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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思菜市口

2017-03-08王本辉

文存阅刊 2017年1期
关键词:刑场谭嗣同先贤

王本辉

幽思菜市口

王本辉

晚清时的北京菜市口街景

说书人常说“推出午朝门外斩首”,北京的午朝门外就是菜市口。几百年间,那地方斩首无数。

在菜市口被砍下头颅的第一个名人是南宋丞相文天祥。至元十九年(1282)十二月初九。文天祥神态自若走上刑场,作绝笔《自赞》:“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行刑前,文天祥问明了方向,随即向南方拜了几拜,从容就义,终年47岁。

在菜市口被斩首的还有肃顺、郑芝龙(郑成功的父亲)、戴名世、林凤祥、李开芳,还有戊戌六君子等有影响的人物。

让我最仰慕的是戊戌六君子中的谭嗣同。他住在菜市口,死在菜市口,死得极为壮烈。一直到今天,想起这个顶天立地的伟丈夫,心里还是酸酸的,总想有机会去瞻仰一下,为他燃起的那一炷心香,袅袅的轻烟在我的灵台深处已飘了几十年。

深冬里的一个上午,我来到了久闻大名、难以释怀的菜市口。

到哪里去寻找昔日的刑场与名人的故居呢?问了几个交通协管员,他们一脸茫然。还是一个老北京告诉我:刑场就在脚下。

时间无情,任何血腥,不见踪影。

眼前是宽阔的十字路口,车水马龙,高楼林立。耸入云天的中国移动大楼、整体玻璃幕墙的豪华酒店,隔避天日。公共汽车、轿车与行人组成了一支现代化大都市的交响曲。这哪有一点儿阴森恐怖让人毛骨悚然的刑场的影子?那些匆忙赶路的行人,有几人记得这里曾经是一座惊天地泣鬼神的祭坛?有几人在这里走夜路时,能够想起“西鹤年堂药店有鬼打门,要买刀伤药”的故事?

十字路口有一处大型工地,施工机械在紧张工作,那是地铁七号线将要开通。老北京告诉我,菜市口有不少历史名人故居与会馆,你要是有时间就去慢慢地寻找吧。

果真在菜市口高楼大厦附近我找到了北京的老胡同。那密密麻麻的砖房都是一种颜色——黑灰。在这狭窄逼仄胡同里一路打听,耐心地寻找,先后找到了湖南会馆、绍兴会馆、林纾故居、杨椒山故居、沈家本故居。

毛泽东当年在湖南会馆领导了“驱张运动”。鲁迅先生在绍兴会馆写出了著名的小说《狂人日记》《药》《一件小事》《孔乙己》,我明白了鲁迅写刑场为什么那样的细致形象。

打听又打听,找到了宣武区北半截胡同41号——谭嗣同故居。

谭嗣同的父亲谭继洵任户部主事时,居于京邸宣武门外懒眠胡同(烂漫胡同),谭嗣同生于此。1873年谭嗣同9岁,父亲为了招待从故乡浏阳进京会试的士子,在今日宣武门外北半截胡同41号购置“浏阳会馆”作为自己的住所,谭嗣同随父徙居于此。

“超擢四品卿衔军机章京,与杨锐、林旭、刘光第同参预新政,时号为军机四卿。参预新政者,犹唐宋之参知政事,实宰相之职也”(梁启超《谭嗣同传》)。当年读此文时,觉得那样一个才华横溢有着显赫身份的人,一定住在华屋广厦之中,但想像与现实相去甚远。

这座故居太寒伧了,如一位不敢在人前行走而蜷缩在墙角的风烛残年的老人。故居的大门不知哪里去了,从门外向里望去,逼仄、拥挤、破败、凄凉。

怀着对先贤的景仰之心我走进了院子。院里静悄悄的,不见一个人影。原来宽敞的院子被二十多户人家分割,寸土寸金,建起了许多小房子,院子于是就没有了。墙上胡乱挂着信箱、灭火器之类的东西。

缓步于当年先贤经常行走的院子,看着百多年前的老屋,哪间房是“寥天一阁”?哪一间房是“莽苍苍斋”呢?“寥天一阁”,是先生的读书写作之地,“莽苍苍斋”,乃其休憩之处。我似乎感觉到那悦耳的“崩霆”琴声了,那动听的琴声从先贤的指尖流出,氤氲在这小小的院子中。谭嗣同一生好琴,他曾收藏到一架他平生最崇敬的文天祥的“蕉雨琴”。谭嗣同一定没有想到,与文天祥有着同样追求的他,竟与文天祥在同一刑场殉难。

恍惚间看见那梳着长长辫子、潇洒俊朗、眉宇间英气逼人的谭先生推门而出,他来院中练习剑术了。外穿月白色长衫,内着玄色武士装,左手叉于腰间,右手持凤矩剑,立如山岳,眉宇间充满凛然正气。谭先生携带着那把剑为拯救中华民族,呼号奔走,足迹遍及神州十多个省,三更灯火读书,闻鸡起舞击剑。直到他殉难前夕才将此剑赠给大刀王五。

琴心剑胆的谭嗣同,面对衰败的清王朝,提出中国要强盛,只有发展民族工商业,学习西方资产阶级的政治制度,废科举、兴学校、开矿藏、修铁路、办工厂、改官制等变法维新的主张。这些在后来都成为了现实,可是他却因此掉了脑袋。

鲁迅先生说,我们自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这就是中国的脊梁。

谭嗣同就是拼命硬干的人。为了变法,他夜访袁世凯,要袁带兵入京,除掉顽固派。变法失败后,新法领导人作鸟兽散。梁启超动员他出逃,他慨然拒绝,说:“不有行者,无以图将来;不有死者,无以酬圣主。”并傲然宣称:“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今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此国之所以不昌者也;有之,请自嗣同始!”“程婴杵臼,月照西乡,吾与足下分任之。”遂相与一抱而别。他把生让给了别人,把死留给了自己。每想至此,我的眼睛都是湿湿的。

第二日黎明时分,谭嗣同命仆人敞开会馆大门,自己安然品茶,坐等官兵拘捕。

我站在没有大门的门洞旁,似乎看到了先贤被几个清兵押着从大门里走出,他面带微笑,向行人致意,头也不回地走了。

“望门投止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这是他在狱中墙壁上的题诗,也是先贤的侠肝义胆。

1898年9月28日,谭嗣同与其他5位志士英勇就义于菜市口。当他们被杀时,刑场上观看者上万人。他是第5个被行刑的,按常理心中该是何等的恐惧,然而,他神色不变,临终时还大声说:“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这最后的呐喊,在国人的心中回响了百年,而余音不绝。

可这菜市口,哪里是先贤最后与监斩大臣刚毅对话的地方?哪里是先贤喋血的地方?

在先贤面前,任何飞扬跋扈的人,都该自惭形秽而收敛起张狂之气;任何倚靠手中权力绳营狗苟的老虎苍蝇,都会感到自己的卑琐与渺小。

1926年8月,康有为在弟子梁启超等人的陪同下寻访戊戌六君子就义之地,走到鹤年堂门前,他放声痛哭,哭毕,仰天长叹道:“复生不复生矣,有为岂有为哉。”其怀念与自省非同一般。第二年,康有为谢世。

遍查历史,谭嗣同,这样有才有胆有识有格、义薄云天的叛逆的官二代(湖北巡抚之子),为国家和民族的前途出生入死、肝脑涂地者,可谓绝无仅有。

这颗划过暗夜的流星,留下一道异常耀眼的轨迹,引导、激励着一个又一个不自由、毋宁死的热血儿郎。其勇气,其人格,更是中华民族永远的精神灯塔。

据说,每年来这里瞻仰谭嗣同故居的人很少,菜市口那林立的高楼早已遮住了低矮的北半截胡同41号,可是,请不要忘记,如果没有谭嗣同这样的启蒙思想家,没有这批为改变中国命运而牺牲的烈士,就不会有后来的辛亥革命,就不会有后来的中国现代革命以及当代的伟大改革,忘记了这些先烈,那是中国人的羞耻。

北京浏阳会馆(谭嗣同故居)

今天,我们走在强国的路上,更需要“虽千万人,吾往矣”“我自横刀向天笑”的大无畏精神。

英雄肝胆,民族魂魄,舍身报国,慷慨赴义。先贤远行,余温尚在。百年之后,还能让我泪湿衣襟,还能沸腾我们的热血。

我踯躅在菜市口,久久不愿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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