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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与时代

2017-03-13韩少功

华文文学 2017年1期
关键词:韩少功

摘要:此文是大陆作家韩少功先生在香港浸会大学校庆60周年纪念会上的讲话。他认为作家的成长受时代的限制、作家的影响也受时代的制约,还谈及对“小时代与大时代”等。

关键词:韩少功;香港演讲;文学与时代

中图分类号:I04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6-0677(2017)1-0008-04

韩少功,1953年出生于湖南长沙,祖籍湖南澧县。1974年开始发表作品。早期代表作品有《月兰》、《西望茅草地》等,另与人合作完成传记《任弼时》。他是1985年倡导“寻根文学”的主将,发表《文学的根》,提出“寻根”口号,并以自己的创作实践了这一主张。这一时期代表作有《爸爸爸》、《女女女》、《归去来》等,表现了向民族历史文化深层汲取力量的趋向,饱含深厚的文化哲学意蕴。1996年出版的长篇小说《马桥词典》引起各方争论,2000年,由《亚洲周刊》邀两岸三地专家评为“中国二十世纪小说百部经典”之一,排名第22位。新世纪创作的长篇《暗示》、《山南水北》、《日夜书》等均产生了不小反响。另外,韩少功“天涯体”散文在当代独树一帜,《性而上的迷失》、《完美的假定》、《革命后记》等作品既有形式美感,又以思想见长。

曾获境内外奖项多次。主要有:1980年、1981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2002年法国文化部颁发的“法兰西文艺骑士奖章”;2007年第五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之“杰出作家奖”;第四届鲁迅文学奖;美国第二届纽曼华语文学奖等。作品分别以十多种外国文字共三十多种在境外出版。另有译作《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昆德拉著)、《惶然录》(佩索阿著)等数种出版。

曾任第一届、二届海南省政协常委(兼),第三届省人大代表(兼)。曾任第三届海南省文联主席、省文联作协党组成员、书记。2011年申请卸任这些职务获准。现兼职中国作协主席团委员、全委会委员,海南省文联名誉主席。

“文学与时代”这个题目特大,怎么说都只能是挂一漏万,所以我只能从一个很小的侧面,谈谈个人看法。

主要有这样三个意思:

第一,作家的成长受到时代制约

我经常觉得自己走上文学这条道是一个意外,甚至是一种误会。小时候,我的语文成绩很烂,考中学时的语文成绩差一点不及格——这是中学老师告诉我的。但是我的数学成绩不错,在中学一年级就把三年级的数学自学完了。每次数学竞赛,我只要一半的时间就能走出赛场,然后拿到高分。我的父母也特别鼓励我在理科方面发展,觉得同文字打交道特别危险,可能会卷入政治的纠纷和斗争,甚至引来杀身之祸。“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他们觉得数理化安全。在这种情况下,我一直以为自己会在理科路上走下去,像我父母期望的那样,将来当一个工程师或者医生。牛皮哄哄的时候,我甚至觉得父母太小看我了,当一个发明家就不行吗?就像我一个朋友,在乡下劳动时,听说中国第一颗人造卫星上天了,居然跑到山后大哭一场。人家问他为什么哭,这卫星上天不是好事吗?他的回答让大家哭笑不得。他说:你看,人家把头功给抢走了,我今后的路还怎么走!

但我遇到了“文革”这样的时代。十年之内所有的大学都关门了,1972年后即便招生,也不通过考试,你学得再好也没用。那时我在乡下务农,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所谓两头不见天,就是说白天出工时天还是黑的,晚上收工时天也是黑的。数理化有什么用呢?我所在之地的附近有一个公社机关,相当于后来的乡政府,经常飘出一些食堂里的香味,其实也没有什么好菜,不过油盐稍多一些的味道,但这已经让我就特别向往。我在黑板报上写的字不错,于是有一位干部就把我找去复写材料——在没有复印机的时代,一种常见的人工复印方式。后来又因为我在复写过程中能纠正一些语言标点和词句的错误,干部们说,这小家伙还有点语文的才华,于是就让我干更多的事情,比如写材料,比如给业余文艺宣传队写脚本,三句半、对口词、表演唱、花鼓戏什么的,因此能让我吃上一些稍好的饭菜。这就开始了我的文学道路。所以我说,我和文学发生关系,不是我对命运的选择,而是命运对我的选择。

很多作家也有类似的经历,不过是阴错阳差,误打误撞,最终被命运抛到了写作这样的一个位置。至于他们写什么,怎么写,更受到时代这一只“看不见的手”的暗中制约。其中有些人比较贴近时代,例如英国的狄更斯(Dickens),法国的维克多·雨果(Victor Hugo),俄国的托尔斯泰(Tolstoy),用他们的笔展现了战争、革命、人间苦难,一幅幅风云变幻的历史画卷。以前很多中国的作家也把文学看作“旗帜”“号角”“投枪”“匕首”,紧紧地盯住时代,有力地介入时代——这些作家同时代的关系看起来好像比较明显。不过也有另一些作家,好像离时代比较远,甚至信誓旦旦咬牙切齿地要逃离时代。这些人会经常提到一个名字:卡夫卡(Kafka)。卡夫卡有一则著名的日记,只有一句话:“德国向俄国宣战,下午我去游泳”。多么大的事情,世界大战都要爆发了,他居然冷漠,无所谓,超然世外,背对时代和逃离时代的姿态再明显不过吧?原来我也是这样认为的。直到不久前我在布拉格待了近一个月,才觉得自己的看法有些动摇。我在布拉格寻找卡夫卡的痕迹。特别有意思的是,我发现他作为一个犹太人,在布拉格的住处经常变换,先后换了七、八个地方,好像一直在东躲西藏——躲藏什么呢?他所在街区有一个显赫的建筑是市政厅,上面矗立不同民族身份的四个人物塑像,分别代表不同的人性品质,其中犹太人代表了最可耻、最糟糕的一种:贪婪。卡夫卡几乎每天都看到这组塑像,其心理压力可想而知。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欧洲基督教徒对犹太人存在普遍的偏见,比如他们认为犹太人应该为耶稣之死和欧洲的黑死病承担罪责。在布拉格的西边,德国、法国等地都出现了程度不等的排犹仇犹喧嚣;在布拉格的东边,波兰、俄国等地同样有排犹仇犹的暗潮汹涌。在那种情况下,德国向俄国开战,对于卡夫卡有多大的意义?那样的“时代”是否值得卡夫卡去贴近、去热心投入?也许恰恰相反,无论向东看还是向西看,无处不在的排犹仇犹只可能让他选择自我主義,选择一种逃避、冷漠、孤绝。很多卡夫卡研究专家强调他与时代的疏离,也许恰恰忽略了他当时四面受困的真切处境。从这个角度来看,设身处境地想,卡夫卡同样是那个时代的“儿子”——只是那个时代对他那种自我主义的催生,表现为一种隐晦曲折的方式而已。

第二,作家的影响也受到时代制约

有一个法国小说家巴尔扎克(Balzac),在中国内地一度非常流行,至少在知识界无人不晓,如果谁不知道他,恐怕都不好出门去混。可是我后来见到一些法国朋友,他们说巴尔扎克没有你们说的那么好吧,他在我们看来写作很一般呵,法文很粗糙的,你们中国人凭什么把巴尔扎克看得那么高?这件事情让我有点纳闷。后来我一想,可能其原因藏在翻译的过程里。比如翻译巴尔扎克的有傅雷先生,本身就是一个好作家,一个美文家。他在翻译巴尔扎克小说的过程中,也许是为原著加分了。在座的浸会大学各位朋友,肯定都是双语、多语的人才,当然都知道翻译是一种再创作,因译者的水準不一,所以在语言转换的过程中,有时会给原著加分,有时会给原著减分。巴尔扎克因汉译者而加分,是他的幸运。但是其他作家是否有同样的幸运呢?那就不一定。有一次,一个国际性的作家会议在某国召开,也有中国作家参加,恰逢鲁迅先生周年忌日,于是与会的中国作家们建议,以大会的名义向中国内地纪念活动组委会发一份电报,对鲁迅先生表达敬意。据说那些外国同行都非常友好,都同意,只是提出了一个简单的问题:“鲁迅是谁?”

鲁迅的名字在中国文学界如雷贯耳,在国外的知名度、可见度却受到明显的局限,肯定不如姚明,也比不上章子怡和巩俐。这些球员、演员是不需要翻译的,人家可以直接看,但鲁迅的文章是需要翻译的。很多人知道,越浅白的作品往往越好译,比如学生腔就最好译,倒是内涵特别丰富和深邃的作家,语言风格特别有独创性的作家,碰到翻译这一关,往往就是“九死一生”。没遇上好译者,就免不了七折八扣、伤痕累累。鲁迅的小说已经是很难译的了,杂文中的含蓄、幽默、典故等等,一经译者的过滤,更可能变成了大字报。一部《红楼梦》有好几个英译本。中国孩子们读中文系的,还不一定能把《红楼梦》原著全读懂,特别是读其中有些诗词是这样。但是中国孩子读英文系的,读英文版的《红楼梦》几乎毫无问题——可见《红楼梦》英译本也比原著简化了不少。在整个20世纪,中国第一流的作家,如鲁迅、茅盾、巴金、周作人等;第一流的学者,如严复、费孝通、朱光潜、钱锺书等;其绝大部分都在学西语,做翻译,表现出中国人对西学的巨大热情,因此他们的翻译几乎都是加分的。但西方第一流的作家、第一流的学者会来学汉语,做汉语作品的翻译吗?让我们数上50个、100个,其中可能一个也没有。没错,那里有不少优秀的汉学家,曾经为推介中国文化贡献卓越,功不可没但总的来看,汉学队伍还是很小,处在某种边缘位置,二、三、四流人才混杂其中。这就会造成所谓跨国文化交流的一个失衡现象,“双行道”可能变成“单行道”,或者一条道是高速公路,另一条道是泥泞小道。有一位老前辈说过,参评诺贝尔文学奖,人家大多数是用原版,东方人却只能用翻译版,这就像体育竞赛中的不平等规则。而这一切都缘于时代——19世纪以来的这个时代已经把世界分成了富国与穷国,分成了强势文化与弱势文化、强势语言与弱势语言。我们对此毫无办法,一时无法改变。因此在相当长的时间内,强弱双方的翻译意愿、能力、效果完全不对等,很多作家的境外影响力,以及“出口转内销”以后的国内影响力,都是自己力所不及的。

我也被不少人看成一个运气不错的作家,比如在读大学期间就多次获奖。其实回头看看当年的作品,自己也觉得很粗糙。眼下在青年作家群体里随便拎出一个来,也许都比我当年写得更圆熟、更轻松、更活泼灵动,而且知识面更广。可在我出道的那个时候就是很少人写,整个文坛几乎空荡荡。很多人还有“文革”留下的余悸,还不敢写。所以在那时的勇敢就是文学,诚实就是文学,一个孩子只要说出皇帝没穿新衣,也可能成为名满天下的社会意见领袖。这就像象棋中的棋子,在特定的棋局里,小卒完全可以强过车马炮,所谓“时势造英雄”也。从这一角度看,一个作家的价值,与社会所承认的他的价值,与社会若干年后所重新认定的他的价值,都不是一回事,不能用等号来链接。明白了这一点,我们如果倒霉了,可能就不必过于沮丧,抱怨什么“生不逢时”。如果我们成功了,可能也不必牛皮哄哄,夸耀什么“天生有才”。在一个流动不居的时代里,在价值评估机制和环境不断发生转移的动态过程中,对于一个写作人来说,“只问耕耘不问收获”的态度也许更为可取。

最后一点,“大时代”与“小时代”

什么叫做“小时代”?内地不久前有一部票房不错的电影,就名叫《小时代》,由一位知名的青年作家制作出品。这人当然是成功人士,据说到哪里都有自带的化妆师、保镖、秘书、摄影师等前呼后拥。“小时代”由此就被很多人视为一个恰当的命名,用来描述当下这个吃喝玩乐、花天酒地、纸醉金迷的时代,一个“娱乐至死”的时代。在这样的时候,技术进步、思想突破、经济危机、民意压力等综合性条件积累得不够,实现社会大变革的前景显得较为渺茫和遥远。那么什么是“大时代”?在我有限的知识范围之内,我觉得人类文明曾出现过两大高峰。一是公元前8世纪到2世纪,古希腊、古中国、古印度、古中东的文明同时爆炸式呈现,群星灿烂,人才辈出,“百家争鸣”,包括三大宗教几乎不约而同登场,颇有点神秘意味,由此奠定了人类文明的基本框架和坚实基础,被史家称之为“轴心时代”。二是史家们说的“启蒙时代”,即从欧洲的16世纪开始、俄国的18世纪开始、中国的19世纪末开始,直到今天的所谓“现代化”过程。中国人似乎“慢了一、两拍”,把这个过程一直延续到“文革”后的“新时期”。其实欧洲与中国的启蒙同中有异,都在说“启蒙”,语境和针对点却不一样。欧洲启蒙要反神学,但这个问题在中国不算太大,特别是在汉文化区,宗教传统比较薄弱;欧洲启蒙反贵族,但这个问题在中国也不算太大,历经皇帝改革与农民起义,贵族传统也一直比较薄弱。反过来说,中国外患严重民族危亡的问题,在欧洲人那里又很陌生。但不管怎么样,启蒙的工业化的伴生物,是“赛先生”“德先生”登场,中国人听了都觉得很对胃口,显示出东、西方的很多问题又是共通的。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就总体而言,中国人很愿意把西方人当作自己的老师。

在这两个文明高峰期之外,人们会进入相对平庸、沉闷、迟滞的一些历史阶段,可能会有小破小立,但难有大破大立;可能会有延伸性的积累,但难有革命性的跨越。那么我们如何辨别眼下的时代?是一个大时代,还是一个小时代,还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时代?电影《小时代》的看法是,尽情享乐吧,随波逐流吧,市场和钱就是人类历史的终点。但根據某些科学家的预言,重大的事变迫在眉睫。互联网的发展,基因技术的发展,尤其是这两个学科融合交叉的发展,将在二十年之内后把全人类送入一个历史的“奇点”——这是一个物理学概念,意味着天翻地覆,一切都要重新来过。比如基因技术一旦可以取代和废除生殖,如果人都成了基因公司的批量产品,那么还会不会有性别、爱情、家庭?人道主义怎么办,还要不要?对基因公司的产品谈真、善、美,是不是纯属文不对题和多此一举?

也许大时代和小时代也是不能截然分开的。就文明的演进而言,也许“小时代”是生根发芽,“大时代”是开花结果,二者是互相依存的,我们可以在不同的季节里干不同的活。我们还可以给文学找一点特殊性——在座各位朋友中有不是文学专业的,听了可别不高兴。我的意思是,文学超越时代的可能性比其他学科似乎要多一点。比如在经济学领域,如果没碰上工业化,没碰上市场和资本主义,无论是亚当·斯密(Adam Smith)还是凯恩斯(Keynes)都出现不了。史学领域也差不多,如果没有遇上大航海,世界史就无从谈起;如果没有新的考古技术和考古发现,国内史就只能停留在司马迁时代。这就是说,经济学、史学等学科所受到的时代制约要大得多,而文学家们则可能相对超脱,可关切人和人性中较为永恒的一些问题,或这些问题中较为永恒的层面。这些问题中有爱情:以前用唱山歌的方式恋爱,现在用发视频的方式恋爱,但恋爱还是恋爱;这些问题中也有杀人:以前杀人用大马长矛,现在杀人用激光、纳米武器,但杀人还是杀人。命运、道德、智慧、精神、灵魂这一类问题的某种永恒性,不会因为工具、方式、技术的变化而变化,是工具理性和进步主义史观使不上劲的地方。在这个意义上,古往今来的作家跨越时空,其实就像进了同一个考场,面对同一张试卷,来回答人类自身的考题。他们面对特定的时代,也面对所有的时代。

我现在每年冬天都住在海南岛。海南岛曾经旅居过一位伟大的诗人苏东坡。他似乎也没有遇上一个好时代。他所处的宋代,刚好是中华文明经历过汉唐的高峰期,开始走下坡路的时候。各种社会、政治、经济的积弊交织如麻,把他折磨得灰头土脸,很倒霉。他官也当不成,在各党各派那里都碰壁,最后被流放到当时特别蛮荒的海南岛,过一种半野人式的生活。但他的诗词、散文直到今天仍让我们欣喜和激动,比眼下任何一位当红的诗人也毫不逊色,甚至更好。他是一个在任何逆境下都能快乐生活的人,文思飞扬妙句如涌的人。他的一生证明了这样一种可能性:只要我们努力,无论是生根发芽也好,是开花结果也罢,我们的文学事业不会死亡,我们靠一支笔仍可以有所作为,甚至能取得一个个让我们自己都惊讶不已的成果。

谢谢大家!

[以上文字由香港理工大学研究生徐雨霁整理,并经韩少功先生校阅。]

(责任编辑:庄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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