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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鹰的事实(外一篇)

2017-03-08/

青年文学 2017年1期
关键词:小鹰布拉柳枝

⊙ 文 / 王 族

关于鹰的事实(外一篇)

⊙ 文 / 王 族

王 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散文集《第一页》《上帝之鞭》《逆美人》,长篇散文《图瓦之书》《藏北的事情》,“非虚构”三部曲《狼》《鹰》《骆驼》等。

一大早,我正在做一个飞翔的梦,依布拉音便用手拍我:赶快起来,今天去取鹰。我的飞翔被他拍打得戛然而止,我回到了现实中。来阿合塔拉村好几天了,但我却没有提出和他一同去悬崖上寻找鹰的想法。不知怎的,我觉得这件事对他而言是大事,我理应慎重对待才行。现在我才知道,他早已知道我此行的目的,在心里盘算好了今天带我去悬崖半中腰取鹰。我迅速起床,因为兴奋,嘴里喃喃自语,取鹰,好,这就去取鹰。

早餐是奶茶、喀孜(马肠)和馕。依布拉音一边吃一边劝我,多吃些,多吃些,过一会儿要爬悬崖呢,只有多吃,才好让自己的身体像鸟儿一样轻,才好像风一样顺利地把鹰取回来。我点着头,又掰下一块馕,一口气喝干了一碗奶茶。吃喝完毕出门,发现依布拉音的儿子早已为我们鞴好马,另有攀岩用的绳索等工具也已备好。出门上马,我在马背上左右摇晃,说老实话,我很少骑马,因为不懂骑术要领,一跨上马背便坐不踏实,身子被颠得疼痛难忍。依布拉音看出我是生手,便放慢了速度。走了一段路,他见我实在太慢,便调侃着说,穿新“鄂托克”(鞋子)走旧路,快不了啊!我不好意思,便一抖缰绳,马十分灵敏,顿时便撒开四蹄奔跑起来。我因为坐不稳,身子前仰后倾被扭得生疼。依布拉音在一旁哈哈笑着,大声说:沟子(屁股)坐稳,两条腿夹住马肚子,把脚镫蹬紧,让自己像长在马背上一样一动不动。我试着按他说的要领去做,果然有效,一时间感到自己的身子稳了,变得轻巧了,被马驮着快速向前奔跑起来。耳边的风呼呼作响,我有了一种飞的感觉。呵,依布拉音在早上打断了我飞翔的梦,现在又让我在马背上体会到了飞的感觉。更重要的是,我原以为难上加难的骑马要领,居然在依布拉音的指导下,仅仅只用几分钟就学会了。这一刻,我感到很幸福。

一个多小时后,依布拉音在一处山脚下勒住了马,他儿子也随即停下。他见我仍意犹未尽,便说,好马是被路等来的,好路是被马征服了的,以后有的是骑马的机会,今天就骑到这儿,现在我们上山。他麻利地将马拴在一棵树上,便扛起攀岩用的绳子开始上山。我觉得他是六十多岁的老人了,便提出想替换他扛绳子,他摆摆手说,不用不用。从现在开始这绳子就不会离开我了。看得出来,他已进入即将履行重大使命的兴奋状态中。在这样的时刻所有的驯鹰人都会无比激动,因为从这一时刻开始,野生的鹰将会被人带到村庄里去,从此开始一只猎鹰的生活。

到了山顶,他将绳子的一头牢牢绑在一棵树上,将另一头扔下了悬崖。我探头一望,绳子很长,已落到了崖底。他叮咛儿子,你留在山上,还是用去年用过的办法,我们下去取上鹰后下到崖底,你收绳子下山。随后,他又对我叮咛了一番下滑、拉绳的要领。他说,这么多年了,只有石头从悬崖上滚下去过,从来都没有人滚下去的事情发生,你今天要看取鹰的过程,我带你下去,但你要按我说的做。我点头称是。想想他刚才对我讲解的一番动作要领,我觉得应该不会有问题。依布拉音抓着绳子下去,随即向我甩上来一句话,像我一样下吧。我照着他的样子双手抓住绳子,用脚蹬住崖上凸出来的石头,一点一点向下移动。竖立陡峭的悬崖让我心里吃紧,呼吸也变得紧促起来,但我清楚这种情况下不敢马虎,我的性命此时就维系于这根绳子了,稍有闪失我就会像石头一样掉到崖底。石头坚硬,掉到崖底摔得再重也还是石头,而我这肉身可不敢跟石头比,弄不好摔下去就变成了石堆里的红色血肉之花。正往下移动着,依布拉音喊了一声,快到了,注意停!我扭头向下一看,依布拉音已用腿蹬住一棵树,爬到了悬崖的一个凹槽中。我让自己再向下滑动了一点,也照他的样子钻进了凹槽中。一进去,脚踩在实处,心里才踏实了。

依布拉音很兴奋地说,看,三只小鹰,我们全取走。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有三只小鹰安安静静地躺在巢中。鹰巢可真够精致的,里面用纤细柔软的草垒就,外面用坚硬的树皮围护起来,结实而又隐蔽。若不是依布拉音经过长时间观察,大概不会有人知道这是一个鹰巢。这会儿大鹰已不知去向,只有三只小鹰待在巢中。它们虽然幼小,但见我们俩接近,它们目光中立刻有了一股锐利的光芒,像刀子一样刺向我们。依布拉音为它们目光中流露出的光芒而欣喜,嘴巴不停啧啧着说,好鹰好鹰,眼睛里有东西心里一定就有,心里有身体里就一定有。我在一旁想,他所说的“东西”指的大概就是“力量”吧。他在这一时刻发出感叹,是因为多年的驯鹰经验让他断定这三只幼鹰是好苗子,把它们弄回去驯服,一定错不了。

三只小鹰意识到了我们的意图,挪动着身子想从巢中逃走。依布拉音嘴里喃喃自语,似乎对小鹰说起了什么。这一刻,我眼前出现了幻觉一样的场景——本来很警觉的小鹰在依布拉音的声音里像是听到了召唤似的,安安静静地卧下身子,并乖巧地闭上了眼睛。依布拉音小心翼翼地用手抚摸三只小鹰,它们在他的手掌中一副安静舒适的样子。抚摸了一会儿,依布拉音把它们从巢中取出,装入了背在身上的小包中,然后对我说,下!便双手一抓绳子,“唰”的一声滑下去了。收获颇丰,他的速度自然很快。我也被感染,跟随在他的身后快速滑到了崖底。这个不为外人悉知的过程顺利而又简单,我为今天的亲身经历和亲眼所见而高兴。我听人说,依布拉音的那只猎鹰是他把一块牛肉放在一个地方,耐心等了好几天才捕获回来,经过一番艰苦驯服才熬成的(熬,驯鹰的一种方法)。比起捕获那只猎鹰,今天的这三只小鹰可谓是得来全不费功夫。但我对他刚才对三只小鹰喃喃自语的情景十分不解,我不知道他说了什么,而它们居然服服帖帖地顺从了他。

要返回了,依布拉音很高兴,他把三只小鹰从包中取出又一一抚摸,一副爱不释手的样子。早上出来时,我问他今天能弄几只鹰回去,他说哪能人想弄几只就弄几只呢,碰运气哩,能弄上一只就不错了。但现在我们弄到了三只,应该说运气相当不错。我发现他抚摸小鹰时,除了神情颇为沉迷外,唇角的胡子也一抖一抖在动。我忍不住也去抚摸小鹰,没想到在依布拉音手里老老实实的幼鹰居然伸出喙来啄我,我虽然没有被它喙痛,却很是疑惑,难道这么小的鹰也能认出依布拉音是驯鹰人,对他服服帖帖,而它又断定我只是一个看热闹的人,所以便用啄我的方式拒绝我?为了避免尴尬,我没话找话地对依布拉音说,今天收获不小,你高兴吧?高兴!依布拉音高兴得嘿嘿笑起来。刚走了没几步,依布拉音惊呼一声,大鹰回来了!我回过头看,果然有一只鹰向悬崖间的鹰巢急速飞去。它发现幼鹰已被人掏走,所以在飞入巢中时发出了“咚”的一声响。依布拉音一鞭子抽下去,马便迅疾跑出很远。我不知所措,便也赶紧追随其后。不知道那只鹰是否急不可待,一头撞入了巢中。

依布拉音沉浸在得到了三只鹰的喜悦中,脸上一直挂着微笑,但他没想到几天后,他养了五年的一只猎鹰却在这时死了。他先前有四只猎鹰,加上刚得到的三只,一共是七只。走进他的鹰房,可以看见一只只鹰或站或立,都一副很威严的样子。在这七只鹰中,他最喜欢养了五年的这只鹰,它给他捕获了很多猎物,而且它很有灵性,每当他将它架在胳膊上,它便亲切地用头不停地蹭他。就是这么一只好鹰,却突然死了。出事之前的那天早上毫无征兆,他对我说,你不是想看猎鹰捕猎吗,今天让你看一下哈,走。我随他出了门。一个多小时后,我们俩到了一片浓密的小树林里,由于树荫太密,林子里的光线很暗,不远处的东西都是模糊的一团。他把鹰的眼罩取下,让它适应一下环境。不料刚一取下,鹰便“唰”的一下立了起来,他赶紧把它的爪扣解开,让它飞了出去。

有东西!依布拉音神情凝重地盯着鹰,对我甩过来一句话。这样的情景在我意料之外,一只鹰在刚取下眼罩后就可以发现林子里有东西,它真是太灵异了。我以前听过一些关于猎鹰的故事,不料今天亲眼见到的情景却如此意外,在一瞬间,一只鹰像一幅画卷一样,为我陡然抖开了神奇的画面。它斜飞着绕过几棵树,“嗖”的一声扑向一片草丛。草丛中的一只兔子被惊起,撒开四条小腿向林子深处跑去。我在后来和依布拉音聊天时得知,鹰抓兔子时都是先让其惊慌逃窜,然后扑上去用爪子抓入它的屁股,待它因为疼痛难忍回头时,抓瞎它的眼睛,然后扭断它的腰,便可稳稳捕获。现在,这只兔子的速度很快,再有十几米就跑进一片矮树丛中了,鹰必须在它进入矮树丛之前,把自己尖利的爪抓入它的臀部中去。依布拉音大声对鹰叫着,快,快快快……天长日久,这只灵异的鹰大概能听懂他的话,所以在他的叫声中飞得更快了。终于,它俯飞向下扑向兔子,兔子被它抓住,地上升起一股尘灰。但就在这时却听见鹰发出一声痛苦的嘶鸣,紧接着就看见兔子飞快地跑进了那片矮树丛。

我的鹰……依布拉音惊叫一声,赶紧跑了过去,我也紧随其后。从鹰刚才的嘶鸣声来看,鹰可能出事了。到了跟前,鹰果然出事了。它在扑向兔子时因为用力过猛,被一根干红柳枝扎进了胸膛。这根红柳枝太过于尖利,一下子穿透了它的身子,让它像是被挂在了上面。它还没死,双翅扑腾着,嘴里发出呜呜呜的粗鸣。依布拉音伸手想把它弄下来,但一看它汩汩往外流淌着血,便不知所措了。他一着急,像是在问自己,也像是在问我,怎么办?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红柳穿透了猎鹰的身子,要救它就必须把它从红柳枝上拉出来,那样一拉它会流更多的血,会死得更快。但不那样做,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死。

我们商量了一下,还是决定把它从红柳枝上拉出来。我们用双手把它的身子捧住,一点一点往外拉,它的血喷涌如注,呜呜呜的粗鸣一声连一声。红柳枝扎进去时伤了它,现在往外拉时它又别无选择地被伤了一次。终于,它被拉了出来,但是它却已经死了。依布拉音的脸阴沉沉的,捧着鹰尸一句话也不说。一只他很喜欢的猎鹰转眼间就死了,他伤心极了。我也很伤心,这根可恶的红柳枝,它本来已经是死了的东西,却鬼使神差地在这里斜伸着,把一只猎鹰刺死了。鹰死了,在枝干上留下了猩红的血,看着很是骇人。无奈,我和依布拉音只好把鹰埋了。他埋得很仔细,把它的眼罩和爪扣一并葬了进去,完毕后又把地面抚整,似乎这里什么也没有发生。也许从这时起他才意识到一只鹰在他面前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控制不住情绪,泪水一颗一颗从眼里涌出。我拉了一下他的手,我们俩往回走。刚走了几步,他突然转身走到那根红柳枝前,用力把它拔出,在膝盖上一折断成两截。他看了看枝条上的鹰血,手一甩便把两截红柳枝扔了出去。树林里“哗啦”一声响,那两截红柳枝不知落到了什么地方。然后,我们俩往回走。我觉得自己的脚步变得沉重起来。

⊙ 荷塘蜻蜓·王祥夫

几天之后,依布拉音的又一只鹰也死了。在这里,让我的笔做一次人们常说的穿越时空,把后面的鹰之死的事在这里一并写完。那天,我同样没想到依布拉音的又一只猎鹰会死掉。事后,依布拉音说他在早晨就有不好的预感,但他却没有当回事,在我提出想吃兔子肉时,他随便架了一只鹰就带我出门了。这几天我想吃兔子肉,在心里实在憋不住了,便试探着对他提出了请求。其实,我想吃兔子肉的馋劲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我想到荒野里去逛一下,看看猎鹰逮兔子的激动场面。

当时,我试探着对依布拉音把心里的想法提出后,他说,噢,好好好,那咱们走。然后,他随便架了一只鹰带我出门了。他选了村后的一条深沟,和我慢悠悠地往沟深处走去。我们一边走一边闲聊,走到了沟谷外。他选中一个兔子有可能藏身的地方,揭去了鹰的眼罩。我没料到,这只鹰的感应能力很强,眼罩刚被揭下,它便捕捉到了一个准确的信息——在一片草丛中有一只兔子,它鸣叫着飞了过去。兔子被突如其来的一只猎鹰吓坏了,赶紧向一片树林跑去。这是一只很聪明的兔子,它只要跑进树林,那些横七竖八的树枝会让鹰没办法飞进去,它便可逃之夭夭。但鹰早已识破它的用意,迅速飞到它的头顶扑下,一爪子便抓在了它的屁股上。这只鹰用的仍是用力抓兔子的屁股,致使兔子疼痛难忍回头时,便抠瞎兔子双眼,继而将兔子的腰扭断的老办法。但鹰今天遇到的是一只老练的兔子,虽然它的屁股被鹰的尖爪抓得很疼,但它却不回头,不让猎鹰抠瞎它双眼的预谋得逞。鹰在扑腾,兔子在挣扎,一股尘灰被搅起,把它们遮裹得隐隐约约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依布拉音很吃惊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在他的狩猎生涯中,大概还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形,所以他便只是吃惊,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依布拉音不知该如何是好,但这只富有逃生经验的老兔子却有办法,它用力爬起来,拖着猎鹰朝一片蒺藜丛里钻去。猎鹰因为将利爪在它的屁股上抠得太深,所以无法甩开它,被它用力一拖便失去平衡,被拖进蒺藜丛里。依布拉音惊叫一声,我的鹰,赶紧往蒺藜丛跑过去,他知道那些蒺藜有尖利的刺,扎到鹰身上就会让它丧命。然而我们离它们太远了,没等我们接近,那些蒺藜刺便扎入了鹰的身上,它发出一连串的惨叫,但兔子仍拖着它在往前跑,直到一根粗刺扎入鹰的胸部,鹰受到阻力后才把扎入兔子屁股上的爪子拔了出来。兔子身上也流着血,但它已摆脱猎鹰的利爪,飞快地逃走了。

我和依布拉音跑到鹰跟前,见它已奄奄一息。它的羽毛掉了一地,而躯体血肉模糊,被蒺藜刺得到处都在流血。最可怕的是,一根致命的蒺藜刺扎到了它的心脏处,它死了。一只老练的兔子,利用蒺藜尖利的刺把猎鹰刺死了。猎鹰在这些通常被称为“猎物”的兔子,或者说小动物面前是不可一世的,它不仅小瞧它们,而且还可以轻而易举地取它们的性命,似乎它们天生就是它的肉食。不料今天的一切却都颠倒了,一只老练的兔子把一只不可一世的猎鹰打败了。依布拉音把鹰血肉模糊的躯体捧在手上,嘴里喃喃重复着一句话,我的鹰,我的鹰……这样的事对他来说就是致命的打击,鹰是他一手训练出来的,鹰被兔子打败,就等于他被打败;鹰被兔子打败丧失了性命,就等于他的心被刺了一刀子。我想劝他,但不知该说些什么,今天出来抓兔子是我提议的,顿时一丝悔意涌上心头,我觉得其实害死这只鹰的并不是那只兔子,而是我。如果今天不出来,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但现在事已至此,我后悔又有什么用呢?

依布拉音伤心了一会儿,用手在地上挖出一个土坑把鹰埋了。然后,我们俩怏怏返回。来的时候是两个人和一只鹰,回去的时候只有两个人,而一只鹰已被埋在了荒野中,过不了多久它的肉就腐烂了,骨头就朽了。生命在消失时总是悄无声息,却会消失得彻彻底底。

我想,如果不是我亲身经历了鹰之死的事,我也许不会相信一只兔子会让一只鹰丧命。但因为我亲身经历了,所以才发现在惊心动魄的故事背后,都隐藏着心酸和伤痛,甚至就连死亡也因为你站立的位置不同,其结果也截然不同。死了的那只鹰,便是例证。

意 外

本来以为再也见不到础鲁了,但几天后在喀纳斯湖边又碰到了他。喀纳斯湖现在是有名的旅游区,那场雨下起的时候,我和础鲁顺着湖水向下流淌的河道在行走,雨把衣服淋湿,浑身有了凉意。础鲁说,望着雨,心就静下来了。雨下到后来越来越大,大风也刮了起来,天气很快变得寒冷。远处的山上有树,但此时都似乎垂下了枝条,有些不堪重负的样子。前几天,有许多鸟儿在那里乱纷纷飞动,现在不知道落到哪里去了。

这时,我和础鲁看见了山谷中的那棵树。坡上干旱无比,那些深深浅浅的沟坎因为长不出草,显得像被刀砍过一样伤痕累累。不远处的山皆为褐色,如同被太阳暴晒得裂开了流血的伤口。几只乌鸦在低低地飞着,给山谷添了几丝凄凉。那棵树孤独地立在山口,如果它是细瘦的,只长出为数不多的树叶,反倒会让人觉得它坚强,然而它不知已死去多长时间,浑身枝干是黑色的,被大风掀掉皮的地方又触目惊心地变成了白色。由于它所处地势较高,所以远远地望上去,几根细黑的枝干似乎已扎入天空无法抽出。那几只乌鸦突然从谷中飞出,怪叫着要落在它上面,但绕树几圈后,却因无枝可依不得不离去。扭过头才发现,与这棵树一样的事物很多——牧民模糊的帐篷,泥泞的小路,在雨中低头吃草的牛羊,泥石流制造出骇然伤口的山谷……已经和一抹赤野苍凉融为一体。

雨悄然浓密了很多,牧场又模糊了轮廓。整个山谷已被大雨裹住。此时的石头和树木被雨水冲洗得干净了很多,在大雨深处,那棵枯树在雨中仍然赤黑。大雨哗哗落着,似乎要渲染出特殊的气氛。我们准备离去时,听到枯树上有声音响起,抬起头,大吃一惊。——那几只在山谷中低低盘旋过的乌鸦,不知何时已落在这棵枯树的枝干上,此时被我们走动的声音惊起,扑棱着绕树盘旋。我望着这几只乌鸦,还有伫立于大雨中的枯树,一时无言。几分钟后,乌鸦又轻轻落上枯树的枝干,很快便与树融为一体。我们默默转身离去。一棵树死了之后,在下大雨的天气里,被几只乌鸦选择成了家,它们栖落其上,让我们看到了一种挣扎。

雨下得更大了,我们两人离去。我想起去年雪灾后在这里发生的一件事,一只山羊饿得忍无可忍,便慢慢爬上一棵树,用嘴咬住一根树枝从树上跌下,它被摔在雪地上,那根树枝同时被折断,它爬起来去吃枝上的干树叶,旁边的羊急切地为它咩叫。去年的雪灾让很多牧民受损,紧皱的眉头看上去像石头的裂缝。在础鲁家的墙壁上,挂有一幅照片,拍的是去年的雪灾:大雪覆盖了一切,牧民们挣扎着从积雪中爬到一块石头上,抱住羊缩着身子向远处眺望着……不知础鲁从什么杂志上看到了这张照片,就撕下贴在自己家墙壁上。我当时看着照片,心里一阵难受,础鲁想通过这张照片留住什么呢?怏怏然从他家出来,迎面走来两个牧民和一个孩子,孩子脚上的鞋子已经开了口,让人觉得地上的雪争先恐后要钻进去。我掏出一百块钱塞进孩子的口袋,孩子和大人的眼睛里并未出现感激的神情,而只是惊恐。看着他们的眼睛,我不知所措,不得不转身离去。现在已距冬天不远了,想起础鲁家墙壁上那幅照片,心里又不是滋味。

向前行之不远,我和础鲁在一块石头跟前停住。这块石头上长了一棵草,它绿色的枝叶与褐色石头交相辉映,显得很特别。仔细一看,才发现了让人惊奇的一幕——这棵草是从石缝里长出来的,由于石缝细小,它的根盘旋了好几圈才长出——远远地看上去,它像石头的肢体。雨越下越大,已经弥漫了整个山谷,天也变得暗淡起来,但有一股奇异的亮色却像在暗暗游走着一般,把低处的草照亮。因为这股亮色,草场像刚刚被大水洗过一样洁净无比。

离开那块石头时,风不知因何而起,猛烈地吹动着,一片片雨丝被风吹动着掀起了细密的白浪。也许是受了风的惊吓,一些鸟儿从树丛中飞了出来,白的、黑的、灰的、浑身布满斑点的,多得如云似雾,不倦地上下飞翔。我和础鲁又被吸引,跑到树跟前看鸟,鸟儿们在雨中像是听到命令似的形成整齐队形,掠过树冠向树丛后面飞去。雨天随着它们的消失突然变得寂静下来,我们被引得兴起,快速穿过树丛追着它们不放。然而当我们跑出树丛时,却为眼前的情景惊呆了,树丛的前方有一潭深水,犹如草原将多余的水滤去,只剩下精致的部分。我见过不少这样的高山海子,但唯独这个海子是如此赏心悦目。鸟儿们在水面上飞舞,看上去似乎很欣悦。过了一会儿,我才发现它们全都斜对着风,在一点一点地往远处飞。离我们不远的地方,有一只黑色的鸟儿缓缓飞着,似乎它是一只拳头,每到一处都要砸出一个洞来。过了一会儿,我才发现那是一只鹰。它飞着飞着,突然将身子缓缓降下,在接近水面的一瞬突然伸出长喙,向河中扑去。它要去啄水里的鱼?础鲁大叫一声,完了,那是狗鱼。果然,狗鱼比黑鸟强大得多。黑鸟的爪子抓入鱼身后,鱼迅速向水底游去,黑鸟尽管扇起双翅欲挣脱飞起,但狗鱼的力量更大,几番挣扎,黑鸟还是被狗鱼拖入水里去了。水面上冒出几个气泡,随之便和搏斗的痕迹一起消失。别的鸟儿却熟视无睹,独自向远处飞去。水中强者把空中猛禽拖进了水里,一场不动声色的战斗让我和础鲁看得惊心动魄。我们赶过去,想看看那只鹰能否从水中挣扎出来,但深蓝的水已经阻隔了一切,什么也看不见。

强者选错了对象,悲剧不可避免地要发生。所以说,强者并非永远是强者。

我们转身往回走,山中依然风急雨密,鸟儿们已经飞过海子,树木似乎仍无法抬起垂下的枝条。走出林子,我们看见远处有一匹马慢慢向这边走来。它走得很慢,以至于让我们无法分清它的背上是否有骑手。我们等了很长时间,它仍在远处。我们在这里是闲人,所以便耐心等待它走近。待它慢慢走过来,我们才发现它的背上没有人。我和础鲁有些吃惊,是不是它的主人在雨中遇难了?受了远去的鸟儿和命殁的黑鸟的影响,我们迫切想见到一个人。但就在我们正担心的时候,从马后面却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就好像马尾巴一甩,把一个人甩了出来。他一定也是突然看见了我们,似乎有些兴奋,快速向我们走来。但因为雨大,我们看不清他的脸。

他这样出现,我们高兴得喊叫起来,尽管我们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做,但就在我们盼望从马后面出现一个人时,他果然出现了。雨下得更大了。但在这一刻,这种惊喜,似乎比雨还浓密地包围了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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