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睿

（一）

每次来敲门的不外乎那些脾气顶差的老妈子。

今天门外这声音却不同，倒像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姑娘，吊着嗓子：“有人么？”

天渐渐凉了，夜也比往常来得早些，秦迩一家正破天荒地早早儿地吃着晚饭，一听门外有人，都忙停下了筷子，秦迩“咕嘟”一口将含在嘴里的鱼汤咽下，朝他爸对口型：“谁？”

“谁呀——？”秦迩他爸拖长了嗓子。城里人大都有疑心的习惯，不爱轻易地敞开大门，总害怕门外有人拿着刀子。

“收物业费的。”门外的声音果真与平常的趾高气扬不同，竟有些底气不足。

“唉，来喽。”秦迩他爸用手边擦过桌子的纸巾抹了抹嘴。

“啪嗒”，一开门，果真门外一个眉目清秀的姑娘，腰间收钱的挎包和那些老妈子的一模一样，但却是瘪的。

秦迩他爸下意识地将敞开的门拉回，只剩下漏光的缝儿，那姑娘被骤然聚在眼角的灯光恍了眼睛，忙别过脸去，但仍不忘弱弱地补上一句：“收物业费。”

“多少钱？”

“1550。”

秦迩他爸皱眉，很响地抽了一下鼻子，一边嘟囔着物业从来不干实事只知道收费一边手肘忽地一用力，想要将漏光的缝儿都合起来。却不知道那姑娘早有准备，一双纤细的手紧紧地扒着门边，想来怕是那些老妈子早就和她说过提防着人家直接关门，人们有时候就是喜欢粗暴地解决问题。

“请您交一下物业费。”那姑娘憋在嗓子里的声音仍是脆脆干干的，有点像梵阿林绷紧的琴弦，随时都可能断裂。

“也不知道你们怎么好意思来收物业费的。”秦迩他爸松开门把，对着收物业费的姑娘摇摇头，挤出一丝笑容来。大概是姑娘的耐心比以前一群老妈子扯着嗓子的不讲理好太多，秦迩他爸也没像往常一样撂下一句粗话就猛的关门。

秦迩她妈沉默了一会儿，到底还是坐不住了 ，整整头发理理衣领也站到门边。只是一言不发站着。

那姑娘本就没被照到多少灯光的脸彻底暗了下去——秦迩爸妈两人的影子挡住了门外的所有光亮。

“那棵树——我们说过多少次了，只要你们不处理，物业费我们是不会交的。”秦迩她妈亮出她的尖锐的嗓音，精心描过的浓黑的眉扬着，带着胜利的神色。

秦迩他妈所说的树，是长在秦迩家阳台外的一棵枇杷树。除了每年5、6月间能吃到少许的还带点苦味的枇杷之外（毕竟树一结果，几乎整小区的人都要来树下摘几个去占个小便宜，落得给秦迩家的总只剩零零落落几个），那棵树对秦迩家就没什么作用了。反而是一到冬天，好不容易从前楼楼顶爬上来斜斜照入阳台的暖白的阳光，大多都被那树不讲理地夺走了，留给秦迩一家只剩阳台地板上惨白的零零散散的亮斑和整屋子阴冷的空气。

秦迩一家也不知道和物业交涉过多少次了，物业电话那头的女声总是说得一口好官腔：“好的，抱歉给您添麻烦了，我们会尽快处理的。”

一句“尽快”一等就是六年。

眨眼间秦迩也长成了阳光的帅小子，对这有关收物业费的一成不变的戏码，他年年地看，早已不足为奇。而像现在他爸妈一起对付这收物业费的姑娘，他连听都不想听，毕竟用不了多久那姑娘就会像以前的老妈子们一样空手而归，根本没必要费这时间关注他爸妈怎样和别人斗智斗勇。

他大口地喝着鱼汤，吃完了饭还有一叠厚厚的作业在等着他。

“树？”姑娘的口气无比小心，像一只攀援着细树枝向上的猫。

秦迩她妈鼻翼微微颤动，手揣在口袋里似理非理地哼了一声，算作答复。

那姑娘似乎不知道还能回答什么，她半张着嘴，眼神从秦迩爸妈身上缓缓地、缓缓地飘忽到她自己扒着门边的青白的指尖上，再缓缓地、缓缓地飘忽到没有光的冰冷的地砖上。她彻底地垂下头来。

“好的。”她的声音又突然响亮起来，这句简单的“好的”不懂是说给秦迩爸妈听还是说给她自己听。

“啪。”门被猛地关上，整个屋子因为窜风都微微地颤了一下。

秦迩刚扒完饭，扔下一句“我吃好了”丢下筷子就离开了饭桌。“再喝点汤啊——”他把爸妈的呼唤也抛在身后——今天他还要多写一篇读书笔记。

秦迩依稀还听见门外隔壁邻居家的门口又响起姑娘脆脆的声音。

（二）

秦迩放学回家，小区门口双喜超市的奶奶突然拦住他：“小伙子，你来看一下，好像有你们家的快递。”

秦迩用力地捏了一下刹车，自信车轮在水泥路上“嘶”地摩擦。

“快递？”秦迩抖了抖肩上了沉重的书包。秦迩家已经有好几个月没网购了，秦迩她妈几个月前上班回来神经兮兮地讲她同事网购收到的包裹里藏着一个一打开盒子就弹出来的刀——“网购这东西方便是方便，但也太不安全，以后买个什么还是去超市，再说我们家离大型商场又不远。”秦迩她妈当时紧紧地握着秦迩的手腕，像是怕他会随时消失一样。

其实本来网购大都就是秦迩她妈在网上挑选各式各样的衣服，秦迩只不过偶尔买两只水笔，经秦迩妈这么一说，家里果真就再也没谁网购。

秦迩拿着快递回了家，满脸地疑惑问爸妈：“你们又有谁买了东西？”

秦迩她妈从厨房里甩着一双湿哒哒的手出来，看到包裹先是一愣，一双湿手在印花的围裙上慢慢地擦拭，突然她的脸亮了起来，蒙在脸上灰蒙蒙的油烟像瞬间不见了踪影：“啊——是电梯卡！”

“啊？”秦迩仍然摸不着头脑。

“复制的电梯卡到啦？”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秦迩他爸也跟着附和。

“什么不交物业费就停掉我们的电梯卡，现在我看他们怎么办！”秦迩她妈拿起那小小的蓝色的电梯卡，放在手掌心把玩，她看那圆圆的复制卡时，嘴角不经意地露出笑意，“实事一个不做，这些个强迫我们缴费的门路倒是一個比一个多！”

秦迩抿了抿嘴，他大概明白了这复制的电梯卡的作用。“这……不太好吧。”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小声地嘟囔了出来。

“怎么不好？物业最开始装这电梯刷卡器就违规！”秦迩他爸关了电视，大步踱到桌前拿着电梯卡细细地端详，抬起头他又瞪了秦迩一眼，“你小子懂什么？”

秦迩没再说话，他一声不吭地去了书房——明天还要默写呢，他忙着背书！

（三）

那姑娘又来了，她拍门的声音很响，嗓门比去年大了很多，倒和那些个老婆子有点像了。

“有人么——收物业费呀——”

屋内的秦迩一家都听到了这声音，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放轻了走路的脚步，秦迩他爸把电视机调成了静音。

他们没有开门。他们没有必要再开门了。

阳台外面的枇杷树仍然常年挡透过秦迩家的大部分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