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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百村邻奔走13年,大山的女儿回家了

2017-03-17晓红

黄河黄土黄种人 2017年1期
关键词:高级人民法院云南省证据

晓红

2002年,云南省昭通市巧家县一家名为星蕊宝宝园的幼儿园里3名幼儿食物中毒,其中一名两岁多的女孩经救治无效死亡。幼儿园保育员钱仁风(曾用名:钱仁凤)作为“凶手”被判处无期徒刑。钱仁风所在的南团村200多名村民不相信她会做出这种事,村民们想尽一切办法,四处寻找证据……2015年12月21日,蒙冤入狱13年的钱仁风被无罪释放。

善良女孩无辜入狱

2001年9月,云南省昭通市巧家县南团村16岁的钱仁风经人推荐在巧家县城 星蕊宝宝园做保育员,负责照看孩子和做饭。钱仁风工作一向兢兢业业。2002年2月22日下午5时,星蕊宝宝园园长朱梅之父朱明华到公安机关报案。朱明华称,当天下午3时左右,园内3个孩子出现呕吐等症状,其中两岁多的女孩侯磊最严重,他和女儿朱梅忙将3个孩子送进了附近的医院。一个半小时后,侯磊经抢救无效死亡,另两名儿童脱险。

根据尸检和现场勘验,警方证实侯磊的死因為“摄入毒鼠强”。当日下午,朱梅及父母、保育员钱仁风,都被带到巧家县公安局做讯问笔录。经审讯,警方将嫌犯目标锁定在钱仁风身上。最终,云南省昭通市中级人民法院认定:2002年2月22日吃过午饭后,钱仁风在星蕊宝宝园厨房的部分食品内投放毒鼠强,并拿给园内的幼儿食用,导致侯磊中毒身亡,并造成其他两名幼儿住院治疗。因钱仁风未满18周岁,依法从轻处罚,以投放危险物质罪判处无期徒刑。

钱仁风被捕的消息风一般传遍了她的家乡南团村,原本安宁的村子一下沸腾,村民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在钱仁风的家里。院子中央,钱仁风的父亲钱智远蹲在地上,眉头紧锁,一言不发。钱仁风的母亲肖昌凤,撑着瘦小孱弱的身子,摊着两只手,泪眼婆娑地看向周围的村民:“我的女儿我自己知道,平时杀鸡都害怕,她怎么可能害人。”乡邻们听后都直点头:“小凤这孩子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平时为人怎么样,我们清楚得很,她绝对不会去害人。”大家伙你一言我一语地商量起来,每个人心里都清楚,虽然案子已经定性,但事情却没结束,钱仁风是他们村里走出去的女儿,是大山的孩子,现在她有难处,谁都不能撒手不管。

村里说话最有分量的“老叔”钱里银拽了拽钱智远的衣服:“别慌着哭,赶快想想办法。”“咱家没钱又没人,我真不知道可以去找谁。”这时,在巧家县城工作的村民钱茂昌赶了回来。论辈分,钱茂昌是钱仁风的侄子,但年龄却比她大两岁,两人从小一起玩到大,得知小凤出事了,他急得丢下工作就赶了回来,看能否帮上什么忙。跟“老叔”他们商议后,钱茂昌决定找朱梅问问情况,看能否从她身上找到有用的线索。

朱梅很肯定地告诉钱茂昌,她和钱仁风没有任何矛盾,她也不清楚为什么最后出来的调查结果是“钱仁风因为和院长朱梅不和而投毒”。听她这么说,钱茂昌心里更加肯定这其中有猫腻,他赶紧通知钱智远,劝老两口不要灰心。之后,他开始频繁地往当地公安局、法院跑,希望钱仁风的案子能重新审理。然而,仅凭钱茂昌的寥寥数语,并没人理睬他。有一次,一个民警被钱茂昌缠得不耐烦,告诉他:“你要翻案,得先有证据,你什么都没有,谁能给你翻案。”钱茂昌想想也是,眼下最重要的是先找证据!

找证据说起来容易,可办起来却非常棘手。星蕊宝宝园出事之后关门了,现在唯一能查找的就是卷宗。可卷宗哪是他们想查就能查的,只有律师才有资格翻阅。钱茂昌赶到钱仁风家,把大概情况跟老两口说了说。山里人一辈子就靠种点庄稼糊口,家里根本没钱请律师。

听说钱仁风需要钱请律师,乡邻们再也坐不住了,有人送来了鸡蛋,有人送来了粮食,村里一位大娘更是拿来了“棺材本”。看着手里零散的毛票,钱茂昌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大娘拍拍他的手,笑着说:“要是能看到小凤,你代我们转告她,我们相信她没做坏事,大家伙等她回来。”村里人都相信,钱仁风不会给大山丢脸。

可惜的是,钱仁风的律师却一直没能请到,不光是因为钱不够,很多律师一听要翻案,都不愿意接。钱茂昌没办法,他给狱中的钱仁风打电话,让她学着写申诉自救。钱仁风申诉书写了不少,可一点消息都没有。案子就这样僵持了下来。

乡邻组建“村民调查团”

在南团村村民们心里,这事从未结束。每年大年三十,村民们吃年夜饭前的第一件事就是来到钱仁风家,看看她的父母,大家伙知道,逢年过节老两口心里一定不舒服,他们过来走动走动,说几句暖心的话,也许能缓解他们的忧伤情绪。

经过村民们多方奔走,云南行动律师事务所的杨柱愿意免费当钱仁风的代理律师。得知这一消息,大家伙高兴坏了。

杨柱很快查阅到了卷宗,卷宗上记载的内容让他惊愕不已:第一,关于毒药来源就有三个:先说是打扫幼儿园时在门前捡到的,后面又说在老家过春节打扫卫生时在橱柜下捡到,最后又说是在幼儿园橱柜下捡到的。毒药究竟从哪来?钱仁风并不知晓。第二,钱仁风供述说她从老家回来时,部分村民看见她从包内掏出老鼠药来,但后来调查这些人并没见过。第三,作案动机有矛盾。钱仁风先是说怪朱梅对她不好,让她吃剩饭才怀恨在心,后又陈述是怪正月十一日这天朱梅吼了她一声,然后啥不管就走掉,幼儿园乱七八糟,她生气了才放的毒药。第四,毒药瓶外部特征描述有误,虽然钱仁风的父亲和大嫂都买过老鼠药,但都是玻璃瓶。可现场发现的却是塑料瓶,这解释不通。第五,案发时,警方在厨房大部分食品中都检测出毒物残留,其中包括盐、米线、奶粉等,如若中毒,那么所有的小朋友都会中毒,为什么只有3个孩子有中毒症状。

2011年年初,根据初步掌握的证据和案中的种种疑点,钱仁风家人向云南省高级人民法院递交了再审申请书。没想到同年年底,云南省高级人民法院却以“事实清楚、被告已认罪,定罪准确、量刑适当”为由驳回了再审申请书。村民们的心一下子跌入了谷底。

钱茂昌找到“老叔”商量说:“现在主要就是证据不足,只有找到新证据,才有可能为小凤翻案。”找证据这事从一开始就被大家多次提及,可证据从哪找?怎么找?每个人心里都没主意。村里几个在省外打工的年轻人出主意道:“既然事情是在幼儿园发生的,那里作为案发地点,肯定会留下蛛丝马迹,去那里找找,也许会找到有用的线索。”当下,包括钱茂昌、钱为力、钱为宁、王风喜在内的四个年轻人一致决定,组建一个“村民调查团”,大家分头行动。

经过商议,钱为力和王风喜答应第二天去星蕊宝宝园的旧址看看,而钱茂昌和钱为宁则去找当年其他知情人了解情况。到了星蕊宝宝园旧址,钱为力仔细查看每一个角落,很快他们发现了疑点。小厨房位于楼梯下部,楼梯上下包括厨房都有垃圾桶。而笔录中却说钱仁风从厨房把毒药瓶带出来,穿过幼儿园的院子(当时幼儿园还有其他工作人员)跑到院外把药瓶扔到大门前的阴沟里。这么做,难道她就不怕被人发现吗?

据卷宗记录,案发当天,孩子们吃的午饭里就掺有毒鼠强,可小女孩侯磊是在下午三点半左右毒性发作。而且,当天吃午饭的小朋友一共十几名,为什么中毒的只有3名,唯一的解释就是午饭里并没有毒药。当天下午3时,幼儿园又给孩子们发了点心——油果子(当地的小吃,类似于煎包)。卷宗上描述,厨房地上有针筒。那么,嫌犯很有可能是将毒药用针筒注射到点心里,而有的注入多,有的注入少,这就能解释为什么有的孩子没有中毒,而中毒的孩子又有中毒轻重之分。可油果子到底是在校外就已经被注入毒药,还是在校内才被注毒的?要是在校外,绝对不可能是钱仁风,因为油果子是别人买回来的,钱仁风自始至终没接触过。要是在校内,来来往往的人那么多,谁都有嫌疑,没法断定凶手就是钱仁风。

与此同时,钱茂昌和钱为宁也找到了当年星蕊宝宝园那些孩子的家长,询问当时的情况。一位家长仔细回想后说:“当时听说幼儿园出了事,家长们都急了,都往幼儿园跑,场面很混乱。虽然凶手是谁我不好说,但是那个保育员,我却有印象,有一次,我接宝宝接迟了,别人都走了,只有她陪着我家宝宝玩,一直等到我去后才走。”其他家长也反映,钱仁风对待孩子有耐心,负责任,跟孩子们相处得很愉快。

风雨路上陪你一起走

找到了新证据,“村民调查团”的人都很兴奋。为了让这些证据更有分量,同时也让所有人知道他们翻案的决心,村民们还想出了一个办法:写請愿书。钱茂昌拿出提前书写好的请愿书,村民们一个接一个签字摁手印。有的村民不会写字,就在一旁反复练习,有的村民字写得歪歪扭扭,会担心地问上一句:“能认识吧?”钱茂昌听后感动不已,虽然大家都不富裕,也都不擅辞令,可心都是一样的,他们都希望有一天,钱仁风能回家,能继续当她的“小凤”,走她没有走完的路。带着证据和请愿书,钱茂昌和杨柱律师又来到了云南省人民检察院。这次,对方让他们回去等消息。

2012年年底,因为案件迟迟没有消息,钱仁风彻底绝望。她写信给父亲和钱茂昌,请求他们不要再为自己奔波翻案。听钱仁风这么说,大家心里都很难受,辛苦了这么久,没有人愿意半途而废。为了鼓励钱仁风,钱茂昌掏出一个本子,让大家把心里想对钱仁风说的话都说出来,记到本子上,让律师转述给钱仁风听。“家里一切都好,别担心。”“地里的活有我们帮你,你爸妈我们也帮你照顾着,你把自己照顾好。”“我们等你回来。”朴实的话语打湿了钱仁风的心,她知道,大山深处,有人在等着她回家。

2012年,钱茂昌开始在网上发帖,希望能引起网友们的关注,哪知收效甚微。钱茂昌不死心,开始联络全国各地的网络名人,希望通过名人效应让事态扩大。只有一名叫“烟云”的给了回复。“烟云”在云南当地颇有名望,出了名的胆大敢说。“烟云”在了解了钱仁风的事情之后,又联系了杨柱律师确认,得到肯定答复后,“烟云”这才发帖。2012年12月,“烟云”发布了一篇名为《巧家刑讯逼供酿冤案,女囚十年牵出神秘官二代》的微博,一下引来无数网友围观,当天浏览量就达到78万人次。紧接着,有记者陆陆续续找到钱茂昌和杨柱律师进行采访。舆论效应顿时引起了当地公安部门的重视,案子似乎有了转机。

可就在这时,钱仁风的母亲肖昌凤却等不下去了,多年来因为思念女儿,她积劳成疾,身体每况愈下,病入膏肓。那段时间,肖昌凤遇人就说起女儿的事,说不到两句眼泪就往下掉,每次哭到最后她总会无限绝望地说一句:“我怕是熬不到小凤出来了。”

2015年5月4日,在钱仁风不断申诉后,云南省人民检察院认为钱仁风投毒案“事实不清、证据不足”,并向云南省高级人民法院提出再审检察建议。同日,云南省高级人民法院决定另行组成合议庭进行再审。眼看钱仁风就要洗清冤屈,肖昌凤却等不了了。临死前几天,肖昌凤躺在床上,气若游丝,干裂的嘴巴不时开合几次。钱智远守在边上,紧紧盯着妻子,隔一会儿凑到妻子耳边,小声说道:“小凤要回来了,等你病好就能看见了。”带着遗憾,肖昌凤离开了人世。

2015年9月29日,钱仁风案进行再审。经云南省人民检察院鉴定,巧家县公安局3名办案警察在5份笔录中冒充钱仁风签字,其中包含第一份认罪笔录和第一份作案工具辨认笔录。

2015年12月21日,云南省高级人民法院最终以“事实不清、证据不足”对钱仁风做出无罪判决,当庭释放。这天,钱仁风一身红色的衣服,每个人都希望这火红的颜色能扫去她曾经的委屈。回家的路很长很长,长到她以为这辈子再也回不来了,可就在她想放弃的时候,乡邻们没放弃,大家一直拉着她的手,拽着她往前走,这一切,她都记在心里。

2016年2月8日,大年初一,一大早,钱仁风就在父亲的带领下,一家一户地去拜年。每到一家,她都要鞠躬,说声感谢,她知道自己的力量很微弱,也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东西,唯有的只是一句谢谢。村民们见她来了,都很高兴,好吃好喝的直往她手里塞。走在回家的路上,钱仁风忍不住泪眼蒙眬,回来的这些天,她一直感觉在做梦,有时候夜里睡不着,她会起床看一看外面的景色,这样她才感觉自己出来了。

2016年8月,钱仁风向云南省高级人民法院正式申请国家赔偿,在国家赔偿听证会上,云南省高级人民法院充分听取了钱仁风和代理律师的意见,并公开向钱仁风鞠躬道歉。

2016年11月25日,云南省高级人民法院将172.3万元国家赔偿金打入钱仁风的个人账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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