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熹微

大概两年多以前，我在法兰克福机场的免税店徘徊，面对一大排价格漂亮包装精美的唇彩犹豫不定，妹妹从一旁无情地打击我说：你都快30岁的人了，还用什么唇彩，早该用口红了。那时我离29岁生日还有两三天，妹妹的话正确得让我哑然，没错，如果说唇彩是青春少女的亲密伙伴，那口红或许是成年女性的最佳闺蜜，听了妹妹的话，我实在不好意思再对唇彩下手，避免有抓住青春不撒手的嫌疑，硬着头皮买了一管Dior的口红。然而我既没有化妆的耐性也没有那份手艺，口红买回来之后，约会用过一次，为的是心情多一抹浪漫颜色，那之后便没有碰过，只是不像对待其他物件那样随便，而是将它很郑重地放进随身的布包深处。

从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化妆，就像从来不觉得自己这辈子会穿高跟鞋紧身衣裙，觉得这是离我很远的事物，那生活也是离我很远的生活，毕竟每个人终究只能活在自己的轨道里，因此并不感到有所欠缺。可是我最近突然开始学习化妆，有时天天都化，哪怕压根不出门，或许是为了令自己不至于面目太可憎，也许是没事找点事来做，这件事情在日常中从无到有，仿佛也是顺其自然。

说化妆，其实不过中学生水平，基本的爽肤水和面霜过后，擦一层气垫BB霜，然后两三分钟迅速画好眉，再往苍白发乌的唇上抹一点颜色就算完。我到底还是买了一支Dior的唇彩，还有一支植村秀的唇釉，原先那管口红依旧出场时间最少，可能始终感到它太正式了。

自小眉毛稀疏浅淡，几乎没有，高中毕业那年，被好朋友生拉活拽去绣眉，顶着两条当年很流行的高挑式毛毛虫回家时已经悔死，恨不得抠掉才痛快。可据说洗眉比绣眉还疼很多，另一方面心疼钱，只好哭笑不得地又将这眉顶到大学去。大学里过得很暗淡，不曾在意自己的打扮，光着个大额头素面朝天，眉毛骇人更顾不上，可说是懵懂懂灰扑扑就过了几年。等我再想起这眉毛时，初始的颜色掉了，留下红红的印子，偶尔会有人调侃我，你中毒了？我懒得搭理，索性留了刘海，一遮就是数年，方便得很，更没想过在眉毛上做什么找补功夫。

2010年我在协和住院，文友青衣来看我，笑说我大概是80后最后一个绣眉的女青年，这种调侃我也不以为意，跟着傻呵呵笑，谁年轻时没干过几件蠢事呢。

意识到应该捯饬捯饬这张脸，是前不久某天，洗脸时我突然拉开刘海看看镜子里的自己，何止形销骨立，分明只剩一张皮裹着一具骷髅头，曾经苦恼的婴儿肥如退潮般消失，两颊眼眶深深凹陷，牙床突出，整张脸不知何时从圆形变成了极其狭窄的倒三角形，我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太，吓人了，这张脸。患病多年，虽每况愈下，总还有一张娃娃脸撑门面，无论如何看起来不至于太绝望，可是我记得那天晚上，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和癌症晚期行将就木的姑父毫无区别的脸，确实被吓到了。

妈妈每天看着我这样瘦下去，该有多心碎？难怪很多次她呆呆看着我，看着看着眼睛就红了起来，然后不得不强行转过脸去。我感到太抱歉了，每天让家人看到的竟已经是这样一个我。

住院的时候总是妈妈陪床，简易床休息不好，我又状况迭出，妈妈也常有容颜憔悴委顿疲惫之时。然而只要有一点余力，她都会把自己化得美美的，穿得靓靓的，好使我看了心情好，也使自己没有输掉精神气。她总是病房里最美的那个家属，不是不愁，不是心宽，而是哪怕脆弱到了极点之后，我们也知道，唯有武装好自己，才不会被下一个浪头扑灭。我曾经说，越是艰难的时候，越要精精神神，穿得整洁，首先自我不放弃。所以我在医院总是谈笑风生，异常活泼，下意识地想将生命力传递给身边的人。所以，我开始化一点淡妆，给她们看，也给自己看。

记得毛姆在有本书里曾经写到这样的对话：“……这个世界可能充满了苦难以及理想的幻灭，上帝或许听不见我们呼喊，但他可能给了我们恨而不是爱，还有失望、不幸、浅薄，天知道还有些什么；然而却有一件东西可以弥补这所有的一切，让旋转木马远离肮脏的演出，并给予生命以意义、庄严及美好，使这人生值得一过。在这一恩赐面前，我们所遭受的所有苦难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你说的这东西是什么？”弗兰克微笑着问道。

莱依小姐用满怀笑意的双眼望着他，举起手上的玫瑰饼涨红了脸。 “是什么？是美啊！你这个傻瓜！”她快乐地叫道，“是美啊！”

对此深表同意。能在剧烈的痛苦中坚持到现在，亦不过是为了那春花秋月，遥远的山野，波浪起伏的大海以及人性之美而活著，咬牙坚持，因为还有太多美没有领略。并且我想，你为了变得更美好一点去做的努力，本身就有着生命顽强动人的华彩，它有时真的可以赶走厄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