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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工匠精神”的存在论诠释
——以《庄子》中的匠人群体为例

2017-04-14

商丘师范学院学报 2017年11期
关键词:匠人庄子技艺

魏 孟 飞

(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 哲学系,北京 102488)

2017-06-28

魏孟飞(1988—),男,河南平顶山人, 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国哲学研究。

对“工匠精神”的存在论诠释
——以《庄子》中的匠人群体为例

魏 孟 飞

(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 哲学系,北京 102488)

《庄子》中的匠人们并不把自身视为某种中心化的主体,也不把所打交道的对象视为固定不变的客体。他们善于通过自我内在精神的调整和修养为主客互动所当场生成的“构成域”提供最大的开放性,并在这种技艺活动的“缘构生成”过程中构建自身、实现自己的存在。他们对于可能妨碍这种生动的缘构过程的机械装置表现出警惕和排斥。

工匠精神;庄子;存在;构成域

随着2015年央视《大国工匠》系列纪录片的热播和2016年“工匠精神”第一次被写进政府工作报告,“工匠精神”已经在政府的倡议和企业的呼唤下成为新时期的热门话题。狭义的工匠或匠人是指熟练的、精益求精的手工业劳动者,而从广义上说,“只要拥有为了把事情做好而把事情做好的愿望,我们每个人都是匠人。这是一种基本的人性冲动:纯粹为了把事情做好而好好工作的欲望”[1]。对于正从制造业大国向制造业强国转型的中国而言,在各个行业培育工匠精神是时代的内在要求。而在向德国、日本等制造强国学习的同时,我们更应该认识到,中国原本就具有悠久的“工匠精神”传统,历史上无数的能工巧匠曾凭借心手相忘的技艺和巧夺天工的作品令世人叹服。如何接续道进乎技的匠人精神法脉,改变中国工业粗制滥造、急功近利的负面形象,是摆在国人面前的时代课题。

本文将以《庄子》为例,通过对其中匠人寓言的分析和诠释,希望能为新时代的匠人精神找到可以立足和生长的本土文化基点。《庄子》中有着丰富的匠人寓言,比较突出的有庖丁解牛、梓庆为鐻、轮扁斫轮、佝偻丈人承蜩、津人操舟、丈夫游水、工倕旋指、匠石斫垩、圃者拒机等。这些匠人群体中,有些使用简单的工具,如庖丁之刀、轮扁之椎凿、津人之舟、匠石之斧等;有些不使用任何工具,其技艺具有很强的身体性,如丈夫用身体来感知水流的变化,工倕用手指替代规矩作图等,我们可以理解为用身体作为工具来与所在环境打交道;有的则明确表现出对机械装置的拒绝态度,如汉阴圃者用瓮而不用桔槔灌溉。这些匠人的技艺或者具有生产性,如庖丁、梓庆、轮扁等;或者没有生产性,如操舟的津人、游水的丈夫、斫垩的匠石等。总之,这些匠人显然与今日普遍使用复杂工具、动力机械乃至人工智能的匠人有着颇为不同的存在方式,但他们作为拥有某项高超技艺或绝活的人,其所具“匠人精神”的培育、展开和维持机制,还是颇值得我们进行研究与分析。从另一个角度讲,他们较为原始的手工技艺模式对生活在技术时代的匠人们还具有某种警醒或启示意义。

海德格尔作为20世纪最杰出的哲学家之一,其解释学化和存在论化的现象学观点对西方哲学的走向有着深远影响,同时因为其思想视野与中国哲学尤其是道家哲学有着某种共通之处而受到中国思想家的格外关注。下文即借鉴了海氏思想以及张祥龙的相关诠释来展开论述。总体上看,《庄子》中的匠人精神可以从以下三个方面进行理解。

匠人将自身视为动态的构成域,即海德格尔所谓“缘在”①(此在),而非处于中心地位的不变主体,因此特别注重其内在精神状态的调整和修养。对技艺操作者进行“缘在”式的理解可以消解主体观(与作为被操作对象之客体相对立)对人之存在的遮蔽,避免匠人与所要打交道者沦为主体自我与客体对象之间的一种单一的认识论关系。海德格尔说:“此在是为存在本身而存在的存在者。”[2]221如果把匠人自身理解为不变的主体,即是将其理解为“存在者”,那么他面向其可能性的“存在”也就被遮蔽了。事实上,匠人正是在技艺活动的当下体验中构建自身的,因此用现象学的“构成域”概念来形容匠人的存在状态更为妥帖。也就是说,匠人自身是向着可能性开放的缘构生成过程本身,“‘缘-在’(Da-sein)不是别的任何东西,而只是它的‘缘’(Da)”[3]81。因此,对于匠人而言,只有将自己的身心调整与修养到至为虚空宁静的状态,才会最大限度地向可能之“缘”开放,在技艺实践的过程中才能展现出一种“道艺”境界,从而实现其作为匠人的存在过程。反之,任何抱持着主观预设、观念框架、技术方法的匠人,都会因为自身的固化遮蔽这种永远向着可能性存在的“缘在”本性,最终导致技艺活动不能臻至化境。如果说任何一种技艺都可以被称为广义上的“功夫”的话,匠人功夫的展现则是需要稳定的“功力”作为前提的。这种“功力”并不是靠方法、技巧上的增益获得的,而恰恰是通过方法、技巧上的减损实现的:通过将身心修养到虚静之境的方式,使域状的自我稳定地维持在一种可以接纳、吸收、调节的开放状态:

梓庆削木为鐻,鐻成,见者惊犹鬼神。鲁侯见而问焉,曰:“子何术以为焉?”对曰:“臣工人,何术之有!虽然,有一焉。臣将为鐻,未尝敢以耗气也,必齐以静心。齐三日,而不敢怀庆赏爵禄;齐五日,不敢怀非誉巧拙;齐七日,辄然忘吾有四枝形体也。当是时也,无公朝。其巧专而外滑消;然后入山林,观天性;形躯至矣,然后成见鐻,然后加手焉;不然则已。则以天合天,器之所以疑神者,其由是与!”[4]567-568

梓庆为鐻之前,必须通过斋戒静心养气,经过三日、五日、七日的身心修养,逐渐超越对外在物质与评价的执着,并最终忘掉自己的形体,即达到了“吾丧我”(《庄子·齐物论》)的真境。对形体的执有是产生“我”的观念的根源,梓庆忘掉四肢形体即清除掉了遮蔽“缘在”(即庄子所谓“吾”“真人”“天”)作为构成域之开放性的“存在者”观念,使自身的真实“存在”得以彰显。在这种类似“心斋”(《庄子·人间世》)的身心状态下,匠人不再是与操作对象相对而在的不变主体,而是最大可能保持虚空心灵的开放域,匠人不再为了某个功利目的而展开生产活动,也丝毫不再受到世俗评价的影响,甚至还超越了自我身体欲望与情绪的干扰,他的生产过程只是“为了将事情做好而去做好这件事情”,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在这种生命状态下,梓庆才进入山林观察木的天性,当感到似乎成品已经了然于胸时才开始加工操作,如果没有这种感觉则不贸然生产。庄子将梓庆的这种为鐻过程称为“以天合天”,天者,自然也。以自己之“天”与木材之“天”自然相遇,惊犹鬼神的鐻就是这样完成的。与其说鐻是梓庆通过技巧加工创造出来的,不如说是梓庆以自我的本真状态从木材的自然之性中发现了鐻的存在。我们从庄子所刻画的这位木匠身上,似乎能够看到一种与修道者完全一致的精神修炼法。这种道艺不二的传统对于今日的工匠而言仍不无启示意义。

匠人将技艺操作对象视为一种与操作者缘构发生着的关系性存在,而不是将之视为某种客观的材料、对象、环境。常人容易抱持这样一种实体观念,即将待加工材料或手工操作对象视为一种等待主体去处理的客体。而在匠人的世界观中,被操作者并不是独立地处在客体的状态,而是与行为主体平等相对的另一“生命体”。如果说作为“缘在”的匠人是以最为开放的构成域姿态出现的话,那么被操作对象也因为与匠人的互动而以构成域的形态呈现其自身。匠人与被操作对象(工具、材料、环境等)彼此缘起构成为一个动态的“域”,这超越了主客的二元对立,双方相互引发对方作出调整和变化从而使其自身的存在现身。正是匠人以虚空之心灵展开其“以天合天”的操作活动,他才能以最为开放的域状生命与被操作物融合为一。匠人不断地将被操作物的形态和功能从潜存状态带出到显露地带,使其不断地突破固定的“存在者”形态而处于真正的“存在”之中;反过来,物的变化与反馈也使心灵手巧的匠人不断变换操作的“火候”而实现其自身的“存在”。这种主客相合、交互缘构的过程,用张祥龙的话讲,“它既不是纯客观的(如果客观意味着对象实在的话),也不是纯主观的,而是能引发出那不可事先测度而又合乎某种更本源的尺度的纯领会势态,可用老子‘虚而不屈,动而愈出’一语形容之”[3]引言2-3。当我们常常讲要从“中国制造”转型到“中国创造”时,我们恰恰没有意识到,真正的制造过程本就是一种创造过程。我们社会所呼吁的“工匠精神”就体现为在精益求精的制造过程中“创造”精品。《庄子》中的庖丁解牛和轮扁斫轮最鲜明地体现了主客交融缘构的发生过程:

文惠君曰:“嘻,善哉!技盍至此乎?”庖丁释刀对曰:“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始臣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全牛者。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方今之时,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郤,导大窾,因其固然,枝经肯綮之未尝微碍,而况大軱乎!良庖岁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数千牛矣,而刀刃若新发于硎。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4]116

桓公读书于堂上,轮扁斫轮于堂下,释椎凿而上,问桓公曰:“敢问,公之所读者何言邪?”公曰:“圣人之言也。”曰:“圣人在乎?”公曰:“已死矣。”曰:“然则君之所读者,古人之糟粕已夫!”桓公曰:“寡人读书,轮人安得议乎!有说则可,无说则死。”轮扁曰:“臣也以臣之事观之。斫轮,徐则甘而不固,疾则苦而不入,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应于心,口不能言,有数存焉于其间。臣不能以喻臣之子,臣之子亦不能受之于臣,是以行年七十而老斫轮。古之人与其不可传也死矣,然则君之所读者,古人之糟粕已夫!”[4]415

作为手艺人,庖丁的游刃有余和踌躇满志能让文惠君惊叹并悟出养生之理,轮扁则能通过自己的斫轮经验与桓公议论读书之理,我们不难看出手艺人通过技艺操作的精纯修炼所塑造出的自尊、自信和自由人格。庖丁所好者乃是“道”,而轮扁则在斫轮过程中发现有“数”存焉于其间。这里的“道”和“数”事实上即是主客交融、彼此互动的“缘构生成”。这一过程极尽微妙,口不能言,因为它充满了当场发生的时机化生存意味。庖丁与所解之牛、轮扁与所斫之轮之间,就是这样一种当场发生的缘构生成关系。

从见全牛到不见全牛,再到“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庖丁超越了主客的对立而进入到整体性的场域构成中。牛的骨节是“有间”的,而庖丁的刀刃则是“无厚”的,事实上这“无厚”之刀也象征了庖丁“虚无空灵”的精神状态,如此方能充分发掘出牛的自然纹理,“以无厚入有间”,达至“游刃”的道艺境界。这与梓庆为鐻的精神状态颇为一致。轮扁则是以“得之于手而应于心”的方式来斫轮,今人误为“得心应手”,实与轮扁之意相违。“得之于手而应于心”乃是以虚空之心通过手作过程的动态反馈来构建自由的心识流,这种从“手”到“心”的方式完全规避了主观成见对手作过程的支配和干扰,因此才能臻至“不徐不疾”的自由艺境。技术分为执行科学原理的机械技术和强调某种技能的手工技术,而手工技术在高级阶段就会转化成为一种手工艺术。艺术即是充满创造性和美感的技术,这是通过非固化主体和非实有客体交互缘构所生成的“构成域”所展开和维持的。

供试植物材料共8个,分皮、裸两组,皮燕麦以红旗2号为对照,参试品系是gp005、gp012、gp030;裸燕麦以品5号为对照,参试品系是gl011、gl001、gl016。对照为光照敏感品种。供试材料均由张家口市农科院提供。

在匠人们的手作过程中,精神高度专注、完全沉浸入所从事的活动是共具的特点。除了庖丁解牛和轮扁斫轮外,《庄子》中还描绘了“用志不分,乃凝于神”的“佝偻丈人”,他在承蜩过程中能做到“吾处身也,若蹶株拘;吾执臂也,若槁木之枝;虽天地之大,万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吾不反不侧,不以万物易蜩之翼,何为而不得!”[4]550自身处于形如槁木、心如死灰的忘我之境,而蜩翼就是他的整个世界,如此状态怎么会粘不住蜩呢?与佝偻丈人承蜩相似的还有捶钩者的故事,他“年二十而好捶钩,于物无视也,非钩无察也”,因此才能做到“年八十矣,而不失豪芒”[4]672。这两则寓言都讲明了要完全进入物我交融的境域中,自我的全部世界就是当下所置身于其中的时境、时气。主体并不是置身于事外、境外,从存在论的角度说,所谓主体(即“缘在”)就是那生动的事情和境域本身。

除了精神的高度专注和融入境域,庄子还强调了对被操作对象自然之性的顺应。事实上,这是同一个问题的两个侧面。当匠人抱持着一种对操作对象进行宰制和处理的态度时,匠人和操作对象之间的生动互动和彼此缘构过程也就隐而不彰了。作为“缘在”的匠人不应对所打交道的器物对象抱有任何主观预设,因为对那充满可能性的工具或材料而言,任何人为赋予的规定性都会扼杀它的可能性。它是此便不能是彼,用这一方法操作它就不能用另一方法操作它。只有匠人主体保持虚空之心,真正地为待操作对象保留可能性的余地时,它才可以是任何东西,可以用任何方法,可以呈现出任何形态。当然,这里的“任何”像“自由”一词一样,是限度内的“任何”,即被操作对象自然之性(“天”)内的“任何”。当匠人以全副精神融入操作境域中时,他必定是忘我的、虚心的,如此方能充分尊重被操作者的自然天性,通过柔性的彼此互动将被操作者的自然之性引发和呼唤出来,而自身由于没有成见,因此会自动地与物之自然性相符相契:

颜渊问仲尼曰:“吾尝济乎觞深之渊,津人操舟若神。吾问焉,曰:‘操舟可学邪?’曰:‘可。善游者数能。若乃夫没人,则未尝见舟而便操之也。’……”[4]552

孔子从而问焉,曰:“吾以子为鬼,察子则人也。请问:蹈水有道乎?”曰:“亡,吾无道。吾始乎故,长乎性,成乎命。与齐俱入,与汩偕出,从水之道而不为私焉。此吾所以蹈之也。”[4]565

津人操舟若神的关键是熟悉水性,因此善游者能很快学会,若是会潜水的人即便没有见过船也会行驶。而善于蹈水的秘诀则是“与齐俱入,与汩偕出,从水之道而不为私焉”,即和旋涡一起没入,和涌流一起浮出,顺着水势而不要自作主张。“水”是最具形变特性者,因此与“水”打交道的秘诀即是对其自然之性的顺应。这种对操作对象(对于善游者和蹈水者而言则是所处环境)自然之性的顺应,即是主客对立消泯后形成的一种彼此相适、相忘的融合之境:

工倕旋而盖规矩,指与物化而不以心稽,故其灵台一而不桎。忘足,履之适也;忘要,带之适也;忘是非,心之适也;不内变,不外从,事会之适也;始乎适而未尝不适者,忘适之适也。[4]571

工倕达到了手指和所用物象凝合为一的状态,他根本不必使用心思来计量,因此能够使心灵处于专一而不窒碍的自由之境。对于“指与物化”,徐复观说:“指与物化,是说明表现的能力、技巧(指),已经与被表现的对象,没有中间的距离了。这表示出最高技巧的精熟。”[5]76这里,庄子用了一系列“忘”字和“适”字来形容这种摒除我见后的自由安适之境,其最高境界便是“忘适之适”。

匠人和被操作对象之间是一种彼此缘起的构成关系,因此被操作对象的状态在构成匠人的存在状态中起着不可忽视的作用。《庄子》中匠石斫垩的故事尤其说明了这一点:

虽然庄子讲这个故事是为了说明自从惠子死后,自己没有了言说对象的伤感之情,但匠石斫垩的故事还是在某种程度上阐明了匠人与操作对象之间的相互构成关系。匠石之所以能够“运斤成风,听而斫之,尽垩而鼻不伤”,恰恰是因为有一位“立不失容”的郢人与之配合。当郢人死后,匠石的高超技艺也就不能成立了。这是人与人之间的缘构关系,对于大多数现代工匠而言,除了人与人之间外,人与工具之间、人与材料之间也要满足基本的适配关系,才能交融出一个充满创造活力的构成域,才能保证工匠技艺的正常乃至超常发挥。

匠人很注重保持技艺活动过程中动态的构成域之开放性,对于机械等可能扼杀这种开放性的工具保持着高度警惕。圃者拒机的故事就非常典型:

子贡南游于楚,反于晋,过汉阴见一丈人方将为圃畦,凿隧而入井,抱瓮而出灌,搰搰然用力甚多而见功寡。子贡曰:“有械于此,一日浸百畦,用力甚寡而见功多,夫子不欲乎?”为圃者仰而视之曰:“奈何?”曰:“凿木为机,后重前轻,挈水若抽;数如泆汤,其名为槔。”为圃者忿然作色而笑曰:“吾闻之吾师,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吾非不知,羞而不为也。”[4]371-372

汉阴丈人宁可用原始工具“瓮”来灌溉而不用“用力甚寡而见功多”的机械“槔”,其原因是“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而机心是对纯白空灵内心的破坏,进而是对道境的破坏。从人和物所不断构成的境域观之,纯粹的手作和使用简单的工具(如汉阴丈人之瓮、庖丁之刀、轮扁之椎凿等)能够最大限度地维持物我缘构境域的开放性,从而为充分实现人与物之自然交互提供保障。简单的工具并不是按照人之理性程式所设计的机械,因而可以视为人之手臂的延伸,使用这样的原始工具并不对人物交互的构成域造成威胁和破坏。机械装置则不然。机械是为了提高生产效率,将被加工者视为待处置的实体材料,利用人类的理性思维能力从生产过程中提炼出起支配作用的因果关系,从而设计一套器械操作程序来执行这一理性逻辑。从本质上讲,机械是人之理性逻辑的外在器物化。机械的操作过程是按照现成化的因果链条从待处理材料中索取符合该机械逻辑程序的内容。无论何时何地开始使用该机械,只要有合用的被加工材料,标准化的产品就会源源不断地被机械复制出来。发明机械要使用理性,因此算是动了机心(理性思维、功利目的);使用该机械则会逐渐放弃开放自由的心灵,形成类似机械之因果逻辑的心智模式,并且滋生求快求多的功利主义想法,破坏“为了做好事情而做事情”的存在境域。正如邓联合所说:“由于人对机械的使用和依赖、臣服,机械装置的结构和效用原理将会产生逆向的反溯作用,并最终被内化为主体心灵的结构特性和效用机制,从而造成心灵和机械的本质同构,即人性的‘机械化’。”[6]这就是为什么汉阴丈人对机械、机事、机心保持高度警惕的原因。

当然,我们不能因此就断定庄子通过汉阴丈人拒绝使用机械想要表达的就是拒绝社会进步的思想。事实上,圃者拒机的出发点并非是社会能否进步,而是为了保护人心的自由灵性不受侵害。“工具因素从来不是庄子的关注重心,人的因素方是其焦点所在——可以设想:假如老者在用桔槔汲水时,能够熟练自如、‘操之若神’,庄子仍将会对这个操作活动予以叹赏。”[7]对经历了工业文明并逐渐步入信息文明乃至人工智能时代的现代人而言,完全拒绝使用机械已经不可能了,但圃者拒机的故事却依然有其启示意义。首先,在普遍使用机械进行生产的时代,某些个别领域仍然有着纯手作的空间。其次,在使用机械的领域,机械的研发要充分考虑到因果关系的复杂性和综合性,将操作装置和程序进一步细化、智能化。如今大数据的应用和人工智能的快速发展已经使得机械与人之间的差距越来越小。最后,人机融合是未来的发展趋势,人可以在利用机械提高生产效率的同时弥补机械呆板僵化的缺陷,使产品在体现技术水准的同时更能体现出艺术的格调和人情的温度;人更应对机械可能给生产者带来的异化保持警惕,努力使自己在技术时代尽可能保持一颗“纯白之心”。

新时代的匠人包括但不仅限于纯手作的劳动者,更多的则是需要借助复杂工具和动力机械的劳动者。庄子笔下的匠人群像和匠人精神,对今日之匠人仍深具意义:一方面,庄子向我们展示了古代工匠在技艺活动之前对自身精神状态的调整和修养,这是中华民族匠人精神的“道统”,唯有如此才能使匠人以一种“缘在”的存在方式和所打交道的对象展开两个生命体间的对话,创造和维持住这样一种当场生成的“缘构境域”,这是技艺臻至游化之道境的关键。另一方面,庄子也在提醒我们,要对机械和现代技术所可能带来的人性异化保持警惕,我们应该在人机融合的新时代保持自我心灵的非结构化、非程式化,从而逐渐形成一种新时代的“工匠精神”。

注释:

①缘在,即德文之Da sein,陈嘉映先生翻译为“此在”,而张祥龙先生认为:“这个‘Da’具有相互引发、揭示开启、自身的当场构成、以自身的生存活动本身为目的、生存的空间和境域、与世间不可分、有限的却充满了发生的契机等意义。考虑到这些因素,中文里的‘缘’字可以用来比较贴切地翻译它。”参见张祥龙著:《海德格尔思想与中国天道》,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83页。

[1]理查德·桑内特.成为匠人是人性的基本冲动[N].解放日报,2016-04-22.

[2]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M].陈嘉映,王庆节,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6.

[3]张祥龙.海德格尔思想与中国天道[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

[4]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

[5]徐复观.中国艺术精神[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

[6]邓联合.论庄子的机械批判思想——对“圃者拒机”寓言的解读[J].自然辩证法研究,2002(8).

[7]祝水富,邓联合.庄子技术哲学思想的关键范畴和内在维度[J].中国矿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4(1).

B223.5

A

1672-3600(2017)11-0020-05

【责任编辑:高建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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