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民

牛奶——打牛奶啰！

随着那声洪亮而熟悉的吆喝，大林的摩托车便稳稳地停在小区的花园旁边，你不用看表就知道，时间是中午11点10分左右，前后不超过10分钟的误差。这时便陆续有人从各栋楼道走出来，手里拿着各种盛牛奶的器具，盖子上面放着牛奶票，一起围到大林的摩托车前。大林一边和老师傅们打着招呼，一边麻利地打着牛奶。摩托车绕着小区中间的花园转一圈，不到10分钟，小区的牛奶用户就基本打完。这时候如果大林发现还有人没有下来打牛奶，便又是一嗓子：4栋2楼，8栋6楼，打牛奶啰！这些都是经常打牛奶的住户，有时因为有事耽搁或在看电视什么的，没有听到大林的吆喝声，大林便要特别关照吼上一嗓子。大林一边喊一边盖奶桶盖子，跨上摩托车，发动车子，如没有应答，大林就一脚油门出了小区。有时候就有人慌慌张张地跑出来，一连跑一边喊：等等，我要打牛奶。这个时候大林又重新下车给人打牛奶。

十年了，整整十年了，大林在我们8号小区送牛奶，除了地震那一个多月，从没耽搁过一天。可以这么说，小区的小娃娃好多都是吃大林送的牛奶长大的，有的都上小学、上中学了。

我和大林相识有二十多年了，那时他还在纺织厂上班，也是个文学青年，他小我十来岁，我们都叫他小林。那时的小林年轻、秀气，稚嫩得像一棵刚褪去笋壳的嫩竹，哥前哥后地跟着我们跑，一脸的无忧和快乐。但凡文学社有啥活动他都积极参加，一旦有作品上了文化馆的刊物，尽管是油印的，他也会兴奋得几天睡不好觉。如见到有文友的作品变成铅字了，他会找来仔仔细细地读，期盼着有一天自己的作品也能变成铅字。

梦想是那么的美好，现实却又是那么的残酷。此后，曾经非常活跃的一批文青们，为了生计都先后离开了这个圈子，去为养家糊口而奔波。再后来有十多年时间几乎没有了联系。

再次见到小林是在我搬进8号小区不久。那天我刚从外面回来，突然听到有人叫我，扭头一看是小林。不，应该叫大林了，十多年时间不见，以前那个稚嫩的小兄弟已经变成了一个黝黑、壮实的中年汉子，连声音也变得粗犷、洪亮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大林不过才靠近不惑之年，脸上却早已布满沧桑，显得比实际年龄要老许多。大林身边停着一辆“嘉陵”75型摩托车，车的后坐架子上挂了两个定制的圆形铁架，一边一个装牛奶的桶子。我有点吃惊地问，兄弟，你咋在干这个？大林说，下岗了。我说，送牛奶好辛苦哦，以后找个别的工作干嘛。大林说，再看嘛。说话间他已发动车子，匆忙而去。

那时我还在上班，平时见不到大林，只有周末两天的11点过才听得到大林的那一声吆喝。每逢周末，只要一听到大林的吆喝声，我便急匆匆地赶下楼去打牛奶，然后有一句没一句地和大林摆几句龙门阵。大林很关心曾经在一起的文友们，总是不停地问：老汪现在还写吗？马二哥现在还在报社吗？好久没听到安哥的消息了，他现在在干啥？贵毅也好久没见到了，现在在哪里哦？言谈之中看得出他对文学还是恋恋不舍。

每次交谈不超过10为分钟，且每次都是一边打牛奶一边说，打完最后一个人的牛奶，他又甩下一句话，好久空了大家一起喝喝茶，摆摆龙门阵。说罢骑上摩托车又急急忙忙地赶往另一个小区。

好久？遥遥无期！大林每天都像掐着秒表一样急匆匆地穿行在这个小城的大街小巷，为大家送去牛奶。

一天小区里的刘老师问我，你认识这个送牛奶的？意思是别的人最多打个招呼，你却每次都要和他摆些龙门 阵，好像有说不完的话。我说我们是朋友 。刘老师哦了一声说，这个送牛奶的不简单，从小区入住开始，往这里送牛奶的先后不下二十来家，有瓶装的，有盒装的，各种品牌都有，还有的赠送报纸，赠送大米、菜油、鸡蛋，可最后都一个个被他打败了。刘老师特别强调了“打败了”三个字，他说，我没见他送过一样东西，可是他赢了。我说，他只送了一样东西。刘老师楞了一下，笑道，嗯，他是送了一样，服务。

2010年的夏天，有一次下大雨，不，应该是暴雨，天像要垮了一样，大街上已经是水流成河了，经历过大地震的人们都在忧心忡忡地担心脚底下会不会再抖一次。这时突然有人听到小区里那一声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吆喝：牛奶！没有人会想到这个时候大林还会给大家送牛奶。大家一看时间，离11点半还差两分钟。小区的人仿佛一下受到了鼓舞，纷纷下楼迎接大林。大林高喊，师傅们别出来 ，我到楼道口来。摩托车绕着小区转了一圈，把牛奶送到每家每户人手中。端着牛奶的师傅们在各个楼道口目送大林的摩托车离去，摩托车在水泥路上溅起的水花一直深深地印在小区人的脑海中。

有一天我把小区人对他的敬佩和感激告诉他时，他笑了笑说，这点小事不值一提。

十年了，除了地震那一个多月，大林送牛奶从未耽搁过一天，春节也没有。他说，奶牛不会因为春节而放假不产奶，娃儿不会因为春节而不吃奶，我天天都 要送，一天也不敢耽搁。十年了，大林骑坏了三辆摩托车，按每天60公里计算，已经绕地球赤道四五圈了。我问他，十年了，你就沒生过病？他说，感谢上帝的眷顾，这么多年来还真没得过大病。只是些小感冒，小毛病放不倒我，你看，我身体结实着呢。

前一阵子在都之都河边茶园喝茶，和几个文友说起以前的老朋友，无意间就提到大林。有人告诉我，地震那天，大林正送牛奶到轻机厂家属院，强烈的地震将他连人带车一起摔倒在地上。他刚站起来又被摔倒，两边的楼房在跳舞，楼上花盆、瓦砾和杂物稀里哗啦往下掉，院子里一片慌乱的惊叫声。地震刚停，大林正准备跑回家，突然听到面前一楼的杨师傅在大呼救命，大林也没有想那么多，立刻就冲进屋子把杨大爷背出来。还没等他喘过气来，五楼就有人喊：送牛奶的，救命啊！大林又冲上五楼将一个不认识的大妈背下楼。送牛奶的，六楼还有一个老师傅，快救命哦！大林想也没想又冲上楼去。等到在厂里上班的人们赶回家属院时，大林已经连救三个人出来。院子里早已乱成一团。大林默默地骑上摩托车回家，直到天黑才找到自己的家人。

一个多月后，大林又骑上他的摩托车穿行在各个板房小区，继续给大家送牛奶。

有一天大林悄悄对我说，牛奶要涨价了。那意思是要我赶紧买点牛奶票。我就买了20斤。过两天牛奶真的就涨了。8栋的张师傅说，要晓得牛奶涨价，我前两天多买点。大林说，张师傅，我早就叫你多买点，你不听我的。大林狡黠地盯了我一眼笑了。

我退休后旧习难改，又和以前的一帮文朋诗友搅 在一起了。大林见我不时有文字见诸报端，见面时又多了一问，最近又有啥大作发表。我也趁机鼓动他归队，和文友们再续前缘。大林拍了拍他的摩托车说，人说骑虎难下，我是骑车难下啊。我也拍了拍他的摩托车说，等你下车了，咱们再一起喝茶吧。嗯 。大林说，再骑坏两三个摩托车就差不多了。

直到现在，大林每天还是骑着他的摩托车风雨无阻地给大家送牛奶，每天11点过，大林那声洪亮的“牛奶——”就会在小区响起，只要一听到这声音，不管我打不打牛奶，我都要离开电脑到楼下去，或和大林说两句话，或送一本书给他，即使不下楼，也要站在阳台上目送他的摩托车驶出小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