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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船山的诗体观

2017-04-14

关键词:五言七言歌行

朱 新 亮

(四川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 成都 610065)

南宋严羽《沧浪诗话·诗体》总结了当时流行的几种诗体分类,对明人影响深远。明代的诗歌辨体意识几乎贯彻始终,反映到诗歌选本上,则体现为依体编排的编选方式兴盛不衰。王船山生活于明末清初,受明人辨体意识影响很深,他认为古人擅长以不同诗体表现不同风格,例如鲍照“乐府故以骀宕动人,五言深秀如静女”,而近世人则“只一付本领,逢处即卖也”[1]753。他对王昌龄乐府多有褒扬,对其不满也因其贪求自己不擅长的五古,以致自贻瑕累。

船山对五绝、五古、七绝、歌行、律诗等诗体的渊源流变曾有界定,他在《姜斋诗话》里说:

五言绝句自五言古诗来,七言绝句自歌行来,此二体本在律诗之前;律诗从此出,演令充畅耳……自五言古诗来者,就一意中圆净成章,字外含远神,使人深思;自歌行来者,就一气中骀荡灵通,句中有余韵,以感人情。[2]838

这段话将各类诗体概括为五古、歌行两个系统,认为五古一系应做到“圆净成章”,还需要神气远出,而歌行一系则应气势贯通,骀荡灵通。然而,船山这类总结性质的话在《姜斋诗话》里并不多见,厘清船山诗体观,须仔细分析他的三部诗歌评选。这几部评选按诗歌体裁分卷,每卷再大致按诗人活动时间排序,其评语里散落着对于诗体认识的吉光片羽。他相信,四言、五言、七言因字数不同而有迥异的诗歌风貌和创作方法。总体来说,可分为两个体系,即四言、五言重“静善”“密整”的体系和七言重“声情”“神气”的体系。因四言、五言毕竟有别,笔者于此且按四言、五言、七言分类论述。

一、四言诗的源流正变

船山在《古诗评选》中选入34位诗人的113首四言诗,选入最多的是陆云、嵇康、陶潜、张华、刘琨,分别为29首、25首、12首、9首、7首,其余诗人皆为1首或2首。《明诗评选》中选入6位诗人的17首四言诗,其中刘基为12首,其余诗人皆为1首。《唐诗评选》四言诗一卷已佚亡,无从得知。由以上选诗情况可知,船山最推崇的四言诗人依次为陆云、嵇康、陶潜、张华、刘琨、刘基。

船山勾勒了四言诗发展概况,即经历了东周的极盛,两晋的繁荣,齐梁唐宋的低潮,直到明代刘基一洗颓靡,一枝独秀。船山认为,《诗经》是四言诗的开始,也是四言诗的高峰,所谓“东周之四言,足亘千古。”[3]1271《诗经》为后世四言诗树立了两种诗歌类型,“广引充志以穆耳者,《雅》之徒也。微动含情以送意者,《风》之徒也……是知匪《风》非《雅》,托无托焉。”[1]588他认为,后代受到《雅》影响的四言诗注重言志与音律,而受到《风》影响的诗歌则侧重于表达情意,如果离开了《风》《雅》正则,就失去了依托。汉以后诗人虽取资风雅,却因不善学而或“疎强而不亲”,或“凝滞而不化”[1]588,故汉代四言诗走向了板滞僵化。直到两晋经过嵇康、陶渊明等人的努力,才使得两晋四言诗一振喑癯,顿现许多活泼流丽的诗作。齐梁时期,四言诗创作又陷入颓靡不振,唐宋时期则雕琢纔削,更是四言低谷。明代刘基四言独秀,船山称之为“千岁一贤”[1]588。

船山的四言诗论有两处精彩创新:其一,他并不完全局限在《诗经》的格套中,而是肯定了两晋四言诗的开创性诗风。他认为陆云自树宗风,并不因循《三百篇》,又评嵇康《杂诗》云:“或谓四言有《三百篇》在前,非相沿袭,则受彼厌抑。乃如此篇章,绝不从南、雅、风、颂求步趋,而清光如月,又岂日之所能抑哉?”[1]578对陆云“入隐拾秀,神腴而韵远”和嵇康“清光如月”的四言新风评价很高。其二,他并不承袭历代诗论家对四言“庄重”“雅润”等品评标准,而是将五古“静善”的审美标准拿过来品评四言诗。船山曾对五言诗下了定义:“五言,静业也。”[3]1289这个“静”字,可谓他论诗的纲领,他对静善之美的喜爱,为达到静善之美而反复强调笔要有“忍力”,以及这种静美在其诗歌写作中的贯彻,都是始终如一的。静善的另一种说法是“平”。如他评傅亮《从征》:“平、净。”[1]607评张华《励志诗九章》“直尔雍容!”“言之益平,引之益远。”“引词居平,引势趋缓,为度既尔,不与《风》《雅》期而居然风雅。”[1]585当然,“平”并非平淡无味,而是要“平固自由活气”“以平善为变化”,即要求诗歌在平静之中做到生气灵通,这也是船山评四言诗的审美标准。

二、 五言诗的静善之美

船山认为,五绝、五律、五排都源于五言古诗。他说:“五言之余气,始有近体”[4]1012,“五言近体,源流本自《十九首》来”[3]1420,“自梁以降,五言近体往往有全首合作者,于古诗为末流,于近体实为元声”[4]979,指出了五言近体诗是五言古诗的末流余气。船山又认为五言排律不过是“五言用声偶者”、“五言古之相为对仗者”,晋宋之后就已有许多诗歌近于排律了。

(一) 五言古诗

船山《古诗评选》选五古380首,《唐诗评选》选五古107首,《明诗评选》选五古229首,这个选诗数目与船山对五古的认识基本相符,即晋宋是五古的极盛期,唐代五古衰落,明初振起,又坏于前后七子。船山说:

五言之制,衰于齐,几绝于梁,而大裂于唐。历下之云,非过激也。顾衰之自生,恒乘乎极盛。以知晋、宋之五言,犹东周之四言,足亘千古,非韩退之一流敢以爝火争光矣。[3]1271

五言之敝,始于沈约。约偶得声韵之小数,图度予雄,奉为拱璧,而牵附比偶,以成偷弱、汗漫之两病,皆所不恤。[1]819

船山指出晋宋五言成就很高,而齐梁沈约声律论兴起之后,牵附比偶,养成了偷弱、汗漫之弊病。初唐五古犹不昧宗风,而盛唐人喜叱咤,故“五言风味,凋于盛唐”[4]966。至大历期间而五言体丧。宋代沿袭中晚唐的纔削,更无五古。明初五古直承风雅,不受唐宋纆棘,而嘉靖、隆庆年间,李攀龙、王世贞等“后七子”复古思潮一起,诗宗建安、盛唐,喧嚣之气颇盛,故船山认为:“嘉、隆中五言古诗,得两武夫而已,能无三叹。”[3]1328遂使“古诗一脉,斩于嘉、隆”[3]1327。这就是船山勾勒的五古流变情况。

船山认为五古有其独特的美学风貌和创作原则,他认为五言古诗不可入俗,不可轻俊,而应该“虽华必约,虽亮必沈,虽劲必婉,句里字间恒有三折笔之意,时复一往得句,犹不敢以孤秀自拔。然则非密非敛,其不足此体矣”[1]688。即要求五言古诗做到简约、深沉、委婉,层折紧密而情感内敛。他又说:“平之一言,乃五言至极处。尽唐、宋作者,止解出声,不解内声,凄紧唐突,唯不平耳。”[3]1248指出了五言古诗不应凄紧唐突,而应以平善静美为归宗。

从船山对谢灵运五古这种理想范型的推崇与对唐人五古的批评中,我们能更清晰地看出其诗学倾向。他最欣赏谢灵运,所谓“自有五言,未有康乐;自有康乐,更无五言”[1]736。因为谢灵运诗“平固自远”[1]731,“始终无转折,融成一片,天与造之,神与运之”[1]732,“转成一片,如满月含光,都无轮郭”[1]740,即谢灵运诗歌层次繁多却融成一片,静约内敛却风华远出,故使后人难以为继。“唐无五言古诗”是李攀龙在《选唐诗序》中提出的诗学命题,所谓“唐无五言古诗,而有其古诗。陈子昂以其古诗为古诗,弗取也”[5]。船山基本认同李攀龙对陈子昂的评价,认为陈子昂以其古诗为古诗,非古也。船山又认为即便是非古而犹然为诗,也可看作风以世移,陈子昂的感遇诗却似诵说狱词讲义,褊急率滞,不复似诗,违背了五古这种诗体独特的美学风貌。船山论明代诗人时,常以唐人五古作为反面教训,如“结束平净。此不肯为唐人五言古诗者”[3]1339,“静善浑成,能不为唐人五言古诗矣”[3]1335,皆以不落唐人古诗为高明。所以,船山对晋宋诗的喜爱与对唐人五古的非议,都是以他心中静善平淡的五古风貌为标尺的。

(二)五绝

船山在《古诗评选》中列“小诗”一卷,收录了74首五绝,4首七言小诗,并于该卷前批判绝句乃“绝去律诗之半”的错误说法。他说:“绝者谓选句极简,必造其绝云尔。”[1]613因为绝句体制短小又要造绝,故有其独特要求。船山认为:第一,绝句要“细”。细巧的运意命景能生助诗歌意境。他说:“命意之细,命句之灵,命局之简,非以绝世之才沈酣古咏者,必不可得。”[3]1549他对一些擅长细写的诗人予以赞扬,如他评杨维桢《吴子夜四时歌(夏)》曾云:“古今人不到处,下此细心毒手,抑有灵邪。”[3]1542又评石珤《古意》云:“细而远。”[3]1547第二,绝句要“蕴藉”“深远”,他在对陆机《吴趋行》的评语里说:“为体虽纤俗,而居然蕴藉,不似《子夜》、《读曲》等篇,一色佻薄,殆不复有诗理。”[1]616评简文帝《蜀道难》云:“小诗得如许高深,岂非绝唱!”[1]628又评简文帝《行雨》云:“高劲深远。”[1]629船山在这些评语中都注意点出其蕴藉深远之诗歌风貌,船山对绝句这种诗歌风貌的要求,是与他一以贯之的审美原则相合的。第三,绝句在章法结构上应该“若合若离”、“虚实迭用”、“映带摇动”,以这些章法写诗,最后表现出来的小诗风貌应达到“二十字如一片云,因日成彩,光不在内,亦不在外,既无轮郭,亦无丝理,可以生无穷之情,而情了无寄”[1]623的浑全完融之境。

(三)五律

船山认为,梁以后尤其是庾肩吾诗,往往全首合五律体制,为唐人开先。唐代杜审言、沈宋等人起而五律体成。五律既成,“刻画以立区宇”,于是与五古分途发展。船山更推崇五古,因为五古比五律高古难写。他说:“孝穆于诗,疎宕以成其韵度,纳之古诗中则如落日余光,置之近体中则如春晴始旦矣。近体之视古诗,高下难易,于此可想。”[1]854但古诗毕竟盛极而衰,唐初五律兴盛,船山也只能接受“风以世移”的事实,在《唐诗评选》中选入大量律诗。但他认为,既然五律从五古来,就要具备五古静善纯净的风貌,所谓“近体不从古诗来,真成孟浪”[1]716,甚至认为,只有深谙古诗者才能写好律诗。这种观点使他常常以古衡律,诗歌评语中常云:“独绍古音,不入时调”[4]1030,“通首逼古”[4]1029,“居然古体,不为韩退之所移”[4]1033,等等。船山认为,盛唐五律发生了变化,“盛唐人加以叱咤,大损风味”[4]983,即盛唐人因气势太甚而损害了五言作为“静业”本应有的静善纯净风貌。盛唐的叱咤还只是细微变化,到大历十才子才真正灭裂殆尽。他说:“梁、陈于古诗则失故而郑,于近体则始化而雅。孟浩然化之小变,大历十子化之大变也。”[4]979晚唐宋代沿袭了中唐刻画雕琢之弊病,直到明初才振起,但前后七子振臂一呼“诗必盛唐”,遂又将诗歌带入了粗豪陵嚣一途。从梁陈到明代中晚期,船山就这样把他对五律源流正变的看法贯串了起来。

关于排律,船山不甚重视,只选了五排36首,作为五言律诗的附录。因为五排也从五古而来,所以其审美标准依旧沿袭五古,即做到密静不凌杂。他对杜甫排律的批评,正因“杜于排律极为漫斓,使才使气,大损神理”[4]1058,而对沈宋排律的推崇,也正因为其符合五古的风貌,“沈、宋之得名家者,大要以五言长篇居胜:密润纯净,犹有典型,贤于陈子昂之敖辟远矣。”[4]1051船山也论述了排律的流变,认为“景云以前局重安雅”,“开、天以降作排律者,每中松一步作郎当语,如病腰人,手足弥见其重”[4]1057。对开、天以后排律手足弥重、中间松弛的现象进行了批判。

三、七言诗的骀宕流连

船山认为,七言诗句子长,字数多,如果再堆砌雕饰,就累赘不堪,故七言诗应以“轻直透脱”为正声,做到“骀宕流连”,神气轩举。他说:“七言之圣证,唯有字欲长行,意欲一色。”[4]1112“盖七言长句,迅发如临济禅,更不通人拟议;又如铸大像,一泻便成,相好即须具足。杜陵以下,字缕句刻,人巧绝伦,已不相浃洽,况许浑一流生气尽绝者哉!”[1]534所谓七言应“字欲长行,意欲一色”,“迅发如临济禅”,实际上表明七言诗是以“气”“神”“情”为主导的一类诗体,与四言、五言“静善”构成两种不同的诗歌风貌。

(一)乐府歌行

船山勾勒了乐府歌行的发展轨迹。他以曹丕为七言初祖,但曹丕所作既少,如荒忽中鸟径,直到鲍照才堪称真正的祖宗,并且鲍照此体成就极高,他说:“明远于此,实已范围千古。故七言不自明远来,皆荑稗而已。”[1]532但同时,他借用禅宗达摩禅和南宗禅分立现象,又立吴均为开山杰祖。除了吴均,庾信也被抬到与鲍照类似的地位。总之,船山对七言创宗的曹丕、鲍照、吴均、庾信等人都给予了极高的赞誉,尤其推崇鲍照歌行。唐代李白将乐府歌行的表现力发挥到了极致,元白继起,却是“直如野巫请神,哝哝数百句,犹自以为不足,而云‘略请一圣,千圣降临。’”[1]562“本无浩渺之才,如决池水,旋踵而涸。”[2]824但元白毕竟还懂铺叙,还能以风味流荡天下心脾,而宋代却全是枯花败叶了。“再失而为苏子瞻,萎花败叶,随流而漾。胸次局促,乱节狂兴所必然也。”[2]824明初高启长于乐府,船山非常欣赏他,誉之为“起八百余年之衰”,“唐以来不见乐府久矣,千年而得季迪,孰谓乐亡哉!”[3]1158“季迪乐府起八百余年之衰,得诸昭文之不鼓琴也。”[3]1161好景不长,明初的振兴很快被复古派斩断,“成化以降,姑苏一种恶诗,如盲妇所唱琵琶弦子词,挨日顶月,謰謱不禁,长至千言不休。歌行惫贱,于斯极矣,非但如杜默瘟中村酒之讥而已。”[3]1196“正、嘉以后……近体不乏可采,古诗、乐府已成绝响,则历下以效古者戕贼古音,过实不可辞已。”[3]1327批评复古派倡导古音而实为戕賊古音。

船山认为:“乐府之长,大端有二:一则悲壮奰发,一则旖旎柔入。曹氏父子各至其一,遂以狎主齐盟。平原别搆一体,务从雅正,使被之管弦,恐益魏文之卧耳。顾其回翔不迫,优余不俭,于以涵泳志气,亦可为功。承西晋之波流,多为理语,然终不似荀勗、孙楚之满颊塾师气也。”[1]517“乐府之制,以蹈厉感人,而康乐不尔。汰音使净,抑气使徐,固君子之所生心,非流俗之能穆耳也。”[1]524这就将乐府歌行的风格分为了四种:第一种是以曹操为代表的“悲壮奰发”;第二种是以曹丕为代表的“旖旎柔入”;第三种是以陆机为代表的“雅正”“平衍”;第四种是以谢灵运为代表的“净”“徐”。这种分类总结准确精到地描绘了乐府歌行代表作家的诗歌风貌。

船山认为,乐府最主要的特征是声情缭绕,以情感人。他说:“乐府之作既被管弦,歌行之流必资唱叹。管弦唱叹之余,而以感悲愉于天下,是声音之动杂而文言之用微矣。”[4]890“乐府诸曲多采之民间,以傅管弦、悦流耳;即裁自文士,亦必笔墨气尽,吟咏情长。”[1]486即认为乐府歌行是配乐演唱的,必须以声情感人悲欢,而不能有笔墨气,不能丧失吟咏唱叹的本质特征。

乐府歌行的第二个特征是讲究“气”“势”。这是由七言句长的特点所决定的,他说,“五言古诗之必其量,七言歌行之必其气,非是则必不贵也”[4]935,“闲缓非乐府本色”[1]543,即认为七言贵在有气势,而不能落入闲静散缓。他又说:“明远以降,概以率行显其迅度,非不欲事整密,势不得也。”[1]542“一气下,更不蹇歇,简文之胜于元帝以此,刘、徐诸人尤钝滞不堪。文以气为主,虽时出浮艳,亦岂能舍此哉?”[1]547点明“气”“势”在乐府歌行中的重要性,气势指贯穿诗歌的内在生气,不是面上的“霸气”“豪宕”“怨语”。他反对“吴均一派装大面腔”,认为是“擢骨戟髯,以道大端者,野人哉!”[1]490艺术成就较高的乐府应该“亦雅亦宕,乐府绝唱”[1]493,“突拔忼壮,而无霸气”[1]492,究其本意,是希望将气势迅度和声情雅量结合起来,避免落入粗豪。

乐府歌行的第三个特征是“神理”“神韵”。他常以神韵品评乐府歌行,如“神韵所不待论”[1]483,“神情高朗,直逼汉人乐府”[1]524,“较有推排,而神光无损”[1]532,“先破除,次申理,一俯一仰,神情无限”[1]534,“托体虽艳,其风神音旨英英遥遥,固已笼罩百代”[1]545,等等。船山所说的神韵很难以语言进行诠解释读,总体来说,它指的是诗歌气韵生动、浑融无限的整体美学风貌,而这种美学风貌以汉人乐府最为典型。船山对杜甫的部分歌行表示过不满,也正因为“唯杜苦于逼肖。画家有工笔士气之别,肖处大损士气”[4]913,即杜甫太注重写实摹刻,以至于损害了诗歌的神韵生气。

(二)七绝

船山认为:“此体一以才情为主。言简者最忌局促,局促则必有滞累;苟无滞累,又萧索无余。非有红垆点雪之襟宇,则方欲驰骋,忽尔蹇踬;意在矜庄,祗成疲苶。以此求之,知率笔口占之难,倍于按律合辙也。”[2]836“才与无才,情与无情,唯此体可以验之”,即认为绝句是检验诗人才情的最好诗体,需要有“红垆点雪之襟宇”“倜偒摇漾”,才能写出好的绝句。绝句最忌局促,也不能萧索,船山认为它的写作难度超过了律诗。船山又说:“七言小诗始于简文”[1]641,有时却又将梁元帝和魏收并列为七绝的祖宗。他认为初盛唐绝句稍微矜庄郑重,“七言绝句,初盛唐既饶有之,稍以郑重,故损其风神”,而盛唐李白颖异秀出,神韵颇佳,王昌龄也是七言圣手,所谓“龙标超忽之才,自七言绝句能手”[4]941,“七言绝句,唯王江宁能无疵类;储光羲、崔国辅其次者”[2]837。中唐刘禹锡则是七绝极致,“至刘梦得,而后宏放出于天然,于以扬扢性情,馺娑景物,无不宛尔成章,诚小诗之圣证矣”[3]1620。刘禹锡之后,能步其芳尘者有白居易、苏东坡等人。到了明代,汤显祖、徐渭、袁宏道都学习刘禹锡七绝,其中以汤显祖七绝成就最为突出。

(三)七律

船山认为,七律是歌行变体,从歌行而来,“六代人作七言,于末二句,辄以五言足之,实唐律诗之祖,盖歌行之变体也”[4]885,所以后人作七律也应秉承歌行的美学特质。但人们往往不继宗风,遁入异类,船山常感叹于此,“呜呼,知古诗歌行近体之相为一贯者,大历以还七百余年,其人邈绝,何怪‘四始’‘六义’之不日趋于陋也!”[4]885因此,他对七律中那些承袭乐府歌行特色的诗歌表示极度赞赏,如他评杜审言《春日京中有怀》云:“全自乐府歌行夺胎而出。”[4]1064评张谓《别韦郎中》云:“遥遥缓缓,自为乐府余音。”[4]1084他对杜甫七律褒贬不一,但我们可以看出,他推崇的是杜甫不昧七言宗风、回翔飞动、本色风神,或以古诗入律的那部分七律,而对其“诗史”“老夫清晨梳白头”一类不知嗣谁宗风的诗歌予以了批判。总之,正如船山所说:“七言不自明远来,皆荑稗而已。”大历之后,纔削剥离,七言宗风已泯,只偶有一二人如李商隐等还能稍有兴象风神,船山于明代七律则较为推崇杨维桢、王逢、刘基、高启、文征明、朱曰藩、徐渭等人,入选这些诗人的七律较多。

以上为船山对四言、五言、七言诗的总体观点,然而船山并非机械地此疆彼界,我们能从一些诗评中看到他的宽容态度。如他认为五古可以入歌行,歌行也可以入五古,他认为汤显祖《遥和诸郎夜过桃叶渡》一诗即在回旋处将谢灵运五言诗法运用于歌行中,又指出卢思道《从军行》一诗是以苏李、十九首为七言歌行等。而五古、七律之间的界限也可以打通,如他认为韦应物《寓居沣上精舍寄于张二舍人》一诗是以陶渊明五言古诗为七言律。甚至古文与诗歌之间的界限也可以打通,比如他认为卢照邻《长安古意》是将西京诸赋改入七言,卢思道的《从军行》、王建的《闻说》都受到《过秦论》章法的影响,但这些诗歌都写得很好。

要之,船山既从宏观上大致规定了各诗体的源流宗风,又作了微观调整,他欣赏那些打破规矩的诗歌。当然,这种打破要循着正确的方向,如果用得不好,就会受到指责,如“叔庠七言绝技,用之五言,恒伤急迫。”[1]809船山的诗体观有通有变,正因为有通有变,故能不滞不碍,既有各诗体的大致规约,又不妨害诗人的才气舒展,这体现了他作为一个批评家宏大而通达的一面。

[1] (清)王夫之.古诗评选[M]. 长沙:岳麓书社,2011.

[2] (清)王夫之.姜斋诗话[M]. 长沙:岳麓书社,2011.

[3] (清)王夫之.明诗评选[M]. 长沙:岳麓书社,2011.

[4] (清)王夫之.唐诗评选[M]. 长沙:岳麓书社,2011.

[5] (明)李攀龙.沧溟集[M]. 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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