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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多

2017-04-07谢淼焱

少年文艺 2017年3期
关键词:阿牛小贩身子

谢淼焱

窗户口的挡风塑料被爸爸揭去,等妈妈收拾好篾篓准备采茶,等一棵不知名的小草悄无声息地从墙角的石隙里探出头来时,春天就真真切切地来到了。

春天,是燕子衔来的一根和着软泥的丝茅草,是草地里随便打滚的罗旋风,是懒懒散散要停不停的牛毛雨,也是晴天里蒲公英漫山遍野摇曳着的黄色小花。

在哥哥眼里,春天是一个必须光着脚跑出去的季节,只有光着脚,卷起裤管,才能感觉到那河水里已经没有了冬天的刺骨,才能触摸到那滑溜溜的田埂头往上拱长的生命,才可能上坡摘花,下田摸蟹,才能让自己的身体和灵魂都渗透到那春风里去。可是,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光着脚在田野里奔跑了。自打几年前得了一种奇怪的病后,他就变成了个陶瓷娃娃,磕不得碰不得,热不得也冷不得,仿佛那藏在身体里的毒苗子是酒精汽油变的,一点就着。

可是,今天当真是个好天气,阳光暖暖地照着,轻风和畅地吹着,连墙角旮旯里的阿猫阿狗都打着响鼻,欢快地跑进大地里去打滚,就算不光脚,退一步讲,单单只到野地里走走,闻一闻那春风的味道,也是不错的。

哥哥思前想后,还是把一件较厚的罩衣套在了衬衣外面,运动鞋里照例还穿着厚厚的棉袜,头上的鸭舌帽也扣得严实,还戴上一个遮住大半张脸的口罩。这时,门吱呀一声,妹妹的小脑袋贼溜溜地探进来,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

“哥哥这是要去哪里呢?”妹妹是爸妈的小特务,对哥哥的行踪时刻盯梢,当哥哥的行为不受自己控制时,还会毫不顾忌地给爸妈打小报告。

等哥哥穿戴整齐的时候,妹妹早已经站在门口等着哥哥了,与哥哥不同,妹妹只光脚穿了一双塑料凉鞋。

哥哥出门时步子迈得并不急,但在路口那棵歪脖子山枣树下,突然拐了个急弯,原本冲着村口而去的身子突然就调转到了小河边的方向。

哥哥的步子才刚迈起,就感到衣摆已经被人拖住,“等等我,走太急了妹妹跟不上。”

“跟着我干吗,管你自己的脚往哪里走就往哪里走罢。”哥哥呵斥道。

“别,妹妹害怕。”妹妹嘻嘻地笑,不管哥哥态度怎样,她就是不恼。她对付哥哥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嬉皮笑脸,死缠烂打,不管哥哥态度如何,她都要做一块狗皮膏,贴上了绝对撕不开。

“怕什么?”哥哥只好放慢脚步,不然,那外套后摆非得让妹妹给扯断不可。

“怕野狗,怕蛇,还怕螃蟹……”妹妹在后面喋喋不休。

“到底有多少是你怕的?”

“那么多。”妹妹将两只手使劲摊开,手指也努力往身后抻,小嘴嘟得长长的,瞪大了眼睛,两只手抖了又抖,拖着长腔又说一遍:“那么多。”

哥哥拿她没办法,只好妥协,伸出一只手来表明态度。

妹妹一把抓住哥哥的手,两只手于是甩啊甩的,往河边走去。弥望的春色尽在那小河边,整个村子赏春光的人也都聚拢到了小河边。

村这边是陡峭的河岸,平整的河滩和翠绿的草地都在河对面,要从这边走过去,必须从峭岸的下边蹚过一段没有桥板的水泥桩子,水泥桩子相间有半米,下面都是波光粼粼奔腾不息的小河水。

妹妹在水泥桩边愣了一愣,她蹦跳的距离刚刚够得着下一个桩子,但她的勇气让这个距离大打了折扣。正在妹妹闭气凝神犹豫不决时,哥哥已经撒手跨上桩去,如一只兔子般腾挪跳跃,三跳两跳就到了河的对岸。

妹妹气得直跺脚,哥哥却又在故意激她,假装弯腰要把鞋子脱掉。

妹妹当真是着急了,她横下心来,半闭着眼,像一头跳崖的小鹿般,拼了气力往前跃去,一步,两步,步步惊心,跳到最后一步时,几乎已经耗尽力气的她尽力一跃,不管不顾地往岸上冲去。

等妹妹睁开眼时,她已经稳稳地落在对岸的草地上,哥哥的大手正将她牢牢抓住,一條未落实地的腿卷在半空里,整个身子被哥哥直接拖到了岸上。

妹妹咯咯咯笑得厉害,她晓得哥哥不会弃她不顾,所以才敢下那么大的决心往水泥桩上冲。

春天里的游戏在这里才刚开始,他们很快就有了得意的项目。他们刚要离开河滩,看到浅滩里一只螃蟹飞快地将半截身子陷进了细砂里,哥哥挽起袖子去够,却差那么一小截距离。

“你等着,送你个小玩具。”哥哥说完,就要往滩边走。

妹妹到底是小特务,她一把抓住哥哥的手,摇了摇头,坚决不同意哥哥光脚下水。

那螃蟹感觉到了来自岸上的危险,横着身子从泥砂里出来,慢悠悠地要往深水里跑,哥哥眼神急切,却挣不脱妹妹的手。

妹妹一时间忘了自己最怕的物什里就有螃蟹,迅速脱掉小凉鞋,抢在哥哥前,扑通一声跳进了泥沙中,一只手已经大大咧咧地抓向了螃蟹。

妹妹的手迅速地抽出水来,与其说是她抓住了那只螃蟹,不如说是螃蟹抓住了她——一只大钳子耀武扬威地夹住了妹妹白嫩的小手指。妹妹泪汪汪地甩着手,将螃蟹递给哥哥。哥哥伸出两只手指,轻轻捏住螃蟹的肚皮,那钳子便松了开来。

妹妹从浅滩里爬上来,被夹过的手指渗出一抹血丝,她把手紧紧按在衣兜里,不让哥哥看见。

哥哥用一根丝线将螃蟹拴住,任由它往草丛里爬去一小段,然后又慢慢地拖回来,再放出去,再拖回来。妹妹蹲在边上,看得咯咯直笑,忘了刚才还因手被夹红了眼睛呢。但很快,妹妹就对那只出了水就笨得不成样子的螃蟹失去了兴趣,因为她看到蓝天白云间,有无数形状不同,颜色迥异的风筝在翩翩起舞,争奇斗艳。时下的小孩子都不会自己做风筝了,满天的风筝都是出自村头的小贩,漂亮的塑料外衣,轻巧的薄篾骨架,放起来轻便,可价格也不便宜,张嘴就要五元,这可不是兄妹俩能够承受的。

正好哥哥看到同学阿牛在草地里放风筝,不管天空里的竞赛多么热闹,阿牛手里的风筝却总是笨笨地飞不起来。哥哥于是拎着螃蟹跑上前,只简单交流了几句,把螃蟹塞到阿牛手中,就换回了他手里的那只笨风筝。

哥哥举着风筝在草地上跑开,阿牛跟在后面喊:“玩不了多久,我还要的。”

哥哥没有回答,原本笨重的风筝在哥哥手里仿佛长了翅膀,拐几个弯,迎着风扶摇而上,等风筝稳稳地飞在空中时,哥哥又牵着线跑了回来,将线拐子塞到妹妹手里,这回换得妹妹在草地里又跑又跳,好不开心。

这是妹妹第一次成功地放风筝,她牵着风筝往草地里跑,跑得起劲时,干脆把凉鞋脱了去,光脚丫子踩在柔软的草地上,一脚一个草坑,一跑一路绿线,哥哥满眼都是羡慕。妹妹跑累了,一屁股坐在草地里喘着粗气。哥哥讨好似的凑过去,不问风筝好不好,不问妹妹开不开心,只说:“草地里舒服不,软乎不,凉快不?”

妹妹抬起脚丫子在哥哥面前晃了晃,说:“你看你看,脚都硌疼了,一点都不好玩。”

哥哥愤愤地抓住妹妹的脚丫子,拍了两下。

这时,阿牛已经咬完最后一条螃蟹腿,抹一下嘴,一把将妹妹手中的线拐子接了去。哥哥眼睁睁看那展翅的风筝被阿牛牵走,气得直跺脚。

妹妹跑回来拉住哥哥的手,说:“风筝一点都不好玩的,我们到别处去吧。”前面的草坡上,一群小孩儿围着一个小贩,小贩的面前摆着一只铁桶,里面游弋的金鱼五颜六色,正是小女孩们的最爱。妹妹挤进人群,蹲在桶边看得出神。

哥哥也挤了进来,抬着头问小贩:“金鱼怎么卖的?”

妹妹紧紧地抓着哥哥的手,捏了又捏。

“两块钱三条,随便挑。”小贩一边说,一边漫不经心地吸着烟。

“那买一条怎么样?”哥哥试探着问。

“一条,你真会逗乐,两块钱三条,一条合多少钱,我可算不清楚。”

妹妹听罢掰起了手指,三六一十八,三六一十八,真的算不清楚了。

“那可真是贵,两块钱五条怎么样?”哥哥老练地问。

“五条?不够本钱的。”小贩的语气里没有商量的成分。

哥哥看向妹妹时,妹妹也正抬着渴望的眼神看着哥哥。

“想要吗?”

“想。”

“要多少?”

“那——么多!”妹妹将两只手又使劲摊开,手指努力往后够,眼睛瞪得更大了。

“就五条,一口价。”哥哥从怀里摸出来两个硬币,抛了抛,那是他全部的财产。

“嗨,五条也可以,但得由我挑。”小贩狡猾地眨着眼。

“行吧,行吧。”妹妹仰着头,抓着哥哥的手一个劲地摇。

哥哥朝小贩点了点头,小贩于是用小网在水桶里转着圈儿挑,净挑了些瘦弱的小鱼,等挑够了五条,拿一个透明的塑料袋装上水,把鱼往袋里一扔,麻利地系了个死扣,递给妹妹。小贩接过哥哥的钱,嘴里说:“看好啦,可都是连蹦带跳的,一会儿可不作兴来换。”

妹妹迫不及待地拎着塑料袋走开,坐在远处的草地里,手指头隔着塑料袋逗那些小玩意。

哥哥双手插腰,站在妹妹身后,神情像个大人。

很快地,哥哥就发现了不对劲,那塑料袋里的小鱼儿似乎并不十分灵巧,游得也不顺畅,妹妹捅一下,才勉强动弹一下再过不了一会,竟然有两条肚皮朝上翻了白。

“不好。”哥哥惊叫一声,快速拿过妹妹手里的塑料袋,回头望去时,小贩早已经没有了踪影。

哥哥四下环顾,在草地里找到一个牛坑,里面浅浅地盛着一汪清水,他拉起妹妹跑到坑边,将塑料袋子扯开,把鱼和水哗啦啦一股脑倒进了坑中,三条小鱼儿撒着欢儿游进了浅水中,另两条却亮着肚皮一动不动,眼看着腮也不扇了,眼睛也发暗了。

妹妹扁扁小嘴,伤心地揉起了眼睛。哥哥拍拍妹妹的头说:“别恼,不是还有三条吗,也没亏不是?”

“可是,我要的是那么多。”妹妹这时候还不忘要抻手,被哥哥抓住。

哥哥转身到草地里摘来一大把黄色的蒲公英花,连带着一些猪棕草,编了一个小小的花环,将两条翻白的小鱼放在花环上,说:“把它们送到河里去吧。”

“它们还有救是不?”妹妹不甘心地说。

“嗯,放到河里就有救了。”哥哥安慰说。

兄妹俩轻轻地将花环放到河水里,河水打着旋,一会儿就把两条小鱼带到了很远很远看不见的地方去了。

“等到明天春天,它们就坐着花环回来了。”

听哥哥这么一说,妹妹的心宽了些,对着花环的方向招了招手,算是和那两个短暂相交的朋友道别。然后他们又回到牛坑边,看着天色不早,想把那三条小鱼重新捞起来,带回家去。

放回牛坑的三条小鱼等于重获生命,精神了起来,哥哥蹲在水坑边,怎么也抓不着,妹妹于是又自告奋勇地脱鞋下坑去抓,可是那小鱼一条条像是存心要气妹妹一样,远远的时候不动不动,连妹妹的双手就要捧着的时候也不动,但只要妹妹的手掌突然收拢时,那小鱼儿却像影子一般从缝隙里钻了出来,停在稍远的地方等着妹妹再次来抓。妹妹左抓右抓够不着,眼见着小鱼儿就游到牛坑的中间去了。

妹妹越抓越急,一个箭步,扑通一声就跨到了牛坑中间。那牛坑尽管看起来浅浅的,但底下的淤泥里却往往深藏着陷阱。妹妹大步跨过去,鱼没有抓着,一双小脚却陷进了泥潭中。一开始妹妹并不在意,立在原地还伸手想去抓鱼,但很快她就发现了危险。她立定的位置,刚才还没到膝盖呢,现在水却一忽儿漫到了卷起的裤管边上。等妹妹反应过来,赶紧往回撤时,一双脚却像钉下的桩子,怎么也拔不出来,而且更要命的是,那水还一点点往身上漫,裤管已经湿了一大截。

“哥哥。”妹妹惊恐地喊。

哥哥也已经发现了异样,连忙脱掉鞋袜,卷起裤管就要往牛坑里跳。

妹妹这时却还不忘自己的职责,尽管慌里慌张,但还是果断地说:“哥哥别下来,找根棍子就行。”

哥哥在草地里四下飞奔,草浪在脚下层层翻滚,他四下里找遍了,却没有找到一根称手的棍子。

哥哥不敢离开太远,回头时,泥水已经漫到妹妹的裤腰了。

“哥哥救我。”妹妹这回当真是害怕了,那牛坑下的淤泥像个恶魔,伸出万千只手把她往下拖。

哥哥已经顾不上找木棍了,回到坑边,一个扑腾跳下坑来,泥水冰凉,哥哥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尽管心生急切,但哥哥心里却是冷静的,他小心地一步步往妹妹身边挪,每挪一步,都重重地踩几下,确保脚下的泥是结实的,等到哥哥快要接近妹妹时,他发现自己的一只脚已经踩不踏实,于是不再往前,伸出手来抓妹妹。两只手在空中摇摇摆摆,却就是差了那么一截,这当下,妹妹的身子又下沉了一些,水都浸湿了她的碎花罩衣。

哥哥探着身子的手实在不够,眼前的妹妹却越来越矮,他一咬牙,一俯身,将整个身子都趴在了水坑中,只将头高高地抬起,泥水立刻浸湿了全身,俯下的身子刚好够着妹妹的手指。哥哥的脚定在泥水里,牢牢地往下扎实,那倾斜的身子便变成了一根绳索,一座桥梁,妹妹顺着哥哥的手臂,肩膀,一点点往前爬,把身子慢慢地从淤泥里拔出来。等到妹妹的双脚终于摆脱淤泥的魔爪时,兄妹俩早已经彻头彻脑地成了泥人儿。

上得岸来,哥哥的口罩已经不知所踪,他大口喘着气,不由自主地连打了几个喷嚏,一双手筛糠一般抖个不停。

妹妹在一边嘤嘤哭开了。

哥哥甩了甩身上的泥,稳住身形,捏捏妹妹的手说:“别哭,都已经上来了,有哥哥在嘛,怕什么呢?”

妹妹的哭声却没有止住,她看到哥哥苍白的面色和颤抖的双手,哭得更伤心了。

“没事的,咱们到河边洗干净,悄悄回家,谁都不说就没事了。”哥哥还在安慰。

太阳西斜的时候,哥哥牵着妹妹的手,一步一步迈过那排水泥桩,妹妹小小的影子藏在哥哥的大影子里,看起来似乎只有一个人。

一阵风刮来,哥哥晃了一晃,他深吸了一口气,低头问妹妹说:“哥哥变成了病壳子,你烦不烦?”

“烦。”妹妹正小心地迈向下一个水泥桩,头也不敢抬,一本正经地说。

“那有多烦呢?”哥哥又问。

“那——么多。”妹妹这回抬起头来,把一只手从哥哥手里抽出来,双手又做了一个大大的抻开的动作,身子紧跟著一摇晃,一只脚差点就滑进河水里。

哥哥一把扶住妹妹,兄妹俩摇摇晃晃地过河去,将一川春色抛在了脑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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