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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世纪英国学校教科书里的世界

2017-04-19石小军

读书 2017年11期
关键词:语法教材学校

石小军

英国诺丁汉大学图书馆编号MS Mi LM2的馆藏,是一本十三、十四世纪英国学校里常见的语文教科书:古旧斑驳的手抄羊皮纸册子,高二十二点五厘米,宽十五厘米,八十三叶皮纸,计一百六十六帧书写页面,搁膝间也适宜读记。写本似遭过雨浸,几经缝补仍有残缺。小心翻开,每一帧的文字布局均呈“回”字形,拉丁文课文写在小“口”里,十余行工整清晰的正体(textura)隔行排列,只占页面中央偏上一小块;因此周边大“口”就多出些方寸。大部分纸面的余白都写满了各种注释补充,但也有几张就那么大方地敞亮亮空着。出于语言老师的职业敏感,我猜这是七八百年前一个同行使用过的教材,干净的页面说明老师课堂上应该没讲到,若是学生的,怕就不好说了。

果然。细看第二十九叶右帧,中心方块里是莫提布斯(William de Montibus,1140-1213)的拉丁文悔罪诗《你应即刻忏悔》(Peniteas cito)第二十二至四十五行中的十七行。各行间插有下行单词的格性数和释义之类的标注,似学习新词,也似复习旧词;四边则是墨迹较浅不成啥体的小字,仔细辨识,大概知道是解释方块里的语法要点、诗篇结构及内容的拉丁语笔记。这不是七八岁到十四五岁的学生能做来的。看来这位耐心敬业的老师上的是一节有章法有体系的语文课,搁在今天这份教案都是个好样本。

通览誊本,前半册依次为 《仿希腊语习拉丁文》(Grecismus)、《传授》(Doctrinale)、《同义词手册》(Synonyma)和《同形异义词集录》(Equivoca)等介绍拉丁文基本语法词汇的名篇片段;后半册顺序为《加图格言集》(Disticha Catonis)、《狄奥杜鲁斯之牧歌》 (Ecloga Theoduli)和《普罗塞尔平娜被劫记》(De raptu Proserpinae)等弘扬仁义道德的经典节选。这些先后抄写于十三世纪初期至十四世纪的课文就全都合订在了一本普通的学校教材里,像一扇窗,展现出认字和学文化从来都是文明社会的两个最基本教育内容。

事实上,在更早的七世纪,随着罗马帝国大量的拉丁文书籍开始输入英国,古罗马人的智慧知识就迅速为盎格鲁-撒克逊人所学、所编和所教。识文断句就是这个过程的起点。首先,英国人将古罗马语法大家多纳图斯(Aelius Donatus)四世纪中叶写就的传世拉丁文语法入门书《小语法》(Ars Minor)改编为一部专门面向非母语者的初级语法教科书。这本新题为《多纳图》(Donet)的基础语法书也在多重意义上成为英国拉丁语教育史的一个开篇。因为,不仅书中一问一答的编撰方式由纸面一跃而入英国课堂成为一种重要教学手段,学生口头雄辩能力的培养也随之固定为一项教学传统;而且接下来数世纪,由包括学校老师在内的众多后继者们结合实际编出的各种中高级语法课本,也都是在多纳图斯早已奠基好的音、字、词,再至句和段的框架体系上各有侧重、繁略专泛有异而已。比如,诺曼征服后的十二世纪,埃尔弗里克的《对话录》一书(Ifric,Colloquy)主要汇集了部分拉丁文基本詞汇;到十三世纪初期就很快被另三部更为专门的词汇书籍所取代,其中两部为出自戈尔兰德(Garland)的《同义词手册》和《同形异义词集录》,还有一部系波塞恩(Bethune)的《仿希腊语习拉丁文》,主要讲解语词派生、词义和词源,难度陡增;同时期亚历山大(Alexander)的《传授》则全方位分析总结了包括音符、形态、句法和韵律等在内的整套拉丁文语法系统。这后四部语法书的重要章节在那本诺丁汉LM2的教科书里都可以找到,看来那位同行教的是高班,难怪备课量会那么大。

经长期实践至十四、十五世纪,语法学习直接关乎学生知书能力这一重要性已成共识。作家朗格兰甚至视“语法为所有学科之基础”。但变幻莫测的拉丁文规则对十岁左右的小孩子来说还是太难。《女子修道院长的故事》 (The Prioresss Tale)中那个男孩就老实承认“怎么也搞不懂那些语法规则”(第五三六行)。当然老师也是费尽心思地想要教好。于是,一三四六年,又一个同行匡沃尔(John Cornwall)因在他编的教材《语法宝鉴》(Speculum Gramaticale)中破天荒夹注了大量英文注释,被同时代编年史作家希格登(Ranulphi Higden)评价为“首位大胆使用英文传授拉丁语法的好老师”;里兰德(John Leland)则把多纳图斯那本宝书改头换面成了让孩子们好懂些的全英文版《语法范式》(Accedence),也就是这部流传最广的英文改写本让前者的第一句话“How many parts of speech are there? VIII”(拉丁文有多少个词类?八个)最终家喻户晓为“芝麻开门吧”式的语法口诀。而里面给出的名词、动词和形容词等八个词类和分类依据等知识更是早飞出课堂,影响广大深远:在后来渐上台面的英语于十八世纪开始初定其语法体系之时,在清末马建忠、民国吕叔湘和王力等几代学者接力构建汉语语法之时,这些智慧都穿越时空,至少是把路灯般的光亮适时照了过去;此外,里兰德还编写有《知会》(Informacio)和《比较级变化》(Comparacio)等系列语法书,连同其一位佚名弟子改编的《知会》延伸版《惯习》(Formula),均因英文写作,简短易懂,直指语法实质,成为中世纪后期英国语文课堂的必备教材。

自然,中世纪的学校里,除了枯燥的语法外,还会有诗和远方。所有学生在掌握了一定的拉丁文后,都要再跟着老师继续学习拉丁文诗歌和为整个中世纪社会所尊崇的三观。一三五八年,伦敦圣保罗学校校长罗文斯通(William Ravenstone)曾列出当时英国学校广泛使用的六本行为道德规范教材,现代学者博艾斯(Marc Boas,1915)将其命名为《加图书集》(Libri cautoniani)。在“老六篇”中,三世纪的古罗马六韵步诗歌《加图格言集》排在首位,这部古谚集萃语言简单,道理明了,推崇良好的礼仪和道德准则;其后的八世纪加洛林王朝诗歌《狄奥杜鲁斯之牧歌》,通过羊倌和牧羊女的辩论,一石二鸟地完成了古罗马文学和基督教思想的双重教化;约四世纪的罗马人亚微亚奴斯(Avianus)用拉丁韵文改写的一系列伊索寓言故事,应该比较好哄小孩子;而六世纪拉文纳诗人马克西米安(Maximianus)的《挽歌集》则充满了失恋和老去的悲鸣,也不知老师是怎么讲给那些刚到或根本就没到青春期的男生们的;最后两部分别为古罗马诗人克劳狄安(Claudian)写于四、五世纪之交时的短诗《普罗塞尔平娜被劫记》和一世纪古罗马诗人斯塔提乌斯(Statius)的叙事诗《阿喀琉斯纪》(Achilleis)。那本我看过的LM2抄本里就有其中三部的节选。

文献证明,这些教材很多就由任课老师自己修订而成,他们可以根据学生的实际水平、学习效果,乃至不断变化的社会环境来灵活调整改编课本内容,与时俱进。十一世纪一个叫艾米尔克(Aimeric)的老师曾把当时流行的教材分成金、银、锡三档,金档不详,多纳图斯和波塞恩的大作统统被归在银档,“老六篇”里至少一半进了他的末档,不知这个眼高的老师上课用的可是哪本入他眼的教材;但可以肯定的是,《加图格言集》后来逐渐被大约写于十二世纪的新诗《礼仪谐谈》(Facetus)赶出了课堂。后者在继承了前者诸如孝敬父母和乐施善行等传统价值观的同时,讲得更多的是更符合千年后新时代的生活行为规范,诸如不要拿手指指人、同别人共用一张床时一定要先問下对方愿意睡哪边之类;而与此《礼仪谐谈》同时代同名的另一首花哨姊妹篇,不折不扣就是一本撩妹指南:如何穿衣蜜语,如何相中女孩,被甩后又如何东山再起……详尽娓娓,直捅教室里年轻小男人们骚动的心。能教这些正经不正经招数套路的,自己怎么也得是个风月高手吧?还有更匪夷所思的,一首学生课堂学的无名氏古法语体疑似自传诗,传授的居然是少儿不宜的赌博经验,难道老师也是个瘾君子? 还有十五世纪末期,借助印刷术的传入,一批较为整齐划一的拉丁语语法刊本教材开始大规模问世。这些印刷书籍大都承袭世纪之初前辈里兰德的体系,但分类更为细致,内容相对统一规范。牛津语法老师斯坦桥(John Stanbridge)和其同事生徒们的系列著作堪为当中典范,很快全面取代了里兰德时代的教材。但是话说回来看本质,其实自诺曼征服后的英国这几个世纪,不论大大小小各类学校里的课本怎么变,终究也不外乎老酒装新瓶,知书和达理始终都是两个最基本的教育核心,后面的支撑体系也稳定、连贯、严谨。所以,我就开始好奇我的这些着调和貌似不着调的同行们是什么样的一个队伍,他们又是怎么完成自己使命的。

在大英图书馆收藏的MS Harley 3000号写本里,我看到第二百七十四叶左帧记录的一行话:“兹证明布莱德威利(Walter Bradewylle),具备教年轻人语法的知识和能力,且其各类品行均优”,时间是一三八○年左右。这应该类似我们今天的教师资格证了。史料所示,这个布莱德威利最后还真持证上岗成了奥特里圣玛丽小镇(Ottery St. Mary)一所学校的老师。但彼时英国的布莱德威利们到底有多少,已无从精确考证。有学者按照英国十四五世纪一郡五到十校、一校一师和二十生徒的基数推算,全国当时该有二百到四百所学校和老师,四千到八千名学生,再加上也行使教育职能的修道院和私家学堂,也不过四百到六百老师和八千到一万五六的学生。师生都是那个时代的小众人群了。可尽管如此,就像那张教师资格证里只要求知识和品德两件东西一样,老师门槛普遍不高。大多数学校并没要求老师非得有教会和大学背景,即使伊顿和圣保罗这类捐赠性质的名校,甚至一些修道院,也都不大会去管老师教书之外的七七八八。英国西南六郡的一份地方志显示,一三○七到一五○九年,在该地区先后任教的八十九名老师中,四十六人为神父,且基本都集中在追思弥撒礼拜堂学校(Chantry school),其余人或是教阶很低的教士或干脆平信徒;学历上也仅有十一人念过大学。

既然当老师不算有多严苛,那就肯定有不严苛的原因。钱少,任期不定,社会地位低,担子却不轻。这些今天求职时避之不及的东西彼时一件没少。十二世纪学者约瑟林(Jocelin of Brakelond)在其编年史中晒出了当时贝利(Bury)地区一个老师年薪两镑的工资单;到十五世纪,大城市学校老师的工资有所改善。据温彻斯特公学校史记载:一四○○年,在包食宿的前提下,校长能拿到十镑年薪。但鉴于其创始人—“英国公立教育之父”威克姆(William of Wykeham)的温彻斯特主教和国家政要的双重特殊背景,开出这个钱实属麟角;大多数小地方学校的老师们依旧清贫。同世纪后期北威尔士乡村学校的老师辛苦一年才能挣个三镑,不及当时建筑工匠的五镑;即使十六世纪中期,英格兰西南部一些城镇学校老师的年薪也多在五到六镑之间;如此这般,这份工作还不太容易保得住。至少在十四世纪中后段,林肯、赫克瑟姆(Hexham)和约克等北部地区老师的任期还规定为三或五年,到点必须走人,更不消说还有人口减少和战乱瘟疫等不确定因素的随时威胁。再一轮如此这般,这些个每天和七到十四五岁的男孩厮混,本身又出身卑微的孩子头还谈啥社会地位。也有活泛跳槽的,但大多也没能在广阔的社会新天地混出名堂。也有例外,比如,十五世纪,英国财务署掌权人萨莫塞特(chancellor of the exchequer,John Somerset)和林肯主教彻德沃思(John Chedworth)均曾从教书起家,但能跳龙门的凤毛麟角。

可是,他们的活儿还那样多。中世纪语法学校一般一校都只有一位老师,大些的顶多会再添个助手。“school master”这个词十二世纪由拉丁文落户到英文,就是拿来特指这些当时一职多能又没多体面的学校总管们的。编书,教书,一对几十地教管那些正处于闹腾期的半大青少年,有的还要负责路远学生起居,没完没了。老师难,其实学生也难。七八岁的小孩刚上学,每天就要被关八九个钟头去认那些和母语不搭的拉丁字。但全国学龄孩子中的这二十分之一又足够好命。因为他们有可能像朗格兰直言的那样,终有一天这个语言会帮他们打开一个新世界,从而跻身日后社会精英。所以我也更想知道在他们接下来三到五年的学习中,老师是如何九九八十一教好这些明日栋梁们的。

在牛津饱蠹图书馆新开放的韦斯顿(Weston)分馆,我先预约到了MS Hatton 58号写本,里面第四十六叶右帧到五十四叶左帧是里兰德《知会》的X部分,大概在一四○○到一四三○年期间由一位老师一笔一画抄在羊皮纸上的。应该是中班以上的教材,尺寸和我们今天的十六开课本无异。英格兰圆体草书(Anglicana)的中古英语,非常好辨识,首帧起头两行就吸引了我:“What schalt thow doo whan thow hast an Englysch to make yn Latyn”(当你把一个英文句子翻译成拉丁文的时候,你应该如何做)。“Englysch”还可以指代“一个完整的英文句子”就是从中世纪语法课文里开始的。然后下面几行是具体的翻译步骤和注意事项。这类翻译练习大概就像我们今天不管什么课堂上都流行的PPT吧,也是当时少不了的一项课堂任务;再翻到背后左帧,就是更难的句法讲解了。第四十行开始是一问一答地解释名词的格和性,我勉强能跟得上。全篇的语法要点都画了红线,每组问答之间也大多都用红笔把彼此隔开,但像诺丁汉那本教材里见缝插针般的眉批却很少,看来老师对上课内容已经信手拈来了;又换了一本MS Douce 103写本,两者尺寸近似。第五十三叶右帧到五十七叶右帧是《语法范式》的K部分,仍以偏小的英格兰圆体草书字体为主,其间又夹有棱角分明的文书字体(secretary)。开篇仍是“拉丁文有几个词类”那句曼妙口诀,然后名词、代词、动词等八个词类倒豆子般一一举出来。两本教材内容重合处很多,形式也都沿袭古罗马式的提问回答。但细看后一本的英文表现,已经很接近现代英语了,应该比前一本至少晚个几十年,且很多句式对仗工整,轻轻念出,顿感朗朗上口,禁不住感叹六百年前这些同行的一片师者良心,为方便学生记住,把那么枯燥的知识改编成了像“给小孩子热的牛奶”(Lac Puerorum)。

当然,学语言还必须多说多练。在韦斯顿新馆,我还找到了一本十五世纪老师出的翻译习题册,据说这是残存至今最多的一类学校文献,沿用拉丁文称之为“Vulgar”,取其“作业”之意。这种课后练习巩固方式始自十三世纪,到十五世纪已成为学校老师的看家“杀手锏”,連刚才那本教材里都有解题说明,搞不清是里兰德的原话,还是教课老师自己加进去的。总之就是老师给出句式简单的英文,学生用刚学的语法和生词口头接上拉丁文,最终烂熟于心。教和学两厢努力,任何时代都一样。我手里这部写本编号MS LAT 129(E),保存完好。高二十二厘米、宽十六厘米,稍大于普通课本,里面从第九十二叶到九十九叶就是一个老师编的一百一十五组翻译金题。每组均英文在前,拉丁文答案在后,各组独立;句子不长,又是好认的圆体草书,认真看一遍,不由得想笑。因为里面既有“自力更生”和“眼不见为净”之类的人情事理,也有“我一学就忘”和“又没钱花了”的长叹,甚至还有“我爸好厉害,他有很好的房子和大片土地”之类的拼爹炫富。比起内容固定相对死板的课本,这些个练习才更显出题人的真性情和那时师生的生动吧。不过也太难为老师了,就那么一点工资,却既得教得了语法、励得了志,还得搞笑幽默,一片童心。现实中哪有教师资格证上写的那么好混。而且学生真完成不好这种“耳提面命”作业(apposing)的时候,老师至少也得通过题目敲打一下的,“棍子巴掌任你选”。所以,孩子们才能在琅琅书声里,练就了口吐莲花,锻炼了迅捷反应,也学习了思考和做人,而且最为可贵的是,在英语还未正式登入课堂的时候,小孩子们已经相对正规地接触到了自己的母语。致敬我遥远的前辈同行。

诚然,真正检验学业成果的,还是社会大舞台。小孩子好好认了字、学了文化,以后才可能活得有品有样。所以,在那一群去坎特伯雷朝圣的香客里,上过学和没上过学的泾渭分明。那位乡绅,在乔叟笔下几近男神,连和“粉丝们”谈个婚姻之道都要引经据典:

只消看谁能在爱情中最有耐心,

谁就有最大的成功。

确实,忍耐是一种高尚的美德,

因为古学者有言,它能克服严酷所克服不了的东西。

(《自由农的故事》第七七一至第七七四行,方重译)

相比之下,没上过学、竟娶到十八岁娇妻的木匠约翰,若仅是被乔老爷率众粉丝嗤笑嫉妒一番也就罢了:

他没学过加图,所以无知粗蛮,

这家伙只配和他情况相同的人结婚才是。

(《磨坊主的故事》第三二二七至第三二二八行,笔者译)

可怜见更是完败学过“撩妹术”的房客尼古拉,在自己眼皮底下被牛津青年不偏不倚扣了顶绿帽。没文化好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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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对文学和音乐有着较为深厚的修养,长期出入于中西文化之间,以其对世相百态的敏锐观察和对人生经历的睿智思考,形成了沉稳老练、机锋檃栝且又不失抒情的文风。其文字,独树一帜,堪称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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