这本小说是曹元勇从上海给我寄到陕南的,后来我把它带到了西安。20世纪九十年代有一期的《世界文学》上专门译介了这部小说,所登载的有一百多个页码。我阅读了这本杂志上的一百多页,后来收到了朋友赠送的全译本,也看了,但对这部小说的感触不深。《失明症漫记》许多文友读了以后,大声叫好,我却兴奋不起来。这部小说的构思,也就是它的起源显然与《百年孤独》中的失忆症相关联。他还有《石筏》等小说,纵观他的小说,基本都有一个形而上的哲理构思,可我对他的形而上想法兴奋不起来。他的构思虽然是形而上的,却是这种类型中的下等品或者次品。这种品级与卡夫卡的《城堡》《审判》相比,我在对于文学的神秘感觉中把卡夫卡定为作家,而把萨拉马戈定为文字工。

卡赞扎斯基的《基督的最后诱惑》《基督重上十字架》重新演绎诠释宗教经典,我感觉到似乎是对它们的庸俗化,特别是后一部长篇,让一个乡村演员重现基督当年被钉十字架的噩梦,显得不伦不类,不但没有崇高感,还降低了宗教经典的神圣性。不能遗忘的黛莱达,她的《风中芦苇》竟然启发了魔幻现实主义文学先驱墨西哥作家胡安•鲁尔福的《佩德罗•巴拉莫》,这部长篇无论哪位读了都不会觉得时间花费得不值得。“我们是芦苇,而命运是风。”这样的格言警句十分刺激心灵。虽然有风,但芦苇是有根的,根深深地扎到水面下面的泥泞里,泥泞下面有石子和土壤,还是蛮结实的吧。这部长篇并不是多么优秀,力量感和深度都难以与世界一流杰作媲美。主人公是个长工,名叫埃菲克斯,他的死与女主人诺爱米的婚礼同步,倒是不乏悱恻凄凉。村子里的三姐妹艾丝苔尔、露丝和诺爱米,父亲被长工埃菲克斯失手用石头打死后,四妹丽娅私奔出走了,她们三姐妹就保守着家传的小庄园,苟延残喘着。四妹逃出庄园后,与平民小贩生了一个孩子,她死了,孩子长大了。小说一开始,是这个长大了的名叫贾钦托的年轻人要回三姐妹留守的庄园来。这部分的描述令我对应起了墨西哥作家胡安•鲁尔福的名著《佩德罗•巴拉莫》。这部魔幻现实主义的杰作我一直没有找到它的先源,也就是说胡安•鲁尔福是受什么启发写的。他不管是什么样的天才,也不可能凭空产出《佩德罗•巴拉莫》。我感觉到是作者在阅读这部《风中芦苇》时产生的。假如把贾钦托回村的过程与三姐妹对他的期盼与接待的描述,与《佩德罗•巴拉莫》开始的胡安•普雷西亚多受母亲亡魂的嘱托回村去寻找他的父亲,进了村与几个女鬼魂相遇,被女鬼接待,这样一对照,就会产生出后者的构思,加上墨西哥特有的历史,墨西哥革命后的农村凋敝现实,加上鲁尔福个人天才,自然就有《佩德罗•巴拉莫》这样的杰作产生了。我一直为找不到这部杰作受什么作品影响与启发而倍感苦恼。我虽说自觉自己对于世界小说的阅读海量,但居然找不到鲁尔福杰作的来源,这不是很有讽刺意味吗?今天我找到了,也就去了一块心病。

十一

我这样仅凭着记忆写评论是不合适的,态度首先是不严谨的,不是做学问的态度。可我的目的并不是做学问,我只是要写出我的对于全人类全世界小说和戏剧的阅读记忆,在记忆的基础上所做的个人式评判,喜好嫌恶全是我寇挥式的。我阅读的目的是为了我的小说创作,这个目的比较实际,也是形而下的,实用主义的,我还有个目的,就是要游览尽世界小说的样式,把世界上已有的成为经典的小说一网打尽,然后从小说的已有形式和内容出发,创造出我个人的小说。我曾经说过全世界最难的小说是人类情感的新结构小说,因为人类感情的结构已经被历代小说大师们几乎穷尽了,若想创造出新的人类情感结构,可以说是痴人说梦。世界上的形而上构思的小说还没有穷尽,因为这类小说从二十世纪,从卡夫卡开始小说家们才开始努力营造,时间也就一百年,这样短的时间,空间还没有被全部占领,还给未来的小说留有余地。

全人类全世界的文学(我指的主要是小说)如此浩瀚,小说家更像是夜空的星辰,我花了数十年时间阅读他们的作品,现在要一下子回忆起来并加以评说,感到这样的工作缺乏创造性,没有激情,也就动力不足。问题是这项工作开始了就得进行下去,还得进行到底,工作虽然苦闷机械,做完了你就会感到这是应该的。把你的经验告诉年轻人,你付出的时间和精力,会获得回报的。哪怕是一个青年学子的一声“老师,你好!”,也能够慰藉我的心。

栏目责编:阎 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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