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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伪造生涯

2017-04-08张辛欣

上海文学 2017年4期
关键词:空洞

标题几乎是我的墓志铭。

我被推进圣琼斯医院急诊室,胃持续绞痛,放射到后背并且肾脏,计算机断层扫描显示,胃里有异常阴影,肝脏散布颗粒,右肾有一个瘤子。急诊怀疑胃癌,立刻转专科,一分为二,消化道科和泌尿科,预约胃镜,做核磁共振,把增强剂打入静脉,一阵热流,为了看肾瘤边缘的清晰度,是不是癌菜花状了。抱歉,你想读我这些年的创作心得,铺面而来枯燥的病理术语;然而,这个急诊事件跟当下我的创作直接关联。

也许,你和我是同代人,一起从1980年代中国文化解冻走过来,也许你记得那时候我的文学创作,虚构的,非虚构的,那时候我骑自行车沿着大运河,从北京源头走到钱塘江入海的地方,我在CCTV主持我的采访节目。在街上我常被观众认出来;我用我采访的口述历史,主持中央台“普通人”节目;用我的侦探小说在天津广播电台做长篇连续播讲;一些喜欢我的读者不喜欢我到处出现,写信来,认定我是孤寂的不是热闹的(人人手写信的1980年代),我写电影剧本,是阿城《棋王》的编剧,我演戏,演易卜生《培尔金特》的山妖公主,我在大学念戏剧导演。在“人艺”做导演。然后,我出走了,是你眼前的我了。

后来这些年,我为VOA写和播,上世纪末网络热潮,我投入硅谷起家的中文数码出版公司,在网上开专栏(中文第一个),在唱片公司录歌,伪造名画,追逐戏剧,旁听电影课,泡电影院(一礼拜三次影院,很多年了),画绘本书,翻译商务也翻译名剧,自己做数码书,做语音,做视频,和在英国、日本、法国的翻译联手做数码绘本……我没有吹牛皮,走在通向死亡的捷径,给自己墓志铭打着草稿,掰指头数一数我干过的各种艺术伪造术。

走在末路的我,跟你坦白,我的新伪造生涯源于:

空洞。

这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秘密。好多天涯流落者都感到空洞,被新焦虑包围着,同时被空洞包围。一个朋友出来没几天就跑回去了,好像是从恐怖片逃走,回去见到人就解释,“在外面闲得心好慌!你们不能懂!不能懂!不能懂!”朋友都说不懂,说可惜了上好的移民机会。话飘到大洋这边,我听,我想,我能懂。

我们有着同样的成长背景,从出生到死亡被全面管理,包括思维方式和审美趣味。你上班,开会,推诿,抵抗,巴结:从孩子幼儿园到补习老师到住房到看病(我没有孩子少一大项,但得为分配住房到处奔走呼号。)1980年代在中国的时候,我算是个异数,因为写小说“精神污染”被批判,对生存的直接效应是,大学毕业时我无法被分配——没有任何一家剧院敢收留我这条落水狗。考研究生留校吧,带研究生的教授都不敢看我的卷子,生怕看一眼就沾上了;幸而运动狂飙打住了,我进了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当导演的时候,除了排戏我不去上班,我独来独往,过着跟自己忙活的日子。在天涯異乡我也一样,这么多年我不参加party,不跟人吃吃喝喝,站在厨房吃着,眼睛扫着杂志报纸。简约,创造,自忙碌。

然而,空洞,巨大的空洞,直袭外部同时内部。作为中国作家的我的曾经外部动作,文学讲演,国际旅行,全都消失了;我自己把访问学者的教职也掐掉了,好埋头写长篇,写长篇的时候把跑车卖掉了(省下保险费),把医疗保险也免了(回国时候用别人名字检查)。为什么活着的哲学命题,用减法做到零。

我的空洞,无所不在。

我临摹名作的体会,是打开我的一把钥匙,天下没有比临摹名作来对付空洞的更好方式了(你也试试,别说你不空洞)。从前我不会画画,流落的我是从伪造名作直接上手。我在世界各地博物馆看原画,看大观,也一处一处研究局部,伪造名画的职业高手都是这么干的;我在专业录音棚唱歌,我的女低音生逢其时;生命再一次等待宣判的时候让我无耻地告诉你,我练各种艺术活儿,因为想做电影,想一个人做一部商业片,一人干全部活儿。你笑了,这很有什么吗,现在有人这么做,我瞄着这样的人,我要一人演几个角色,把我一副身体分成很多部分,分别使用,我要跟我武打、追击、性爱……

于是,你读读我是怎么看电影的。我高度分裂地看,一边看眼前一边还原剧本文字是怎么写的,流动的画面,分解为镜头、音响、场景设计、表演、剪接,分神技术的同时我鼓掌,观众有谁像我这样?感激老天爷,让我流落美国,流落在电影超级大国,流落在与人呼吸共在的黑暗之中。

我的工坊,是半地下室,工坊前部深埋水泥钢筋地下,后面是一排大窗可看一片树林,红顶鹦鹉、松鼠。我听着收音机,独自干活儿,幻想有帮手,跟空气说,这样,这样,于是,一个人干活,假装不同的观察角度,小说家不就是这样分裂吗,一个人兼顾好多角色,而这些年干过的各种活儿,艺术的,农田的,护士的,会互相帮助的,有的时候,我对天说,让我闭眼喘口气,OK?

张辛欣

我的伪造生涯穿着带洞汗衫,站在厨房吃东西,头发一边长一边短,长发梢沾着丙烯颜色,活像疯子忙个不停。其实,绝大多数时间,我在绝对空洞。空洞是一分一秒走着的,空洞因为凝视拉得比度更长,空洞,是没有时空可作衡量的。

凝视我的空洞——我的伪造生涯,从很小时候就显现出来。我上小学那一年,因为生日晚,学校不要我,幼儿园也不要我了,我就在胡同混,看到一辆绿漆小木车,小车厢小木窗栅栏闪过孩子小脑瓜,我跟着小绿车跑,小绿车来到一座蓝漆小门前,绿车后门打开了,小孩儿球一样连连滚下来,全都钻进那座蓝色的门,门楣上有弯弯一溜儿红字,我不认字我能猜,幼——儿——园。一个美丽大哥哥出来了,身后跟一溜儿小孩子,手拉衣角,成一串儿,我拉上最后一孩子的衣角,我们来到公园,我们围圈儿坐,大哥哥好奇怪,我是哪儿冒出来的,我说,我是幼儿园的啊,大哥哥慌了,大哥哥高兴了,因为他讲故事时候,我晃着脚笑得最响,我的伪装术到傍晚时候就被揭穿了,我跟着小朋友想混入人家幼儿园,眼看就要钻进天蓝小门了,一个大人堵住我,我爸爸!

我想对自己证明,我不是天生反社会心理倾向的独行者,还不懂事就本能地想混入集体,拥挤在伪装在群体的热闹里。虽然,1980年代我被定义“中国存在主义代表”,这算是我的写作罪名,而我因此知道这种哲学思潮的存在。他们大写了我,而我,够一个存在吗?只有完全落入空洞,失去任何被推动,于是,你清晰地认识到个人存在的荒谬。无意义地被生存着,在虚无的空洞中醒着的人,是何等地英勇,是的,英勇,每一个荒谬个体存在,都极为英勇。太空洞的时候我就出去找点事做(像史前猎手离开洞穴),你这样读书中我做国际广播,画绘本书,做数码书等等。每一行你都可读为:涂抹空洞。

我不是女武士,诊断胃癌让我惊慌。精确地说,惊慌了一天,我好后悔多年来一直站着吃饭,吃得太快伤了胃,我后悔持续的创作思虑伤了神经——胃。最恐慌的是,要是我去了,唯一的伴儿,我的斯蒂夫可怎么办,他的空洞会少了转移的一半,凄凉会多很多啊。同时,我庆幸,我时刻携带的疼痛,腿疼,手疼,腰疼,疼到我羡慕人都能迈着两条腿走来走去,而我不能够,我时常告诉自己,疼痛是提醒你存在着,而所有的疼痛,眼看就要有一个明确的终结了,多么好。一天之后,我冷静下来,胃癌是有创作过程——发展过程的,假如,我还有一年时间,我不化疗,我细嚼慢咽,从容有迫地做完手边几件创作(其余零碎,都去他的了)。

全麻下胃镜,直观诊断,胃癌是一个假警报。核磁共振出报告,右肾确有瘤子。我知道的。我跟写报告的医生说,十多年前就查出来了。旧片子呢?能对比一下瘤子长了多少。医生问。那是在别人名下检查的,好个伪造生涯!我扑哧笑了。预约泌尿科,来回地电话失联,约到一个月以后,我给你写着时还不知道曾经伪托别人名字属于我的瘤子究竟长大了多少,我诊断,瘤子没有穿破皮囊,细胞还没有分裂癌变,要不然,医生会让我带着肾立刻赴约。

你尽可以把我看成一个低能的多面伪造者,我分析,我的伪造技术和我一路的生命方式有关。少年时画月票蹭公共汽车,画戏票蹭革命芭蕾舞演出,蹬高梯按格子描伟大领袖绿军装红领章,春夏秋冬各种农活,从自己病危到看护病危,我一路干一路看人家是怎么做的,我照着做,都是这样做过来的。包括干各种媒体。大学时候交导演作业我每次都是最后一个,因为在写小说,写着小说看着同学是怎么做戏的,哦,是这意思啊,照猫画虎,我做导演作业。

也许,应该这么形容,我是一把小提琴,进入练习之前要调弦,对位音调那行当,各行里各种我的崇拜都是我的乐谱,写作也如此。文艺解冻时,我做各种各样的辛苦练习,我参照的曲单,古典的,外国的,旧的新的,我拉着——写着,听着——看着周围,你们也跟着寻根,你们也跟着魔幻,你们也跟着新小说,我也新小说并且非虚构,而什么是本我的手法——本我的命题,我的困惑我的个人存在究竟何在?我逃走了,逃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八面临风空洞,会从心中出来什么吗?

我意识到自己是一种二等伪造存在,想对著一面空墙大声嚷嚷这样的我。我在画板上写出来,用颜色涂盖掉,直到几年前在《上海文学》开专栏时候编辑问,专栏叫什么名字?跟编辑说(心有胆怯地)“我的伪造生涯”,如何?我准备着被编辑翻白眼的,隔着太平洋我的脸皮不一定练得更厚了,想不到,编辑立刻叫好——我的回音壁!(现在我遥想,难道你们对自己也暗藏类似定语?)

我何尝不希望这辈子,每一事做得更纯,更趣,更精彩——更“我”。

空洞中,尽量逼近本我。

这本小书记录我在各种媒体前沿工作的细节,生活在高科技美国的我得到穿越媒体的观察自由,美国是发明大国,虽然我只有小学六年级正式教育,总得有点创造力好对得起流落到此。小书“预言”两篇,一篇是本世纪初那一年我对网络创作的困惑,那时的读者认为我对未来的创作方式有着前瞻性看法。你读,你觉得?同一年我写下对视觉创作的前瞻。你读,你觉得?

胃癌虽然是一个假警报,但是不能吃东西,咖啡,酒,不能喝,镇痛药,不能吃,流食是日子的流水线,而且,不能乐,不能愁,手总捂着心窝,字在心里——应该说,胃里——也不出现,胃和脑的关系,我十九岁当职业护士时候就在临床观察到了,脑溢血病患会出现黑色大便,那是因为脑神经受创引起胃出血。

空洞,原来还可以这样降临,我的情绪空前稳定,无名焦虑明显降低,自诊断,因为肾被瘤子占领,肾上腺激素不够,于是性情被制衡了。伪警报给出一种真提示:你这副生命不是无限混的,空洞,是一张时刻表,在我的空洞最后一格之前做完几件活儿,你没有权利因此自由坠落。空洞中,耐心等,等待胃液刺激脑神经,而胃液不能多,不然就会胃疼的。于是,你读这本小书每一行背后隐藏的涂抹和修补,其实不那么轻易的,而英勇涂抹又何必!你在问吗,是啊,我也在想,为了还愿?

请读“我的骇客帝国”那部分。现在我更懂放逐荒原李尔王的台词:“每一阵寒冷的风,都是最好的朋友!”我孤独的创作路上,有着一阵阵暖流,我和朋友隔着大洋一起创作,共同DIY数码绘本,在不同国家翻译做出多种语言数码绘本,在Apple,在Amazon出售,做视频外放Youtube内放各视频网,和合作者,和指导我的人们,有些到现在没见过面!这是不是挺奇妙的?和我合作的人究竟都是什么人?

这些人对落魄艺术工匠我有着特别的悲悯?也许,我们气质相似?借文字之桥,我跟感觉相近的人再一次走近。书籍,如今是一种多么奢侈的形式,写、编、校对、设计、印刷、装订,为这书握在手中的私人感,编辑特地做小开本,于是这书厚,为了你读着不散,书脊做了内加固,暗刷一道胶——这是我和天涯骇客的秘密链接。

虽然,我不给自己刻碑,却有着确实的遗憾,比如你读到的一个又一个我怎么画怎么做绘本的故事和发展,我做我不满意自己我还在路上,当你读到我的这个时候,又有了一种希望,于是我生出新构思和做法,读书不是看电影,无需埋伏彩蛋最后才解开,你可以直接读最后一篇文章,摇滚说书,那算是我的墓志铭。

(本文为《我的伪造生涯》自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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