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永江

一

爸妈之间的口舌之争从清晨就开始了，但颜雨似乎已对他们的争吵产生免疫，争吵与否她都能睡到太阳高高升起。

她是被恼人的“吱吱”声吵醒的，颜雨不耐烦地起身朝窗外看去，居然看见有人在锯阿东家的桑树。

太过分了，为什么要锯这棵树！颜雨闪电般跳下床，光着脚丫一溜烟爬上了屋顶，她对下面几个围着桑树的人大喊：“喂！你们在干什么？这棵树不能锯！”

“吱吱”的声音随之消停，阿东家院子里的人都疑惑地抬头看着屋顶上的女孩。站在桑树下的阿东说：“小雨，这棵树是我让他们锯的，你哥我要盖新房子了，这棵树长在这儿碍事。”

“不行！这棵树上有个鸟巢，里面还有两颗鸽子蛋呢！你们把亲鸽都吓跑啦！”颜雨指着筑在分叉树枝上的鸟巢，触手可及的鸟巢里两颗雪白的鸽子蛋清晰可见。自从上周发现这个鸟巢后，她每天都会上屋顶悄悄观察鸟巢里的鸽子蛋。班主任说，这个学期的附加作业是做一件有趣又有意义的事，颜雨觉得观察鸽子蛋的孵化过程就是一件既有趣又有意义的事。

树下的人们笑个不停，阿东示意那个拿着电锯的维族小伙继续锯树。看着他们轻蔑的笑，颜雨愈加着急了，她真想跳下去夺走电锯。

唯有一个人没有笑，那便是拿着电锯的维族小伙。他面无表情地看了看屋顶上的女孩，然后不慌不忙地放下电锯，像一只敏捷的猴子般三两下爬上了树顶。

清晨的阳光斜斜地穿过枝叶，颜雨出神地看着“拯救”她的英雄在一束束仿佛被赋予了梦幻的光柱里，以最帅气的姿势第一时间来到她身旁。

他将鸟巢从树上拿下来递给颜雨，说：“拿去吧，放在别处就好了。”

树下的人们又是一阵大笑。颜雨皱皱眉头，觉得他们真是莫名其妙，放在别处就是个好办法呀，这样鸽子蛋不就可以避免这场灾难了么？放在哪里亲鸽都能孵鸽子蛋呀。

坐在树上懒懒地晃着两条长腿的哥哥明明长着一副典型的维族男孩模样，高挺的鼻梁，浓浓的眉毛，深深的眼窝，汉语却说得如此流畅又标准。颜雨有点纳闷，这个大哥哥到底是维族还是汉族？

总之不管是汉族还是维族，他都是个善良的好哥哥！颜雨开心地接过鸟巢，说：“谢谢哥哥！”

一脸阳光的他眨眼对颜雨笑，“不用谢，小妹妹，祝你的鸽子蛋早日变成小雏鸽。”

“喂喂，伊力夏提，快下来干活了！”阿东在树下喊道。

伊力夏提，原来是“以假乱真”的维族哥哥。颜雨悄悄在心里记住了这个名字。

二

颜雨找来一个纸箱子，小心翼翼地将鸟巢放进去，然后她在纸箱上剪出一个和成年野鸽子体型差不多大小的圆孔，这样鸽子蛋就避免了风吹日晒，还方便了亲鸽出入。颜雨把纸箱子搁在屋顶中央，她想，亲鸽很快就会来纸箱里孵鸽子蛋吧。

为了不惊扰到亲鸽归巢，颜雨踱着小步从屋顶下来了。

打开房门时，一只杯子“砰”的一声在眼前摔得四分五裂。颜雨一点儿也不害怕，她不记得这是第几次听见碎裂的声响了。她缓缓抬头，爸爸和妈妈互相怒目而视，仿佛在他们眼里只剩下对彼此的怨恨，颜雨的存在与否都无足轻重。

颜雨拿起笤帚默不作聲地清理地上的碎片，耳边是爸妈震耳欲聋的争吵声。她也试过阻止他们争吵，可是丝毫不起作用。

这时，妈妈把正在扫地的颜雨拉过来，让她去换衣服。

颜雨怔了怔，明白了妈妈的意思，她揪着妈妈的衣角突然哽咽起来，她说：“爸爸妈妈，你们不要吵了，我……我哪儿也不去。”

妈妈没再要求颜雨跟她走，她将颜雨的手放下，说：“想妈妈了就给妈妈打电话，妈妈来接你。”然后妈妈踩着愤恨的步伐走出了屋子。

颜雨本该冲出去挽留妈妈的，但她的双脚却像钉在了地上似的一动不动。或许，妈妈的离开会让这个充满火药味的家平息一段时间吧。她无力地埋头蹲在地上，觉得自己渺小如风雪里流浪的微尘，连温暖幸福的家都不配拥有。

三

妈妈走后，爸爸一直在屋里睡大觉，直到太阳落山还没起床。颜雨疯狂地写了一下午作业。夜幕降临，她的肚子饿得咕咕叫，但又不敢叫醒爸爸去做饭，于是她去厨房里找了块干馒头。

安静的厨房里，颜雨坐在小板凳上认真地啃着干馒头，第一次觉得干馒头嚼起来也很美味。嚼着嚼着，她忽然想起了屋顶上的鸟巢。

亲鸽是不是已经在鸟巢里孵它的鸽子蛋了？颜雨小心翼翼地爬上屋顶靠近纸箱，生怕惊扰到亲鸽。她把手电灯光调至微弱的亮度，往纸箱里照了照，鸟巢里却依然只有鸽子蛋，并未见到亲鸽。亲鸽是不是找不到它的鸟巢了？于是，颜雨没多想就把鸟巢取出来放在了纸箱上，这样亲鸽应该就很容易找到它的家了吧。

阿东家院子里有昏昏欲睡的灯亮着，从那微弱的灯下不时传来阵阵说笑声。颜雨来到屋檐边瞧了瞧，院子里聚集着几个人，还是早上见过的那几个小伙子，他们一人拿着一瓶啤酒正喝得畅快。

“嘿！小妹妹，你的鸟巢还好吗？你把它放哪儿了？”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颜雨的视线慌乱地在灯下的人影中寻找伊力夏提，不料却发现他就在屋檐下仰头对她笑。

“哥哥，我把鸟巢放在我家屋顶上了，可是亲鸽好像还没找到鸟巢。”

伊力夏提“咕嘟咕嘟”把剩下的啤酒喝光了，他丢下瓶子，说：“你等等，我帮你。”

他轻松地踩着凹凸不平的土墙爬上阿东家储煤的低矮炭房，然后走到临近颜雨家的屋檐边，毫不费力地向前一跃，再借助双臂的力量瞬间就出现在了颜雨家的屋顶上。

“好厉害！”颜雨用无比崇拜的目光看着伊力夏提。

“呵呵，小时候树爬多了。”伊力夏提边说边向屋顶正中的鸟巢走去。

“哥哥，我以前怎么没见过你呀？”

“我家在南湖村，你当然没见过我啦。南湖村知道吧，离这儿有六七千米。”

“哦，哥哥你来这里是给阿东盖新房子的吗？”

“对，盖小平房对我和我的兄弟们来说还是没有问题的。”

颜雨紧接着问：“那是不是盖完房子你就不来这里了？”

伊力夏提捡起鸽子蛋，打开手电近距离观察，小小的鸽子蛋在他指间像施了魔法般变成了如夕阳一样温暖橙红的颜色。他对她笑：“等你的鸽子蛋变成小雏鸽了，我就不来了。”

过了一会儿，伊力夏提放下鸽子蛋，挠挠凌乱的头发，似乎也不知道该如何让亲鸽回巢。这时，屋顶的天窗突然亮了，有一种仿佛要掀翻屋顶的声音从下面传来，那是颜雨的爸爸醒来之后怒火中烧的咆哮。

颜雨静静地盯着鸽子蛋，沉默不语。璀璨的星空下，闷热的空气仿佛凝滞了。伊力夏提看着这个略带忧伤的女孩，从耳畔歇斯底里的怒吼声里，他大概知道了些什么。

他不喜欢这种气氛。

伊力夏提灵光乍现般忽然站起来说：“我知道了！野鸽子的巢都是筑在树上的，把它放在有树枝有绿叶的地方，亲鸽就会回到鸟巢了！”

对哦，也没见过哪只鸽子把巢筑在屋顶上。颜雨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可是，把鸟巢放在哪里才合适呢？

“伊力夏提，走了走了！明天早点开工！”喝啤酒的小伙子在下面大声呼唤伊力夏提。

“好，这就来！”伊力夏提说，“小妹妹，我们可以把鸟巢放在你家的葡萄架上。现在太晚了，明天我再上来帮你放吧。”

颜雨对伊力夏提微笑挥手，“好的，明天见！”

四

爸爸的火气未消，颜雨也不敢下去，她打算自己动手把鸟巢放到葡萄架上。

葡萄架搭在院子上空，紧挨着南边的屋檐。颜雨小心地踩上葡萄架，选了一处枝叶繁密的地方，本以为把鸟巢放上去是件很容易的事，可是她没有想到，鸟巢还没在葡萄架上放稳就掉了下去。

颜雨的心在这一霎那仿佛也坠入了深谷。她想，这下完了，鸽子蛋打碎了，亲鸽再也不能孵出小雏鸽了！她火急火燎地冲到葡萄架下，虽然鸟巢还很完好，可是两颗鸽子蛋已碎得蛋清四溅。

此时，变得安静的爸爸正在外面的鍋台添柴做饭，颜雨在几米开外焦急地走来走去。如此近距离的父女俩就像来自两个互不相干的星球，各自活在各自的世界。

颜雨忽然想到了一个好办法，她从书桌里找出手工课上用的橡皮泥，白色橡皮泥还没怎么用过，用白色橡皮泥“做”两颗鸽子蛋不就好了吗？

说做就做，颜雨很快揉揉捏捏“做”了两颗逼真的鸽子蛋。她把“鸽子蛋”放进鸟巢后，却不敢再擅自行动了。于是，她低声请求爸爸帮她把鸟巢放在葡萄架上。爸爸没有多问什么，他不声不响地搬出一个高凳子，踩在上面，伸手把鸟巢稳稳地搁在了葡萄架上。

颜雨开心地问爸爸：“爸爸，亲鸽会回到鸟巢吗？”

爸爸转身继续去烧柴，他淡淡地说：“不知道。”

颜雨又上屋顶看了看搁在葡萄架上的鸟巢，安放鸟巢的位置有稍许葡萄叶掩映，手电照过去，那两颗洁白的“鸽子蛋”和之前躺在其中的鸽子蛋并没有什么不同，就像其中真的存在生命。

可是，为什么要这么做呢？颜雨想，伊力夏提哥哥若知道鸽子蛋碎了，他肯定会很生气吧，这可是他“拯救”的鸽子蛋呢。他还说，等鸽子蛋变成小雏鸽了，他就不来这里了。那如果鸽子蛋永远都是鸽子蛋，伊力夏提哥哥是不是每天都会来陪她观察鸽子蛋？

五

第二天，颜雨悄悄观察了好几次葡萄架上的鸟巢，依然没有看见亲鸽的身影。

阿东家的那帮小伙子一边唱着欢乐的维吾尔族歌曲，一边起劲地和水泥、砌砖。颜雨不时趴在屋檐边看他们盖新房子，顺便听他们快乐地唱歌。颜雨听不懂几句维语，只听他们的歌声里出现最多的是“古丽”，颜雨知道，维语中的古丽是“花儿”的意思。

伊力夏提用汉语对屋顶上的颜雨唱：“古丽古丽，你是最可爱的小古丽。”

颜雨腼腆一笑，问：“哥哥，你什么时候上屋顶呀？”

“别急，等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我就上去了。”

此时太阳还高高地挂在当空，于是颜雨打算回屋睡午觉。

猛然醒来，颜雨出了一身虚汗。爸爸不知去了哪里。颜雨随便扎了扎头发，心情突然很失落，可能是因为刚才做了可怕的梦，不过还好在睁眼的那一刻就忘记了做过什么梦。

窗外，太阳已挂在了天边。颜雨噔噔噔爬上屋顶，伊力夏提正坐在屋顶上看着葡萄架上的鸟巢。他身上布满了灰尘，头发也像凌乱的杂草一般。

颜雨慢慢走近背对着她的伊力夏提，有点心虚地想，伊力夏提哥哥不会知道那是假鸽子蛋了吧？

“嘿！小妹妹，鸟巢是你放在葡萄架上的吗？”

突然转过头的伊力夏提，脸上黑一道白一道，像小花猫般滑稽。颜雨忍不住笑出声，“不是啦，是我昨天让我爸放上去的。”

“嗯，放在那个位置也挺好的，”伊力夏提说，“不过你看见亲鸽回巢了吗？”

颜雨失落地摇摇头，“没有。”

伊力夏提安慰她：“说不定它在夜深人静时回巢我们看不到呢！”

颜雨淡淡笑了笑，然后低头把玩手指。回巢又能怎样呢，鸽子蛋都碎了。

伊力夏提问：“怎么了，小妹妹，你好像不开心啊。”

颜雨说：“亲鸽可能再也不会回鸟巢了吧。”

伊力夏提抓着她的双肩，坚定地说：“你要相信，亲鸽一定会回鸟巢的，它会孵出小雏鸽，会看着它们快快乐乐长大的！”

这一刻，颜雨差点忍不住告诉伊力夏提昨晚的事，可是，她不敢想象伊力夏提哥哥知道鸽子蛋碎了会是什么反应，所以她还是把真相咽了下去。

就让那两颗“鸽子蛋”先隐瞒事实吧，不管还能瞒多久。

六

阿东家的新房子外墙一天天高了起来，而葡萄架上的“鸽子蛋”依然还是“鸽子蛋”，丝毫没有“破壳”的意向。

颜雨想，只要鸽子蛋永远都是鸽子蛋，只要伊力夏提哥哥每天都来屋顶陪她看鸽子蛋，其他的似乎都不那么重要了。

可是，有一天，她居然看见鸟巢里有两只活生生的雏鸽！

颜雨以为自己在做梦，她难以置信地揉揉眼睛，走近屋檐定睛看着葡萄架上的鸟巢，里面真的有两只伸着小脑袋的雏鸽，羽毛稀稀疏疏还能看得见血红色肉体的雏鸽！

“不可能……不可能……这不是真的。”颜雨百思不得其解，她瞠目结舌地看着雏鸽，不断摇头。

伊力夏提却淡定地说：“这是真的，你看，我说过亲鸽会在夜深人静时回巢孵化鸽子蛋吧，现在，鸽子蛋已经变成小雏鸽了！”

“可是……”颜雨终于还是把隐瞒的事说了出来，“鸽子蛋已经被我打碎了，怎么还能孵出小鸽子啊。”

伊力夏提顿时懵了，他不可思议地问：“你说什么？你什么时候把鸽子蛋打碎的？”

颜雨再也瞒不下去了，她一五一十把打碎鸽子蛋的事告诉了伊力夏提，伊力夏提却霍然捧腹大笑起来。

其实，他也有一个秘密。

昨天晚上，伊力夏提悄悄把葡萄架上的鸟巢取下来，连同“鸽子蛋”都丢进了垃圾桶。

直到“鴿子蛋”销毁，他都未发现其中的猫腻。

之后，他去了不远处的树林里开始寻找野鸽子巣，他要找到会睁眼的小雏鸽，这样的小雏鸽没有亲鸽他也能养大，如果连眼睛都睁不开，那就很难养了。

树上的鸟巢很多，伊力夏提穿梭在黑魆魆的树枝间很快发现了目标。当他伸手去拿鸟巢时，鸟巢旁的亲鸽惊得“呼啦啦”拍着翅膀向夜空飞走了，他在心里默默地说：对不起了，我会帮你照顾它们的。

伊力夏提把这个有两只小雏鸽的巢放在了原先被丢弃的鸟巢的位置上。

其实，当他把鸟巢从桑树上拿下来的那一刻就知道，那两颗鸽子蛋是不可能孵化出雏鸽的。因为，野鸽子的巢一旦离开原来的位置，亲鸽就不会再回归鸟巢了。更重要的是，那是两颗没有生命的鸽子蛋。他用手电照鸽子蛋时发现，鸽子蛋里根本没有红色的纹路，而只有有纹路的鸽子蛋才能孵出鸽子。

原本只是打算逗逗小女孩，可是表演太过分，说了太多谎，很多天过去，葡萄架上的鸟巢毫无动静。他不想再看见小女孩失落的表情，他想让她看见希望。

结果，他以为自己的偷天换日无可挑剔，却万万没有想到小女孩早已设下陷阱。

伊力夏提将他的秘密告诉颜雨后，屋顶上开始久久回荡着两个人开怀的笑，仿佛所有的一切都聚合成了此时此刻最畅快的笑。

好不容易停止大笑的伊力夏提说：“所以，接下来，我们要把这两只小雏鸽抚养长大。”

颜雨抹抹眼角笑出的眼泪，说：“怎么养？”

“有我在，我教你。等它们会飞了，我差不多也该和你告别了。”

颜雨自言自语道：“它们会飞了，你也走了，妈妈会回来吗？”

伊力夏指着屋檐下说：“会的，你看，你爸穿着崭新的衣服，是要去接你妈妈回家吧。”

颜雨看着发动摩托的爸爸，她鼓起勇气大声说：“爸爸，你要去接妈妈回家吗？爸爸，你把妈妈接回来吧，我很想她！”

爸爸抬头看着屋顶上瘦小的颜雨，他的眼眶泛着泪光，“好，我把妈妈接回来，我们一家再也不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