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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人间词话》看王国维的天才观

2017-03-11

关键词:人间词话词话叔本华

(广西大学 文学院, 广西 南宁 530004)

从《人间词话》看王国维的天才观

蒋 好 霜

(广西大学 文学院, 广西 南宁 530004)

天才观是王国维美学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王国维的天才观既有对康德、叔本华天才观的继承和发展,又在中国“本土化”的基础上实现了对西方先验的天才观的超越。《人间词话》是王国维接受西方美学思想后所著的文学批评著作,有着鲜明的中国旧体词话的色彩,是中西美学成功结合的典范。笔者从王国维的《人间词话》分析王国维中西合璧式的天才观。

《人间词话》;天才观;王国维

王国维是中国近代享誉世界的著名学者,在古文字、文学、金石学、考古学、音韵学、美学等方面都做出了卓越的贡献,与梁启超、陈寅恪、赵元任并称为当时清华大学“四大国学大师”。然而,就是这样一位泰斗级的学术大师,却在留下“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的遗书之后自沉昆明湖,成为学术界一大憾事。《人间词话》是王国维在文学领域做出的卓越成就,被誉为中国借鉴西方理论研究中国古典文学的典范之作。然而,目前学术界还没有系统地研究过王国维《人间词话》中的天才观。笔者拟以《人间词话》为基础,窥探王国维的天才观及其“天才论”。

一、王国维天才观的形成

王国维深受康德哲学思想和叔本华哲学思想的影响,叔本华的悲观主义哲学对其影响较大。天才观是王国维美学思想中至关重要的一部分,故康德的“天才论”与叔本华的“天才论”,包括席勒的“天才说”,都对王国维的天才观有一定的影响。康德是西方哲学家中第一个系统地对天才做出定义的人。康德在《判断力批判》中,用了5节的篇幅全面地阐述了自己的天才观。康德认为:“天才就是给艺术提供规则的才能(禀赋)。由于这种才能作为艺术家天生的创造性能力本身是属于自然的,所以我们也可以这样来表达:天才就是天生的内心素质,通过它自然给艺术提供规则。”[1]150康德强调艺术是天才的艺术,天才为艺术指定标准,且不可被模仿,天才具有独创的能力,这是连自己也无法表达的天赋能力,天才有无可模拟的独创性。叔本华继承了康德的“天才论”。叔本华所谓的天才是创作者和鉴赏者的统一,叔本华更重视天才的审美直观能力,天才可以对艺术进行审美直观,使艺术中的理念显现。叔本华在《论天才》中说:“天才的本质在于他的‘直观认识的完全和强烈’,因此,一般由直观出发而斥之于直观的作品……都是天才之作的最明确的指证。”[2]154所谓的天才的非理性直观,即抛却自己冲动的“意志”,摆脱自身的欲望,成为纯粹的认识主体,纯粹认识主体考察到艺术作品中的“理念”,这个过程就是艺术审美或者艺术鉴赏。王国维在《古雅之在美学上之位置》一文中认为,康德的“艺术”是“天才之制作”。在《叔本华之哲学及其教育学说》一文中,王国维指出:“独天才者,由其知力之伟大,而全离意志之关系,故其观物也,视他人为深,而其创作之也,与自然为一。”[3]322王国维认为天才因为独特的审美直观,观察事物较之常人深刻,表现在创作上,就是自然。

王国维认为天才是非常痛苦的,其情感及表达方式是朴素的。王国维在《叔本华与尼采》中写道:“天才者,天之所靳,而人之不幸也……苦痛之大小亦与天才之大小为比例。”[4]353也就是说,天才由于知力与意志较常人强,所以痛苦也深,痛苦只好通过自己的方式以求抒泄(诸如艺术)。正如陈元晖在研究王国维美学时所说:“‘境界说’一方面强调‘真’,另一方面就是强调‘悲’……在悲观主义者看来,悲的就是真,而真的就一定悲。”[5]这种说法虽然有些过激,但也说明了悲观主义对王国维天才观的深刻影响。席勒认为:“每个真正的天才必须是素朴的,否则他就不是真正的天才。他的素朴单独使他成为天才,并使他在理智和审美方面具有某些东西而在道德上也并不能否认他。”[6]303席勒的天才观具有朴素的人本主义,即天才的作品是理性自然而然的表达,朴素率真而又自由超越。天才用素朴的优雅表达它的最伟大、最深刻的思想,就像是从一个孩童之口中流露出来的神谕。素朴意味着不矫揉造作,意味着真实自然,这很容易让人想起王国维《人间词话》中对景物之“真”,对情感之“真”的强调。

受席勒天才观的影响,王国维注重诗人情感上的素朴和真挚。同时,王国维深受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尤其是儒家积极救世的自强不息精神以及道家舍欲忘我的人生境界。刘勰认为才有天资,学慎始习。王国维也非常注重天才(诗人)后期的知识积累。王国维认为,苟无敏锐之知识与深邃之感情,不足与于文学之事。王国维是借此表达自己的“纯文学”观。把“知识”与“感情”作为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足见王国维对知识积累的重视。王国维认为,后天知识的积累是成就旷世不遇天才的重要因素。王国维说:“天才者,或数十年而一出,或数百年而一出,而又须济之以学问,帅之以德性,始能产真正之大文学 。”[7]105从王国维这句论述还可以看出,“德性”也是成就天才的一部分。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提出了著名的“境界说”,这个“境界”主要是词的境界。然而,与词的“境界”并行的还有诗人的“精神境界”。诗人的“精神境界”包括很多方面。在《人间词话》中,就有“胸襟”“性情”“格调”等多种说法。

王国维的天才观兼具中西特色,主要表现在4个方面:独创性、审美直观能力、德性与学识相统一、痛苦之深和朴素之真。天才须天生具有审美直观能力,也就是知力,较之常人能更深刻地了解到生之痛苦,再加上后天德性和学识的修养,成就自己的“赤子之心”,最后通过朴素率真的表达方式表达出来。

二、作为艺术创作和批评实践的王国维天才观

首先,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多次强调独创性对诗人创作的重要性。周邦彦被称为南宋词人的集大成者,但王国维对周邦彦的词却并无过多的赞赏。王国维在《人间词话》第33则中说,“但恨创调之才多,创意之才少耳”[8]19。王国维虽然承认周邦彦是第一流作者,但他仍然对周邦彦词作独创性不足表示遗憾。在《人间词话》第54则中,王国维又说:“盖文体通行既久,染指遂多,自成习套。豪杰之士,亦难于其中自出新意,故遁而作他体,以自解脱,一切文体所以始盛终衰者,皆由于此。”[8]35王国维把一种文体的衰落归结为不能再出新意,足见其对独创性强调之深。王国维认为诗人之境界唯诗人能感之、能写之。这些都是对文学独创性的要求,真文学乃天才为之,独创性是天才的本质属性。

其次,对诗人审美直观能力的强调。在《人间词话》中,王国维将“境界”分为“有我之境”和“无我之境”。“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8]2。这里的“无我之境”,其实质就是自我跳出具体的审美情境,对景物进行纯粹的客观描写,如“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者是也。王国维推崇“无我之境”,认为“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树立耳”。由此可以看出,王国维认为“无我之境”更为难写,须“豪杰之士”,入“无我之境”,唯于静中得之。这需要“意志”暂时的消沉,脱离自我,方能现出“真景物”。王国维陈辞“无我之境”后写到:“自然中之物互相关系,互相限制。然其写之于文学及美术中也,必遗其关系限制之处。”[8]3若无诗人的“审美直观”,如何“遗其关系限制之处”,必是“物物皆着我之色彩了”。王国维要求诗人对于宇宙人生,既能“入乎其内”,又能“出乎其外”。入乎其内,即诗人要亲身经历一番人情世故,对宇宙人生有自己的领悟;出乎其外,却是要求诗人忘掉自我欲望,与自己的“意志”暂时隔离,成为纯粹的认识主体或者审美主体,只有这样,才能超然看世界。所以,王国维说:“然此物既与吾人有利害之关系,而吾人欲强离其关系而观之,自非天才,岂易及此”,“艺术之美所以优于自然之美者,全存于使人易忘物我之关系也。”[9]3-4

再次,关于学识修养和人生境界。王国维在《人间词话》第26则中提出了“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三种境界。很多人将这三种境界理解为做学问的三种境界,如此理解就有点狭隘了,此三种境界既可以是求取“大学问”的三种境界,又可以是人的精神世界、人的性情、人的胸襟的逐渐提升,等等。肖鹰将王国维的“三重境界”理解为诗人的整个的“精神境界”,其认为:“它是一个从对人生世界的惆怅茫然,经历沉痛执著,最后达到彻悟融合的精神发展历程。”[6]184诗人只有历经此种人生境界的提升,才能在文学创作上表现出自己的个性,因为每个人的人生经验都是独特的,在此过程之中,诗人的性情、胸襟、德性都会因此定性。从王国维对诗人的精神境界的规定中,可以看到儒家伦理观、道德传统对其的影响。在《人间词话》第45则中,王国维写道:“读东坡、稼轩词,须观其雅量高致,有伯夷、柳下惠之风。”[8]29苏轼词旷达,辛弃疾词豪迈,但若无二人之胸襟,而只是对其简单模仿,就如同东施效颦。苏轼、辛弃疾之“胸襟”“雅量高致”正是他们的精神境界在词艺上的一个表征。在评论史达祖的词作时,王国维说:“周介存谓‘梅溪词中喜用‘偷’字,足以定其品格。’”[8]30在此,我们可以看到“文如其人”以及扬雄“心画心声”说的影子。

最后,天才须经历情感上的苦痛,须有朴素、真实的内心。王国维称赞李煜有“赤子之心”,素朴、真实,这是天才“赤子之心”的内涵之一。“赤”者,“赤诚也”,真实自然。李煜属于那种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之人,更难能可贵的是,李煜有亡国的痛苦,并进而将这种痛苦置于具有普遍性的人类经验的基础之上,表达属于人类的普遍性情感。王国维说:“然道君不过自道身世之戚,后主则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责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8]10王国维无意间夸大了李煜痛苦的程度和意义,然足以窥见“痛苦”之于“天才”之必然。

王国维的天才观凝缩到诗人身上,就产生了“真境界”。“境界说”是《人间词话》中最重要的美学风格,王国维认为“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8]3。如何写得“真景物”“真感情”呢?须要“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8]33,如此,方能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写景必豁人耳目。“真景物”即诗人要透过审美直观能力,使审美对象清晰地呈现在眼前。在王国维列举的所有“不隔”的例子中,都是对景物的单纯细致的描写或者对情感的直接刻画,如“池塘生春草”“空梁落燕泥”。“真情感”强调的不只是情感的真实感,这种情感最好还要连接起人类普遍性的情感体验,具备基本的人文情怀,这种情感要朴素率真地表现出来,不能“隔”。这种情感的养成要靠诗人学识的修养,以及自身精神境界的提升。不唯如此,在《人间词话》中,王国维更喜欢带着愁思、痛苦思绪的词作。陈元晖认为王国维在《人间词话》的第24则、第25则、第26则中连续3次引用晏殊《蝶恋花》词中的“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句,是因为这两句词是冷冷、清清、凄凄、戚戚的最高境界,这是一个悲观主义者的反复吟哦。王国维把悲壮视为词作的最高境界,把忧国忧民的诗人情怀视作一个天才诗人的必备条件,视作一个天才诗人必须达到的精神境界。这些都是“真境界”的题中之义。

三、王国维天才观的本土化及其对康德、叔本华天才观的超越

王国维的天才观并不是仅仅从艺术技巧层面去定义一个天才,或者一个诗人,而是从艺术技巧、人格修养、文化塑造等多重层面、立体化去塑造一个诗人。在艺术造诣方面,王国维更多地借鉴了康德、叔本华、席勒等西方哲学家的思想,例如对诗人“独创性”“审美直观能力”的要求上。而在对诗人的人格修养和文化塑造上,则更多体现了中国传统儒家思想和道家文化对其的影响,例如对诗人精神境界和人格魅力的要求上,王国维“赤子之心”的观点鲜明地体现了这一点。

较之康德、叔本华的天才观,王国维天才观的最大特点或者优势,就是具有较强的实践性,这主要表现在王国维对天才后天努力的强调上。康德和叔本华都过分地强调了天才的“先天生成性”,在他们看来,天才就是先天的人才,是天赋的才能,是艺术家天生的创造机能,本身是属于自然的,天才的能力是和模仿完全对立的,天才不是后天可以塑造的。王国维却更加重视天才的后天塑造。在王国维看来,天才除知力、能力较正常人高外,更大程度上是后天的培养及自我修为。这是因为王国维深受中国传统儒家思想对读书人自身修养的强调和规约的影响。中国古代文论自《毛诗序》起,就强调儒家的“发乎情,止乎礼”及“温柔敦厚”之美,整个中国古代文学史深受儒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积极入世精神的影响。在王国维看来,天才后天的知识积累不仅仅是客观纯粹的知识积累过程,而是在这个过程中,诗人的精神品质受到锤炼,得到提升。王国维认为“天才须济之以学问,帅之以德性,才能产真正之大文学”[7]105。王国维的人生三境界之说,不独为知识的累积,亦是人生精神境界的升华。王国维对天才后天知识和经验的积累和诗人品格的强调,使王国维摆脱了康德、叔本华客观唯心的“天才论”。在王国维看来,天才是普通人通过后天的积累和提升可以达到的,正如他在《人间词话》中所说:“客观之诗人不可不多阅世,阅世愈深则材料愈丰富愈变化,《水浒传》《红楼梦》之作者是也。”[8]9阅世就是对经验积累的强调。王国维的天才观具有可操作性和实践性,体现了王国维天才观思想的“唯物”色彩。

王国维的天才观较之康德和叔本华的天才观,具有鲜明的人文主义色彩,这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其一,注重天才的本质自我。在康德和叔本华看来,天才是一种客观存在,主体被天才的属性剥离。叔本华更是把天才直接当成为“理念”,天才愈发地绝对化和神秘化了。在《作为意志与表象的世界》中,叔本华提到审美直观要完全忘记自己和本人的关系,要立于纯粹直观地位,在直观中遗忘自己,而使原来服务于意志的认识摆脱各种劳役,在审美之时完全撤销自己的人格,以便剩下认识的纯粹主体。叔本华的天才只是“理念”的客观对应物,缺失主体性。王国维的天才观弥补了康德、叔本华由客观唯心性导致的神秘化天才观,将主观修养、对世界和人类的关怀作为天才的必要条件。王国维对李煜的评价,就倾注了很多的人文情怀。其二,王国维的天才观突破了康德、叔本华天才观对小我的局限,将天才的视野第一次架构到普通人可以发展的维度上,是一种大写的情怀。王国维推崇的4位文学家——屈原、陶渊明、杜甫、苏轼,都是不拘泥于一己之得失、胸怀天下、关心民生疾苦的天才。这种大我的人文关怀,使王国维的天才观具有更深刻的意蕴。

四、结 语

王国维的天才观是其美学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在继承康德、叔本华天才观的基础上,强调了天才的后天形成性。这是王国维对诗学革命的重要贡献之一。王国维的天才观既与中国传统的“境界”“胸襟”等诗学观接轨,又彰显了人本主义色彩。了解王国维的天才观,有助于我们理解在西学大量引进的背景下中国现代美学思潮的转换。作为将西方美学理论与中国传统文学相结合的第一人,王国维的天才观值得我们研究。

[1] 康德.判断力批判[M].邓晓芒,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

[2] 叔本华.天才论[M]//李瑜青.叔本华文集.上海:上海大学出版社,2006.

[3] 王国维.叔本华之哲学及其教育学说[M]//姚淦铭,王燕.王国维文集:第3卷.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1997.

[4] 王国维.叔本华与尼采[M]//姚淦铭,王燕.王国维文集:第3卷.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1997.

[5] 陈元晖. 王国维的美学思想(续)[J].哲学研究,1980(6):59-76.

[6] 席勒.论素朴的诗和感伤的诗[M]//张玉能.席勒美学文集.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

[7] 姜东赋,刘顺利.王国维文选[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2.

[8] 王国维.人间词话[M].北京:中华书局,2009.

[9] 王国维.王国维文学美学论著集[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1987.

Observation on WANG Guowei′s View of Genius From His WorksRenJianCiHua

JIANG Haoshuang

(Colleg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Guangxi University, Nanning 530004, China)

The view of Genius is an important part of WANG Guowei′s aesthetic thought. His view of genius has not only inherited and developed that of Kant′s and Schopenhauer′s, but also achieved in native China the transcendence of the Western priori genius view. WANG Guowei′s worksRenJianCiHua, being the literary criticism, is written after his acceptance of the Western aesthetic thought, and has a distinctive color of the old Chinese classical poetics and is a model of successful combination of Chinese and Western aesthetics. The author of this paper, grounded on WANG Guowei′s worksRenJianCiHua, intends to briefly analyze WANG Guowei′s Chinese-Western style of genius.

RenJianCiHua(Comment on Ci and Poetry); genius; WANG Guowei

10.3969/j.issn.1674-5035.2017.06.012

I266.1

A

1674-5035(2017)06-0066-04

2017-07-02

蒋好霜(1991-),女,河南漯河人,在读硕士,主要从事文艺学研究.

(责任编辑闫丽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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