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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曹操

2017-03-23刘亮

辽河 2017年2期
关键词:方子曹操妹妹

刘亮

我二十五岁那年,到了彭城,应聘在一家证劵公司工作——恰逢是五月初,彭城的天刚刚热起来。每天我上班的第一件事就是阅读《财经日报》、《证劵点金》上的一些乏味无趣的报道,一边又胡思乱想。那些报道大多是关于昨日一些虚张声势的新闻速递和无实际意义的各公司的分析报表。我周围办公桌半数都是空的——有的人外出讲课,有的人休假,还有的人另谋高就了。报纸和证劵数据乱七八糟摊散在无人工作的办公桌上,使得其他地方也显得混乱无序、糟糕一团——当这些叠加起来时,办公大厅总是给人一种疲惫不堪、昏昏欲睡的感觉。

公司的驻地在彭城荷花区的淮阴路,往东五百米远,挺立着一片灰不溜秋的小高层公寓,我租的房子就在那里。每天下班,我都是选择走着回去,一来活动活动筋骨,二来呼吸一些彭城干燥的、略带土腥味的空气。我公寓的隔壁住着一个叫曹沙的侏儒,几乎每天下班的时候,我都能在电梯口碰见他下楼买菜。开始时只是点点头,打声招呼,两周后我们才熟悉起来。他让我叫他曹操,三国时期的“曹操”,而不是曹沙,说这是艺名。他大约四十岁了,在一家酒吧当门童,偶尔还客串一下小丑演员。如果说,身体上的缺陷使他更加沉默寡言、脾气古怪,那么,我想他骨子里本就是一个善良、内向的人。不过,他倒跟我处得很和谐——他的厨艺不错,有时邀我到他那里一坐,我偶尔会帮他干些爬高望远的活。

两个月下来,我们处得就非常熟了。有时他也好奇,向我请教那些花花绿绿的股票走势,还托我买了两只股票,我则喜欢和他聊聊酒吧里的奇闻趣事,来缓解每天的工作压力。每次聊到最后,他总是喜欢高抬右手,摸着我的肩膀,朗诵诗歌般衷心为我祝福,这时他脸上会洋溢着一种善良和喜悦的光芒。国庆节前夕,也就是我来彭城的第五个月,那天我在他那刚吃完晚饭,他突然盯住我看了三分钟,而后又没头没脑地给我聊起他的爱情故事……因为我当时喝了两瓶啤酒的缘故,脑子有点沉,就记住了以下的部分内容。

那是2005年的初夏,也是曹操来彭城的第三年,有一位姑娘来到了他所在的酒吧当歌手。因为酒吧多数选择夜幕降临的时候开始营业,这样可以充分利用昏暗的光线魅力,也不至于使人的面目看得那么清晰。姑娘叫陈希,因为她是晚上来的,曹操头一次见她,没有看出她的实际年龄,感觉有二十出头,最多二十五岁。三天后,同事们发现这个美貌动人的姑娘不仅能歌善舞,急需的时候还能当个主持人,曹操一下就爱上了这个叫陈希的姑娘。这种迟到的激情使他没过多久,就迫不及待地向陈希表达出来。他说他到现在,直到现在,也想象不出究竟是什么原因使貌美的陈希答应了自己的求爱。也许因为曹操不是那种特别矮的侏儒?还是她被曹操心中那种沧桑的爱所打动?这点我也想象不到。

没过多久,两个人正式住在一起。

因为两人都在酒吧上班,生活既简单又麻烦。后来,陈希很快发现自己用不着为此而后悔:曹操虽然身有残疾,但却心灵手巧,还做得一手好饭,这让她省去很多麻烦。还有,她也时时感到曹操像崇拜女神似的爱着自己,对她百依百顺。可最后的结果却相反,陈希不久对他置之不理了,常常毫无来由地冲他发脾气,使性子,把他骂得体无完肤,让曹操感到一种从没有过的挫败感。不过,有时她发完脾气后,还会神经质般搂着曹操的头,请求他原谅自己,原谅自己的任性。曹操心里也清楚,自己有朝一日会被这个貌美的陈希欺骗、抛弃。不过他没有放弃自己的爱,继续绝望地、默默地爱着陈希。

过了两个月,陈希为了挣更多钱,就劝说曹操和她一块客串几家小有名气的舞厅。对方让她扮演百老汇歌女的形象,按照要求,她身穿一些领口很开、很低的长裙,裸露着肩膀和后背,唱歌时还要挑逗似地撩起裙子,来满足台下那些虎视眈眈的观众。曹操就在准备区穿戴小丑服饰,他神情忧郁、闷闷不乐地看着陈希表演。虽然他没说一句反对的话,可心里的滋味却是翻江倒海般难受。

连着一个星期,陈希的表演获得很大成功,也得到舞厅老板的赏识,赢得了观众雷鸣般的口哨声,想必连她自己也没想到会有这个结果。周日演出结束后,“歌女们”聚在后台休息,老板搬来两箱饮料犒劳大家。陈希异常兴奋,没选择果汁而是连喝了两瓶啤酒,随后她就疯疯癫癫地在房间中央旋转起来,还不停向男舞伴和舞厅老板抛飞吻。曹操就坐在角落里,闷闷不乐整理着自己的道具。突然,他发现陈希停止旋转了,眼睛睁得很大,直视着门口:一位五十岁左右的大婶正在门口冲她招手。陈希的脸瞬间红透了,呼吸急促,手捂着裸露的肩口。她左右顾盼,迟迟疑疑,走近那个女人。两人说完话,随即她的右手又捂在胸口上,一种悲痛欲绝的伤感立刻涌上她的嘴角,她忍住了,随即跟着陌生女人匆匆离开后台。曹操紧跟其后,在楼梯口追上她们。陈希猛地转过身,尖叫着让他停住,眼睛里则流露出慌乱、愤怒、绝望的神情。曹操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他勇敢地一把抓住自己心爱女人的胳膊。

“出什么事了?”曹操问她。

“不不不……滚开!”

“我要跟你一块去。”

“混蛋!我妹妹要死了!”

曹操被这突如其来的的话打懵了,他呆呆地站立几秒钟,才说出话:“我要跟你,跟你去看看。”

“你不能去。不不不,会吓死你的。”

“我什么也不怕。”

“她毒瘾犯了!该死的,你别拉我,我得去救她。”

“那我也要跟你一块去。”曹操坚持说道。

最后三个人急匆匆出了舞厅,已是深夜了,万籁俱寂,路灯恍惚,照得头顶的天空雾蒙蒙的,一輪香蕉状的残月从云层闪了两下,又消隐了,就像一个孤寂的老头在无力地瞭望着大地。几个小时前还车流不息的大街,现在只听见他们三个人吧嗒的脚步声。他们一路小跑穿过一片静悄悄的门头房,又过了体育场。因为路程远,曹操开始喘起粗气,他终于在溪水街北头拦住一辆的士,招呼陈希上了车。

汽车在空荡荡的大街上跑了二十分钟,终于在城郊的一座房子前停住。陌生女人掏出钥匙开了门。这是个简陋的小院子,里面是三间乌黑的平房,进了堂屋,昏暗的黄光从烟雾缭绕的偏房透出来。曹操就在这间小屋里见到了陈希的妹妹,这是一个大约二十岁的姑娘,被绑在床头,嘴唇血迹斑斑,正摇晃着一头乱发呼哧呼哧地喘粗气。陈希推开曹操扑到床上,托着女孩的头呼唤着她的名字:“坚持住,坚持住陈青!我是姐姐,姐姐呀……你睁眼看看,对对对,我是姐姐陈希呀。”

女孩似乎没有什么反应,突然又抬起头,眼睛里充满痛苦的恐惧,她竭力想把脑袋支撑住,随即向曹操伸出手,嘴里还咕哝着很难听清的话语。曹操赶紧托住她的胳膊,扭过头说:“陈希,咱们送你妹妹上医院吧?”

陌生女人插进话:“她这是毒瘾犯了,医院治不了这个病。”

“不不不,我相信大医院肯定有法!咱们不去戒毒所,就去胜利医院,彭城最大的医院。药费你别担心陈希,我明天就把存款提出来,行不行?里面有好几万呢。”

此时的陈希猛地抓住曹操的肩膀,像从噩梦中惊醒一样,过了五秒钟她才回到现实,最后含着眼泪慢慢点了两下头后,又瘫倒在妹妹身上。

陌生女人去那屋睡觉之后,曹操和陈希靠着妹妹陈青,挤在床头。妹妹的呼吸声急促,伴着痛苦的咬牙声,叫人难以忍受。黄灯泡在他们头顶上有气无力地闪着,老鼠在床底窸窣穿过。陈希讲述她和妹妹怎么从西州老家到了宏江闯荡社会,又学会跳舞唱歌,进入了歌舞厅,后来妹妹染成毒瘾,她就带着她从宏江来到了彭城。后来因为没钱治疗,她就把妹妹绑住,强制着戒毒。实际之前,她也领妹妹去医院看过,针药太贵,中间耽误了一段时间注射,妹妹的病时好时坏的……曹操聚精会神地听着陈希的述说,注视着她,紧盯着她的眼睛,好像自己从没好好看过她似的——泪水也涂满了陈希的面颊,把她脸上的妆冲成了一道道的小溪流。那张动人的、红晕的香唇也在不停地述说中瑟瑟抖动,就像电影里的美人正沉浸在忧伤和悔恨中一样。

过了一会,天际开始发白,晨光映照在土黄色的窗帘上,使得天空像蒙上了一层尘土。曹操伸出短小的胳膊,把浑身颤抖的陈希拉进怀里。她渐渐平静下来,默不作声地垂下头,几分钟后她终于睡着了。

到了早上八点,陈青的状态似乎好些,已经能够分辨出眼前的人是谁了,可说的话还是断断续续的,不过总算能够听懂她说的意思。

“我嘴唇好疼呀,姐姐……怎么了,这是?他呢,他是谁?这么矮呢?我渴了。”

曹操记得很清楚,那天是六月五日。等过了九点,他才和陈希陪着妹妹去胜利医院。看完大夫,打了针,在医院门口,曹操又突然提议让妹妹陈青搬过来一块住,那样也能方便照顾妹妹的生活。陈希简直不敢相信这番话是出自曹操之口,她的额头猛地颤两下,就像听到一句完全出人意料的话似的。此刻她彻底被感动了,摸起曹操的头,又像搂小孩似的把曹操揽在怀里,把妹妹陈青也逗笑了。

开始的两个月,三个人的生活过得很快乐。早上姐妹俩去买菜,中午曹操做饭,下午姐妹俩出去逛街或者爬黄青山,曹操偶尔也跟去。晚上妹妹自己在家,陈希和曹操去酒吧上班,凌晨回来。第二天第三天,循环如此。日子就这样静悄悄地往前走,三个人倒也过得清闲自在。直到有一天,陈希突然中途回家,在妹妹的QQ上发现一个大秘密——她还在偷买毒品,偷着吸毒——晚上交易——趁陈希和曹操上班的时候。陈希先是发愣,不解,怒气冲冲,接着就把消息告诉曹操,希望他能拿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你冷静冷静,这样会吓着陈青的。让我想想、想想……她出去多長时间了?”

“不知道。我刚回来看到的聊天记录。”

“要不你先回酒吧,我们见面说。记住,不要动她的电脑,什么也别动。”

这件事就像悬在陈希和曹操头上的一把利剑,时时都有掉下来的危险。而曹操还一时拿不出好主意,就只能劝陈希别发火,一定稳下心,多留意陈青的动静,怕因为这事把她吓跑,那样就更不知道她在外面干了什么。陈希伤心地只能这么做,可晚上她也没法,只能偶尔朝家里打个电话,来确保妹妹是不是在家,脑子清醒吗,此刻吸没吸毒。

这件事就这样拖了两个星期。等到八月初,一个星期二的晚上,陈青突然不见了,或者说失踪了,当天夜里没有回家。陈希发疯地捶打着曹操,诅咒他,撕咬他,嫌他的消极处理,最后才导致妹妹的失踪。曹操一言不发,低着头,任由陈希的咒骂。到了早上,曹操突然问陈希那天在QQ看到的一些信息,例如陈青都去哪里买货等等。陈希恍然惊醒,仔细回忆起那天看到的聊天记录——青年路,亮马桥……什么附近……停车库……

两个人从家里出来了,离曹操的住处到青年路的亮马桥有五站地的距离。在桥下,他们找到那个废弃的地下车库——现在里面已经住满了人。顶上有一个颤巍巍的小商店,出售一些廉价的卫生纸、香烟、方便面等生活用品。陈希在黑森森的车库里转了两圈,没发现妹妹——很显然这里是一些流浪汉、无家可归者、临时工甚至孤寡老人常呆的庇护所。里面的气味难闻,烟头遍地,方便袋和报纸随处都是,还有垃圾和体臭混合搅拌,令人作呕,让常人无法多呆三分钟。角落里还有几个人在睡觉,曹操没有惊动他们,从他们身边来到楼梯的拐弯处,看见一个瘦骨嶙峋的黄发女人,她一只眼红肿,穿着肥肥大大的毛衣正给自己的右腿抹紫药水。曹操领着陈希小心翼翼地从她身边经过,仿佛怕踩错一脚就会掉到万丈深渊里。突然,陈希停住了,蹲下来,问她昨晚见没见着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孩来过?是披肩发,大眼睛,额头上有个黄豆般的黑痣。

“你看不出她有点傻吗?”曹操气急败坏地说,“咱们还是走吧。”

陈希没动,又给那个女人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下面,在下面……”

“你听见了吗曹操,她说我妹妹在下面……”

“别信她的话!”

“你不去我自己去了。下面好黑,曹操,曹操——”

两个人顺着楼梯往下走,到了最低层,在黑咕隆咚的楼梯后面搭有一间小储藏室。曹操开始根本就没看出这是一间小屋,他掏出打火机,借着晃晃悠悠的黄光,直到摸到一扇看不出颜色的木门后,才试着推了一下。曹操惊奇地发现,小阁间的陈设及其简单,左边一张小方桌,三个矮板凳,尽头是一个旧席梦思垫搭的地铺,上面躺着一个人。在阁间的东墙,醒目地写着一行大字:我想和你一起去吹吹风!曹操不由自主地往后一缩,陈希却突然扑了过去,把躺着的那个人抱起来。

“醒醒啊陈青,我是姐姐,姐姐呀!老天爷,你这是怎么了?快点曹操,帮我把陈青抬出去!”

到了胜利医院,大夫看完挥了两下手,说这是吸食毒品过量造成的心脏衰竭、休克。最后他无能为力地摇摇头,用他们那种职业所特有的冷静口吻说道:“很抱歉,这种情况我们也无能为力,送来得太迟了。”

曹操禁不住潸然泪下,他低着头走出房间,迈着沉重的步子缓缓走下楼梯。在医院门口,他默默地蹲在地上,用双手捂住了泪水流满的面颊。

半小时后陈青终于在姐姐陈希的怀里停止呼吸,她的脸色因心脏衰竭变得煞白,就像一块被漂白的手绢。第二天,曹操又拿出所有的积蓄给陈希的妹妹办了丧事。尽管陈希很感动,可内心还在记恨他,仿佛妹妹的去世和他当初的小心翼翼对待有着某些关联。曹操也觉得自己像有罪似的——当初要不是提议把她接过来住,提供给她无忧无虑的生活保障,也许她真能把毒戒了。此后的几天里,他常常发呆,眼睛里流露出自责的眼神,又有点不甘心前几天发生的事,就像怪梦掠过似的。

陈希的悲痛渐渐平息下来了,她又开始对曹操置之不理,就她的天性而言,这种脾气似乎是有增无减。曹操也明白她的意思,她要离开自己了,尽管他还深爱着她,可他知道——别去纠缠她是爱她最好的方式,也是力所能及的事。

陈希临走那天,曹操依依不舍地说:“陈希呀,你什么时候回来都行,我给你开门。还有,你是个好姑娘,很美丽,应该去找个正常男人过一生。也感谢老天爷让我爱上你,你会有好未来的。”

陈希听完先是一怔,接着抱住曹操的头,哭着说:“老天爷是不是为了惩罚我而让陈青失足的?你回答我呀曹操,是不是我的心很坏呀,就应该受到这种报应?”

曹操最后一次温柔地搂紧了陈希,“没有,你很爱陈青,她也爱你,你们是世界上最好的姐妹。我从内心也很感谢你,让我知道了什么是生活,什么是幸福!”

第二天陈希就离开了那家酒吧,选择去舞厅上班,曹操还留在那里。此后,那年的夏天他又见到陈希,是在餐馆,当时她和一个长发男人在一起。曹操点完菜过去跟他们打了招呼,并且给陈希说:“见到你我非常高兴……”她僵硬地点了点头,身旁的男人也点点头,借故去了卫生间。陈希说他是位了不起的摇滚乐手,每个周末都会去男孩女孩舞厅演出,弹得可好了。看样子她的情绪不错。曹操没继续吃饭,选择打包离开餐馆。

秋天来了,曹操从黄青山那边搬到现在的公寓。一天傍晚,他正穿过淮阴路去上班,人群里他看到一位女孩,他曾经在那家舞厅见她给陈希伴过舞。曹操和她打了招呼,并问起了陈希的近况。

“她没给你联系吗?”女孩夸张地睁大眼,把脸靠近他,“也许我该告诉你。说不定你能帮着想想办法呢。”

在拐角处,他俩选择了一条连椅坐下。她说陈希交的那个男朋友不光是个摇滚乐手,还是个瘾君子。他犯瘾时叫苦连天,痛苦不已,还逼迫陈希去阴暗处给他买货。等没有钱了他就又打又闹,还变态地扯陈希的头发,我们都担心陈希不知哪一天会被他打得躺在哪个角落里。后来陈希怀孕了,就做了人工流产。可她喜欢他,还是不离开他。听说上个月他们又搬家了,搬到了槐花路的一家地下旅馆。可两周后,那个男孩离开她,陈希怎么聯系也没他的动静,又在地下室等了他一个星期,才离开那里。现在陈希搬到我们舞厅后面的长春街了。

这件事深深刺激了曹操。他想象着自己心爱的女孩怎么能忘记旧痛,又和瘾君子搅到一起。晚上到了酒吧之后,他给陈希打电话,定了时间,约她明天中午一块吃饭。曹操选择了舞厅旁边的朝天旺饭馆,两人见面之后,她显得苍白而又平静,一如既往,她的声音依旧甜美动听,让曹操想到了他们酒吧一角挂在头顶上的那些叮当作响的风铃。她与他谈到了那个摇滚乐手,谈到他的时候她是宽容的,没有过多悔恨的表现,她的性格和她的处世观好像发生很大变化。临分别,陈希又像抱小孩似的搂了搂曹操的头。他看着她的背影,她的步子轻盈而又优雅,像位公主,直到慢慢消隐在了人群中。

这年的秋天过后,到了阳历年,曹操突然收到陈希的一条短信,邀请他来参加她的生日派对。星期六到了,曹操先是买了一束花和一大盒巧克力,才搭了公交车。到了约定的左岸酒吧后,陈希在门口迎接他。互致了问候,陈希领他进了包房。

“曹操,我希望你们认识一下,这是方子成。”

包间有六个人,曹操进来的时候惹得其中两个女孩嘻嘻笑了,让曹操觉得很尴尬。这个叫方子成的男人熟练地揽着陈希的腰,提议大家共同举杯祝陈希生日快乐,永远美丽。他的举止虽然放肆,却很潇洒,他的目光因饮酒而兴奋,闪着蓝盈盈的红光,像匹发了情的公马。

曹操注意到陈希的眼神,不停笑着撩向方子成。曹操坐在角落里,除了街上碰见的那个女孩认识之外,其他的人都是第一次见到。旁边有两个戴着色彩鲜艳帽子的女孩不停划着手机,忙碌的劲头仿佛在传输万分紧急的文件。他则无力地盯着电视屏幕在看,听着里面传出来的歌声,陷入了沉思中。

这会方子成开始在房间走来晃去,他显然喝多了,还不停敬着酒,好像喝酒对他来说是个很开心的游戏。他把啤酒倒出来,又倒在陈希的头发上,撩着她的秀发吮吸;一会又倒在别的女孩手上,然后把嘴贴上去。他胡闹完这些,又拿曹操寻开心,把酒倒在他的头上,用手按着他的头顶,像在挑逗一个小孩的身高似的。陈希过来想解围,“别这样子成,不能这样对待曹操。他是我的好朋友。”

“没事、没事的,宝贝,”方子成不依不饶,继续按着曹操的头,“他不是曹操嘛,枭雄!我呢……是刘备刘玄德,也是枭雄,是不是哥们?咱们一定要来个煮酒论英雄……”突然他失去平衡,为了挣扎着站住,他倒在了沙发上。

“对不起,你别生气呀曹操。看在我的面子上……”陈希赶紧去扶方子成。

曹操没有同陈希告别,他离开了乱哄哄的酒吧,到了外面,街上散步的人正四下疾跑,外面下起小雨。曹操决定走回到自己的公寓去。过了一会,小雨突然停了,天仍阴着,没有星星,街上的路灯显得更加昏暗。附近店铺和楼房里也都黑着灯,除了偶尔朝他摁喇叭的出租车外,路上没有声音,只有他踩在马路上的皮鞋声。“那个方子成到底是什么人呢?陈希怎么会爱上他了?”他边走边琢磨这些。同时他的内心隐隐作痛,像碰上了一件极其压抑且又不解的事。

直到过了春节,过完元宵节,曹操才再次见到陈希。那天他从华都商场买东西出来,准备步行一段路去拐角处坐公交车。陈希和上次那个男人在一起。她看起来依旧魅力四射,那个男人也是仪表堂堂,两个人正在肯德基悠闲地喝饮料,是透出玻璃窗看见了他,并打了招呼,示意他进来。曹操先是愣一下,而后摆摆手,他的身子瞬间就感到了疲惫不堪,同时也觉得异常难受,就努力透过玻璃窗朝陈希微笑了一下,又继续走。等他到了公交车站又想起该和陈希说句话时,就折回来,可陈希和她男友已经离开了。

这年的春天来得很晚,直到过了三月中旬,彭城的上空才开始飘下来一点春雨,仿佛一夜之间,小君湖里的柳树们就披上了绿纱。曹操正为一位从天津来彭城走穴的小丑演员做向导,临近中午,游览结束。他在出站口又一次见到了陈希的女友,从她口中得知的事,让曹操久久没缓过神,“你想不到呀曹操,陈希现在可惨了。那个坏蛋,方子成,你还记得吗?说什么,突然接了一个大订单,手里的资金转不开,让陈希帮他借钱。最后陈希没法,把自己仅有的三万块钱和最喜欢的钻石项链卖了。还有,我们几个姐妹每人也都借给她五千,说会返给我们三成的利息。可他呢,钱一到手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听说跑海南找他的旧相好。你难道没听说她的这些事吗?”

曹操重重地摇了摇头。

下午,曹操找到陈希的住处,她还住在舞厅后面的长春街上。周围都是做小生意的邻居,她的楼下有个小超市,一个收废品的老头正和店主讨价还价,而后把瓶子、纸箱塞到三轮车上;小两室是个旧楼,家具也是旧的,可她的房间却收拾的井井有条,令人感到亲切。

“见到你我很高兴,你近来挺好吧?”

“我听说了陈希。这是一万块钱,你拿去先还还账。”

“不不不,我不能再要你的钱了。说起来这都怨我,怨我他妈的瞎了狗眼。”

曹操试图继续和她交谈一会,可她又突然一言不发的样子让曹操咽下话。这会,她的样子,她的眼泪,使得曹操很想过去抱抱她,安慰她一下。可楼下有个卖豆腐的大婶突然吆喝起来,像是把陈希叫醒了,她迅速整理了毛衣,又照两眼镜子,说是下去买块豆腐晚上炖着吃。曹操看着她的背影急匆匆下楼,突然有种说不出的难受,以至他想大喊大叫一番。最后他把钱压在电视机上离开了。

接下来的两个月里,他没见到陈希。听她女友说,她搬家了,又搬到了一家地下旅馆,就在舞厅的路对过,彗星写字楼的旁边。曹操就带着这两个月的余钱去找了陈希,他还是想帮帮她。陈希正躺在床上,穿着灰衬衫,下身裹着毛巾被。她的声音依旧动听从容,只是面色有些苍白,但脸上的皱纹很少,显得更加年轻,富有魅力,同时又让曹操感得有些不安——看上去她感冒、发烧了。

“你怎么找到这儿来的,曹操?”

“这事不难。你吃药了吗?我看你好像感冒了。”

“没什么。过来曹操,上这边来,坐我旁边,就坐这里。我现在问你一件事……你想抱抱我吗?我是认真的……要不,你亲我两下就回去吧,因为不想让你看到我现在这个样,”陈希突然又变得一脸严肃,“我想单独待一会,是的,自己待着……数星星。要不你别说话,坐一会就回去吧。”

曹操点点头,果真像个孩子似的坐了五分钟,而后放下三千元钱,离开了旅馆。

这一晚,让曹操感到了久违的甜蜜。

这一晚,也是曹操见到陈希的最后一晚。

因为三天后突然有两名警察找到曹操,告诉他陈希跳河自杀了。曹操的脸色陡变,双眼模糊不清,瘫倒在了沙发上——这种打击让他毫无心理准备。

“她的尸体是昨天下午在长庆河发现的。因为身上有钥匙牌,我们很容易找到她租住的地下旅馆……听老板说,那晚你是最后一个见她的人?我们又找到她上班的地方,有人说你俩以前是恋人关系,所以我们就先找你了解一下情况。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她自杀的,或者……他杀的。”

曹操尽管心乱如麻,但仍在控制着自己的思绪——陈希怎么可能自杀呢?她那么活泼、好强,怎么就跳河了呢?他记得那晚走时快九点了,她正发着烧,又怎么會跑到郊区的长庆河?就是那晚有点风,她也不会那么容易掉进河里的——或者说,她不是自己跳的,就是被人推下去的。最后,曹操就把那晚他看到的,想到的,以及几点离开的旅馆作了回答。

“曹先生,”系蓝领带的警察又问,“陈希死之前,你们是不是恋爱过?听别人说,她妹妹的死,也和你有一定的关系。”

“不不不,”曹操吓了一跳,赶紧摆摆手,“这话不能这么说警官。她妹妹是吸毒致死的,不是我害的。你不信可以问问胜利医院的张大夫,那天正是他值的班。”

“她妹妹的事先放放再说。你认为陈希……最近情绪很消沉吗?与朋友发生什么矛盾了吗?还有,你那晚离开旅馆后又去了哪里?”

“我就回家了,没去哪儿。至于她的情绪,就是那晚她感冒、发烧了,其他的看不出有什么异常,因为之前我有两个月没见她了。”

“你说,你那晚是来给她送钱的。她欠了谁的钱?欠了多少?你又说你们分手很久了,可为什么还来给她送钱?你欠她的钱吗?”

曹操就把陈希和方子成的事,以及陈希为什么借她女友钱的事简述一遍,另一名警察不停写着笔录。当曹操说他怀疑方子成是嫌疑犯时,系蓝领带的警察追问得更紧了,曹操顶着巨大的压力,都一一作了回答。突然,对方好像又不是很认真听他说话了,就对已经合上笔记本的同事点点头,说道:“谢谢你,曹先生。如果我们还有什么问题的话,想再来麻烦你,这是我的电话。谢谢,我们先回去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曹操都在琢磨这件事——仿佛他现在依然能看见陈希那洁白的面颊在柔和的灯光下微微泛着红晕,还有那双葡萄般的大眼睛,这仅仅是几天前的情景,准确说是上个星期六。可像她那样开朗、好强,充满无限活力的女孩怎么能突然消失、不再存在了?简直是不可思议。曹操每每想到这,就双眼模糊,伴着刺痛,呆呆地发一大会愣。

后来曹操怎么想都觉得这事跟方子成有关,但他还找不到方子成在现场的证据,就想到那名警察,决定问问他们有进展了吗。

“曹先生,我们也在找方子成,不过还没有什么线索。”对方的口气生硬,显然他正在处理别的案子。

“那得等到什么时候有结果?”

“这个……目前为止还不能说他是嫌疑人,更像陈希是自杀的。接下来我们可以继续找方子成,可说实在的,我们基本可以排除是他的所为。”

“可我确定就是他干的……”

“这样没用,曹先生。如果陈希是被人谋杀的,那么在她死之前,你是被人看见和她在一起的最后一个人。”

曹操气得冷笑一声,“你总不会认为是我把她推下去的吧?”

“不不不,曹先生,就我个人而言,我认为她是自杀的。因为没有其他证据证明有第三个人在场,我们最后又排除了你,所以只好把这类案件归为自杀了。好了,曹先生,我手头还有其他案子,谢谢你提供的所有信息。我们以后再联系。”

那晚我听到曹操讲到这儿时,突然打断他的话,“坦白讲,曹操,陈希是不是你杀的?还是她自己跳下去的?”

曹操显然没想到我会这样问他,就皱起眉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停了有五秒之后,他才用平静、低沉的声音说道:“小子,我就用我最善良的灵魂告诉你,我愿意下辈子,下下辈子还去爱她!”

“可是……恕我直言,老兄,她并不爱你呀。”

“这不一定!下辈子她可能就变了呢。”他一本正经地说。

……

时间这个东西,几乎是不动声息地往前走,就像静悄悄清晨树上的枝条,或者是一本遗忘在橱角的书本——现在的我,已经离开彭城八年了,不过还是从事证劵业,内容没变,只是工作地点变成了柴里市。在和曹操偶尔的短信联系中得知,他去年回到了黄郡老家。因为个子小,没有劳动能力,他就养了三十头山羊维持生活;村里的人也都很喜欢他,没有人因為满足好奇心去嘲笑这个一直独身、并在彭城闯荡过的老头;他在短信里总邀请我有空去他那里转一转,并说市区是不行了,尽是高楼大厦,和彭城没两样,不过他们山区的景致不错,民风没大变,还是喜欢煎饼卷着咸菜吃。

有一次我打电话问他陈希的事怎么样了?

他接着叹了一口气,“我觉得,她一点也不像那种会自杀的人,可能是一次意外。后来我找到了目击证人,一个曾在那儿看过鱼塘的老头,是他亲眼看见陈希不小心掉进河里的。之前他因为害怕连累就一直保持沉默,直到我找到他,给他买了两箱酒他才说的。不过,我不太相信他说的话,陈希是不会自杀的……”

我能想象到,曹操给我说完这些时一定是满含着热泪,极力把脑袋抬起,掩饰住因哭过而红肿的眼睛,久久地凝视着高高的,苍茫的天空。或许有一团团青云正悄无声息地往一块儿聚,在他脸上画出了一片淡淡的阴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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