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永亮

1

妈妈，您离开我们已经二十多天了。

今天是周六，一大早，我就起床，打扫卫生，擦拭好桌椅，泡上一壶浓浓的茶，坐在电脑前，轻轻地向您诉说。

按常理，此时，孝顺的儿子应该是热泪盈眶甚至泪流满面、喉咙哽咽，但我却静静地望着电脑屏幕，好像您就立在那里，听我和您拉呱。

这一切源于您告别人世间的最后几个日日夜夜，是如此镇静、如此从容、如此不慌、如此无惧……难怪亲朋好友都说妈妈您是神女。

因而，妈妈，此时的我，平静，不哭。

2

2016年11月3日晚上，弟弟从江苏溧水老家打来电话，告诉我妈妈可能要走了。次日上午处理完手头的工作，中午急急地乘高铁赶回。一路上，从妈妈查出肝不好已是晚期的两个多月以来的愁绪、苦痛、无助，涌进我的脑海。

近乡情怯啊。傍晚时分，我到家，看到老妈倚在床上，微笑着对我说：赶快吃饭，大家都饿着呢。

一位即将告别人世的老人，心里想着的依然是他人。

那几天，我们5个子女，还有很多亲朋好友，与我妈妈寸步不离。

7日早晨，大约5点多的样子。妈把我们姊妹5个叫到床前，说是开个小会，安排一下后事。

屋里静得连个针落地都能听见。

妈妈平静地对我大哥说：找个干净的水塘，买桶水回来，我要洗澡。

大哥连连点头。

妈不愿意用自来水，早先就说过自来水有漂白粉，不好，还是塘里水自在清净。

我大妹问：妈，是现在洗还是吃过早饭洗。

妈妈说：当然吃过早饭了。

小妹给妈妈盛了一小口稀饭，不料，妈妈用力将碗推到一边，说道：太少，盛满！

于是小妹赶紧将稀饭添得满满的。妈妈只是象征性吃了几口，原来母亲有老思想，人世间最后一碗饭要富富余余，象征给后人留下永远也吃不完的饭食。

我端着一小碟咸菜，说：妈妈，吃点菜。妈妈吃下一颗黄豆，摇摇头说：吃饱了。

我说：妈，吃下一个豆子，是不是希望大家都（豆）有福。

妈妈微笑而不答。

早饭过后，妹妹烧开买来的塘水，放进妈妈卧室的大木盆里，盆边上放了一把椅子。妈用手指着大衣柜，让妹妹拿出不知何时准备好的5条崭新的毛巾。

妈妈说，把房门关好，不要让外人进来。我们按照妈妈吩咐插好门销。

妹妹将妈妈衣服轻轻褪下，然后我们姊妹几个合力将妈妈捧到椅子上坐好。

妈说，从老大开始。谁用的毛巾谁拿回家。毛巾过去是用来包田契、房契的，现在你们回家包存折、支票。

我想，替妈妈洗澡，是妈妈为了自己清清白白、轻轻松松上路，也是妈妈几十年来，对儿女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索取。毛巾上注满了妈妈身体的气息，让我们包存折、支票的同时，更重要的是让我们包住妈妈对儿女的念想和期望。毛巾上经纬线交织着母子情深，连接着天堂与人间，牵动着子女与妈妈的脉搏。

大哥从床上端起毛巾，在盆里摆动了几下，然后拧干。大哥把毛巾放在妈妈脖子下面准备往下擦。妈妈说，不对，从下面往上。于是大哥急忙按照妈妈的要求，从妈妈腹部向上推搓了一把。然后又从后面由下向上为妈妈搓了一把澡。原来，由下往上，是希望子女不要低头，仰起头，日子越过越好越顺溜。

最后，我们把妈全身都擦洗干净，又把妈妈捧回床上。这时，妈妈指导着我妹妹将自己准备10年的寿衣在另一张床上依次套好。

上衣为5件，其中从里往外第二件是我爱人多年前给妈妈买的褂子。下身三条裤子。其他几件都是按照老家规矩，妈妈请裁缝师精心制作的。

套好之后，我们合力给妈妈先穿好上衣，再着下装。给妈妈戴上寿帽，帮妈妈穿上老人家自己缝制的棉鞋。棉鞋底上绣着祥云、悬梯等图案，意味着登天。事后妹妹告诉我，妈妈自己做了单鞋、棉鞋各一双，如果夏天走，就穿单鞋。

妈妈郑重告诉我们：我百年后，平躺的时候，脚的高度一定不能超过头部。据老人讲，脚高头低，后人永无出头之日。

我们只有点头的份。

穿戴整齐之后，妈妈让大哥用红桶装满稻谷，让妹妹煮上3个红鸡蛋。

大哥急忙从堂哥家買了一桶稻谷。妈妈一看，又有点不高兴，说桶没装满。于是大哥又买了一趟。妈妈望着盛满稻谷的红桶，点了点头。

妈妈说，在堂屋里摆上龙椅（就是在木椅上铺上红毯子），椅子前摆上盛稻子的红桶，桶上竖着放3个寓意元宝的红鸡蛋，并插上三炷香。

一切按妈妈指令有条不紊地进行。安排停当后，我们把妈妈抬到大堂龙椅上。妈妈两脚蹬着红桶，双手扶在膝盖上，微笑着与我们合影留念。

妈妈，这哪像即将辞世前的场面，这分明是过生日、做大寿的情景啊。

合影后，妈妈说回房间去。

妈妈躺下了，说：人早走晚走都得走，走吧。我走了，你们该上班就上班，该挣钱挣钱，也不能老是围着我打转转……“那边”有人来接我，有专车。

妈妈进入昏迷状态，我的妹妹、亲朋止不住痛哭失声。

过了一会儿，妈妈半睁眼说：哭什么，我还没死呢。

顿时，全屋的人都吓得不敢吱声，静静地注视妈妈。

过了好大一会，谁也想不到，妈妈竟然用力睁开眼，嘴角上扬，带着俏皮笑容说了一句：哭两嗓子。

霎时间，全屋人都哭了。

在场的老舅母说，活了七八十年了，第一次听说快过世的人讨要哭声。

妈妈，您就是一位神奇的导演，引导您身边的人时而静默，时而恸哭……

在哭声中，妈妈轻轻地闭上眼睛，均匀地呼吸着。妈妈，您是在辨别哪位哭声最真诚吗？您是在享受哭声中的情谊吗？一生喜欢热闹的您是想让哭声伴随着上路吗……

本以为，妈妈以这种幽默的方式与我们告别，但似乎不是。

3

妈妈在亲人的陪伴下，度过7日一个白天，又加一个夜晚。妈妈呼吸依然平和、规律、坚强有力。

妈妈，也许放心不下我大哥一家（家里有一双儿女，承其母亲基因遗传，精神不正常，长年在专业医院治疗，这次应我妈妈要求，两个孩子回来了，但从不靠近奶奶身边），也许放心不下我远在悉尼的爱人及女儿女婿，也许牵挂我在南京陪着孩子上学的弟媳和孙女……

漫漫长夜，我默默地注视着妈妈，生怕我一眨眼，妈妈就悄然离我们而去。我默默地注视着妈妈，把妈妈一根眉毛、一丝皱纹都全部刻进我脑海里，永不相忘。

8日，妈妈喉咙里已经有浓痰堵塞，并时不时用手抚摸胸口的动作。

那个时刻，作为爱妈妈的孩子，说句被雷劈死的话就是盼着妈妈安静地早一点升天，不再受病痛的折磨，不再让束手无策的孩子们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8日中午一点左右，我突然有一种预感，妈妈是否还有心愿没有完成。我想到弟媳和侄女未在身边，这可能是妈妈最不愿意离去的原因。

于是，我弟弟立马联系他爱人，并让我两位外甥开车去南京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这时我又怕妈妈突然走了，那将是永远弥补不了的遗憾。

那真叫度秒如年。

此时，我们祈祷上天让妈妈晚会走。

下午3点30分，弟媳小章和我侄女吴霜终于来到我妈妈跟前。

我们把妈妈扶起来，大声告诉妈妈：小章、吴霜回来了。

分把钟之后，我们把妈妈重新放下。

按照堂弟（当医生）的要求，我用右手4个手指轻轻托起妈妈右下颌，我弟弟用左手4个手指托起妈妈左下颌，轻轻按摩着、按摩着……

我说道：妈妈要走了，大家无论如何不要哭。

我感觉到妈妈呼吸越来越微弱，我轻说：大家跪下。

于是全体都跪下了，但没有哭声。

3点48分，妈妈告别生长80年的故乡、告别放心不下的家人、告别深深眷恋的邻里乡亲……

我觉得妈妈真地走了，叫兩位妹妹起身给妈妈整理服装。

当妈妈服装整理完毕，我和我弟弟同时重重跪下，重重磕头，重重喊道：妈吔。顿时，全屋人压抑多时的情绪爆发了，哭声震天。我们兄弟、兄妹之间抱在一起，蹦着哭、跳着哭……

4

9日下午3点48分，我主持了一个简单的仪式，纪念妈妈辞世一整天。

当我们掀开罩在妈妈脸上的万年历（期望妈妈万古长青），竟然发现，妈妈脸上露出了微笑。

妈妈，您在天堂好吗。儿子想您。

我擦干眼泪，因为妈妈您在微笑。

经过您几天的生死大指教，儿子还有什么理由不微笑着面对明天，哪怕有天大的困难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