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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公鸡的非正常死亡(小说)

2017-03-27霍君

安徽文学 2017年3期
关键词:小王杰克画家

霍君

别人家里都养宠物狗,或者宠物猫,王画家的家里却养了一只大公鸡。

这只取名为杰克的大公鸡,不是从菜市场买来的普通大公鸡,而是农村大院儿里成长起来的散养鸡。历经过自由奔跑,以及不带添加剂饲料的喂养,杰克身形威武,器宇轩昂,棕红为主色调的毛发润泽闪亮。看吧,头上的鸡冠多么像一团年轻的焰火,朝气蓬勃地燃烧着。这可是王画家的妻子小王画家,千辛万苦托朋友买到的。为了验明真身,确定大公鸡的确优秀,小王画家还特地跑了一趟,深入到农家院里,亲眼领略了杰克的风骚。

就是他!小王画家忘了身体虚弱,跳起脚来尖叫。

农家主人用食物诱惑群鸡,对主人无比信任的群鸡开心得争抢美味。不料,主人抄起早准备好的箩筐,将处在上风的大公鸡罩住。大公鸡口含着一颗玉米粒,茫然地看着主人。此时他的主人,正伸手接过两张大面值的人民币,脸上满是发了意外之财的喜悦。

他是不是很漂亮?喜欢吧?叫他杰克好不好?

看吧,小王画家是多么兴奋,好像完成了一件非常了不起的大工程。她的眼睛闪烁着星星的光芒,脸颊凝结着晚霞才有的美丽红晕,声音湿漉漉地饱含着珍珠般的水分。天哪,这哪里像是一个患了重疾的病人,简直是神采奕奕,精神焕发。王画家忘了回答小王画家的问题,而是默默地想,妻子得的果然是怪病。好像也不怎么期待得到答案的小王画家,怀着抱着杰克吩咐王画家,给她打来一盆水。王画家从沙发上站起来,顺从地进了卫生间,取了盆子接了水,然后站在一盆水和一只鸡旁边,看它们即将发生如何的关系。小王画家蹲在水盆旁边,将怀抱里的杰克按进水盆。杰克见过一次他的农家主人,曾经愤怒地将一只不下蛋总想当妈妈的母鸡,掐着脖子丢进水里。母鸡呼叫公鸡杰克,救我,救我,我只想把咱们的孩子孵出来,有错吗?那时的杰克还不够勇敢,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女鸡,被主人从水里拎出来,再按进水里。一次又一次,直到母鸡气息奄奄,翻着眼睛咕咕叫着告饶。意思是,没有主人的允許,再也不敢擅自做当妈妈的梦了。那一次,包括杰克在内,所有的鸡都吓坏了。以至于后来,杰克一直为自己的不够勇敢而羞愧。

杰克从来没有想到,如此恐怖的画面会在自己身上上演。这个新的女主人要干什么,自己并没有母鸡那样的梦想啊。他兢兢业业地打鸣,兢兢业业地和众母鸡交媾,没有做过一只鸡不该做的事情,为什么要受到处罚呢?于是,当杰克的身子浸入到水里时,杰克开始了顽强的反抗。扑腾,咯咯尖叫,各种措施一齐上。杰克威猛,加之拿出了拼死一搏的气力,小王画家很快控制不住场面了,发出杰克式的尖叫,快帮忙,快呀!

王画家的力量派上了用场。他依旧什么都不问,也不制止小王画家的行为,只负责默默地配合。他是热爱妻子的,不是吗?他是担心她犯病的,不是吗?

杰克无路可逃了。新主人手上的动作很轻,水的温度很温,想象中的痛苦并没有发生。杰克的惊恐程度慢慢地弱下来,最后索性听之任之了,不再做各种无谓的挣扎。

洗完了,吹风。吹完风,小王画家让王画家找来一截儿细绳子,一头儿拴在杰克的一条腿上,一头拴在阳台上的晾衣架上。小王画家非常心细,将绳索拉直,看看杰克的活动范围。既不能让杰克跳上客厅的沙发,随意大小便,又不能让他的空间过于逼仄了。一只鸡也是需要自由的,有了自由才有活力,才会生命旺盛。确定自己非常满意后,小王画家拱进王画家的怀里,将脸贴在王画家的胸膛上,说,往后杰克就是你的模特了。

王画家如梦方醒,妻子真是用心良苦。

一般的画家或者攻写意,或者攻工笔,王画家却是工笔和写意兼修。王画家从小在农村长大,对田园充满了深情,所以花鸟鱼虫皆可入画,被界定为田园派画家。尤其是擅长画鸡,画雄鸡。王画家喜欢画雄鸡是有道理的,雄鸡有“五德”:头戴冠,是文德;足有距善斗,是武德;敌前敢拼,是勇德;有食物招呼同类,是仁德;守夜不失时,天明报晓,是信德。这是多么伟大的“五德”,王画家为之痴迷,为了画好雄鸡的神韵,那时候还是无名之辈的他,经常深入到老家的鸡舍。有一年,还特意让母亲养了一群公鸡。他给公鸡设定各种场景,呼朋引伴时的公鸡,骁勇善战时的公鸡,等等。然后,王画家抱着速写本子,用画笔收获每一个精彩的瞬间。

速写是王画家画作的母本,夜晚,他在没有暖气的简陋画室里构思创作,把孩子哄睡的小王画家,在一边陪着他。他画雄鸡,她画牡丹。握着画笔的手戴着她织的露指手套,他画呀画呀,一点都不觉得累。空气是冷的,身上的血是烫的。他忽然停下笔,对她说,我一定要画出点名堂来,让你和孩子过上好日子。

果然,很多年后,王画家画出了名堂。鸡年的春节,王画家带着他的《百鸡图》上了央视。多么像是放卫星,王画家和他的《百鸡图》搭载着央视的火箭,一下子被发送上了茫茫宇宙。一个不大的地方,哪里经受得起如此大的事件,众人纷纷把目光聚焦到王画家身上。王画家所在的小城,都以挂一幅王画家的画作为荣。特别是四大机关的领导干部办公室,总会在最显著位置悬挂雄鸡图。雄鸡尚且有“五德”,作为一个堂堂地方官员,要汲取鸡的“五德”精神,造福一方百姓。领导的行和为就是风向标,下边各个街镇很快效仿,抢着求一幅王画家的雄鸡图。当然还有企业的老板们,不惜高价购买王画家的雄鸡图。一时间,鸡的“五德”之风强劲地刮在小城的上空。刮得沙石心生羡慕嫉妒,就恨自己没有托生成一只戴冠雄鸡。

风走过后,不光留下了至高无上的美誉,更是有不算薄的财富。不算薄的财富,足以让王画家拥有一所大房子,大房子里少不了温馨的画室。儿子读的是寄宿学校,小王画家晚上可以陪着王画家安心创作了。小王画家依旧画牡丹,创作的工笔牡丹高贵却也是寂寞地盛开在宣纸上。这么多年,她美术教师的身份没有变,牡丹也没有变。她的丈夫王画家呢,从一粒尘埃变成了耀眼的明星。她该高兴才是,夫贵妻荣嘛。

抬头注视着一心创作的王画家,此时他已经不需要再戴露指手套了。王画家是多么沉醉呀,他完全不知道小王画家在用目光抚摸他。他的头微微谢顶了,更显宽阔的额头,泛着一个成功男人的光芒。成功男人焕发出的是什么光芒?它是由岁月和才气调和出来的一种颜色,耀眼却不刺目。

露指手套呢?

你说什么?

没什么。

他又垂下头去,画雄鸡的冠。热烈的红,朝着小王画家扑过来。扑是有力量的,小王画家有了一个向后的轻微趔趄。她奖励给自己一个小嘲讽,真是小贱人,这点幸福都承受不了。

对小王画家来说,这是一句很糟糕的话。因为后来发生的事情证明,她就是一个承受不了幸福的人。发生了什么呢?王画家举办个人画展了,并且还在画展上公布了一个重大决定。那天,当地县委常委班子的宣传部长以及主管文教卫的副县长都来了,在王画家的陪同下,他们兴致勃勃地参观画展。说是王画家的个人画展,其实里边夹杂着小王画家的牡丹图。这是王画家的主意,他的出发点是善意的,夫妻画展多么令人羡慕哇。结果却是事与愿违,没有人关注小王画家的画,雍容华贵反倒成了一种衬托,更加地显现出王画家画作的清新之气。人们观赏着王画家的画,围绕着王画家的人。小王画家完全被忽略了。没关系的,只要他成功了就好。小王画家继续保持着幸福的微笑。

领导们退潮了,崇拜者涌上来,呼啦啦地把王画家淹没了。尤其是女性绘画爱好者,这个激动得求合影,那个兴奋得要签名。还有要拜师的,你看,她们眼含秋水呢。秋水最是诗意,秋水最是撩拨人。它是有触须的,在人的心上一抓一挠,痒得很噢。小王画家站在展厅的角落里,脸上堆着丰厚的笑容,分享丈夫的成功。在关键时刻,小王画家又要掉链子了,欢乐的气氛变成隐形的手掌,趁着小王画家不注意,狠狠地推了她几下。幸亏小王画家的后背离墙近,墙用它的坚实扶住了倒向自己的那具身子。生气的小王画家,再一次恶毒地嘲讽自己,果真是一个小贱人,受罪的命。呸。

这时,肩上扛着机器的电视台记者,拍完了全景,开始采访王画家。对了,王画家就是对着摄像机说出那个决定的。

在说出那个决定之前,小眼睛的王画家,启动两片厚墩墩的唇儿,来了一个悠长的感恩大排比:感谢上级领导支持,感谢市美院老师的栽培,感谢朋友的关注,感谢媒体的宣传……感谢家人的付出……最后感谢了理想。感谢一词使用得过于频繁,也过于诚恳,而且上一个感谢和下一个感谢,基本上是相同的结构。“感谢”这个词就很是感动,把王画家的眼睛弄得湿漉漉的。小王画家一个一个地清点王画家的感谢,噢,不是清点,是寻找。寻找和自己有关的那个感谢。怎么没有呢,妻子或者爱人的位置在哪里?家人,只有家人。小王画家忽然想起来,自己真是糊涂了,她不就是家人嘛。她是家人的一个组成部分,家人里边包含着她呢。尽管挤在一堆排比句里的她,是那么不起眼,可能还有些灰头土脸,总归是有位置的。小王画家就满足地笑了笑。

接下来,记者问王画家下一步的计划,王画家就对着话筒说出了那个重大的决定。他挺了一下胸脯,说——

下一步准备去北京发展,绝不辜负大家的期盼,给家乡人争光。

言外之意,王画家要离开这座小城,去开拓更大的发展空间。离开,意味着丈夫攀登更高的艺术天堂,意味着她小王画家将会更加风光无限。想想吧,要不了几年,她会比现在幸福上十倍,百倍也说不定呢。刚刚这么一想,巨大的幸福就无风起浪,掀起来巨大的波涛,将小王画家从墙体边上卷起来,然后再重重地摔在地上。

小王画家晕了过去。伴随着抽搐,吐白沫,黑眼仁儿上吊。

小王画家得了一种怪病。

包括核磁共振在内的各种仪器都上身了,就是查不清发病的原因。在医院的时候,王画家守护在小王画家身边,那段时间,小王画家表现得很正常,完全不像是生过病的样子。小王画家很是过意不去,丈夫多么忙啊,在医院里不画画简直就是浪费生命。小王画家安慰王画家,医院查不出毛病来,那就是没毛病,咱回家吧。王画家说咱去更好的医院,不信查不出病因来。小王画家见王画家这么关心自己,更是愧疚不安了。

王画家说,一定要治好你的病,不然我咋会放心地走呢。小王画家含着泪水说,我病得真不是时候,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之后的许多天,王画家带着小王画家游历了全国有名的医院。无论哪家医院,结果却是一致的,查不出小王画家的病因。除了心脏有些窦性心律,其他各项指标正常得不得了。无奈,王画家只好带着小王画家回家。王画家说没准儿就真的没病呢,那天生病也许是太高兴了,就像范进中举似的。小王画家附和,真是有可能呢。

果然,小王画家回来后,一直表现得很正常。白天上班,晚上陪着王画家创作。见小王画家安然无恙,王画家把去北京发展又提上了日程。他说没有特殊的情况,我会一周回来一趟,不就是三四百里地嘛,也不远是不是?小王画家说你放心去吧,你成功了,就等于我成功了。王画家哼唱道,军功章啊,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小王画家笑,你的眼睛好小,都陷肉里了,得用放大镜找。王画家哈哈地笑,真把眼睛笑得消失了。笑完了,王画家就起身往门外走,说是处理一些事情,明天好进京。然而,王画家刚刚打开防盗门,脚还没来得及往门外跨,就听嗷的一声尖锐嚎叫,随后传来惊心动魄的一个“扑通”声,地板发出惊恐的战栗。王画家迅速转身,见小王画家倒地,攥拳抽搐吊眼儿吐白沫,和上次犯病状态一模一样。

小王画家的人中都被掐出血珠儿了,人才慢慢苏醒过来。睁开眼睛的中年女子,打了长长的一个“唉”声,泪眼婆娑,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好……家有病妻,王画家只得取消了进京的行程。

随后,王画家拿出耐心,拿出大把的时间,观察小王画家犯病的规律。经过反复试验,王画家发现,自己不能提进京的事情,“北京”两个字是一剂虚拟毒药。除了这个,他还发现,只要自己离妻子的距离,超过三华里,妻子也会犯病。有一天,王画家去荣宝斋买宣纸,荣宝斋在城的东部,家和小王画家的学校在城的西部。王画家的车刚停在荣宝斋的门口,学校就给他打来电话,说小王画家犯病了。其时,小王画家正在给学生上美术课,突然就晕倒抽搐。仅仅那一次,王画家还不能確定妻子是因为特定的距离而犯病,只是悲哀地意识到,妻子犯病的原因更加复杂了。后来,小王画家又犯过几次,都是和距离有密切关系,这才引起王画家的重视。王画家慢慢摸索出一个规律,只要自己离开妻子超过一定距离,而且这个距离可以精确到三华里,妻子肯定会犯病。

好了,王画家彻底明白了,自己是诱发妻子犯病的唯一因素。自己不去北京,在家里乖乖地待着,就会万事大吉。这是一个让王画家崩溃的发现。天底下哪有这样的怪病,为什么偏偏让自己遇到,简直不可思议。不可思议。不可思议。王画家也想过妻子病的真实性,可是事实证明,妻子不是装出来的。她随时随地都可以发病,有几次他故意测试妻子,其中的一次,妻子竟然从行进的自行车上跌下来。摔得太重了,妻子的上唇肿了好多天。谁会愿意拿自己的命开玩笑呢?如果是假装,未免也装得太像了。

由于频繁发病,学校怕担责任,让小王画家在家里休养一段时间。让小王画家痛不欲生的是,自己因为生了怪病,而耽误了丈夫原定的计划。小王画家整日泪水涟涟,夜里做梦都会说对不起丈夫。王画家还能怎样呢?大家都知道妻子得了怪病,自己一拍屁股走人,一个是良心上过不去,再一个向舆论没法交代。为了不让小王画家犯病,王画家严格恪守和小王画家的距离,行和动绝对在三华里之内。久之,王画家的眼睛被训练成了一把盒尺,无论想去干什么,刷的一下把尺子抽出来,衡量一下距离,半步都不会多走。一天傍晚,妻子正在做饭,不让王画家插手,王画家实在太无聊了,便下楼溜达一圈。傍晚的风儿凉飕飕的,吹着很舒服。走着走着就有些远了,在准备迈出第三千零一步时,条件反射般,左脚悬在半空不动了。原来,三千步刚好是三华里的尽头。王画家准备撤回左脚,偏偏他的举动被一个熟人看见了。熟人说,王老师,您真模范,全天下的男人都像您多好哇。

王画家才明白,自己家的这点事儿,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

小王画家为了弥补自己的愧意,在家里把王画家当成上帝一样宠着。别说干家务,一粒尘埃都不许王画家移动。他只需画画就可以了。小王画家只要有时间,就会陪着王画家去采风,还千方百计地给王画家寻找入画的模特。

大公鸡杰克就是。

同时,小王画家也在积极寻找治疗怪病的信息。但凡有千万分之一的可能,她都要试一试。既然是怪病,说不定怪招会起作用,小王画家不知道从哪里打探来的消息,说鳝鱼的血说不定能治疗怪病。于是,去市场买来鳝鱼,剖开取了新鲜的血液,涂抹在身体的各个部位。王画家默默地看着小王画家,他不阻拦,也不表示赞同。小王画家把自己涂抹成了一只红萝卜,只露出两颗黑黑的眼珠。按照小王画家的说法,鳝鱼的血是辟邪之物,涂抹在身上,邪恶之气便入侵不得。涂抹完了,小王画家让王画家配合她,做一个试验。王画家很乖,让做什么就做什么。他带着手机出了家门,走到出行极限三华里处,拨响了小王画家的电话,你确定吗?

确定。小王画家异常坚定。

王画家迈出了三华里以外的第一步。右脚的脚跟儿刚刚触碰到了大地的表皮,就听电话里传来惊悚的“啊”——王画家转头就往家里跑。经过了这次失败,小王画家很是有了挫败感,郁郁寡欢了老长时间。面对丈夫,她只有用更加细致入微的体贴来救赎自己的有病之过。王画家同样不拒绝,妻子是病人,病人高兴怎么来就怎么来吧。因此,他不光接受她的全部给予,对她的任何指令也都是俯首帖耳。比如配合她给公鸡杰克洗澡。

大公鸡杰克刚来的几天,一方面抵御陌生的环境,一方面又很享受独自为王的感觉。在这个家里,杰克的“五德”没有用武之地,他可以吃美味的独食无需谦让,也不用引颈报晓可以睡懒觉。渐渐地,对陌生环境的那种抵御就轻了,弱了。起码,在相当一段时间内是这样的。聪明的杰克发现,自己的存在是有价值的,男主人经常拿出画板对着他画呀画的。画板上摆放着一堆乱糟糟的线条,那些线条真是神奇,到最后居然能变成他杰克的样子。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自己的样子,天哪,他居然长得如此神武,只看一眼他就崇拜上自己了。王画家下次再对着他画时,杰克就挺胸抬头,拿出最气派的范儿。

這个时候,发生了一件事情。王画家和小王画家的故事,被媒体知道了。面对记者的采访,小王画家痛哭流涕,感谢丈夫的巨大付出和牺牲,丈夫是世界上最好的丈夫,自己下辈子还要嫁给这样的男人。不过下辈子一定要做一个健康的女人,好好弥补上一世的亏欠。王画家却不太愿意面对镜头,只淡淡地说,换了任何一个男人都会这样做。在记者的要求下,王画家支好画板,对着杰克在画板上摆放线条。一个大机器对着杰克,变换着不同的角度拍摄。那一天的杰克像极了超级名模,摆出各种POSE。

节目在电视上播出后,王画家再一次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不过,不再是以艺术家的身份出现,而是以好丈夫的形象夺人眼球。婚姻之内的女人们,把自己感动得支离破碎的。瞅瞅,这才叫好男人;瞅瞅,做这样男人的女人才叫幸福。女人是感性动物,容易戴着放大镜看事物,男人们早就见怪不怪了,沉默是最好的防御武器。所有的男人以为这件事情就这样过去了,他们惊异地发现,王画家妻子的怪病,很快在小城女人的身上蔓延开来。它是一场来势汹汹的瘟疫,让男人们措手不及。

小城病了。

不是所有的男人都是王画家。当然,也不是所有的男人都不是王画家。一部分男人选择了做王画家,珍惜在意自己的女人,为了女人的病选择了妥协和放弃。一部分男人选择了抗拒抑或逃跑,离婚者有之,漠然者有之。某女士无法忍受男人对自己的忽视,用牺牲性命来要挟。某女士男人倔强,偏偏把女人的要挟当作耳边风。某女士情急之下,吞下一百粒舒乐安定。幸亏抢救及时,某女士才挽回一命。没有生病的女人们暗自庆幸,亏得自己的抵抗能力强,才没有被感染。一旦被感染了,说不定会陷入到比病更可怕的危机当中。她们亲眼所见,病已经成了试金石。人哪,就不能太冒险,不是所有试验都会有一个好结果的。

于是,没有生病的女人,更加注重强身健体,提升自己的免疫能力。

越来越不愿意外出的王画家,不知道外边发生的事情。小王画家把消息带回来,王画家只是负责倾听,脸上没有太多的诸如吃惊等表情。他很平静,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他在对着杰克画画。看吧,经过了新鲜期的杰克,从每一根骨头到每一片羽毛,都发散出慵懒的气息。这个杰克,不再认为独享美食是多么幸福,相反,他觉出了自己的寂寞。杰克开始怀念原来的日子,原来的日子里有他呵护的母鸡,有他美好的爱情。原来的日子里,有他崇高精神的用武之地,丧失了“五德”就等于丧失了灵魂。意志消沉的杰克,不再精神抖擞地面对王画家。杰克的心情一天比一天灰暗,再美的食物都没有了吸引力。羽毛和心情一样,也不再鲜亮,毛毛糙糙地披在骨架上。

飞上晒衣架,成了杰克唯一想做的事情。因为力量不足,杰克的飞跃颇是费力。一次,两次,三次……无数次的努力后,杰克到底站在了晒衣架上。对杰克而言,那根本不是晒衣架,而是遥望家乡的魔器。魔器不是一件静物,它是会飞行的呢。魔器张开隐形的翅膀,带着他飞到老主人的院子。老情人芦花鸡带着众母鸡迎接他,大家跳起鸡步舞,高唱咕咕咯咯的歌子。他想拥抱他的女鸡们,然后加入她们,一起跳鸡步舞,一起唱欢乐的歌子。他将羽翅展开来,飞下魔器。

扑通!

杰克摔了下来。晒衣架在,他的母鸡们不在了。美丽的舞台和动听的歌声不在了。趴在地上的杰克,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他看见自己又出现在王画家的画板上。画板上的影像吓了杰克一跳,他已经形容枯槁,像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鸡。只有眼神还流露出不多的几丝儿希望。杰克有一点点的感动,自己对未来还是有期盼的,不是吗?这一点期盼,是他生的全部意义。杰克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开始新一轮的跳跃,飞上晒衣架。只要飞上去,晒衣架就不再是晒衣架,而是一只承载他梦想的魔器。

换一只公鸡吧,宝贝儿。小王画家亲吻着王画家的额头,使用着妈妈和孩子交谈的话语方式。温柔至极,爱怜至极。

不。不换!一向很乖的王画家固执了。而且,他还将杰克抱在怀里,生怕小王画家把杰克弄走了。

好,好,不换。小王画家又在王画家额头吻了一下,画儿卖不出去没有关系,工资省着点花也够了。关键是咱幸福,比谁都幸福。说着,小王画家给了王画家第三个吻。她的唇上全是幸福酿出来的蜜,她要让男人感觉到她的甜。

她说了什么?王画家听清楚了,小王画家说了他的画。是呀,他的画很久都没人要了。人说,这画的什么呀,公鸡一点精神都没有。王画家就回人家,您眼睛没有问题吧?听的人当然不高兴,画得不好还怪别人鉴赏力不行。王画家其实想说,您看好了,我画的不是鸡,是人。

从表面看,画上的确是鸡,是叫杰克的公鸡。但是注目端详,便看出端倪了。剥开杰克枯燥的羽毛,露出来王画家的自画像。王画家的自画像没有骨骼,没有头颅,没有肌肉和毛发。是一种精神的存在,附着在叫杰克的鸡身上,弥散出无味儿的衰败气息。王画家和杰克是合二为一的,怎么能讓小王画家把杰克换掉呢。

杰克不太在意和王画家是不是一体,他只记住了画上自己眼睛里放射的不多的希望之光。这不多的光芒,支撑着他,让他再一次跳上晒衣架,然后把晒衣架变成会飞翔的魔器。再一次从魔器上摔下来,摔倒在王画家的脚边,扫一眼画上的自己。杰克悲哀地发现,他眼睛里的希望之光又黯淡了一些。直到有一天,杰克再也跳不上去了,他彻底没有了力气。

在一个清冷的夜里,大公鸡杰克停止了呼吸。他靠在阳台的墙体上,头朝着家乡的方向。杰克的面部非常安详,没有痛苦的痕迹。他一定是做梦了,在梦中坐着魔器和母鸡们去会合了。这一回没有再摔下来,完成了一次永远的抵达。

清晨,王画家坐在阳台上,支起画板,对着杰克写生。这是他为杰克和他自己画的最后一张画。静止的杰克,包裹着王画家静止的灵魂。静止的意义有时并非静止,就像现在,它代表了结束。王画家敢肯定,这是他所画的最棒的一幅画,终有一天,会有人发现它的价值。画完了,王画家抱着杰克的尸体从家里出来。

到了大街上,很久没有沐浴过太阳的王画家,微微地眯起眼睛来。这是一轮西下的太阳,褪尽了炽热的光芒。王画家向着太阳坠落的地方行走,走过了三华里的界限也没有停止。他抱着杰克,也是抱着他自己,一路走下去。

在王画家的身后,那部分和王画家一样为妻子的怪病做出牺牲的男人,紧紧地尾随着,他们的怀抱里也抱着他们自己。庞大的队伍向着太阳落下的方向结伴而行。

责任编辑 张 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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