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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手窦五

2017-03-08左马右各

青年文学 2017年1期

⊙ 文 / 左马右各

独手窦五

⊙ 文 / 左马右各

左马右各:二〇一三年尝试小说写作。偶有作品发表。现供职于冀中能源某基层煤矿宣传部门。

窦五艰难地回忆着炸药在手中爆炸的瞬间。他想不起来。耳鸣的现象消失了,颅内也不再莫名疼痛。被药布和棉纱裹缠的左手,伤口愈合很快。在护士换药时,窦五看见了残存的左手,大拇指剩下一截,手掌还有小半拉。自己一只手已经残废了,他不无悲哀地想。

出事那天,和平常的一天没啥区别。早晨醒来,窦五去公厕把憋了一夜的尿倒出来。想大解,但又不觉得紧着,就想这屎还是到河边再拉吧。河边有宽阔的河滩地,随便找个地方,蹲下,点一支烟,这事就痛痛快快解决了。河边比公厕好。这公厕中一个坑挨一个坑,大早晨人多时,还要排队。臭气熏天不说,各种声响从不同的肚子里滚出来,此起彼伏,弄得人心里感觉怪怪的。可是那天他刚从厕所出来,就看见孙二蛋趿拉着黄胶鞋从三道街的胡同里钻出来。二蛋也看见了他。窦五等二蛋走近,便做了个要烟的手势。二蛋摸出一支递给他,自己先点上一支,然后把火柴棒递过来。窦五吐了一口烟,看看二蛋像鸟窝一样的乱发说:“今儿咱往上游走走,那地方去的人少,说不定能捞一家伙。”

窦五说的是去河边炸鱼。

二蛋没接话,眯着眼抽烟。

“看,”二蛋指指西边,“矿生来了。”

窦五忘了大解的事,扭身就往家走,二蛋跟在身边。不一会儿,矿生骑着自行车也跟了过来。他们前后脚,进了窦五家的院门。

等他们再从窦五家的院子出来时,已一人一辆自行车。他们的自行车都是加重车,车圈大一号,胎都是加强胎,跟别人不一样的还有后座焊着大架,两边各挂着一个白铁皮的宽大斗子。二蛋、矿生的车架上都绑着一身连脚水裤,车梁上还绑着一根长把抄网。窦五的白铁皮斗子里装着他昨晚早就分好的炸药,一共十管。窦五炸鱼,每次要分开投八管炸药,像表演一样在河道里玩一把他的绝活“八连炸”。要不就是分两次,每次投五管炸药,不管鱼多鱼少,炸完算完事。隔个十天半月,兴致来了,窦五就约上二蛋、矿生到河边踅摸一圈。他们那会儿炸鱼,不卖钱,捞回来的鱼,都分给亲戚朋友同学邻居吃了,跟闹着玩差不多。

窦五的车梁上绑着气筒,褡子里一边塞着吃食,另一边塞着一瓶邯城大曲、几盒黄菊花烟。这酒是上个礼拜他给食堂大师傅老崔往家送鱼时,老崔塞给他的。老崔一次就给了他五瓶邯城大曲。他这酒不花钱,都是从食堂库里弄出来的。但老崔吃过的窦五送的鱼,这几年像是没数。不过老崔也不亏待窦五,他是食堂的大师傅,还是库管班长。窦五去食堂打饭,找到老崔,这饭票给多少没关系,回回盆碗都给盛得满满的。窦五车褡子里的三张大饼就是老崔昨个中午给的。晚饭时,窦五递过去五毛钱的菜票,老崔一勺子下去,就给他那七寸口的搪瓷盆,挖进半盆子猪头肉。另一只饭盆中,则装下半盆子油炸花生米。这会儿,猪头肉、油炸花生米就包在两张牛皮纸里。

他们不慌不忙地骑着车,在谢庄工人村的街道里穿行,遇到熟人还打个招呼。一会儿工夫,他们就出了工人村,来到大道上。再经过两个多小时的骑行,就来到了一个名叫颜家岭的地方。穿过错落在台地上的颜家村,向西又走了二三里路,就到了别人说给窦五的河湾。刚支好车子,窦五就沿着河岸边找合适地方解决个人问题。

矿生边支车子,边对二蛋说:“懒驴上套屎尿多。”

二蛋笑笑没吭声。

窦五完事后,蹲在河边洗手。像条白练一般的邢河绕过一座小山,在窦五眼前踅个弯,直向向北漫流,流经五六十米,碰到一截立壁,转而向东流去。窦五准备炸鱼的河湾,就是这段较直的河道。水面最宽处不超二十米,窄处十四五米。东边河岸,依着一段低矮的石梁,岸边生着一米多宽的岸苇,刚过腰高,葱翠的倒影像一匹铺开的绿缎子。水里有一群水鸡子,七八只,也不见它们动弹,身下却幻影一般生出道道水纹,划破像镜子一样的水面。这真是炸鱼的好地方。窦五在心里想。

不过这会儿不用急,他要回到身后一片杨树林子边,找一块平净的裸石,和二蛋、矿生就着猪头肉和油炸花生米先喝上几口。然后一人吃上半张大饼,找个背风向阳的草窝子,再美美睡上一觉。等到半晌,投第一茬炸药。到天傍黄昏,再投下一茬炸药。

窦五从小就喜欢水,那喜欢像命里带的,这让他有一身好水性。他下水摸鱼,一个猛子扎下去,不到一手一条鱼,别想见他露头。在浅水摸鱼,一般人都是弓腰弯膝,两手叉开着,眼紧盯着浑浊的水面,看到鱼游动时划开的水纹,迎着它,两手慢慢接近,在鱼即将触碰到手的瞬间,猛一收,把鱼抓到手。窦五不这样。他不像是摸鱼,更像是掐鱼。他站在水中一动不动,眼像刀子在水面上划来划去,忽然,只见他猛一探身,手似闪电一般刺入水中,抄起,离开水面时,手中就已紧紧掐住一条尾鳍乱摆的鱼了。他能透水见鱼,这是绝活。窦五玩网也有一套,沾网、抬网、撒网、搬网,样样都在行。一兜撒网,拎上手,他掂着悠两下,顺势屈膝、扭腰、摆臀、甩臂,一串动作下来,圆圆的一张网片就在空中张开,像影子一样罩住水面下落。他那撒网的姿势,还真有点像电影《洪湖赤卫队》中的渔民样子。只不过电影中的渔民是站在船上,窦五是站在两只绑在一起的汽油桶上。网脚簌簌入水,溅起一圈水花,等网落实了,他一把一把不紧不慢地往回捯着网绳。网绳绷紧了,从网绳上传来的每一丝细微颤动,都在告诉他这一网下去会有什么样的收获。

窦五后来学会炸鱼,还得从一次偶然的遇见说起。

那一天,窦五、二蛋他们来到老爷岭下的河道网鱼。这段河道偏僻,少有人来。他们在下粘网。窦五正在水里向对岸领第二道网。眼见着下游不远处走来四个人,到了河边,他们既不张网,也不下水。四个人蹲在一起鼓捣半天,站起来两个。他们走到岸边,隔开十几米,各自点燃手中的一个黑色油包,甩手抛进水里。等油包投进水中,他们就跑着后退。“轰轰”两声巨大的闷响后,水面上蹿起两股三层楼高的水柱。虽然炮响的地点距窦五有六七十米远,但水流的冲击波,还是像浪头一样一波接着一波涌过来。窦五爬上岸,就向炮响过的地方跑去。等他赶到近前,便看傻眼了。水面上,漂着一层让人眼花缭乱的鱼肚色。

那四个人,捞起二三十条个个都在三四斤以上的大鱼,装入两条麻袋,抬着走了。窦五赶紧招呼二蛋、矿生,他们一人一把抄网,寻着缓慢流淌的河水一阵紧忙活。那天,这一斤以上的鲤鱼、草鱼、鲶鱼弄到有一百多斤,半斤往上的鲫鱼装满一面袋,二三两的鲫鱼捞起两面袋。食堂的大师傅老崔,最喜欢吃鲫鱼。半斤以上的鲫鱼,红烧出来,简直是神仙才能吃到的极品滋味。他还有家传手艺,会做酥鱼,这三两左右的鲫鱼是最好的选料。鱼剥洗干净,盐浸过,阴凉至半干,收缩水分,轻微过油后,再凉凉,放置进一个个半大瓷缸里码排好,浇上提前配足料熬好凉凉的汤汁,盖上盖子,闷严实,放到屋角。等半个月一过,再打开盖子,满屋子都是让人止不住流涎水的鱼香。那鱼看着一条条完整,筷子一夹,就掰下一块,送进嘴里,鱼刺都是绵酥的,细细咀嚼,香味在口腔内回味不尽。老崔这酥鱼做出来,一是自己亲戚朋友吃,二是送人打关系。矿上领导、乡镇领导,甚至矿区的领导都吃过老崔的酥鱼。有上级领导来谢庄煤矿,还专门点名吃老崔的酥鱼。不光是吃,走时还要带走。许多年后,谢庄煤矿破产,老崔下岗,靠这家传手艺,卖酥鱼,发了家。等窦五把两面袋鲫鱼给他扛到家里,老崔乐坏了,胖大的脸上都看不清眉眼。

没几天,窦五就打听清楚,这几个炸鱼的,有两个是邢河水文站上的人。往河中投炸药的那两人,是黄庄煤矿的工人。他们使用的炸药,从井下弄来,雷管和导火索则是从附近采石场搞到的。

这一炸,像似把窦五的心眼给炸活泛了。火药他不发愁,井下有的是。想用,一包两包随便拿。那时,煤矿井下火药管控很松。这雷管,估摸着也不是问题。谢庄煤矿工人村边的东山上,就有一个石料场。那东山的山头,几年下来,已被干掉大半个。窦五想到前街的邻居大胖,他在水泥厂保卫科上班,石料厂是水泥厂的采石点。这小子平时没少吃他的鱼,给他打个招呼,弄几发雷管应该不成问题。果然,他找到大胖,说想弄几发雷管炸鱼,大胖连磕巴也没打,就一口答应。窦五中午打的招呼,晚上下班,大胖这导火索和雷管就给他送到家里。导火索是一盘,雷管二十多发。大胖不光送来导火索、雷管,还把如何安全使用炸药给窦五详细讲述一遍。听大胖讲,这使用炸药像是一件很神秘的事。真操作起来,其实很简单。导火索剪下合适的一截,插入雷管内,在一管硝铵炸药的上半部分斜着将装好导火索的雷管插进,用油纸或塑料布把插口缠紧包好,一管药就做好了。这炸鱼用的火药,有一点最关键,就是入水的药管短时间内不能浸水濡湿。硝铵炸药沾水,立马失效。

第二天一大早,窦五就悄悄装好两管炸药,一个人骑车跑到河边,找个僻静地方进行实战演练。

夏日清晨的河湾很安静,偶尔有几声鸟鸣,寂然从远处的林子中响起。窦五有点紧张。他感觉心跳像鼓声一样,在抖动汗衫。他点上一支烟,从背兜内摸出一管炸药,就想把它点燃试炸。但他忍住了。等一支烟抽完,心跳平静下来,窦五点燃第二支烟,猛吸两口。然后,他屏住气息,右手微颤,把烟头凑到导火索前。索头“吱”的一声轻响,瞬时腾起一股蓝烟,紧接着这索子的端头就带着“吱吱”的响声,往外急喷出猩红色的火焰。看导火索已燃着,窦五一个展臂,甩手就把火药扔进水里。从空中砸落水面的火药管,竟浮着不沉,导火索仍在燃烧,疾速喷射的火焰,在水面上吹出一阵奇怪的波纹。就在窦五疑惑时,药管“砰”的一声炸响了。那声音像二踢脚爆炸的声音,在空中被放大了十倍。水面耸起一根高高的细长水柱。

由于紧张,窦五忘记在药管边绑上坠物这个环节。有坠物增加配重,才能压住硝铵炸药的浮力。不绑坠物,他投进河湾的炸药,也就不会下沉,只能在水面炸响。

窦五又往上游走行几十米,选个水深的地方停下来。这再扔第二管炸药时,窦五就老练多了。他手抓绑在药管上的坠石,人既不慌,心也不乱,用香烟点燃导火索,稳稳地把药管投进河中央。但这次,他扔的地方水像是很深,一管炸药下去,连个响声也没听到。等了半天,才见水面上翻涌起一朵暗色的水花。

又等过一会儿,没见有鱼翻上来,窦五就准备走。刚一扭身,瞅着水面上斜着刺出一道水纹,随即,有一条大鱼翻着鱼肚浮了上来。晨光下,鱼的肚皮泛着一层亮闪闪的碎金色。这是典型的邢河鲤鱼的颜色。

窦五脱掉衣服就下了水。等游到近前看,鱼还没死,鳃仍在一张一合呼吸。它像是感到了危险临近,本能地摆动鱼尾,向前一挺,仰身滑出一段距离,停下。窦五踩水跟到近前。他不慌着下手,边看边等。在鱼鳃噏合的间歇,他瞅准一个瞬间,四根手指又快又准地嵌入进去,大拇指同时稳稳抠住鱼嘴。等这鱼反应过来,再用力挣扎,已经晚了,它只好乖乖地跟着窦五走了。这条鱼足足有六七斤重。鲤鱼趴窝,估计是被药管落水的动静惊吓,扎入水底。等药管沉底,它又被导火索滋出的水泡吸引,游过来时,炸药爆炸了。

这是窦五第一次炸鱼的收获。回到工人村,正赶上大胖要去上班,他自行车刚推出家门,窦五上前,就把这金灿灿的大鲤鱼直接给挂在了车把上。

啥事怕喜欢。有了这第一次的经历,窦五就迷上了炸鱼。他觉得炸鱼这事,过瘾。特别是手握住药管,炸药点着,导火索“吱吱”冒着蓝烟,细细的响声像蛇吐芯子。准备投掷的瞬间,有上战场的感觉,特刺激。等潇洒地一挥手,药管投出去,“扑通”一声,炸药入水了。接着是一阵密集的气泡从水下嘟嘟向上翻涌,忽然,“轰”的一声闷响,便蹿起一根两三丈高的水柱。等水柱落下,就有白花花的一层鱼,翻着肚子漂在了水面上。

这炸鱼次数多了,窦五就对水情、药量之间的搭配了如指掌。后来,他还发明了连炸。就是在很短时间内,连续抛下多管炸药,而每一管药导火索的长度都经过精确计算,炸药入水后,爆炸声依次响起,间隔像手指在钢琴上敲出“1234567i”的速度节奏。这出神入化的技艺,无人匹敌。隔上一段时间,他就耍上一次,过过瘾。那时,窦五已经不考虑能炸到多少鱼,他完全是在享受“八管连炸”的美妙过程。有人好事,就给窦五封了个“邢河第一炸”的名号。

窦五炸鱼表面看着很潇洒,但他心里紧,做药管、扎索、点燃、投放样样小心,他知道握在手里的不是玩具,是个有火暴脾气的家伙。它能炸开石头、炸烂钢铁,一不留神,弄不好就把小命交待了。在这邢河上,自从有人开始炸鱼,已经出过好几档子事,死过人命,也有伤残。这话传到窦五耳边,不是风,一吹即过。那话,就是带尖的钉子,扎人。每次炸鱼,他都格外小心谨慎。即便这样,也挡不住出事。

那天下午三点多钟,头一轮炸过去,窦五就回到岸边,靠着一块立石抽烟。二蛋、矿生拿着抄网捞鱼。不像想象的效果那么好,但也可以。大鱼捞起二十多条,鲫鱼也捞着小半麻袋。刚开始炸鱼那会儿,邢河挨近矿区的地段,炸药投进去,“轰”的响过之后,水面上缤纷灿烂一片。几年下来,这鱼是越来越少。慢慢地再想多炸到鱼,就得往深山里走。这颜家岭距谢庄煤矿,就在二十公里开外。

“大五,”矿生喊了一声,走过来,扔下抄网发牢骚,“这要是在过去,五管药下去,鱼还不海了去。”

“我看还不错。”窦五一脸轻松地说。

“给我点棵烟。”矿生一屁股坐在窦五身边。

“给我也点一棵。”二蛋从对岸过来,还没爬上岸,就要烟抽。他爬上岸,有点气喘地说:“矿哥、五哥,咱今天说好了,这条最大的鲤鱼谁也别跟我抢,我要孝敬丈母娘。”

这一轮炸过,弄到一条八九斤重的大鲤鱼,颜色品相绝美。刚才二蛋还抱着这鱼美得在对岸疯跑了一阵。二蛋名字难听,但人却长得清俊。在二蛋前边,他娘连生三个女儿,等二蛋落地,一听这回是个带把儿的,二蛋他爹高兴得跪在医院产房门前,直磕响头。二蛋娘生下儿子,也像是哪儿都舒展了,人完全变了个样,街坊邻居都觉得二蛋娘,不再是以前的那个二蛋娘了。二蛋爹怕儿子不好养,当晚就拎上两瓶邯城大曲、兜里揣上两盒墨菊烟,找到九侯村的杨半仙,给宝贝儿子讨“硬名儿”(保佑孩子平安活下来的乳名)。杨半仙收下礼物,想都没想,张嘴就说:“叫二蛋吧。”

杨半仙是个民间异人。他自称是九侯王嫡传N世的后人。对于这个说法,像是没一个人在意,信不信更不好说。在九侯村,九侯王历史上倒真有一个。《史记·殷记》载:“九侯有好女,入之纣。九侯女不喜淫,纣怒杀之,而醢九侯。”九侯村是出过一个九侯王,可谁也没考证过这九侯王到底姓什么,又是如何传下一个杨姓嫡传后人。但杨半仙通阴阳八卦、善卜凶吉,又掐算很准,却在当地传得沸沸扬扬。杨半仙给取了“二蛋”这个名,还真遂了二蛋爹娘的心愿,二蛋健康地活了下来。

不久前,有人给二蛋介绍对象,是灯房的一个姑娘。俩人谈得火热,过完年就订了婚。原说准备五一结婚,但女朋友的奶奶突然病故。这事就耽搁下来,推到国庆节。窦五的女朋友石翠芳也在灯房上班。二蛋撞见过她早晨从窦五家出来。他没事就调侃窦五,都睡了人家了,还不把事办了。窦五总是说不急。

这时二蛋爬上岸,挤在矿生身边。仨人抽完一支烟,又都点上一支。刚抽几口,就听见身后树上有老鸦叫。

二蛋往地上啐了一口,骂道:“大白天,你这黑鸟瞎喳喳个啥!”

“它是烦你了呗。”矿生接话调侃二蛋。

二蛋一笑,跳起来说:“我有啥好烦的。”转身去轰。不管二蛋怎么撵,这老鸦就是不远走,绕着在他们身边的树上叫。

“别理它,”窦五招呼二蛋回来,接着说,“咱矿那井架上常年住着几百只老鸦。这些鬼头鬼脑的鸟,扎开翅膀,黑乎乎得能遮住半拉天。”

窦五这话说得不假。谢庄煤矿的主井架,高五六十米,顶尖处的钢构件上,常年栖息着一群乌鸦。有没有几百只,没人详细统计过,但保守点说,也有二百只。早晨它们结群飞走,傍晚又列队归来。这乌鸦在谢庄煤矿井架上存在的时间,至少有二十年。它们一点都不惧怕人。检修工在天轮平台上干活儿,乌鸦都不躲避,有胆大的,还好奇地从钢梁上跳下来,凑近,歪着头看,像似它也要学一门手艺。检修工用扳手轻轻敲两下钢梁,想吓唬它。它倒好,歪着个头想了一会儿,用嘴“当当”叨两下钢梁,然后,就抬起头来憨憨地瞧着检修工,那意思像是说:我学得咋样?

每到傍晚,红彤彤的落日刚刚挂住旋转的天轮,这乌鸦就准时归来。二百只乌鸦,在井架边翻转翅膀,盘旋绕飞,剪乱了晚霞和天空,远远看去,犹如一幅生动的晚归图。多少年后,谢庄煤矿突发淹井事故。矿井停产了,职工分流,厂区一片衰落景象。而这之前,谁也没注意,就在淹井前几天,主井井架上的乌鸦不见了。那可是一大群乌鸦啊,说没,连个影子都没了。当人们再想起这事,无不啧啧称奇,都认为乌鸦是一种通灵的鸟。

乌鸦又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上示威似的干叫两声,它在等着二蛋追过去。可二蛋回来了。林子里一片寂静,它像似也落寞了,缩起脖子,任凭树枝轻轻摇晃它那呆头呆脑的样子。

窦五瞄了乌鸦一眼,扔掉烟头,往河边走。他从提兜里摸出炸药,一管一管按着五六步的间距放在岸边。然后他又回来,点燃引香。二蛋、矿生懒懒地倚住立石,边说话,边看他做这些。窦五抛下了第一管炸药。他又抛进水中第二管。他快速跑到第三管炸药前,弯腰,捡起,点燃。就在他甩手时,意外发生了,炸药还没离手,炸响了。

那是能让人失去记忆的爆炸。那不曾被水挤压、裹缠,在空气中直接释放的脆响,像整个天空的玻璃破碎声。窦五顿时就被炸晕过去。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二蛋、矿生在瞬间觉着耳内涌入巨大的蜂群,那声音盘旋着填满了每一粒脑细胞,甚至是每一毫米血管。那是一股有着魔性又在瞬间迅速膨胀的冲力。他们呆住了。晕了,也蒙了。他俩抻着脖子,大张着嘴,样子又蠢又傻。

等他俩醒过神,便蹿起来,冲到窦五身边。

阮英也是矿上的人。这一天,她一骨碌坐起身,从朦眬的睡意中醒来,边穿衣服,边喊:“敢丫!起床了。”但等阮英真醒了,人就变得呆滞。她慢慢又把穿上一只袖子的汗衫脱掉,攥紧,捂在前胸,随即仰身倒在枕头上,眼盯着一片灰白的屋顶发呆。她不会再哭了。即便是嘤嘤出声,像是在哭,也没了眼泪。她的泪泉干了。

很长一段时间,她只会睁大眼,带着想看清什么似的愿望,痴呆地盯着屋顶看。屋顶上永远只有一片灰白。夜里那里是无底的黑暗。她的女儿敢丫再也听不见她的呼唤。在这间屋子内,某个时刻会蓦然升起敢丫的影子和声音,它们萦萦绕绕,像烟一般笼着阮英。那时,另一个人的影子和声音,也会回来。这个人是阮英的丈夫,栗志刚。他的影子和声音就与敢丫的影子和声音交叠在一起,装满阮英的内心,让她在记忆中深深地幸福和疼痛。

就在窦五出事的第二年春天,栗志刚在井下出事了。那一年,敢丫三岁,已在屋子里满地跑着喊爸爸妈妈了。她还会跑到隔壁窦五家,蹲在院子中,满心好奇地看窦五杀鱼。偶尔还会张开小嘴嘟囔着问窦五:“大五叔叔,鱼疼不?”窦五也不说话,就从鱼杂碎中挑出一个最大的鱼泡,洗干净,递给敢丫。敢丫张开小手,小心捧住又白又亮的鱼泡,便高高兴兴地喊着回家了。她想吃鱼的时候,也会跑到他家,扯着窦五的衣角问:“大五叔叔,你啥时再杀鱼啊?”

窦五出事,丢了一只手和处得不冷不热的对象。栗志刚出事,直接就把命丢了。按那时下井人流行的说法,是直接缴了“购粮证”。

那天,栗志刚上早班。四点半,闹钟一响,他就醒了,紧忙伸手按住。他不想惊动阮英和敢丫。摸索着下床,穿好衣服,轻轻掩上里屋的门,走到外间。他这心细的性子,阮英喜欢。不像别人家下井的男人,早晨起来故意折腾出各种动静,弄得像一家人都跟着上班似的。他小心拉开外屋的门销,走到院里。院顶上的天,窄窄一溜,小半个月牙歪斜地在高处挂着,旁边稀稀拉拉点缀着几颗不停眨眼的星星。他进到厨房,把阮英头天晚上给他准备好的饭菜,在煤油炉上热好,悄声地吃下。然后,打开院门,推出自行车,回身把院门带上。他的动作很轻,但这些阮英都听到了。她把栗志刚的枕头扯过来,抱在怀里,等一切再安静下来,就又迷迷糊糊睡着了。

在昏暗的街灯下,栗志刚不慌不忙地骑车慢行。还有时间。喜欢抽烟的人,这会儿就迫不及待地点上一支,边骑车,边享受清晨春风吹面的惬意。栗志刚不吸烟,他嘴里哼着小曲儿,心情愉快地往矿上走。来到大路上,便看到三三两两的车影人影。不远处,西山脚下的一片灯光,就是谢庄煤矿的工业厂区。他存好自行车,领了车牌,进入澡堂的更衣室。再出来时,要不仔细分辨,或是很熟悉,在一群穿好工装、头顶安全帽、脚穿高筒胶靴、手拿矿灯的人中,根本分辨不出他来。他从人群中走了出来。进入亮着灯光的一扇门。别人是在去井口,等待下井,他是去值班室领任务。工作没几年,栗志刚凭着诚实肯干,已被提拔为掘进队队长。等他从值班楼出来,混进熙攘下井的人群后,就看不见他了。

再看见他时,栗志刚已经走在一条通往带有某个井下作业地区编号的巷道里。他身边走着十几个和他在一起的工友。灯影晃动着把巷道的黑暗搅乱。高筒胶靴“咔嚓咔嚓”的声音,杂乱响彻。在一个岔口,栗志刚和他们分开了。跟着他的只剩一个年轻技术员。他们要去看新地区。

栗志刚又出现了。他来到刚刚放过炮的掘进头上。前头有几个人正在出货(放炮崩落的煤或岩石)。大号铁锨“唰唰”摩擦垫板的声音,让栗志刚感到亲切。但走到跟前,他发现不对,前头空顶面积太大,这很危险。他立即叫停干活儿的人。

班长从边上挤过来。栗志刚对他说:“空顶面积太大,不支护就干活儿,太危险。”

班长说:“没事。”

栗志刚说:“不行。”

班长在一边嘟哝这会耽误事,影响进窑。少进窑,这计件工资就会少。

“你就看见钱了!”栗志刚有点烦,吼了班长一句。

班长见栗志刚急了,就安排四个人到外边去扛钢梁。他领着其余的人,抱着电钻到前头打眼。

栗志刚命令班长,把前头上的人都撤出去。

但已经晚了。悬空太久的巷道顶板,没一点征兆就冒落了。黑暗瞬间就裹住了他们。

在总医院的太平间里,窦五、童大海、二蛋正精心给栗志刚洗尸体。洗净身子,窦五找来一把旧牙刷,蘸上肥皂,挨个把栗志刚的手指甲刷洗一遍。刷完手指甲,他又把栗志刚的脚指甲挨个刷了一遍。

他们每人一条新毛巾,把栗志刚的身子轻轻擦干。童大海搂头抱肩,窦五、二蛋一边一个拦腰抬腿,把栗志刚小心放到铺好白色干净棉垫被单的医用四轮车上。他们给栗志刚穿好一身新工作服。窦五把栗志刚的头发梳整齐,摆正。童大海左手端着一个粉盒,右手捏着一块海绵,仔细地给栗志刚脸上涂粉。擦完粉,他又给栗志刚的脸颊涂上淡淡的胭脂。

这会儿看,栗志刚像是安祥地睡着了。

人睡着了也就什么都忘了。

他们给栗志刚盖上一床白被单。这时,窦五打开太平间的门,让等在门外的阮英进来。阮英被在总医院当护士长的窦五大姐向红搀着,艰难地走了进来。她站在了栗志刚的身边。童大海轻轻撩起被单。阮英泪眼涟涟地看着栗志刚。她看不清他。她擦了一下眼睛。

她看清他了。

在阮英眼前的那个人,跟平时睡着没啥区别。只是这姿势看着呆板点,头也躺得太正。阮英觉着他这样睡会很累,就想摆动栗志刚,换个舒服姿势。她这手刚一抬起,还未伸出,就趴在栗志刚的尸体上痛哭起来。

她身下那个人,僵硬得像是很久以前记忆中的一块黑暗的石头。

栗志刚的死,突然让窦五有了一种人生倥偬的恍惚感。

出事前一天的傍晚,窦五还和栗志刚、阮英、敢丫在自家院子里闲聊。栗志刚、阮英劝窦五赶紧找个女人成家。

“我是个残废,哪个女人愿意跟我啊。”窦五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阮英嘴一撇说:“你这残废,可是高级残废。”

“就是。”栗志刚接过话头,手指着院子说,“这么大的家院,又有四个好姐姐,自己工作也好,人又帅,可不就是一个高级残废。”

敢丫举着一朵刚捡起的泡桐花,跑过来,她扑进窦五怀里问:“大五叔叔,啥叫高级残废?”

窦五指指自己的鼻子:“叔叔我,叫高级残废。”

敢丫摸摸窦五的鼻子,又扭头看看爸爸妈妈,再摸摸自己的鼻子说:“我也是高级残废。”

敢丫的话把他们都逗乐了。

一阵风轻吹而过,满院子像是花雨般落下纷纷扬扬的泡桐花。

敢丫挣出窦五的怀抱,跳着喊:“下雨了!下雨了……”

窦五和栗志刚是发小、同学、邻居,下乡时又同在一个生产队。在他们那个生产队,还有家同在谢庄煤矿的二蛋、张军民、吴玲。阮英和童大海家在汪村煤矿。另外十几个男女,来自矿区的其他煤矿。他们那个生产队,这一批次有二十多个知青。阮英活泼俏丽,性子泼辣,说话办事风风火火,心肠又热又直,男知青都喜欢她。窦五、栗志刚、童大海,还有牛家峪煤矿的王大鹏,都在暗暗追求她。但谁也没想到,阮英最后选择了憨厚的栗志刚。

一年多混下来,窦五他们这一帮知青,不仅不老实干活儿,还变着法子祸害老乡。地里长的东西,只要能吃,他们全不放过,一律偷来充填那总被饥饿感折磨的肚子。老乡家的鸡、鸭、鹅,还有狗,这些活物,接二连三地变成食物进入他们的肠胃。这帮小子,越偷越贼。这一天,窦五和童大海竟趁着夜色跑到邻村偷来一只羊。羊偷回来,扛进知青点,开始还很兴奋,但兴奋劲一过,窦五和童大海又害怕了。他们不敢杀那只羊。几个人围着缩在墙角、温驯又充满恐惧的羊,没了主意。想往回送,又谁也不敢去。

“你们要真不敢杀,”在屋角飘起一个声音,是栗志刚,他不紧不慢地说,“我把羊送回去。”

说完这话,栗志刚把一本打开的书,反扣在枕头上。人溜下炕沿,走过来。

窦五他们闪开一个缝隙。

他走到墙角,轻轻拍两下羊胯,弯腰把羊抱起。羊在栗志刚的怀里温驯地“咩咩”叫了两声。他转过身,又经过窦五他们,径直走出门去。

那次,多亏了栗志刚,要不窦五和童大海就闯下大祸。鸡鸭鹅狗,吃就吃了,顶多被村民骂一顿。但这羊可不是闹着玩的,那是生产资料,是公产,若真要上纲上线,会让窦五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第二天,阮英听说这事,就觉心中“唰”地亮起一片光芒。那光芒继续膨胀,像一阵旋风,吹开阮英的心扉。这个看起来憨憨的栗志刚,大事有主意,能担当,是可以托靠一辈子的男人。阮英的心,不由自主地带动她整个人,向着栗志刚倾斜了。爱情有时发生得就是如此不可思议。当阮英公开和栗志刚恋爱,知青点像是发生了十二级地震,人们都被他俩的举动震晕了。

窦五、童大海、王大鹏,你看我、我看你,像谁也不认识谁了。

就在窦五他们准备把一生都奉献给农村广阔的天地时,时代的一次变脸,又把他们召唤回来。三年多的知青生活像风一样刮过去,结束了。

这时,阮英和栗志刚,已是形影相伴的恋人。分配工作时,阮英就跟着栗志刚来到谢庄煤矿。栗志刚到井下掘进区报到,阮英被分在洗煤厂。

又过了一年,国庆节时,他们结婚了。

栗志刚的人生突然间被一个句号圈定了。但生活没有停顿,还在继续。半年过去后,童大海就开始撺掇,撮合窦五和阮英,希望他们生活在一起。为此,童大海和韦银花两口子不止一次从汪村煤矿来谢庄,想成全此事。阮英在这事上,态度明确,答应利落。她说,主要看窦五的心思。

不知怎的,按童大海的说法,窦五这个“一把手”中邪了,发神经了,始终在这事上没个痛快话。一个周末,家在谢庄的窦五二姐向英,来帮弟弟收拾家。她也听说这事,就想劝劝他。她也认为阮英跟弟弟挺合适的。但窦五没等二姐说完,就乐呵呵地出门,躲到大街上看下象棋的去了。

窦五刚出门,阮英就过来了。她也是过来帮窦五收拾家的。向英就和阮英唠上了。阮英痛快,她告诉二姐,只要窦五愿意,她没意见。这向英一听,恨不得阮英今天就进弟弟的家门,做她的兄弟媳妇。等窦五回来,向英满心欢喜地把刚才阮英说的话,告诉窦五。她那兄弟只是笑,笑后就闷着脸不说话,把向英气得摔门而去。临走撂下一句狠话,再也不管窦五的事了。

说是这样说,挨到下个星期天,二姐就又来了。爹娘不在,她这个残废兄弟,无法不让她挂心。向英还是一周一次过来给窦五收拾家,苦口婆心地劝他。

按街坊邻居的说法,窦五是在他娘的肚子没动静四五年后,他爹窦家旺快绝望时,他娘神奇地怀孕了。他娘活着时,常和邻居说她怀上“小五子”前,曾梦见她家门前的泡桐树上,站着一只毛色金亮的豹子。那豹子两眼灼亮,瞪着眼往她家院子里瞧。她在梦里被吓醒了。就推醒孩子爹说,院外树上有一只豹子。孩子爹愣怔一下,骂一句:“大半夜的,胡诌诌个啥?”翻过身去又睡了。没过一个月,她的肚子就有了动静。她喜滋滋地跟孩子爹说:“这回准是个儿子。”

果然,过完秋天,她就生下了窦五。生下儿子,窦五娘就背着他爹,在二蛋娘的陪同下,到九侯村找杨半仙,给儿子猜卦。窦五娘说了半天,杨半仙连头都没抬一下。收下两包点心后,他闭着眼说:“你这儿子长命。”停一下又说:“就是命里有点磕绊。”

窦五娘赶紧问:“啥磕绊?”

杨半仙咽了一口吐沫,用像鸡爪一样的手敲敲桌子,说:“啥磕绊?那跟树杈一样,长着长着就出来了。出来了,就知道了。”

杨半仙这句不清不楚的话,让窦五娘犯了半辈子嘀咕,整天担心着窦五会出点啥事。好在她咽气前,她那宝贝儿子一直好好的。

在家里,窦五从小就是个宝贝,父母疼、姐姐爱。说溺爱,也不过分。可窦五身上却没沾染多少坏毛病。这既让家里人高兴,也让窦五的同学朋友喜欢。窦五在没心没肺地长大,他的四个姐姐也先后出嫁。大姐向红是矿务局总医院的护士长,大姐夫是胸外科医生。二姐向英嫁在本矿,姐夫是个机关干部。三姐向萍嫁到西大峪,男人是中学教师。四姐向霞嫁得远,家在大连,丈夫是个海军军官。也可以说,在这个家就窦五没啥出息,却活得自在。

在窦五的一帮朋友中,他和童大海最投心思。两人又都长得人高马大,比起童大海的结实粗壮,窦五更俊朗些。这一米八多的身量,让窦五往人堆里一站,又帅气,又扎眼。

向红就偏爱自己弟弟的帅气。总医院里她手下的小护士,也喜欢窦五。有几个喜欢窦五这帅气样子的小姑娘,还和窦五像处对象那样装着玩。她们觉着跟窦五走在街上,特招人眼,这很能满足女孩子的虚荣心。窦五每次去医院找他姐,这些小护士就像看到稀有动物一样,自动围到窦五身边来说话。窦五天性随和好玩,有女孩子喜欢,自然乐呵。说高兴了,小姑娘们就赖着窦五,要他请吃“望园楼”的水饺。

窦五手一挥,就领着她们进了矿区唯一的国营饭店“望园楼”。

这时,向红就觉得她那可爱的弟弟有点傻。

没炸掉手之前的窦五,活得简单、快乐、率性。他喜欢干自己喜欢的事。干自己喜欢的事,让他有一种自由自在的轻松感。

窦五下乡回来被分配到运输区,在井下开电机车。那是煤矿井下众多岗位中,一个普通的岗位。父母去世后,大姐曾和他商量,想托关系,把他调到井上。但窦五说什么也不肯,他喜欢这活儿。电机车那种风驰电掣的速度感,经常让窦五产生幻觉,像是在两条向前伸展的铁轨上。但是他和石翠芳总是不冷不热的恋爱关系,就和他不愿调离井下有关。只要他调离井下,石翠芳就和他结婚。窦五认为这是在要挟他,干涉他的生活。他整天挂在嘴边的话是“有钱难买喜欢”。他愿意干自己喜欢的事。他开电机车有瘾。手没残废,石翠芳还犹豫着,迁就他。窦五手残了,石翠芳就迅速和他撇清关系,拜拜了。

窦五的手残了,再不能下井,他被调到材料科,当上了库管员。电机车开不成了,为此,他难过了很久。他是真难受。对窦五来说,不能干自己喜欢的事,活着就像是在吃没滋没味的饭菜,了无意趣。他对人生的感觉也像是有了某种不易发现的折断。对库管员这样一个既有面子,又让人羡慕,还清闲、实惠的活儿,窦五一点心劲也提不起来。理由只有一个,他不喜欢。

好在还有一样让窦五满意。自从他当上这个库管员,他家、阮英家、姐姐家、好朋友家,凡是库里有的能家用的东西,一件也没再买过。他统统保障供给。他当上库管员没几天,就把阮英家油毡搭的凉棚,换成橘黄色玻璃钢瓦棚,还在主房和厨房之间,搭起一条同样颜色的玻璃钢瓦防雨廊道。工人村刚时兴烧土暖气,他就让井下单位的人,给阮英家私自焊制安装好一套。这在当时可是个大工程。

敢丫上学了,铅笔、圆珠笔、钢笔、橡皮、墨水、三角板、圆规、尺子、笔记本、练习本,这些东西一样没买过。这种东西库里有的是。

窦五对阮英开玩笑说,就是敢丫考上大学,也能保障供应。

他对待阮英,有一份对待亲妹妹的情感。可惜,窦五没有妹妹。他无法拿捏这份情感的边界,有时难免超越,而有时又不免冷苛。他在家是尾生孩子,从小都是别人照顾他。他能关护别人,这让窦五有一种新奇感受。但阮英不这样理解。自从童大海夫妻开始撮合她和窦五的事,阮英就满怀希望等着。她相信,窦五会有一天张口说:我要娶你。

敢丫上二年级了,栗志刚也已去世五年,但阮英还是没等来窦五这句话。

童大海夫妻、窦五的姐姐、二蛋两口子都觉得纳闷。这两人是怎么回事,眼看是能顺顺溜溜走到一起的人,怎么这么麻缠。他们也不知因为什么,在一边眼瞅着,干着急,没办法。

窦五大姐更是不明白。敢丫五岁那年,得急性肺炎住院,她这弟弟就像看护自己的孩子一样,天天守在医院里。同病房的人,都以为他们是一家子。这么多人撮合,但小五怎么就不动心,就不能和阮英住进一个屋里,睡到一张床上去呢?阮英虽说是死过丈夫的人,自己弟弟毕竟也身有残疾。要讲般配,弟弟可能还差一些。阮英说模样,也算是个漂亮女人,皮肤白皙,腰身丰满,正当有风韵的年龄。弟弟和她生活在一起,多好的事。可这么多人撮合,就聚拢不成这事。向红死活想不明白,到底为啥?她悄悄跟丈夫楚良说,是不是弟弟有病?她这话说得楚良一愣,等愣怔过了,楚良眼睛一瞪,说你才有病,是脑子热过头的神经病。

要说窦五没动过心思,那是假的。阮英是个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有情有义的女人。她天天在窦五眼前晃,窦五怎会不动心思。他不是木头。

他不敢动。一动他就想到栗志刚。

他窦五和栗志刚是什么关系,从小一块儿长大,发小、同学、邻居,跟一个爹娘的孩子差不多。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栗志刚死了,他动栗志刚媳妇的心思,打他的女人主意,这叫什么?他窦五还是不是人?是个什么玩意儿?他一动心思,就觉得,冥冥之中栗志刚在看着他。栗志刚的眼睛,就像火把,烧得他羞愧难当。

在他和阮英这事上,窦五就是这么想。想得孤苦,痛楚,绝望。

窦五也看得明白,阮英对自己有意。阮英有意想把一生托靠和安放在他的身上。他也想接住。但不能。他这个残废,怎么能拖累阮英呢。

虽然阮英根本没这样想,但窦五要替阮英想。

为了栗志刚,他也得这样想。窦五还曾想过,若是他有健全的两只手,张开双臂还有一个完整的怀抱,他会接纳阮英吗?会吗?

他犹豫了。犹豫的结果仍是,不会。

窦五不喜欢阮英吗?不是。有多喜欢,窦五说不清。让他把这喜欢藏起来,窦五能做到。但要让他把这喜欢表露出来,娶了阮英,窦五做不到。他有时也搞不清自己是怎么回事。窦五那么喜欢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但在阮英这事上,他遇到了过不去的坎。这世上还有他喜欢却不能去做的事。他的喜欢打败了他。它不仅打败了他,还让他伤痕累累。

他和阮英没触过电吗?也有。那次两人还睡到了一起。但过后,窦五有很长一段时间陷入无法自拔的自谴中。他认为自己不再是人,是个被欲望烧得发昏的浑蛋。比王八蛋还差劲的浑蛋。

那事后,隔过一个晚上,窦五跪在栗志刚和他的合影前,不停地抽自己的嘴巴。脸打肿了,嘴角也渗出了血,窦五还不能原谅自己。他无法原谅自己。他觉得照片里的栗志刚,看他的眼神里都是怨恨。

第二天,阮英看到窦五的样子,心都碎了。她隐隐感到了绝望。她不知道,自己再等下去还有没有意义。但她还是告诉自己,再等等。

自从窦五炸掉手后,懂事的敢丫就再也没缠磨过她的大五叔叔要鱼吃。但敢丫几乎是每个星期都能吃到鱼。

窦五不去炸鱼了,有人去。这在邢河炸鱼的人,窦五基本都认识。工人村这几个常去炸鱼的人,不管谁炸到鱼,都会到窦五家,给他留下两条。矿生更是经常来。就是外矿炸鱼的人,路过谢庄,也要特意到家,留几条鱼。他的那些“鱼友”,都还没忘记他——有过“邢河第一炸”美称的窦五。

只要有人送来鱼,窦五就隔着院墙喊敢丫。一听到大五叔叔的喊声,敢丫就撒着欢地跑过来。然后,又蹦跳着拎着鱼跑回家去。

栗志刚死后,窦五对待敢丫,比亲爹还疼爱。别人家孩子没有的玩具,他给敢丫买。新鲜水果上市了,他给敢丫买。市面上刚流行好看的衣服,他给敢丫买。有时,窦五看到点稀罕玩意儿,就想也不想,买回来送给敢丫。不管阮英怎么劝阻,都挡不住。就是这样,窦五都觉得疼不够敢丫,像是这孩子追着他的魂儿。

有时,敢丫冷不丁地会叫他一声“大五爸爸”。就这么一声,常会把窦五叫愣,眼睛叫湿,眼泪叫下来。

有一天,窦五去朋友家吃请,酒喝得有点高,回来时,正好在街口碰见阮英和敢丫。阮英见窦五喝多了,就搀着他回家。窦五那天说了醉话,他说阮英要是嫁人,那男的若要嫌敢丫碍事,就把敢丫留给他。

他这话伤了阮英。阮英有十几天都不和他说话。

伤了阮英,窦五心里又疼又慌,人像没着没落的风筝,凄惶了很久。直到阮英又走进他的家门,帮着他做家务。在阮英进门前,窦五像是得了狂想症,一遍遍地想,只要阮英进门,就一把抱住她,告诉她说,别再走了。他甚至还想象过阮英被他抱住的样子。但阮英进了门,他只是讪讪一笑,什么也没发生。

在感情这事上,阮英也觉得自己在上赶着,去巴结窦五。再说深点,阮英都觉着她上赶得有点贱。那贱劲,有点像贴上去的样子。她真闹不明白窦五的心里是怎么想的。

志刚走了,她成了寡妇。在煤矿一个女人寡着,日子难过。栗志刚不在的头几个月,阮英上班都有点恍惚,就觉着身边的一切都变了样。自己也在变。她熟悉的一切都变远了,而围拢过来的,又都那么陌生。她要重新认识。不仅要重新认识生活,还要重新认识自己。她在洗煤厂是看皮带的运转工,单独岗位作业。这天,阮英上夜班。后半夜了,她有点犯困,就靠在皮带机头旁的板棚上,迷糊着了。像是在睡梦里,有人动她。似睡似醒中,有只手捂在了她的乳房上。她转转身,那只手还在。它黏着她。这只手开始揉搓起来。这时,阮英迷迷糊糊醒了。睁眼一看,面前有一张脸,是她的班长武大头。那张脸上,闪着让阮英恶心的淫笑。阮英什么脾气,她跳起来,照着武大头脸上就是一耳光。然后,回手抄起身边的铁锨,就要劈武大头,吓得武大头一溜烟沿着皮带走廊跑了。

武大头走后,阮英气喘了半天,才平静下来。等彻底平静了,阮英就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凄凉和委屈。她坐到地上,抱着双膝呜呜嘤嘤地哭了起来。栗志刚活着时,没人敢这样。

窦五迟迟不表态,已让阮英的心越来越凉。这会儿,窦五又说出这样没良心的伤人话,阮英能不难受吗?

难受归难受。阮英知道,窦五那一片苦心,是为她好。但他窦五究竟是为何不能接受我阮英呢?非要我搬进他屋子里不出来,自己钻到他的被窝里?有时阮英想,她就该横下心来,不管窦五愿不愿意,自己就搬到他屋里去住,钻进他的被窝。她要是这样做了,窦五肯定不会赶她出来。但她是女人啊。她怎么能那样呢?再说了,还有敢丫。孩子虽然比喜欢她还喜欢窦五,但也不能就这样自己送上门去啊!

依着阮英的脾性,她真敢这么做。但她还是没做。

再说,她阮英已经做过一次了。想起那次的事,阮英这心里就杂七杂八,浮沉着说不清的苦涩滋味。

那天是个周末,童大海和韦银华来看阮英,说是来看阮英,其实还是想加速她和窦五的关系。他们一来,阮英就开始张罗。她先喊来二蛋,让他去通知几个曾在一起下乡的知青,告诉他们大海两口子来了,中午聚聚。窦五说,他家房子宽敞,院子也大,人都到他家吧。阮英和银花在厨房忙活,他们几个男的在屋里说话。

这时,窦五的二姐向英推门进来了。向英一看满屋子人,都是弟弟插友,就明白咋回事了,随口问:“用不用我帮忙?”

“二姐,”童大海亲热地拉住向英的手,讨好地说,“我们怎敢劳苦你。”

“哎,大海,你这话就见外了。”向英瞪一眼童大海,抬手指指屋里的二蛋、军民,说,“以前,你们跟着小五没少来你二姐家混饭吃,有时大半夜还让二姐给你们擀面条。那时候,你咋不心疼你二姐?”

一屋子人都笑了。

向英看敢丫在一帮大人中间,也没啥乐趣,就说:“我把敢丫领走吧。我正好要带我那闺女去市区,让她们一块儿做个伴,到麒麟山公园玩。”敢丫听说要去逛公园,就喊着“二姑”,拉紧向英的手不丢开了。

阮英掏出十块钱,给向英,让向英一眼给瞪回去了。她领着敢丫就往外走。刚出胡同口,童大海从后面追过来。

“二姐!二姐,你等等。”

向英拉住敢丫的手停下来。童大海小跑到跟前,俯身贴在向英耳边嘀咕了几句。向英听后,抿着嘴直笑。童大海转身走了,好奇的敢丫问:“二姑,大海叔叔给你说什么啦?”向英往怀里揽了一把敢丫,笑嘻嘻地说:“你大海叔叔让我多给你买点好吃的。”

其实大海告诉她的是,晚上别把敢丫送回来。向英一听就明白了。

中午吃吃喝喝热闹过一阵子,童大海说还有正事,就把二蛋他们撵走了。到晚上,再吃饭时,就剩窦五、阮英、童大海两口子。他们又打开一瓶酒,喝上了。

银花没喝,阮英喝了。

童大海一口喝干一个二两杯子内的酒,酒杯往桌上一墩,喊着窦五:“倒上!”窦五给他倒满了。童大海一仰脖,又干了,借着酒劲,童大海发飙了,把话挑明了骂窦五。他一口一个王八蛋——“窦五你个王八蛋,是啥心思。阮英这头热乎乎的,你个王八蛋总冷着脸子,这叫啥事。你个王八蛋是被鬼迷了心窍,还是你个王八蛋故意折腾人?”童大海这会儿,露出了凶悍的本相,指着窦五的鼻子骂。窦五也不跟他急,就是搪塞着解释。不管窦五怎么解释,童大海死活不认账,他指着窦五说:“你个王八蛋,今晚必须表态,给我个说法。”

也许是童大海逼得紧,或是酒精的作用,窦五说实话了。他说他喜欢阮英,心里也有阮英。说这话时,窦五眼里是湿的。那会儿,阮英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到窦五眼里湿晶晶的,阮英的心,也湿了。

吃完饭,又说过一阵子话,童大海两口子就回汪村矿了。临出门时,银花攥着阮英的手,悄声说:“你主动点。”

他们走了。阮英收拾清屋子,站到了窦五面前。

窦五低下头,躲着阮英的目光。

阮英搬起窦五的头,眼盯着窦五:“你说的,心里有我。”她想说“心里爱我”,但话到嘴边,又改了。

窦五“嗯”了一声。

就这么一声,阮英便身子软软地滑倒在窦五的怀里。她抓起窦五的右手,摁到自己心跳像小鼓乱响的乳房上。

屋里的灯黑了。

阮英以为一切都迎刃而解了。她心里满是欢喜。在窦五身下,阮英又感到了做女人的幸福,和从远方归来的温暖,她一直渴望的温暖。她多么需要这温暖啊。但之后,窦五的表现,让阮英寻死的心都有。特别是又隔过让阮英难堪的一天后,看到窦五自己打肿的脸,她伤透了心。窦五那不是在打他自己的脸,那是在打她的脸。这是个怎样的男人啊。这个男人还要她怎样?阮英想不明白。

阮英开始想,她必须离开这个男人,离他越远越好。她试着让自己下决心。但这念头一起,阮英的心,就如针扎一样的疼,还有说不出的苦。还不到那时候,阮英想,再等等。她觉得自己能够等到,等到窦五说出那句能照亮她的心和后半生的话。

她狠着心,在等。

夏天来了。夏天在窦五的心里永远是个好季节。他喜欢水,也就没有理由地喜欢夏天。从小到大,夏天在窦五的日子里都是灿烂的,霍亮的。他对夏天的记忆,都闪着水的光芒。那光芒是金色的,也是银色的,还是绿色的,更是蓝色的。窦五最喜欢蓝色。天是蓝的,水映着天,水也就是蓝的。但水会变色。变了色的水,就一会儿是金色的,一会儿是银色的,一会儿是绿色的。但在窦五心里,想起水,水就是蓝色的。

那种莹莹澈澈的蓝,跟他的梦一样,在天上飘摇着一片无垠的空明。

即便是手残了,窦五仍喜欢夏天。夏天,手残废了的窦五,仍喜欢游泳。休班不说,中午的空隙,他都会到距工人村只有百十米远的九山水库去游上一阵。

他一只手,游起水来,比两只手都健全的人游得还好。

这一天,该是四点钟的样子。夏天时,四点钟太阳还老高老高,光芒也还很毒辣。从工人村出来,穿过马路,沿着一条砂石路,下来五个孩子。三个男孩,两个女孩。孩子中,最大的十一岁,最小的六岁。还有两个九岁的男孩,是双胞胎兄弟。学校放暑假了,孩子们都一堆一伙地在工人村游荡着玩。他们玩得没意思了,不知是谁说,咱去水库边玩吧。这几个孩子,就晃荡着在太阳下小小的身影来了。

他们看见了岸苇上的蜻蜓,有红蜻蜓、蓝蜻蜓、绿蜻蜓,还有黑蜻蜓。他们听见了蛙鸣,看见了青蛙,还有癞蛤蟆。在浅水边,看到成群游动的蝌蚪,那长着半透明尾巴的小东西,跟精灵似的。还有小鱼、小虾。

他们还看见自己在水中的影子,像在镜子中,水一晃,就模糊了。

不一会儿,他们就来到一座小桥上。小桥有二十几米长,几乎贴着水面。桥下,南岸是陡峭的山石立壁,森森地把影子倒在水中。北岸是平坦的滩地。从这里,能看见百十米开外的水坝。水坝上,有十几个光着屁股玩耍的男孩子。有个男孩提议,去水坝边玩。有一个女孩反对。提议的是那个最大的男孩。反对的是女孩中年龄稍大点的女孩。那个最小的女孩,一脸无所谓的样子。

就在他们争执的时候,双胞胎男孩中的一个,不知为何“扑通”一声从桥边掉进水里,另一个男孩赶忙跑着绕到桥头,下了水。他一边喊,一边慢慢向他接近。忽然,他身子一沉,就滑下去不见了。没一会儿,他又露出来,嘴里喊着救命。那个稍大点的女孩,这时也来到桥头。她下水了。她努力游过去,想捞他。她的花裙子,在水面上,像一片展开的蝴蝶翅膀。她刚游到跟前,就被男孩的一只手死死抠住肩膀。她挣扎着,想挣脱那只手。但她无法挣脱。他们一起沉下去,又浮上来。那个最大的男孩,在岸边稍微犹豫过后,也下了水。他游到他们身边,想抓住女孩的手。

起先落水的那个男孩,另一只胡乱摆动的手,这时,又抓住了他。女孩的手,在慌乱中也抓住了他的海军衫。他想告诉他们放开手。但一张嘴,就呛了一口水。他挣扎着,想往岸边拖他俩。但他力气不够,拖不动。他想摆脱他们。但他已被他们死死抓住了。

他们一起在下沉。

最小的女孩开始在桥上还满怀兴致地看。但过一会儿,他们都不再浮上来时,她害怕了。害怕了的她,就哭着往回跑。路上她碰到一个大人。她就把这事告诉了他。大人就告诉小女孩赶紧回去叫人。他转身就往水边跑。不一会儿,就有很多大人往水边跑,还有孩子。

水边围满了人。这时,窦五也从上班的地方得到消息。他听说敢丫掉水里了。窦五的心,瞬间黑淹一阵。

窦五下水了。下水的还有别人。水性好的什么也没带。水性不好的,都拖着那种汽车内胎做的游泳圈。水面上都是人。水边也都是人。谢庄煤矿医院的医生护士也都来了。那一对双胞胎,就是医院齐大夫的儿子。岸上的人,眼珠子恨不得跳出眼眶,一个个都扎进水里,把水底看透。

但他们只能在岸上等。

窦五上来了。他这一气憋得可真够长。他一手揽着一个孩子。人们赶紧接过来。他一次捞起俩男孩。

他呼呼地喘过几口长气,又扎进水里。

他上来了,手里什么也没有。

岸上的人一阵叹息。

窦五露出水面没怎么停,吸一口气,就又扎进水里。他瞥见了岸边的阮英。

有人喊:“上来了!”

窦五托着一个孩子上来了。这回还是个男孩。

窦五又扎进水里。时间过得真慢啊,慢得要把人的心掐住。

“看!”有人喊。

“快看!”又有人喊,“他在桥那边上来了。”

人们哗的一下都涌到桥这边来了。

窦五手里托着敢丫,从桥那边向岸边游过来。

刚到岸边,有人伸过手,想接过来孩子。窦五没松手。有个护士模样的人,挤过来喊:“快把孩子给我!”

窦五松开了手。

窦五上岸了,他的脸青紫青紫,人不停地抽搐。

岸上,分开几个地方,有几拨人在对孩子急救。矿务局总医院的救护车也来了。窦五大姐向红也跟车来了。阮英不知是害怕还是冷,她躲在向红的怀里,浑身抖个不停。

最后,只有双胞胎中那个早生出一分钟的男孩,被救活了。

当这消息在人群中炸开,阮英昏过去了。

窦五觉得有一管炸药,在他的心里炸了。这炸药,把他的心炸得一团乌黑,像是他命里的光都灭了。

敢丫像只蝴蝶一样飞走了。窦五就像是被抽掉了筋骨,一米八多的大个子,走在街上,佝偻得像个老人。

他窝在家里,一个月没去上班。天天醉醺醺的,不和人说一句话。

窦五的几个姐姐,是又急又疼,想不出什么办法。

她们来找阮英,阮英也是难过得没法子。

阮英心里更痛。这痛,像每时每刻都有刀子在内里剜肉。她不光是在痛敢丫没了,还痛自己的命。是这命让阮英在痛,痛得找不到一个理由来分辩。她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说什么,才能说通这命。

但阮英知道,她必须挺着身子走出这命和这命的影子。要不,她就无法活下去。

这天,阮英出门。

窦五也出门。他费力地把自行车搬出来。

窦五要去上班了。

窦五眼睛眍䁖着,两腮深陷,走路一摇一晃,像是风一吹就会倒。看到窦五这样,阮英心中疼得像是扎满麦芒。

窦五什么也没说,眼睛轻飘飘地看一眼阮英,腿一跨,晃晃悠悠地骑车走了。

阮英知道,她昨晚说的话管用了。

阮英是做足准备才去找窦五的。她准备好一瓶安眠药,还准备好一瓶敌敌畏。还有一把锋利的三棱刮刀。

窦五在屋内的沙发上躺着。阮英进来,他眼皮都没抬一下。

阮英关掉电视,走过去,把窦五扶起,在沙发上坐正。

她坐到窦五对面。

她把安眠药、敌敌畏、刀子,一样样地从布兜内拿出,摆在茶几上。窦五呆呆地看着她做这一切。

阮英也不看窦五,就自顾自地说:“我知道你不想活了。你说想怎么死吧。大五,这是安眠药。没痛苦,能让人安安静静地死。你要是想这样死,我就把这一瓶安眠药分了。咱俩一人一半。你一半,我一半,谁也别想多吃一粒……大五,如果你想喝毒药死,我就去找俩碗。这一瓶敌敌畏,咱也平分了。你一半,我一半,谁也别想多喝一滴……大五,如果你想叫我杀了你,我就用这刮刀先捅死你,然后再捅死我自己……大五,你说吧,你怎么死?你怎么死,我阮英就怎么死。反正咱俩活着也不能在一块儿,就死了一块去找志刚和敢丫。”

说完这话,阮英就眼珠一眨不眨地盯着窦五。

窦五看看阮英,搓动几下嘴片,想说话,又喏喏不出个声音。

窦五低下了头。

“窦向东!”阮英厉声喊道。窦五一愣,这是阮英第一次如此严肃地喊他的大名,“抬起头来,看着我。”阮英说话声音不高,但话音又冷又狠。

窦五一个哆嗦,就又抬起头,嘴唇一张一合喏喏半天,又没说出一句话。

阮英也不急,就盯着窦五等他说话。

半天过去了,窦五“哇”的一声哭了。

阮英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看着窦五哭。阮英已经不会哭了。她的眼泪早哭干了。她平静地看着窦五哭,看着窦五像个孩子一样哭。窦五哭起来,嘴角左低右高地歪咧着,眼泪鼻涕挂在脸上,特难看。阮英想,如果今天他俩死不了,她一定找机会告诉窦五,说他哭的时候,难看死了。

窦五不哭了,但还在抽噎。

等不再抽噎了,窦五说话了。

他嗫嚅着说:“我不能死。我们都死了,谁还会想着敢丫和志刚。”

“你不想死了,是吧?”阮英说完,像是不放心地看一眼窦五,“这是你自己说的。记住你是个男人,要说话算数。”

阮英把茶几上的安眠药、敌敌畏、刮刀重又拾回布兜里,她站起身来往外走。

临出门时说:“不想死,明天就上班去。”

九侯村的杨半仙让窦五相信了一个事实,敢丫活在他们身边一个活人看不见的、既遥远又缥缈的世界中。这个世界就是已故九侯王建立的极乐王国。杨半仙还说,所有在这片土地逝去的生命,都在那个王国中。这个王国,自从九侯王被商纣王残害之后,就开始在九侯王曾经统辖的土地上建立了。它就像我们的影子一样,在每个活人身边。那是每一块土地上空都有的、属于祖先和我们的灵魂的东西。

杨半仙说:“那是一个悄悄存在的,隐秘、快乐、安逸的世界。”

窦五坚持要看看那个世界,看看在那个世界中的敢丫。在窦五软磨死缠又拿出两瓶上好的邯城大曲、奉上两盒石林烟,并送上一罐老崔酥鱼后,杨半仙才答应,只让窦五看一眼。而窦五也必须答应只看一眼,还要起誓,对谁也不说。

窦五点点头。

杨半仙慢慢抬起他那张五官都不在该在位置上的脸,面目狰狞地盯着窦五说:“只看一眼。”

窦五举起右手,对着他,发誓一样说:“我向毛主席保证,只看一眼。”

杨半仙从自己怀里摸出一面铜镜。他用衣袖,轻轻拂一下镜面。镜面幽幽地浮着一层岁月浸润的紫光。他把铜镜小心地放在八仙桌中央一架老式座钟的底座上。他递给窦五三支香。窦五点燃,拜了拜,插进香炉中。

“不要眨眼。”说完这话,杨半仙的头如失去支撑一般耷拉下来。他像睡着一样不再理会窦五。

时间突然变得像是只有慢和寂静。窦五觉着自己的心,都在紧张得出汗,但又不敢问。他眼珠一错不错地盯着铜镜。在他快撑不住就要眨眼的瞬间,窦五听见像是从他灵魂深处传来“嘭”的一声爆响。铜镜像太阳光投射上去一般,“欻”地亮了。光芒中,那里闪现出一个花团锦簇的世界。

敢丫就在那个世界中央。她走近过来,一脸灿烂地对着窦五,在笑。

窦五失声喊:“敢丫!”那里瞬间暗了下来,什么也没了。

窦五扭头再看杨半仙,他的头歪贴在肩上,口流涎水竟睡着了。

进入初冬的一个周末,童大海两口子又来到谢庄煤矿。韦银花不让童大海再管窦五的事,但童大海是个热肠子的人,他心里放不下窦五和阮英这事。韦银花不想来,但她拗不过童大海,只好跟着来了。在路上,童大海说:“银花,你气恨窦五,可不该气恨阮英吧。就当是去安慰阮英,陪她说说话,解解心烦。”童大海这样一说,韦银花也就没再说什么。都是女人,阮英的命也真是太苦了。志刚死了,敢丫也没了,这鬼死的窦五,不知心里藏掖着个什么怪物,就这么拖耗日子,让大伙跟着心焦。银花忽然想,这窦五三十好几了,怎么遇事还跟个没长大的孩子一样呢?那么大个个子,真是白长了。一想到窦五,银花心里就气,这个“死大五”,不光是残缺着一只手,弄不好这心也残缺了。

穿过三道街,上一个缓坡,就来到窦五家在二道街的胡同。银花不愿先见窦五,就直接去了阮英家。童大海把自行车支在门外的泡桐树下,撞进院门。

童大海这脚踏进院门就开骂。他骂的起点,仍说窦五是个王八蛋。骂窦五这个王八蛋不识抬举,长着一副狗下水,也可能是一副狼下水、熊下水。骂窦五这个王八蛋对不起生养他的爹娘,对不起他的四个姐姐,对不起同学朋友,对不起一块儿下乡的知青,对不起他童大海,更对不起阮英。他把窦五从院子骂到客厅里屋,又从里屋客厅出来,经过院子,骂骂咧咧来到一间屋门前。他嘴里骂着窦五,用脚蹬开了门。窦五正在室内凝神静气地写毛笔字。他刚在一张裁好的白板纸上写完一幅字,正在题写落款署名:独手窦五。

看到这四个字,童大海的气又来了。他又骂上了:“你这个王八蛋,哪是‘独手窦五’,简直就是个毒心辣手的王八蛋。”

窦五不能炸鱼了,就想找点喜欢的事干。他想来想去,不知该干什么好。有一天,他去工会图书馆借书,路过一楼的美术室,看到俱乐部的潘主任在写毛笔字,就走了进去。一张方方正正的白板纸,老潘意气灌注、一气呵成,用斗笔写下一个黑亮硕大的草书虎字。最后一笔收起,老潘的神情仍像是沉浸在意犹未尽的酣畅中。在那一瞬间,老潘干瘦的脸颊熠熠闪光。

窦五觉得这光像闪电,“咔”的一声,带着霹雳在心中炸开。

稍顷,老潘署名落款,钤上朱色印章。美术室画电影海报的小李,把早就滚好彩色装饰波纹一长一短的两块白板纸,与写好字的纸上下黏接起来,抹平压实。然后,他站到凳子上,把它用夹子在一根铁条上夹好,张挂起来。这字一经张挂,顿时就变了模样,韵致、神采、气势,便鲜亮亮地就从笔画间向外迸射、散发,密密实实挤满屋子的角角落落。

在窦五眼中,挂在墙上的不再是一幅字,而是一只被想象放大的真老虎,它威生生地站在山崖上,正欲跃身扑下。窦五着实被这个“虎”字唬住了。他心中像燃起火把一样,光明一片。自己何不来练写毛笔字,消磨那看起来长到无限、无聊到无限,又让他内心惆怅到无限、拿捏不定到无限的时间。况且写毛笔字这活儿,他小时候就练过。

窦五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老潘。

老潘当即表示支持。他从一堆字帖中,翻出两本,递给了窦五。那是两本楷书字帖,一本是柳公权的《神策军碑》,一本是颜真卿的《玄秘塔碑》。有了这两本字帖,窦五的很多时间就被一支毛笔占有了。似乎他的心也不再那么空了。那些字贴上的字,经过窦五的反复临习,已不再像初写时,难为着窦五。这会儿,它们像是懂了窦五的心意,任由他一笔一笔拆解,又一笔一笔把它们精心组合起来。一张写字纸临写满了,拿它和字帖上的字对比,这一个个墨迹刚干,黑亮、精神,还带着墨香的字,竟有模有样,像是字帖上的字,把自己的影子投映到了一张张练习纸上。这是一个隐藏着精灵和魔法的世界。它的内部有着无法窥知的秘密,那是能够让心灵感到滋润和丰饶的事物。窦五被迷住了。在对这两种字体的反复摹写、揣摩对比中,窦五越来越喜欢颜体。

颜真卿的字,有一种人生饱满的神韵。

任凭童大海骂,窦五一句也不还嘴。他把写好的字张挂起来,退后两步眯起眼,像童大海不存在一般神情专注地盯着看。他写的是一幅行草作品,内容是唐人张继的诗《枫桥夜泊》。在桌子正面墙上,挂着用彩饰图纹装饰土法装裱的另一幅字,是唐人李商隐的诗《无题》。那幅字,是窦五求老潘写给他的。不知有多少个夜晚,窦五对着老潘这一幅字出神。那首诗的最后两句是“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没人清楚,窦五是在欣赏老潘的书艺,还是在揣摩李商隐隐于这首诗字词间的深意。

童大海这会儿也不骂了。他站在窦五身后,也像模像样地端详那幅字。其实他心里还在骂,这王八蛋窦五,变成“一把手”后,倒也文气许多。这挂在墙上的字,还真有点艺术味道。

就这当口,阮英和韦银花也走了进来。阮英不想过到窦五的院子,银花连劝带拉,她才跟过来。窦五和童大海站在那里看字,她俩就无声地站在他们身后,像是也在看字。屋子里弥散着一种神秘安静的气息,谁也不愿意先说话,打破它。

其实,这会儿阮英心里正在翻江倒海一般折腾。敢丫活着时,常在放学后过到这院子中来,跟窦五学写字。周六、周日和假期时,就常在这院子里。也就一年多的工夫,敢丫的大楷字,就写得丰腴饱满,洋溢着颜体字的筋腱浑厚韵味。

窦五夸敢丫有写字的天分。

他把敢丫临写的字,拿给老潘看,老潘也赞不绝口。

有时,阮英站在一边看窦五和敢丫一大一小在那儿专注写字,心内就会滋生一种莫名的温馨,这温馨感瞬间就又化为气息,虚虚摇摇地漫散,它裹住阮英后,就让她陷入某种恍惚的空幻中,仿佛窦五、敢丫和她就是一家人。一个由父亲、母亲、女儿组成的三口之家。

就在这奇妙的瞬间,一阵微风吹过窦五家院门外的泡桐树,那密密茸茸挤在一起、挂着一层油色的大叶子,便在晃动中闪过阵阵窸窣的轻响。那声音同样晃动着阮英的心,让她以为,每一片叶子,都像一只眼睛,带着能够穿透尘世的目光在看。它们看到了一切。

是的,它们看到了一切。

而这一切,在阮英看来,就是她和窦五、敢丫生活在一起的饱满时光。它被阮英无数次想象过。在想象中,敢丫、窦五练完字,夕照的余晖恰好落满院子。那是些静谧细碎的东西,不易察觉,却又无处不在。它们在,生活便是有意义的,也满满地让人心生爱恋。就在这淡淡萦绕的氛围中,窦五和敢丫挤在水池边洗手、逗乐、打趣,然后迎着阮英欣然的目光,走到饭菜香味飘溢的餐桌边。一顿普通人家的晚餐,就在一家人说笑中开始了。而这一餐简单的家常饭,似乎还可以把黑夜吃尽,一直吃到一个又一个太阳升起的早晨。

在阮英的想象中,他们有的是这样被幸福充满的时间。夜色深了,敢丫在窦五怀中睡去,阮英把她轻轻抱起,放到里屋床上。再次回到客厅的阮英,身子一弓,便蜷缩着倒在窦五身上,她抓起窦五的手臂抱在胸前,又略微拱一拱身体,便舒服熨帖地偎进窦五怀里。那里不仅有窦五的体温,有像气味一样的爱意,还有阮英作为女人最需要的安全感。

这也是家的感觉。那时,摆放在角柜上的电视机,正播放着矿区频道重播多次的一部外国电视剧《大西洋底来的人》。但阮英的想象一直在落空,它从未实现过。窦五说不清缘由地回避,让所有可能让他和阮英联系起来的生活,变成几年来看不到希望的等待、折磨。

童大海两口子走了。这一天,他们一无所获。

十一

春节过去了。三月里的一场小雨,让街路两边的垂柳冒出细小的牙瓣,没过几天,婀娜飘摇的柳枝便浮动着一层若隐若现的鹅黄色。这鹅黄色很浅,像是风一吹就不见了。即便是没有风,那颜色也如幻影,一飘一摇地迷人眼。可没几天,也就像是一梦醒来的工夫,这树上的鹅黄色又没了,如一件脱下的衣服被留在影绰着记忆的梦中。一排排街柳,如经过画笔涂描一般,纷纷挂上一层纱似的清浅碧色。这颜色摇曳着一点点浓郁时,杏花开了,春意就像古代仕女画脸上的腮红,在谢庄煤矿工人村的大街小巷妩媚起来。窦五家门口的泡桐树,细枝上也回转了一层暗青色,泡桐花的骨朵,像一粒粒豆子,一天鼓胀一点,慢慢地膨大着一棵树整个冬天在内心暗转的希望。刚进四月,泡桐花就开了,一团一簇的,像紫云萦绕在枝头。

阮英的春节是在娘家汪村矿过的。

阮英的父母、哥哥商量着准备把阮英调回到汪村矿去。他们原本也看好阮英和窦五,希望他俩能生活在一起。父母也看出来,阮英的心,像树照水一样全都投在窦五身上。但几年过去了,窦五和阮英就这么不冷不热地耗着,一点走到一起的征兆也没有。敢丫又不在了,这就更让父母牵挂孤零零自己生活的阮英。阮英的嫂子在张罗着给阮英介绍对象。原来阮英对这事都是避而不谈,这次春节回家,她松口了。嫂子给阮英介绍的人,名叫祁金富,是汪村矿材料科管采购的副科长。他头年春天刚死了老婆,身边有一个十岁的女孩。见过几次面,阮英觉得这个祁金富,人还可以。虽说长相一般,但说话做事干练得体,一看就见过世面。他对阮英印象很好,一直追着阮英大嫂,想着早点把婚事定下来。

阮英这边还稍稍有些游移,她还拿不定主意。说白了,她在心中放不下窦五。可窦五这边,让阮英看不出一点她想等到的那种结果的迹象。

阮英和窦五仍天天见面,阮英也还如以往一样,每周都过来帮窦五收拾家,洗涮衣物,只不过做起这些事来,很少和窦五说话,像是他俩之间,忽然没了说话的话头。但彼此偶尔相碰的眼神,躲躲闪闪之间,又像是隐着很深很深等待唤醒的期盼。

那东西有点像光芒,只是很短,很短,一闪即灭。

阮英和祁金富的关系越是向前发展,阮英过到窦五院子里来的次数越是频繁。阮英还像以往一样,沉默着来,沉默着做一切该做的事情。收拾完了,有时打声招呼,有时便一句话不说,沉默着离去。窦五也感到奇怪,他觉得每次阮英来,都像是要和他告别的样子。这让窦五内心忐忑不安,他有点害怕。

这天,阮英又一大早过来,她让窦五别锁门。她要收拾屋子,给窦五洗涮床单被套,把这个家,来个大扫除。

等窦五走到门口,听见阮英在身后说:“大五,中午回来吃饭吧。咱吃饺子。”

“行。我早点回来。”走出院门后,窦五低头闷闷地想,这不节不休的,怎么想起来吃饺子呢?

中午,窦五刚进家门,洗过手,阮英就把煮好捞起的饺子端上了桌。她还给窦五斟上一杯酒。饺子是茴香馅的,一口咬下去,薄薄的面皮内就滚出一个淌着油的肉丸。窦五一边吃,一边夸阮英的手艺,说饺子好吃。吃完饭,阮英收拾清碗筷,洗净摆放好,就上班走了。

窦五回到客厅,躺在沙发上看电视。他原本想在沙发上靠一靠,歇会儿就去上班。但这一靠,没过一会儿竟睡着了。睡着的窦五做梦了。在梦里,他梦见了志刚和敢丫。志刚气色很好,敢丫像是又长大了些。志刚说他是来和窦五告别的。他要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去,带着敢丫走。他原本不想去,他和敢丫想守着阮英。但那边的人告诉他,她和女儿要去的地方,就是人间梦想的天堂。敢丫一听说能去天堂,就迫不及待地要爸爸带她去。为了女儿,志刚就答应去天堂。他和敢丫要走了,不放心阮英,就特意来找窦五。

志刚盯着窦五说,阮英就托付给你了。好好待她。

窦五看着志刚期待信任的眼神,点点头说,他一定照顾好阮英。

志刚还告诉窦五,敢丫在那边仍坚持练字,而且这字一天比一天写得好。

说着,就见敢丫铺纸研墨,提笔给窦五写了一幅字,字还是那种筋骨饱满的颜体。敢丫写就的是一个横幅,六个字,“大五爸爸幸福”。

看到这几个字,窦五眼泪就下来了。

他想伸手抱一抱敢丫,和她说两句话。就在窦五想张嘴说话时,那幅字竟从空中飘飘摇摇下来了。也就在这字幅飘摇着落下的同时,志刚和敢丫像是生出翅膀,一点点飞起来。志刚和敢丫的身体像他们曾经有过的影子一样轻,越飞越远,不见了。

这时,那幅字轻盈飘到窦五眼前。他伸手去抓,一把抓空了。眼看那字像鸟的翅膀一展,就往上飞。窦五再跳着去抓的时候,梦就醒了。

梦醒了,窦五一骨碌起身,坐在沙发上,癔症着想敢丫写的那几个字“大五爸爸幸福”。

想着想着,眼泪便涌满眼眶一滴滴滚落下来。

桌上的座钟,“当”的一下,敲响半点的报时声音。他该上班去了。走出家门,窦五边走边想这中午的睡梦,越想越觉得奇怪。他想,等晚上阮英下班后,就把这梦告诉她。

到了班上,窦五泡上一杯茶,扯开一张《冀南矿工报》,把腿跷到桌子上,眼睛像撒网一样在报纸的版面上瞄来瞄去。报纸上没什么新鲜东西,但四版有一条社会新闻吸引了他。

那篇报道是汪村煤矿通讯员写的。内容为表扬见义勇为的事迹,而事迹的主角竟然是童大海。有人在矿区通往汪村煤矿工人村的公共汽车上耍流氓,被童大海撞见,他挺身而出,一人对付三个小流氓,把他们打得屁滚尿流。

窦五笑了,这个炮筒子脾气的童大海,干这种事一点都不意外。他正想给童大海单位打电话,调侃一番,恰在这时,办公桌上的电话铃响了。

窦五斜过身子,懒洋洋地抓起听筒。电话里传来的声音让他乐了。打过来电话的人,正是童大海。窦五就打趣说:“嘿!刚想给你这个见义勇为的英雄打电话,你的电话就来了。”

童大海在电话那头可没开玩笑的闲心,他劈头盖脸就骂:“你个王八蛋!阮英要嫁人了,你知道不知道?”

窦五立马把腿就从桌上退下,身子一缩,像是要钻进电话听筒一般紧张地问:“你说什么?”

“我说什么?我说你个王八蛋知道不知道,阮英要嫁人了!”

窦五像是被掐住了脖子,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窒息。他愣住后,傻半天没说一句话。急得童大海在电话那头一直“喂喂”地喊,一边喊,一边骂:“你个王八蛋死了?”

等窦五缓过神来,童大海把经过告诉了他。春节过后,阮英一直在和一个叫祁金富的男人交往,最近关系发展迅速,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关口。撂下电话,窦五突然想到中午的饺子,又想到那个梦。看来,阮英这饺子有内容,这是在和自己吃告别饭啊。窦五的心,瞬间就凉到了底。他要见阮英。但又一想,这会儿阮英在班上,自己怎么好跑到班上去呢。那就下了班,在家门口等着她。今天必须见到她。下班之前,他又接到童大海的电话,这回是更坏的消息,阮英明天就要去和祁金富登记结婚了。而且,阮英的大哥正在托关系,跑办阮英调动的事。

这消息像一记闷棍,顿时就把窦五打蒙了。这时,窦五心里就跟揣满蝎子似的,哪儿都不能碰,一碰就被毒针蜇到,扎心的疼。阮英在他心里有多重要,只有窦五知道。虽然他们没生活在一起,但如果有一天窦五见不到阮英,或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他的心就如被掏空一般无着无落。每天晚上,他都是在自家院里,看着阮英院子内的灯光熄灭,听到她插上里屋门的门销,才回到屋中,想着阮英的样子艰难睡下。

他多想阮英就在身边,而自己是那个让她可终身托付的人。

现在,阮英要嫁人,一切都将成为泡影。这不是要他窦五的命吗?

可是闹到今天这个结局,又怨谁呢?还不是怨他自己。是他窦五自己把阮英推给了别人。阮英基本已是投进他怀里的女人,是他无法克服自己的懦弱,不敢接纳阮英,才让阮英最后下决心离开他。一个女人家做到这步有多难。想到这些,窦五就骂自己浑,就是一个童大海骂的那样的地地道道的王八蛋。

我离不开阮英,不能失去阮英。窦五心里这样想着,急急忙忙赶回家。

十二

阮英本不想这么早做决定嫁人,但嫂子和父母一直催,祁金富也表现出真心娶她的诚意。阮英没办法,她不得不妥协。

而这些天,她给窦五留足了机会。在这些天中,随便有哪一天,窦五要是对阮英说,别走了,她都会留下,再也不走出窦五家院子一步。但每到关键时候,窦五就犹豫了。这让阮英既心急又尴尬。他还要她阮英怎样,才肯说出那几个字。

中午吃饺子时,阮英觉察到窦五的敏感。他们的手,曾有一次不经意的触碰,在那一瞬间,窦五想抓住她的手。她也渴望着。但窦五的手,却停在中途。那时,要是窦五抓住她的手,阮英就顺势扑到他怀里,告诉窦五,说自己明天不去和祁金富登记了。她阮英要一辈子守着他过,再也不离开一步。但窦五让阮英绝望了。对窦五绝望的阮英做出一个决定,她要嫁给祁金富,明天他们就去登记。

阮英刚推车拐进胡同口,就看到在门口焦急张望的窦五。

阮英走近了,窦五在门口拦下她。

阮英问:“有事吗?”

窦五着急地问:“听说你要和祁金富结婚?”

阮英说:“明天我们去登记。”

窦五说:“你们不合适。”

阮英冷冷地问:“谁合适?”

窦五像被噎住说不出话来。阮英绕过他,进了家门,“砰”的一声把门关上。

窦五愣愣地傻在街口半天才缓过神来。等他再去推门时,那门已锁死。他用力拍了几下,没反应。又用拳头擂了几下,还是没反应。他这才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家中。他像中魔一般,在院子里来回走动。此时,窦五心中只有一个想法:不能让阮英嫁给祁金富。

这个想法像酒精一样烧灼着窦五。他在家立不住,坐不下,一会儿冲到院子中,一会儿又回到屋内,嘴里反复念叨,不能让阮英嫁给祁金富。不能。不能。不能。绝不能。一万个不能。窦五狠狠地在心里下着决心。这决心像毒蜂的尾针,一下一下蜇得窦五心疼。他必须下决心。这是最后的时间。

明天!明天!这像王八蛋一样的明天!这会儿就像蛇一样缠着窦五的脖子,让他喘不上气来。它越缠越紧,窦五感到窒息绝望,像死人的手勒住了他。

王八蛋的明天!窦五在心里恨恨地骂着。

明天一大早,祁金富就来领阮英去登记。过了今晚,阮英就是别人的人了。

他听见隔壁院子里水管的响声。阮英在洗漱。

“阮英!”窦五隔着墙喊。

没人答应。

他又喊了一嗓子。

还是没人答。他准备再喊时,院子里的灯灭了。他听见阮英走进里屋后的插门声。那门销滑动的声响,擦得窦五心冷。他一定要阻止明天到来。阻止明天到来是窦五留住阮英的唯一希望。但时间不会为他停止。晚上阮英的样子,又叫窦五没了底气。

窦五回到屋内,坐在沙发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烟。烟头烧到了手指,他才像梦醒一样扔掉。过一会儿,又被烧一下。一盒烟,一会儿就没了。

他又撕开一盒。

他想喝酒。想喝死算了。他冲到桌柜前,又转回来。他不能喝。他答应过阮英,再也不酗酒,也不一个人喝闷酒。他必须做到。他茫然地抬头。他看到桌柜上的相框。里边大小有二十几张黑白照片,有一张是他和志刚的合影,像个烟盒那么大,那是他俩唯一的一张合影。

窦五摘下相框,取出他和栗志刚的合影。

志刚的眼睛好看,眉毛也好,眼神里似乎总有那么一点淡淡的温暖、忧郁的样子。就是鼻子有点勾。知青点的家伙们为此经常嘲笑他,有一个外国人的鼻子。他的耳朵长得也不好,是招风耳。可阮英偏偏就喜欢上这个有两只招风耳的家伙。想到这里,窦五不由自主地用手去指点栗志刚,嘴里嘟囔着:“你这个长着招风耳的家伙。”

等他的手指抬起,窦五看见栗志刚的脸上忽然有了一块斑点。这斑点遮住他的一只眼睛。窦五吓一跳。再仔细一看,他明白了,是他手里的烟头烫到了照片上的栗志刚。有了这一下,窦五索性拿着烟头开始戳点栗志刚。戳一下,嘴里嘟囔一句:“你这个长着招风耳的家伙。”没几下,栗志刚就面目全非了。

戳完了栗志刚,他就戳自己,也是没几下,他自己也面目全非了。

看到桌面照片上两个面目全非的人影,窦五嘿嘿乐了。他又嘟囔一句:“你们这两个家伙都没人模样了。”三斗桌上的老式座钟,“当当”地一下一下敲响;每一下都像小锤,砸在窦五结冰的心上。已是夜晚十点了。

烟盒里还剩下半盒烟。

窦五坐回沙发上,把照片摆在茶几上,低头盯着照片里那两个没有面目的人看。他已想不起来,在照片上,左边那个没头脸的人是栗志刚,还是右边那个没头脸的人是栗志刚。他也不知道哪个是自己了。他想,左边的是栗志刚,右边的就是自己。右边的是栗志刚,左边的就是自己。反正他俩不是一个人。

十一点的钟声又敲过去了。

窦五还在盯着照片看,猜哪边是栗志刚,哪边是他自己。他是我。我是他。我是他。他是我。他是我。我是他。

座钟上的指针指示再有十分钟就到十二点了。那个指针跳过去,就是明天了。

明天。明天。明天。

王八蛋的明天!

窦五想,不能等了。

真的。不能再等了。

窦五抓起桌上的照片,攥在手心里,用力揉搓。然后,他像中了魔怔一样机械地走出屋门。

“不能再等了,”他在嘴里嘟哝着,“真的。没时间了。”

他看一眼黑漆漆的庭院,抬手把照片抛向黑暗的高处。黑暗中什么也没有,像他手里本就是空的。但就在他松开手的瞬间,一颗流星倏然划过天际。“不能再等了。”窦五又嘟哝一遍这句话后,就快步走进院角的棚屋里。拉着灯,他的一只手,快速在屋角一堆杂物中翻腾。他看见它了,一把军用战备镐,他已很久没用过的战备镐。这把战备镐,是窦五托关系从矿区消防中队搞到的,是他炸鱼时代的心爱之物。自从他手残后,就再也没摸过它。现在,他要用它了。

窦五拎着战备镐回到屋里。

他站稳了,冷冷地盯着眼前的墙壁。

座钟上的指针指向了十二点。

窦五抡起了战备镐。金属镐头画出一个夸张的弧线,奔向墙壁,就在镐尖接触到墙壁的瞬间,报时的钟声响了。疯狂的窦五抡着手臂,一镐比一镐用力,刨击着白灰泥垒的砖墙。镐尖每钝响一下,他就像狮子一样低吼一声。

等过一会儿,他觉得低吼已不能宣泄他内心的愤怒,他就每刨一下,在嘴里骂一声:

“王八蛋的明天!”

“王八蛋的明天!”

“王八蛋的明天!”

……

灰白泥墙上的墙皮一块块掉下来。墙砖掉下来一块,又一块。一道二四规制的隔墙,很快就被窦五刨开一个洞。洞那边,漏过来光。这个洞还在向两边扩展。等窦五把两边刨砍得差不多了,他身体后退一步,抬脚把剩在中间的一截墙踹倒了。他拎着战备镐,踏过碎砖,在烟尘中冲进阮英的家。

阮英像是吓傻了一样,穿着一身粉色的秋衣秋裤,身子紧紧贴着墙壁站立,看着灰头土脸像土地爷一样出现在面前的窦五。

窦五脸色铁青,眼红红的,干裂的嘴唇渗着血丝。他扔掉战备镐,跨前一步,伸手按住阮英的肩,眼里冒着蛇芯子一样的寒光,像看仇人似的盯着阮英。过了很久,很久,他嘴里才吐出像是跋涉了一百辈子那么远的三个字——

“我娶你!”

阮英把头撞进窦五怀里,呜呜地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