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庸俗时代的人类寓言(评论)

2017-03-27桫椤

安徽文学 2017年3期
关键词:公鸡小王隐喻

桫椤

在霍君近几年的小说里,有两种东西经常出现,一是疾病,二是动物。比如在《让我看看你的眼睛》里,主角是一位技术高超的医生,能够通过别人的眼睛看到潜藏很深的病,看得多了“久医成病”,医生自己也病了;再比如《会飞的子宫》,小说的框架就是一个女病人做子宫切除术的故事。在《我的农民父亲》中,被阉割的猪和被送出去的羊是叙述的主要着力点,借动物写人,很是得力。有评论家说霍君熟悉“乡村兽医生活”,并建议她去写“兽医小说”,也未可知,但她的写法却显示出她观察世界的方法充满特异性。

尽管这样,我们仍可宣布:霍君写疾病、写动物均是手段,目的只不过是为了写人。

疾病和动物是人类原初的陪伴者,但它们一直作为人类的对立面存在。“疾病”自不必说,人终其一生与疾病斗争,以尽量延长生命,而“疾病”又绝不单纯是人类的生理问题,所以才有了苏珊·桑塔格关于“疾病的隐喻”理论;“动物”亦是如此,人类进化的目标之一,就是要远离动物和动物世界的特性,成为更纯粹意义上的高等智慧生物。但宿命无可更改,人类的命运将一直会在与疾病和与动物性的搏斗过程中进行下去。目下这篇《一只公鸡的非正常死亡》,霍君就再度将“疾病”和“动物”纳入视野,并将之转换成生活的“隐喻”,探索在这个精神意义上的庸俗时代里,人类怎样将自己变成病恹恹的动物。

这场“疾病的隐喻”是怎样发生的呢?让我们先从故事入手,做一场“流行病学”调查。

小说里有两场“病”,一场是人类之病,一场是公鸡之病。小王画家病了,得病的原因是丈夫王画家功成名就之后要去北京发展,症状是只要丈夫离开自己三华里之外,她就会晕倒。接下来,王画家面临两难选择,但最终他选择留在妻子身边。妻子为了报答丈夫的牺牲精神,从乡下买来一只神采奕奕的大公鸡给丈夫当模特。可怕的是,这场病和病因以及夫妇二人的生活状态经由媒体报道后,迅速成为传染病在小城女人们的身上蔓延开来。而此时,窝在家里的公鸡也逐渐丧失了在乡下时的斗志,终于有一天从晾衣架上摔下来死掉了。

在这两场“病”之外,我们通过这些患病者的对照者发现了“疾病的隐喻”:王画家和那些与其有着相同命运的男人,他们像那只鸡一样,丧失了自由的天空,被动地享受安逸的生活,从而渐渐失去了自我。结尾的那幅画面震撼人心:“在王画家的身后,那部分和王画家一样为妻子的怪病做出牺牲的男人,紧紧地尾随着,他们的怀抱里也抱着他们自己。庞大的队伍向着太阳落下的方向结伴而行。”霍君用并不复杂的故事,直白地呈现了生动的寓言景象。小说的叙述从中场入手,向两边延伸,一路写画家夫妇的生活,一路写公鸡的命运,两条线索最终交会在公鸡的死亡事件上。在叙事中情节环环推进,作者就像在演示某种复杂器物的用途,一个零件一个零件地展示清楚,否则便不会罢休。我们在她的语言中感受到一种理性的偏执,这在很大程度上增强了小说的讽刺性和批判性。就在这清晰的逻辑中,人与公鸡成为统一体——丈夫也成了妻子养着的一只鸡。

倘若说这就是小说的全部,显然轻看了作者的用心。无疑,人和鸡的结局都是悲剧性的,甚而我们从结尾中发现这已扩大为社会的悲剧,“庞大”一词可资证明。我们可追根溯源做进一步探讨,寻找造成悲剧的原因,或许这才是作者终极的叙事理想。固然,面对男人的成功,小王画家们的不安全感和控制欲等畸形心理是导致悲剧的重要原因——这在当下的日常生活中是有原型可寻的,男权社会里,男女之间伦理的失序将会导致悲剧的发生——但更为重要的,是作者试图通过人与鸡的命运,揭示出深层的社会原因,也是小说着力展现的另一个隐喻空间:人在庸俗的生活中会迷失自我。

当王画家决定不再离开妻子时,妻子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小王畫家为了弥补自己的愧意,在家里把王画家当成上帝一样宠着。别说干家务,一粒尘埃都不许王画家移动。他只需画画就可以了。小王画家只要有时间,就会陪着王画家去采风,还千方百计地给王画家寻找入画的模特。”而当她为丈夫买到的大公鸡被带回家里之后,也同样受到了上帝一样的宠遇:独享美食,吃喝不愁,且无需再做引颈报晓的工作。在小王画家的悉心照料下,先是鸡慢慢萎顿,以之为模特的王画家笔下的公鸡也渐成枯槁,画作自然无人问津了——此时的王画家,已然成为公鸡的同类:“从表面看,画上的确是鸡,是叫杰克的公鸡。但是注目端详,便看出端倪了。剥开杰克枯燥的羽毛,露出来王画家的自画像。王画家的自画像没有骨骼,没有头颅,没有肌肉和毛发。是一种精神的存在,附着在杰克的鸡身上,弥散出无味儿的衰败气息。”

没有金戈铁马,也没有风狂雨骤,人就这样轻易地败在了甜腻腻的生活面前,异化为一只将死的公鸡。霍君擅长的借疾病或动物之力形成的人与现实的紧张关系,在《一只公鸡的非正常死亡》里则升级为人与自我的关系——在这个物欲横流、贪图享乐的消费时代,面对危险而强大或温柔而幸福的现实,保持自我成为人战胜现实的唯一途径,否则必将一败涂地。

我们不免由小说想到,经历过从农耕生活到工业时代转型期的苦难之后,精致的城市生活成为全社会的理想,城市像磁力巨大的磁铁,吸附有能力脱离乡村生活的人,王画家就是这样一个人物。而经由新规则的规训,他们或进入精英阶层,或成为寂寂大众,甚至有人还将沦入边缘人群。而导致阶层分化的,外在原因固然重要,但重要的是人如何面对自我。人始终处在羁绊中,外在的自由并不存在,惟有精神世界里的坚守才能拯救命运。

责任编辑 张 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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