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萎靡不振和干劲冲天

2017-03-27弋舟

安徽文学 2017年3期
关键词:集子小说集小说家

弋舟,小说家。曾获“郁达夫小说奖”,中华文学基金会“茅盾文学新人奖”,“鲁彦周文学奖”,“敦煌文艺奖”,“黄河文学奖”,《小说选刊》《小说月报》《青年文学》《十月》《当代》《西部》《飞天》等刊物奖,华语文学传媒盛典年度小说家提名。著有长篇小说《我们的踟蹰》等五部,小说集《刘晓东》等十部,随笔集《犹在缸中》等两部,长篇非虚构作品《我在这世上太孤独》。

题目这句话,原句是“优者萎靡不振,劣者干劲冲天”,语出博尔赫斯,具体的语境忘记了——他是在调侃福克纳?——但的确是句漂亮的警句,与爱因斯坦那句“一个人能够洋洋得意地随着军乐队在四列纵队里行进,单凭这一点就足以使我对他鄙夷不屑。他之所以长了一个大脑,只是出于误会,光是骨髓就可满足他的全部需要。”一样,都曾经塑造过我的世界观。

我刚刚出了本随笔集,书名是《犹在缸中》。这本集子收录的文字,前后基本是在一年内写下的。在这一年里,《湖南文学》抬爱,敦促我开了撰写读书随笔的专栏,于是只好开足马力,一期不落地干起来。干得过程充满着自我动摇,有时甚或会自我厌弃。是格非先生的一句话令我将所“干”之事找到了一些干下去的理由,他对我说:一个作品有几个人认同,似乎已经足够。但这几个人是谁并非无关紧要。那么好吧,干劲冲天好像就不再显得那么令人难堪了。这部分文章,是这本集子的主体。集子还有一个所谓的“附辑”,收入了数篇我与批评家的对话。这个部分,好像更有令人汗颜的理由——说是“扯闲篇儿”,也不能算是完全的自贬。于今此类“对话”已是一个作家的日常事务之一,大家说的,越来越比干的多了。收进来的对话,已然经过取舍。事实上,这一年我大约跟人“扯”了两倍这样的内容。好在跟我“对扯”的,都是令我尊重的对象,从他们的身上我受教良多,也的确廓清了一些自己的观念,并且有助于自己相对清晰地眺望前路。

于是,就有了这本随笔集。显而易见,它亦是今天我們文学现场“过度谈论文学”的一个结果。

一个小说家,如何分配读与写的比重,这本不是问题,有些经验的,都知道阅读何其重要。但读后所写下的,约定俗成,好像更应当兑现在具体的创作上,如果一年之间,居然写了十多万字“读后感”,似乎就有些不那么好意思了。

好吧,除此而外,这一年我也有“务正业”的计划——写一本小说集。

这本小说集一个字没写的时候,就已经有了名目——《丙申故事集》。我想写一本篇章固定,不会再交叉着拼凑进任何一本小说集的书。之所以产生这样的愿望,完全是基于这些年自己出书的感受——东拉西扯,旧作与新作混搭,大致攒够字数,挑个名目,就是一本集子了。这种“攒集子”的方式,大约也是我们文学出版语境中的常态了,的确草率,对读者、对自己,诚然也有点不负责任。国外作家似乎不这么干,《九故事》会拆分混搭进塞林格其他的集子里吗?当然不会;《米格尔街》不会,《骑兵军》也不会……

兑现这个写作计划的确很难。上帝保佑,它并不是难在我的写作能力上。这是纯属私人的写作计划,没有谁布置任务,敦促着我的,依然是一个小说家的职业感和尚未消减的写作能力与虚构热情。事实上,前半年有那么三个月左右,我写得相当顺畅。其间,我按时作息,按时锻炼,按时写作,一切都在一种美妙的、有规律的状态下运行着。写作期间,我严格遵照医嘱喝着汤药,每天走上万步,有种“春华秋实”、劳作者自力更生的踏实感。于是,我格外在每一篇小说的后面都郑重记下了具体的写作时间(以前我并没有养成这样的写作习惯)。我想,我记录下的,将是这一年自己精神生活的轨迹,将是草芥被那阵风吹送着的旅程。为此,我再一次自我蒙蔽,认为自己也许能挽回什么,镌刻下什么,对那个念兹在兹却永难谋面的“意义”,有了一个又一个瞬间的捕捉。这挺美好的。

《随园》是这本小说集的开篇,我觉得,它开了个好头。不是说这个短篇已经写得无懈可击,是说,它令我一开始就进入了应有的工作状态——得以从纷扰的世相之中抽身,心怀莫名的伤感,沉浸在一个小说家应有的情绪里。如果说这种情绪异于常态,也并非在否定常态的合理,而是深感写作者岂能深陷在“常态”的泥潭里。谁都知道,“常态”会如何地消磨人。在这个意义上,写作便是对“常态”的抵抗。它让我的眼睛不只是盯着微信上的朋友圈,盯着貌似孤立的一桩桩社会事件,而是极目远眺,凝望那无论白昼还是黑夜都发着光的雪山。这对视力好,对颈椎好,对清洁的精神和宝贵的记忆好,也有益于自己理解身处的这个世界是如何地“成了这般”与“只能这般”。

但这种美妙的“非常态”很快便被打乱了。世相依旧得以纷扰我,我也依旧软弱得无力抵御之。各种蹉跎,精疲力竭,眼见便到了年末。如果丙申年过去,这个写作计划便注定泡汤了。于是只好退而求其次,跟出版机构商量,不足十万字把它出版了吧!而我当然深知,这样的“退而求其次”将会怎样的戕害自己的人格与写作。

“常态”中的我,自感有如蝼蚁;工作时的、“非常态”的我,自感有如草芥。这两者本无差别,但我顽固地觉得,草芥也许更有漂浮的姿态,也许一阵风,便能令其无远弗届,至少在假想中挣脱了沉重的拘囿与残酷的践踏。这当然是自欺,可小说家有时候就是这么依赖自我的蒙蔽;可小说家如此的自我蒙蔽,也已然难逃那“退而求其次”的不断自欺。

一部随笔集,一部小说集,两相合并,真的就有点儿“干劲冲天”的意思了。

可是在情感上,我更愿意自己是一个“萎靡不振”者。不是自认为“优者”,是自己从禀赋到性情乃至到肉体,都不大能够负担起一个“干劲冲天”者的重荷。事情就是这么复杂,人就是这么拧巴——一个一百三十斤的人,在力图滚动三百一十斤的石头。不,我不是在说西绪弗斯,但的确是在说虚无和抵抗虚无。

近些年出书似乎也有些“干劲冲天”。大约今年还是会有三到四本集子付梓。这已经开始令人尴尬。是的,是需要纠正这样的草率和盲目了。

这两本集子也许就是一个纠正的开始。

《犹在缸中》的责编,我所敬重的那位兄长,说:“这是我编辑生涯做的最后一本书。”我的不安可以想见——这十几万字,显然无法和这句话的重量相匹配。他的编辑思路是让这本书反映出我的“小说观”。相知多年,尽管他可能在很大程度上会反对我的某些观念,但他就是如此的宽大我,容忍和尊重我浅薄的异见,并且,也愿意将与己相左的异见设想为具有一定的价值。他做文学批评,曾经就职于那本著名的刊物——《当代文艺思潮》。这样的前辈,亦师亦兄,遇到了,便是我的幸运。它的另一位责编,可能正在“干劲冲天”的当口。于是这本集子从装帧设计到印行策划,都浸泡着他的心血。他是可以预见的优者,是成长着的有抱负的出版人,有志于将一家地方出版社做成一流的出版机构。他和我差不多算是同龄人,不由得,我就想和他一同成长。他们,都是我纠正自己、鞭策自己的力量。于是,我们有所共识——尽量让这本集子不要太水,避免拼凑。完全做到了吗?可能没有。首先我在这一年写下的,依旧只在一个“一百三十斤”的人所能负荷的重量之内,“水”避免不了,但“不水”的愿望的确是终于有了。我知道自己的局限。这局限有如书名——犹在缸中。

犹在缸中,来自李敬泽先生的一次戏谑之语——于今我们的文坛,吃了吐吐了吃,大家都在同一口缸中。这是重要的洞察和自纠,借来做集子的书名,算是我对自己的提醒与棒喝。

诚如那位兄长的编辑思路,这本随笔集子都是在说小说,它反映的,是我的“小说观”。但是,置换一下,我想也许我所写下的,亦都是自己的“世界观”。写作经年,犹在缸中,我越来越觉得,决定一个小说家的,其实最终仍是他的世界观,是他看待世界的心情,是他看待生命的态度。如果这种感觉不谬,许多文学的问题、生活的问题都将迎刃而解——谁为什么写得不好,谁为什么活得不对,都有了一个基本的答案。

落脚在世界观上,所以我将与杨晓帆的对话放在了这本集子的最后。整本集子基本上是以写作的时序排列的,这个对话算是个有意的例外。我想用它压一下自己散乱的阵脚。它有个“三百一十斤”般的题目——《以虚无至实有》。并且,它的最后一句话,差强人意,说出了我今天的心情:

因为人生也不是很长,基本上一半也活过去了。

责任编辑 李国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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