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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蔡珠儿散文的主题延伸与收拢

2017-03-13钟怡雯

华文文学 2017年1期

摘要:本文讨论蔡珠儿的六本散文在主题上的延伸与开展。除了论述蔡珠儿散文的书写脉络,也进一步指出她的散文转折和变化。蔡珠儿以饮食书写获得文坛的关注,被称为美食作家。实际上,她的散文集文化观察、自然写作和饮食书写于一体,并非单纯的饮食散文。她的散文起于自然写作,而最终把关怀指向土地。她把广东话融入散文,形成杂糅的语言与文化风格,也让她跟台湾以闽文化和外省藉为主的饮食文学产生区隔。广东话之外,感情的深度也形成她的散文特色。

关键词:饮食散文、自然写作、文化观察、情感的深度

中图分类号:I207.6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6-0677(2017)1-0093-06

一、蔡珠儿与饮食书写

台湾的饮食和旅游书写兴起于上个世纪末,在这个世纪蔚为主流,饮食的风头尤大于旅游,几乎人人可写,即使不以食为天,也因饮食经验人人皆有,从年轻写手到成名作家皆有食经,使得这股风潮沛然莫之能御,饮食书写的量在二十年间迅速积累,成为散文底下最大宗也最显眼的次文类。蔡珠儿(1961-)的《红焖厨娘》(2005)原是《中国时报·人间副刊》的专栏,结集出版正逢这股浪潮的高峰,蔡珠儿也成为饮食书写的重要作家。

《红焖厨娘》是蔡珠儿的第四本散文,在此之前,她撰有《花丛腹语》(1995)、《南方绛雪》(2002)和《云吞城市》(2003)三书。若以主题划分,《花丛腹语》是自然写作,《南方绛雪》则融自然写作于饮食经验,《云吞城市》是香港文化观察,可谓包罗万象,治民情风俗时事八卦于一炉,写得火辣生猛,當然少不了蔡珠儿最拿手的饮食题材。

《南方绛雪》和《云吞城市》的书名并不标榜饮食,内容也不悉写饮食,不过,饮食却是化整为零,成为不可或缺的主题,特别是在《南方绛雪》一书,既有承《花丛腹语》而来的自然观察,亦有得心应手的饮食书写,而且饮食散文占了一半以上的篇幅,由此可以见出,饮食书写是蔡珠儿的强项。就写作脉络而言,《南方绛雪》之后应该推出的是《红焖厨娘》,然而她先完成了《云吞城市》。此书原是《中国时报·人间副刊》专栏,千余字的短文竦爽犀利,是杂文和散文的混合体。蔡珠儿以外来者的身份写混血城市,夹议夹叙,活色生香。她观察的位置是陇陇拉拉①,从庶民百姓的日常生活角度入手,褒贬现实,品评人物,这个张爱玲笔下的倾城,九七论述中被称为夹缝中的城市,在她笔下变得充满活力。她用得最好最出色的修辞跟想象,多半跟饮食有关,书名可见出端倪:香港可以云吞概括,约略可见蔡珠儿的兴趣所在。

《云吞城市》之后而有《红焖厨娘》,再有《饕餮书》(2006),主题逐渐集中于饮食书写,文化观察的兴趣成为基底,六年之后出版《种地书》(2012),则集饕餮与女农一身,从市场、餐桌到土地,往下扎根,兜了一圈回到她最早的关怀——第一本散文《花丛腹语》里那些跟自然和土地相关的一切。《种地书》延续蔡珠儿精雕细琢的修辞,奔放的情感,因为下接地气,底蕴深厚,足以摆脱美食家(foodie)或饕餮(gourmande)只问口腹的耽欲之名。美食作家脚踏实地掘土耕耘,土耕笔耕,跟相对单纯的《红焖厨娘》又有了不同的风貌。

蔡珠儿的饮食书写总是有着起伏变化,不是制式或复制式的写作。类型散文是两面刃,它的特色同时也是限制,极易形成模式化写作,于是创作变成复制,风格变成框架。就论述角度而言,我们当然可以把蔡珠儿的散文放到饮食书写的脉络,不过,这条看似理所当然、也相对简便的路径很容易遮蔽了她的特色,也难以看到她的转折和变化。

二、从自然写作到文化观察

回到蔡珠儿的《花丛腹语》。相较于同辈,蔡珠儿的写作时间不算早,三十四岁出第一本书时,她住在伦敦,写的却是台湾的植物笔记。她自称这是“一本植物爱好者的独白私语”②,写作的动力是童年时住了两年多的花莲龙溪,自序《木瓜溪有个绿小孩》追溯这段记忆:

我终于愈来愈了解,为什么见到各种花草树木,我总感到似曾相识、亲切眼熟,没有来由地悸动兴奋,心底扫过一阵电波似的狂欢。这必须追溯到记忆的源头,木瓜溪上游那个蓊郁明媚的山村。新鲜洁白的幼年记忆,像棉花吸水般饱蘸了植物的颜彩与气味,成为我终生挥之不去的渴慕,最初也是永远的厚重乡愁。③

第一本书虽是初胚,却往往蕴藏了日后创作的关键,那里头可能有一种创作的初衷和直觉,热情与光芒,或许并不完美,更可能是成名之后,让作家有点羞以面对的青涩之作。初胚没有太复杂的技术,却蕴藏了最个人的初始经验,乃至日后被反复处理被深化的概念。《花丛腹语》乍看跟蔡珠儿后出的散文表面看来没什么关联。它是浓缩版的植物素描,加入了作者自身的观察和情感的投射,以主题论,可以归入自然写作。④这些精致的短文更像是蔡珠儿的试笔,文字密度高,意象绵延,对色彩和气味有着异常敏锐的感受,描述对象时总是穷尽笔力,从以上引文可见她喜欢形容词和副词的叙事风格,这也是她日后用来写作饮食散文的方式。序文是此书最长的散文,如果没有这篇说明性的长序,这本散文便失去着力点。《花丛腹语》的乡愁意义有两层,一指童年时居住的花莲,二是对自然和土地的兴趣,也是日后她会种地的远因。蔡珠儿自陈这本书是腹语,她躲在植物的后面,犹抱琵琶半遮面,通过层层的象征和故事寄托自身的感情。

她的第二本散文则摆向离自身经验更遥远的写作方式。《南方绛雪》是深化复杂版的《花丛腹语》,篇幅增长之外,还加上文化批判的写作技术,脱去《花丛腹语》的拘谨和小心,显得奔放恣意。《花丛腹语》的序文“木瓜溪有个绿小孩”文末有两个希望:第一,下本书不必再等七年,第二,人类植物学和香料志希望有更好的发挥。事实上,《南方绛雪》出版时正好距离第一本散文集七年;第二,蔡珠儿确实朝向人类学和香料志的写作。《丁香的故事》对丁香有以下兼具诗意与批判的叙述:

我要写一个丁香的故事,但犹豫着该用右手写或左手写?左手触摸了故事里的神秘、悬疑、冒险、血腥、残杀、战争,还有浓得化不开的异国情调后,不免就喜孜孜写成一出热热闹闹的动作片脚本。左手冷嗤一声抢过来,立刻改写成一铿铿锵锵的批判理论个案,斥陈帝国主义的贪婪横暴,同情被压迫者的反抗斗争,剖析商品经济的剥削与矛盾,控诉资本主义黑洞一般的吞吐逻辑。

最后我决定,要用鼻子和舌头来写,但是交给左右手轮流■抄。⑤

在蔡珠儿的笔下,左手是文学,右手是文化批判,两者她都喜欢,但是最爱的还是跟味觉和嗅觉相关的感官体验。事实上,这段引文正是蔡珠儿的散文特色,引文可视为她的写作自况。《南方绛雪》收入的散文既是文学也有文化趣味,既是散文也可当成定软论文,批判倒未必,蔡珠儿的长项仍在抒情和叙事。《丁香的故事》结构如同论文,既有人类学的视野,又同时有香料史的知识,丁香是南洋香料,它的过往是血泪斑斑的殖民史。《冷香飞上饭桌》则写芫荽,无论丁香或芫荽,都有东西方文化的撞击,正如蔡珠儿视为第二故乡的香港,是中西文化的杂糅之地。

《今晚饮靓汤》写港人无汤无以为继的饮汤文化,蔡珠儿的标题深浸港味,这篇散文的自传性质不算少,但是叙述他人的生活更多,她在《种地书》表示,叨叨絮絮讲自身的经历是自曝其短。⑥这层见解或误解可能成为前三本散文最重要的特质,她要透过许多事件和意象遮蔽自身,自我设限写散文,却意外形风格。在《种地书》之前,她的个人生活是点状的,离自传式的散文较远,主要围绕着饮食或者文化,我们看不到她大面积的书写自身。

三、如何把香港写到“出汁”⑦

《云吞城市》是值得讨论的个案。它在散文和杂文之间,蔡珠儿的叙事视角拿捏得宜,一方面让散文跟自身保持距离,一方面又侧身其间夹叙夹议。例如《春瘟即景》:

仲春三月,红绵似火,漫山开着粉白的春花梨,灰头鹪莺在草丛喵喵乱啼,噪鹃高飞唳叫,一声递一声愈叫愈快活。然而大好春光随风吹进城中,却被胶凝在街角固步不前,路人戴着大口罩行色匆匆,露出的双眼充满戒备,对擦身而过的春神毫无所觉,因为他只见到瘟神。战云像春雾般稠密,瘟疫如幽魂般飘忽,来日大难口燥舌干,然而今日相见也无法喜欢,因为政事虚浮混乱,财政的瘀红赤字还肿胀未消,高官买车的事件又演成青黑的国际丑闻,高升的失业率也趁机倒打一耙,内忧外患夹击,乌烟另加瘴气,真是愈穷愈见鬼。游人吓得不敢来,本地人则吓得不敢北上,连外出都战战兢兢,商场街头一下子忽然清冷起来,一只黄纹赤尾蝶悠悠然飞过铜锣湾。⑧

2002年春天,SARS袭港,春瘟跟着春天来。《春瘟即景》不只写了被煞的香港如何惶惶不可终日,同时也写香港的时运不济,政事颓唐,昔日香江风华不可复得,真正成了“倾城”。没有特定的事件和人物,写共相很容易成为浮泛的叙事,这种类型的散文并不好处理。不过,此文虽写共相,却别出心裁挑了特殊的角度切入。引文是散文的第一段,她把“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丘迟《与陈伯之书》)的场景引到香港,由此可以看出蔡珠儿的中文系背景以及承《花丛腹语》而来的自然写作功力。春日美景无法安抚或感动港人,南国的木棉、梨花、流莺、杜鹃和赤尾蝶的撩人春色下,在恐惧和时局夹缝中惶惑生存的港人无心欣赏。公共场所风声鹤唳,医院成了重灾区、到黄大仙不再求财而是求最基本的平安。不仅如此,蔡珠儿尚挖掘出香港跟疾疫不光明的过去,香港脚的污名和香港流感令它在全球的疾病史中留名。末了,此文以維多利亚港黄绿的樟树喻贫病交加的港人脸色,黄绿的樟树其实是由黄转绿,然而为了对应香港的江河日下,成了由绿转黄。

《云吞城市》以中文和粤语的混杂写混血香港。香港是一个以广东话为口头语的地区,书面语是中文,殖民地身份使英文又具有优势地位。不是正统英语(english),而是外国人听半懂的港式英语(chinglish),蔡珠儿在《如何学好破英文》一文名之为“土炮英语”⑨。跟所有英殖地国家如马来西亚和新加坡一样,英语跟当地文化杂糅之后,发展出“不纯”的语言特色,冲击英语的正统和典雅,带来民间的活力。

香港百年来的殖民,已经让它的文化具有中西文化的双元混杂性。在文化论述中,香港深受“借来的空间”、“借来的时间”(borrowed place, borrowed time)观念的影响。晓士(Richard Hughes)在一九六八年提出这个观点,充分显示在主权移交中国之前的香港夹缝性(gap-ism)特色。香港的历史打造了它的混杂性和夹缝性,它既是一个以“中国人”为主要人口构成的城市,却也因为殖民身份而使文化有混血性格。它和中国其他的城市不同,位于中国边缘的地理位置历史地隐喻了它的不纯粹,不纯粹形成香港的本土主义,或者为“香港性”奠下基础,正如周蕾说的:“香港最独特的,正是一种处于夹缝的特性,以及对不纯粹的根源或对根源本身不纯粹性质的一种自觉”⑩,《云吞城市》深得这种自觉的混杂之味,把握到它的混血性格,写出香港的不纯粹性以及庶民性格,这正是香港的魅力来源。《如何学好破英文》和《香港怪猫》可谓深得神髓。说到底,蔡珠儿台湾、伦敦和香港的三地经验,特别和“混血”对味,她搬到香港时近九七大限,香港的好日子近尾声。她喜欢香港的杂糅,也接受它的苦难,香港的美丑好坏她都能欣赏,返港有返家的归属感。

能够“融入”的香港经验对蔡珠儿非常重要,“融入”的重要关键之一是广东话。惟有广东话可以把香港写得淋漓尽致,写到“出汁”。一如周星驰的电影,广东发音和国语配音的效果(笑果)仍然是有颇大差距的,广东话的精气神只能在它自身的语言脉络里焕发神采。李欧梵称赞《云吞城市》写来“地道”,指出蔡珠儿对香港风土人情非常了解,日日漫游在街头巷尾,阅读报章杂志的报导,品尝民间美食?輥?輯?訛。李欧梵所列举的事件当然“地道”,然而要表现这种地道的香港味,不能不用广东话。在香港的九七论述中,粤语正是区隔香港跟中国的差异利器,也是香港性的来源,用来对抗中国中心的最有力证据。

如果不懂粤语,要如何写香港男人“睇波”、“讲波”的文化,又如何批判“好波”、“友谊波”的男性中心观点?不懂粤语,这篇写港人足球文化的《波与蛋》根本无从着力。《十八平方呎》写港民的住房问题,住笼屋的港民一早共享的厕所被后来者抢先,他的飙骂是把食物和排泄物并举:“X!昨晚没吃饱,一早赶着去食屎吗?食多点撑死你啦!”这三句画龙点睛的话,最能捕捉广东文化的粗鄙无文,出口成脏(性器官之外,尚包含排泄物)。吃和拉都是重要的民生问题,然而把食物置换成排泄物,是粤语骂人文化的逻辑。其他如衰仔、衰佬、傻婆等看似骂人的称谓,其实是歧义词,有时可以带着亲昵的意味,衰佬可以用来称味丈夫,衰仔称儿子,然而只能自用,别人用了便成骂词。《鬼》亦能看出香港的殖民地性格,在这崇洋的岛屿,鬼不是贬抑之词,鬼有高人一等的意义,华人再洋派,只得个番字而已。

以上例子皆能说明《云吞城市》为何能够掌握香港文化的神髓,为何能触及香港的灵魂,又如何地道。蔡珠儿作为美食作家似已成定论,然而这个标签似乎让人忽视了《云吞城市》的特殊之处。台湾歌手罗大佑可以唱出港人的时代精神,蔡珠儿这本散文亦可写尽港人的心声。固然有些短文锋利如匕首投枪,然而笔带感情,正如蔡珠儿所说的,香港是她的家,写这本书时,她已定居香港七年,饮食和生活习惯港化,喜怒哀乐与港民与共,甚至去参加七一游行。鲁迅的匕首投枪背后,是恨铁不成钢的家国之情。蔡珠儿的短剑光芒,折射她跟香港唇齿相依的情感。

《云吞城市》既有生命经验亦有思考深度,更重要的是情感的深度,借沈從文的感性说法,那是对香港怀了不可名状的爱。关于情感的深度,我写过一段文字如下:“散文是生命经验的折射,在这个前提下,无论哪一种类型的散文,都不可能‘无我,从历史文化的抒写到个人情怀的抒发,无论是批判或抒情,它必须建立在‘我的主观情感或者观点下。生命经验的厚度和思考的深度是构成好散文的重要因素,但是很少人关心情感的深度。情感可以一层层地架设,埋线,充满隐喻而仍然行云流水”?輥?輱?訛,蔡珠儿的香港书写正是具备了三者,生命经验、思考和情感足以让我们体察香港的世俗人情。

《云吞城市》之后,蔡珠儿的笔放得更开,她把广东话更频繁的融入后出的三本散文,《红焖厨娘》、《饕餮书》和《种地书》的饮食书写都因此而画龙点睛,也让她跟台湾以闽文化和外省藉为主的饮食文学产生区隔。《云吞城市》之所以值得关注,意义在此。

四、生活必需大于写作

散文的文类特质是个人性情和情感的流露,小说家王安忆《情感的生命》有一篇文章论及散文和感情的关系:

散文,真称得上是情感的试金石,情感的虚实多寡,都瞒不过散文。它在情节上没有技术可言,同语言的境遇一样,它有就是有,没就是没……它的情节是原生状的,扎根在你的心灵里,它们长得如何,取决于心灵的土壤有多丰厚,养料有多丰厚。

王安忆把情感视为散文最关键的因素和条件,强调情感在散文的位置,情节和人物都是经过情感选择和折射后的产物;心灵的土壤和养料的譬喻看似抽象,其实跟生命经验的积累和情感的深度有关,两者都是滋养心灵的养料。当然我们可以说,是香港滋养了蔡珠儿,然则蔡珠儿的性情跟香港或有相通之处,才能碰撞出火花。香港投射了她对自身的家园想象,能够让她行山玩水,自家有院子可以挖土种地,请客吃饭办party,香港迭合了最早的生命体验和现代经验,是童年与现代生活的混合和重迭,容许她游艺其中。此时她有闲有兴致,木瓜溪那个绿小孩在香港找到了她的乐土。

我们可以进一步提问,为什么是香港?

用蔡珠儿写丁香的形容答曰:“热闹、欢喜、亲切、家常,丁香和民歌一样,只属于热爱生活、质朴自然的人,而且要扎根在土地上。”香港正好具备这些条件与特质,更正确的说法是,是蔡珠儿“发现”了香港热闹、欢喜、亲切、家常的特质,找到特别的书写视角。或许这正是听摇滚乐作菜的蔡珠儿自身个性的写照,她写做菜和饮食确实也活跳热闹如摇滚乐。同为饮食散文,林文月《饮膳札记》写得淡定平和,不愠不火。她治菜如治学,宴客要写笔记,记录菜单、宴客日期和客人的名字。《饮膳札记》叙述烹调的细节不厌其烦,饮食扣紧过往的人事和记忆,胜地不常,盛筵难再的感叹,使《饮膳札记》带着怀人忆旧的唏嘘。

蔡珠儿则形容请客做菜如同打仗,请客现场宛如新书发表会,可见她的饮食书写如何跟前辈形成对比。如果林文月的《饮膳札记》是文火慢炖,蔡珠儿的《红焖厨娘》和《饕餮书》则如热火爆炒,一贯的快节奏,逼逼迫迫声声入耳。蔡珠儿自谓写书时热情冲动,如粤语说的“有火”,有时胆粗粗、懵查查写下来,要到后来重新修改,如同“回锅翻热加料新炒”?輥?輵?訛。标题也下得“有火”,如《我爱你,就像鲜肉需要盐》《粽子、傻子与魔镜》,快人快语。香港作家董桥名言:锻字炼句是礼貌。在蔡珠儿那里,锻字练句不只是礼貌,还是以针掘井的苦差,务求巨细靡遗,抽丝剥茧逼进核心,语不惊人死不休,可比修练,令人明心见性:“文字让我看到自己,察觉诸多尘埃斑疤,每写一篇,对世界万物,就多一点了解同情。”董桥有名士气,蔡珠儿乃是深得红尘滋味的红焖厨娘。她尚且自称老蔡(《老蔡肉粽》)、傻婆(《傻婆荷兰豆》),周星驰在电影里惯常扮丑娱人,蔡珠儿用了具有扮丑效果的广东话自我揶揄,却是因为对锻字炼句的自信。

到了《种地书》,厨娘还身兼农妇,掘地种菜,挑灯夜耕之余,还生了一场要化疗的病。散文是这么一种直面生活的文类,经验只嫌少不怕多,只恐生活单调乏味,没有变化。王安忆谈散文时特别强调经验的重要:“它是有什么说什么的,它是你的真实所感与真实所想,你只有一个表达的责任。那么,我们的真实所感与真实所想的质量,便直接地决定了散文的质量”,按照这样“有什么说什么,真实所感所想”的逻辑,历练或经验对创作者是必要的,吃苦挫败生病打击,人生低潮以及背光的那面,都是写作者应该欣然接受的,这是给写作者的礼物。或者用王安忆的说法,那是真实所感所想的质量。残酷的是,通常是不幸才能带来心境的变化和境界的提升。

清诗人赵翼说的:“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然而不幸和沧桑有时竟也是可遇不可求的。散文是如此困难。缺乏不幸不成,不幸太过强大也不成,那会让人倒地不起,失去创作的余裕。蔡珠儿把住院喻成进厂维修,又说像去了一趟外层空间。动完手术看跑马,看诊之余还有心情逛坟山,把电疗当做Spa,烧菜做饭,散步运动,没把自己当病人。她用苏珊·桑塔格的说法自我开释:郁闷和创伤,根本就是人间的基本事况。?輦?輮?訛写生病跟做菜种地一样,都有置身事外,用旁观者角度看自己的坚强和乐观。文化观察的对象换成自己,于是,擅长把自己藏起来,把舞台留给别人的蔡珠儿开始写自己。生病打开了她的自我设限,意识到这世界没什么不得不的坚持,放手去写,反而让《种地书》有了前所未有的自在和潇脱:

种地有自然法则,生病何尝不然,我只管认真去治,其他的都交给上天,静静看天,何其自在轻松。

《种地书》于是不只有自然写作、饮食书写,也有对土地的情感和知识。她写整地和制作有机肥,苦乐参半的劳作,种地的乐趣和辛酸,以及收成的狂喜,精彩细腻,完全不亚于她的饮食散文。有了泥土和汗水的浇灌,做菜的手接上地气,蔡珠儿这本书的饮食书写益加显得底蕴深厚。《种地书》得了天時地利,她如此反省自己的写作技艺:

以前还在迷饮食,着意社会文化,孜孜所思,夸夸其谈,写法则多长句和修辞,形容词堆砌披挂,抓到个意象,非浓浚重染,钉死不放,非赶尽杀绝不可,粤语谓之“画公仔画出肠”。

相较于前五本书,《种地书》也有更强的自传性。自传性固然不是散文的必然条件,然而前面提过,散文依附作者而生,是一种实战实作的文类,无可回避。相较于诗和小说,散文也是宜于中年的文类,吃过了苦头,尝到了生命的百般滋味,正是散文的好时机,这时候,即便不想叨叨絮絮说自己,也会因创作的本能不得不把自己供出去,蔡珠儿是最好的例证。

《种地书》固然在主题上有些芜杂,却像是前五书的总结和延伸,所有的主题类型在这本散文里重新统整,包括旅行书写。这是隐藏在蔡珠儿散文的重要主题,只是锋芒被饮食所蔽。异国经验收束到饮食书写,成了饮食的一部份,以致于让她被贴了标签变成“美食作家”。蔡珠儿写作至今总共出版了六本散文,产量不算多,却也不少。她的解释是生活中有太多好玩的,赏花做菜,爬山旅行,都比写作舒坦。显见她的生活远大于写作。写作实难,幸好蔡珠儿玩心很大,那是一片没有尽头的土地,足以提供不绝的灵感源泉。

① 广东话,即缝隙。

② 蔡珠儿:《木瓜溪有个绿小孩》,《花丛腹语》,台北:联合文学1995年版,第7页。

③ 蔡珠儿:《花丛腹语》,台北:联合文学1995年版,第7页。

④ 自然写作近四十年来在台湾已经相当成熟的发展,相关的论述详见吴明益:《以书写解放自然——台湾现代自然书写的探索(1980~2002)》,台北:大安2004年版。

⑤ 蔡珠儿:《南方绛雪》,台北:联合文学2002年版,第34页。

⑥ 蔡珠儿:《后记:汪老先生有块地》,《种地书》,台北:有鹿文化2012年版,第257-258页。

⑦ 写到“出汁”相当于写出精气神,淋漓尽致的意思。

⑧ 蔡珠儿:《春瘟即景》,《云吞城市》,台北:联合文学2003年版,第45-46页。

⑨ 蔡珠儿:《如何学好破英文》,《云吞城市》,台北:联合文学2003年版,第215页。

⑩ 周蕾:《殖民者与被殖民者之间:九十年代香港的后殖民自创》,《写在家国之外》,香港:牛津大学1995年版,第101页。

参考书目:

王安忆:《情感的生命》《我读我看》,台北:一方2002年版,第95-125页。

周蕾:《殖民者与被殖民者之间:九十年代香港的后殖民自创》《写在家国之外》,香港:牛津大学1995年版,第91-117页。

蔡珠儿:《花丛腹语》,台北:联合文学1995年版。

蔡珠儿:《南方绛雪》,台北:联合文学2002年版

蔡珠儿:《云吞城市》,台北:联合文学2003年版。

蔡珠儿:《红焖厨娘》,台北:联合文学2005年版

蔡珠儿:《饕餮书》,台北:联合文学2006年版。

蔡珠儿:《种地书》,台北:有鹿文化2012年版。

蔡珠儿:《谈写作》《联合报副刊》,2014年9月29日。

钟怡雯、陈大为主编:《马华散文史读本(1957-2007)I》,台北:万卷楼2002年版。

(责任编辑:黄洁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