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翔升

2016年9月，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近两年的四川省红十字会原常务副会长文家碧，被四川省高级人民法院以“贪污罪、受贿罪”，判处有期徒刑16年。

本刊记者从案发时，就一直关注，经过大量细致的多方采访，终于揭开了一个身为母亲的正厅级干部，人生沦落的“悲情”内幕……

官至正厅，却挡不住儿子怨愤的目光

2009年11月的一个周末，四川省成都市，时任省红十字会党组书记、常务副会长、57岁的文家碧早早下班，前往超市采购。当天，是文家碧的儿子林德回家的日子。林德大学毕业后，进入广汉市一所公立学院当老师，广汉市距离成都仅20多公里，他每周都会回来跟父母团聚。走进家门，文家碧意外发现，儿子已回到家了，便惊讶问道：“咦，今天回来这么早啊？”

27岁的林德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引起了文家碧的注意——儿子一定有事！在她一再追问之下，林德支支吾吾地说道：“妈，我不想在学校干了。”

“不干了？你知道现在找份像样的工作，有多难吗？”文家碧立刻就急了，“我告诉你哦，不许你胡思乱想！”林德索性不再遮遮掩掩：“我已经辞职了，办理了手续，现在说什么都已经晚了。”

文家碧顿时傻了，她知道，儿子对没能留在成都工作一直不满，可她没想到，儿子竟然如此轻率地就辞职了，文家碧非常生气：“辞职这么大的事，你跟我商量了吗？辞职后要干什么，你有计划吗？”

林德“腾”地一下站起来：“我跟你商量有用吗？从小到大，你管过我、替我想过、为我规划过吗？4年了，我还不是待在那个鸟不生蛋的地方浪费时间，我受够了！”林德越说越难过，“这份工作是我自己找的，我有权利决定去留！”说罢，林德摔门而出。

文家碧呆呆地站在门口，看着儿子清瘦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不禁落下了泪……

1953年出生的文家碧，是四川省内江市人，在偏僻的乡村长大。1971年，18岁的文家碧成为乡广播员，从此，要强的她因踏实肯干，一步步走出了乡村。与丈夫结婚有了儿子后，文家碧一心扑在工作上，没有精力照顾家庭，丈夫林峻多少有些不满，夫妻俩为此经常吵架。

一次，3岁的林德深夜突发高烧，被父亲送到医院，诊治的过程中，年幼的林德一直哭喊着要妈妈，可文家碧却因加班始终不见踪影，直到第二天清晨，文家碧才匆匆赶到医院。夫妻俩大吵了一架，林峻跟妻子摊牌，要文家碧放弃事业、专心照顾家庭。最终，还是组织出面，平息了这场家庭危机。

此后，随着职务的升迁，文家碧越来越忙，家中大事小事，全部甩给了丈夫。那时，夫妻俩上有双方老人要赡养，下有儿子要抚育，生活非常拮据。

一次，刚上初一的林德因学校组织活动，想买双名牌运动鞋。可一双鞋子相当于全家人一个月的生活费，文家碧掂量再三，也没舍得买。

林德非常伤心，与母亲僵持了一个多月，不愿跟母亲说话。在林德的眼中，父母经常吵架，家里的气氛紧张冰冷，他从来没有感受到母爱和家的温暖，年少的他觉得母亲根本就不爱他。文家碧并没有意识到成长中的儿子心灵的需求，每次见到儿子，交流的唯一话题，就是儿子的学业。渐渐地，她发现，儿子对她越来越疏远，儿子看到她不但不亲热，反而总是躲着她，连吃饭，都端进自己的房间吃。那天中午，文家碧终于忍不住了，招呼儿子出来。林德不情不愿地走出房间，坐在餐桌旁，闷头吃饭。文家碧说道：“儿子，最近怎么样，跟妈妈说说吧！”

“就那样呗，没什么好说的。”林德迅速地吃完饭，又钻进了自己的房间。文家碧禁不住责备丈夫：“你是怎么教育儿子的？你看他对父母是什么态度！”林峻没好气地说道：“儿子是我一个人的吗？”说完，起身离开餐桌，留下文家碧独自一人，再也没有了胃口。

日子如水般流过，相比家庭生活的不如意，文家碧事业一帆风顺，官至正厅，她更忙了，儿子考大学、找工作，她都无暇顾及。林德暗暗憋了一口气，自从母亲当年拒绝给他买名牌运动鞋，他就再也没有向母亲提过任何要求。大学毕业后，他四处投递简历，最终，在广汉市谋到了一份老师的工作。然而，相比其他同学留在都市，拿着高薪，林德心里很失落。

2009年，文家碧升任四川省红十字会党组书记，常务副会长，开始有越来越多的“成功商人”围绕在她的身边，恭维、奉承她。听着那些商海“成功人士”动辄千万、上亿的资金往来，林德也有了错觉，觉得挣钱很容易，他越来越不满困在穷乡僻壤，拿着一份死工资，一心想出去，自己干一份事业……

面对儿子的怨愤，文家碧第一次觉得，这么多年，自己对儿子的亏欠太多。

“母爱觉醒”，为当“合格妈妈”疯狂敛财

文家碧开始四处托人，给儿子在成都安排工作。可林德一心只想开公司做老板。然而，毫无从商经验的他发展并不顺利，先后涉足多个项目，干了多个行当，都以失败告终。一段时间下来，一事无成，林德备受打击，索性什么也不干，待在家里啃老。见儿子颓废地闲在家里，文家碧不禁焦急冒火，时常碎碎念。

一天，文家碧托人给林德找了一份工作，林德一口拒绝。文家碧火了：“你看看你的样子，真让我丢脸！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

“嫌弃我，你当初就不该生下我！”林德终于爆发了，“你心里只有你自己，所以，不要拿你的人生来要求我的人生，我没觉得你的人生很成功。”

文家碧气得满脸通红，愤怒地打了儿子一个耳光。林德不敢相信地盯着母亲，转身将自己关进了卧室。第二天一早，文家碧早早起床做了早餐，随后敲儿子的房门。房门虚掩着，文家碧推开一看，大吃一惊，儿子带走了个人用品，离家出走了！

文家碧顿时慌了，连忙叫起林峻，四处寻找儿子，却毫无下落。情急之下，文家碧拨通了“侄女”樊晓莉的电话。樊晓莉和丈夫高振海是四川一家投資有限公司的老板，几年前，樊晓莉结识了文家碧，两人一聊，还是老乡，沾点亲带点故。此后，只比文家碧小3岁的樊晓莉便称文家碧为“姑姑”，夫妻俩经常到文家碧家做客，亲自下厨，非常“入戏”。几年下来，文家碧特别信任二人，已将樊晓莉看做家人。

很快，樊晓莉夫妻俩动用一切社会关系和相关搜寻手段，在广汉市一个偏僻网吧里，找到了林德。

儿子找回来了，文家碧却再也无法平静，自己以前为了工作、事业，在儿子小的时候无法照顾周到，现在自己年近六旬，事业已经走到了头，儿子成了她唯一的念想，还有什么事能比儿子的事更重要？樊晓莉摸准了文家碧的心事：“姑姑，我跟林德谈过了，他就是想在商海里有一番作为，这是求上进的好事啊！”樊晓莉称，她有块地皮，可以建酒店送给林德，同时送出的，还有价值不菲的理财产品，“小弟有梦想，我这个做姐姐的，正好还有些资源，当然要尽点力。”

在“姐姐”的帮助下，林德开办了公司，他为了弥补经济方面的知识欠缺，利用业余时间，考上了西南交大研究生，樊晓莉不由分说，赞助了学费。

樊晓莉的“深情厚谊”，文家碧看在眼里，记在了心里。在地震灾后重建康复项目中，文家碧采用提高企业准入等方式，让樊晓莉夫妇中标；项目修建过程中，又违规拨付项目款，使其获利。投桃报李，获得丰厚利润的樊晓莉夫妇，慷慨地向文家碧奉上“红利”。

文家碧越陷越深，为了给儿子的人生道路铺上“黄金”，她开始将省红十字会的资金视为己有，通过虚列各种开支，骗取公款，更联手樊晓莉夫妇，利用虚假的项目套取红会资金。甚至连单位办理的公务消费卡，文家碧都没有放过，交给樊晓莉套现，予以侵吞。短短3年间，被其吞噬的红会款物触目惊心。

此时，在樊晓莉的“人脉”、母亲的资金双重保证下，林德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曾经碰得头破血流的林德非常明白，这都是因为母亲，是母亲通过一些“知心”朋友，辅助他走得顺风顺水。他并不知道，母亲为了他，已经坠入难以自拔的深渊。

从那段时间开始，母子俩的感情得到了改善。2012年，文家碧过生日时，林德精心挑选了一副价值1万元左右的耳钉送给母亲。这让文家碧开心了很久，逢人就显摆。久违的亲情和温暖，终于出现在这个冰冻了太久的家庭里，一家人终于能够有说有笑地聚在一起。文家碧百感交集，一想到自己拿了那么多不该拿的钱，她就坐卧不宁，可她早已被挟裹着，无法收手，但当看到儿子终于有了自己的事业，自己和家人僵持的关系得到了改善，她又自我安慰，人的一辈子，不就是为儿女奋斗吗？儿子好，一切就好！

“母爱”沦陷，给儿子的心压上一生的债

随着“郭美美事件”爆发，红十字会面临着信任危机，再加上持续的反腐风暴，文家碧看着官场上的人一个接一个地被调查，内心非常惶恐。

2013年春节过后，文家碧一家在“侄女”樊晓莉的陪同下，开车前往眉山仁寿县城郊，拜访李大师，樊晓莉告诉“姑姑”，李大师可以预测未来，消灾解难。林德笑道：“妈，你越老越迷信了，你以前可是一个坚定的无神论者啊！”文家碧连忙制止儿子：“千万别瞎说，让菩萨听到，会降灾的。”

见母亲如此认真，林德很不以为然，他丝毫没有察觉到，这一年，母亲精神压力特别大，连家里的电话铃响，她都胆战心惊。

2013年9月，60岁的文家碧退休，她心里悬着的石头终于落地，开始规划起退休生活，她要把时间都用在陪儿子和老公身上，补偿以前因为太忙而遗落的时光。然而，没等文家碧的计划实施，她便出事了。

2014年2月的一个周末，林峻正在准备晚餐，文家碧和儿子一起打下手，突然门铃响了。

文家碧打开门，顿时怔住了，两名陌生男子亮出证件：“我们是省纪委工作人员，组织上要求你跟我们回去，接受调查。”文家碧浑身一颤，半晌，她强装镇静地说道：“请稍等一下，我收拾收拾就走。”

见母亲脸色惨白，失魂落魄地开始收拾衣物，林德诧异地问道：“妈，你怎么了？敲门的是谁啊？”

文家碧强压着内心的恐惧，对丈夫和儿子说道：“没事，单位找我问个事情，可能要去外地，你们安心在家待着，我很快就回来。”

就在出门后的一瞬间，文家碧的心理防线立刻崩溃，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泪水横流。

文家碧被四川省纪委工作人员带走后，林德和父亲一直在家等消息。7个月后，父子俩等来的是文家碧涉嫌受贿、贪污，被移送检察机关起诉的消息。

随着案情的渐渐公布，林德这才知道，母亲的那些“好友”之所以如此“帮忙”，都是抓住了母亲爱子心切的弱点，逼迫母亲一步步地走入罪恶深渊。原来这些年，母亲是用犯罪的方式，来换取他的一点小成就。

一些知情的亲朋好友纷纷指责林德，称林德太不懂事，文家碧犯罪，很大原因就是为他操心。林德更加悔恨和自责，公司也完全停摆，而各种议论和传言，让林德根本没有勇气出门，每天呆在家里，面对空荡荡的房子，父子俩相看泪眼，无言以对。

2015年7月27日，四川省眉山市中级人民法院开庭审理了文家碧一案。法院认为，文家碧利用职务便利，为他人谋取利益，先后索取或收受他人贿赂，单独或伙同他人骗取、侵吞公款，数额巨大，虽然其犯罪后认罪悔罪，但其受贿犯罪有索贿情节，贪污犯罪侵吞、骗取的对象为社会捐助款，其行为对红十字会声誉造成恶劣影响。最终，法院一审以犯受贿罪、贪污罪，两罪并罚，判处文家碧有期徒刑20年，并处没收个人财产人民币60万元。法院判决后，文家碧提出上诉。2016年9月，四川省高级人民法院二审认定事实与一审认定的事实一致，但根据从旧兼从轻的原则，文家碧因犯受贿罪、贪污罪，最终获刑16年。

2017年1月，文家碧犯罪所得人民币754.695万元、美金5000元，已全部追缴。

（文中除罪犯外，其他人物姓名及相关信息均做了处理。）

[小编发言]

文家碧，一个从乡村飞出的“金凤凰”，官至正厅，却丧失了信念和党性，放松了对自身的要求，为了弥补对儿子和家庭的愧疚，在临退休之际，疯狂敛财，晚节不保，令人叹息。类似的案子，在当前的反腐风暴中，有一定普遍性。

关爱家庭、善待亲人是人之常情，领导干部也是普通人，也需要亲情和家的温暖，因为工作忙碌，他们无暇照顾家庭，“给家人一点补偿”本无可厚非。但是，如何补偿、关爱家人，却需要每一位领导干部认真思考和严肃对待。人人都有亲情，但家庭利益再高，也决不能逾越党纪国法，否则补偿了家人，却蛀空了國家，必将祸起萧墙。

一个人的成功离不开家人，但更离不开党和人民给予的机会和土壤。树立正确的亲情观，避免眼中只有小家没有大家，心中只有小爱没有大爱，做一个勤政廉洁的好官，这样才能给自己也给家人带来幸福和荣誉。

编辑/贾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