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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光

2017-03-08/

青年文学 2017年1期
关键词:梅岭马蓉

⊙ 文 / 房 伟

白光

⊙ 文 / 房 伟

房 伟:一九七六年出生于山东滨州,文学博士,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学术著作《革命星空下的坏孩子——王小波传》等,出版长篇小说《英雄时代》等。现供职于苏州大学文学院。

景睿把装备掷在山坡,大口喘着气。远处,透过细密的雨丝,马蓉用望远镜看着景睿的一举一动。此刻山坡升腾起硝黄色的雾,不动声色地弥漫着,景睿却似乎浑然不觉。马蓉感到背心发凉,有股冷汗从毛孔游出来,黏黏的,好似魔兽的毒涎。

景睿大学毕业没找到合适工作,就在城关租了门头卖熟食。景睿机灵,脑筋活,用妻子马蓉的话说,给个烧火棍,也能鼓捣出机关枪来。景睿专门拜得月楼的大厨为师,学会苏式卤肉秘诀。凌晨四点多,景睿就起来卤熟食,中午熟食就卖光了。后来,他又扩充店面,在内堂做起牛肉汤,也格外火爆。大伙儿喜欢景睿的卤肉和牛肉汤,也喜欢他摆龙门阵。

除了当小老板,景睿还是“驴友”,去过不少地方。他老觉得现在的日子提不起劲。按理说,他衣食无忧,父母买了房子,自己买了辆比亚迪,老婆漂亮,儿子乖巧,他不该有这种想法。他该打打麻将,看看电影,在全家福的照片里咧开嘴傻笑。但景睿偏不,私下里,他有点小愤青情结,但与网络那些嚷着“愿提十万虎狼师,不入东京誓不还”的网红不太一样。他就是不满意平庸无聊的生活,他最讨厌看报纸,家长里短,养狗养猫,真是烦人。

上汤!马蓉一声大吼,将喋喋不休的景睿从客人桌前唤回来。马蓉身材苗条,皮肤白皙,有点像某明星的出轨妻子,惹得很多客人专门到店里来看。马蓉也有点沾沾自喜。但景睿对此不感兴趣,他正和驴友策划“大活动”。马蓉了解,丈夫从去年起,就喜欢上了野外探险。他想参加的活动,九头牛也劝不回来。几天前,就看到丈夫在电话里和人嘀嘀咕咕。这次不知又要去什么鬼地方。

傍晚,天空更阴沉了,低吼着,吐出断断续续的雨点。景睿放下牛肉汤,很快去后面换了野营服装。马蓉拦下他,自己撑伞出门,把比亚迪开到店门口,才把车钥匙丢给他。马蓉看见丈夫身穿迷彩,背着硕大野营包的背影,没来由地心发慌,慌得厉害,如同八月份从餐馆后厨长出的一群油亮的蟑螂,蠕动,疯狂,充满惊惧。她目送着丈夫走远,手里还紧捏着一张照片,是个高瘦的长发女孩,照片背面写着“珍爱终将逝去的一切。姚苏”。

听说死人多的地方,怨气大,常有灵异事件。景睿不太相信,但还是想去梅岭看看。梅岭距离城郊百十里,地势空旷,一道刀脊梁的岭,将山分成两半。可别小看这荒山野岭,七十年前,那里是日军进攻的必经路线。国民党的一个师,在这里阻击了日军整整十天,代价是整师几乎消耗殆尽。年头长了,就有人传说,这里闹鬼。

景睿原本约姚苏一起来,不知为何,她始终没出现。雨还没停,景睿蹲在一块土包上,俯视着山岭,想象七十年前那场气壮山河的战争。他仿佛看到无数国军士兵,都趴在山梁一侧,沉默坚忍;而另一侧的日本兵,则伴着凶狠叫喊,正拼命向上冲。一个个日本兵倒在湿滑的泥土上,中国兵也不断被击中,血肉横飞;无数呐喊声,还有炮弹爆炸声,机枪声,都交织在这块荒凉古岭。景睿仿佛闻到一股冲天而起的血腥味……

冲呀!景睿禁不住喊了起来。他躺倒在地上,让湿润泥土包裹着他,青青的小草也触摸着他。他在这荒凉山岭,感受到历史的悲壮意义,又似乎找到了自己的存在价值。这两年,他找到不少抗战遗址,挖掘了很多抗战遗物。他还自制了金属感应器,遇到东西,就会“嘀嘀”作响。梅岭方圆十里,他找到过残破钢盔、子弹壳、炮弹皮,还有子弹袋、饭盒等军用物品。每次找到点什么,他都兴奋地尖叫,好像挖到了宝藏。他走入了历史的世界。他恨不得回到硝烟弥漫的战场,变身为抗战勇士,哪怕命丧疆场,也好过现在当熟食店小老板,庸庸碌碌地度过下半生。

他渐渐迷恋上了这些小玩意。他搜集了很多关于这场战役的报道,他还在地下室建了一个小小的博物馆,将他搜集的各种小玩意摆起来。有个钢盔,上面有一个洞,他每次摸着这个有锈迹和毛刺的接口,都想象着那个钢盔下被击碎脑袋的国军士兵的惨状。那些白色脑浆流出来,混合着血,将钢盔变成了触目惊心的标志。他还挖到过纪念证章,中国的有,日本的也有,包括一些腐烂模糊的照片遗物。他在那些时间定格的瞬间,那些被人遗忘的历史角落,找到了莫名的欢欣和满足。照片上的人物大多模糊了,但景睿喜欢观察人物的眼。一个时代的风貌,可以从照片人物的眼中折射出来。那些眼,或悲哀,或平静,但都有着一种真实氛围,特别是女孩的照片。他曾找到过一张中国士兵的全家福照片,女孩的眼不大,但很亮,透着真正大家闺秀的文静气质。不像现在,除了锥子脸就是美容脸,看着精致,但都虚假无比,靠化妆品和整容术堆出来的;那些女孩的眼,空洞无物,像两个黑窟窿。

景睿在梅岭认识的姚苏。那天,他和几个朋友在网上发起私募,要给死在梅岭上的中国士兵建一个墓碑。很多人响应,竟捐了五万多。景睿觉得欣慰,毕竟做了件有意义和有价值的事。给墓碑选址那天,景睿在梅岭见到了一个女孩。她当时正蹲在地上,拿着把铁锹挖东西。女孩高瘦,长发及肩,是景睿喜欢的类型。景睿很自然地上前搭讪。她介绍自己,说是叫姚苏,有个叔祖,在阻击战中丧生,她是代爷爷来此地,看看能不能找到相关遗物。

“荒山野岭,你一个女孩,不容易呀!”景睿佩服地说。

“这些都是好汉,为了国家民族,葬身这荒凉之地,也没个纪念。”姚苏伤感地说。

“谁说没有?我们就干了这件事。”景睿自豪地说。

“真的?”姚苏高兴地蹦起来,“那可别忘了,算我一份。让我也出点力。”

看着姚苏欢喜跳脱的样子,景睿没来由地心跳了好几下。

景睿详细地问了她叔祖的情况,盘算了一下他搜集到的东西,还真的没有。姚苏对景睿的收藏品挺感兴趣,她也是个业余的军迷,景睿就邀请姚苏去他的小博物馆看看,一来二去,双方也都有了好感,就走到了一起。两人相约去过不少抗战旧址考察,郎情妾意,卿卿我我,景睿发觉自己整个人都年轻了很多,每天充满了活力。连马蓉也敏感地发现了他的变化,半是玩笑,半是警惕地说:“你是不是和别人好上了?怎么每天都面带桃花似的?”

景睿关心他的博物馆,和那个与博物馆相关的女人。他疼惜姚苏,觉得找个情投意合的女人很重要,他和姚苏可以几个小时一起清理一件文物,然后,开心地哈哈大笑。而马蓉只是让他多挣钱,多攒钱,然后给她买钻戒,带孩子出国旅行。他最喜欢姚苏的眼睛,明亮、透彻,带着点古典梦幻气息。

他们在小酒店开房间。一阵激情云雨后,姚苏流下了眼泪。景睿抽着烟,不解地说:“你这是咋了,在一起不是很好吗?”

“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姚苏幽幽地说。

姚苏说,她在当地小学当教师,年近三十,还没有嫁人。景睿不知真假,他从没去过姚苏的单位,但一想到这些,景睿就觉得心烦。他想娶了姚苏,但想到还在读小学的儿子,景睿就动摇了。而姚苏也不催促景睿,只是默默地流泪,这让景睿更加难过。他曾试着对妻子开玩笑,以离婚这类话题试探她。但马蓉聪明得很,根本不接招,遇到这样的情况,马上就是后路封死,严重警告。

“好好地卖熟食吧,整天胡思乱想!”马蓉半嗔半怒,但言语之意非常明显。

景睿觉得难度大,就一再拖延着,好在姚苏也不催促,但两人的感情也就慢慢地淡了下来。景睿倒是无所谓,但姚苏就有些受不了,总是说些要死要活的话给景睿听,两人也争吵过几次。姚苏指责说,景睿并不是她心目中的热血汉子,景睿则怨她婆婆妈妈事多。

“我们不过是庸人罢了。”姚苏垂泪说。

景睿在电话里火冒三丈,他怎能是个庸人?尽管,他现在不过是个熟食店老板,但总有一天,他要建功立业,闯出一番名头。

“你会后悔的。”姚苏在电话那头坚定地说,“我会让你一辈子后悔。”

景睿又急又气,再要分辩,那边电话已经挂掉了,只剩下一连串“嘟嘟”的忙音。他想去姚苏家,和她说清楚,但那会儿店里又太忙了,实在走不开,就这样拖延着,直到第二天,他才按照地址找了过去。

他和姚苏在一起,经常讨论历史的细节。虽然景睿学的是食品工程专业,但这不影响他对历史,特别是抗战史的热爱。他曾经一笔画出日军侵华的战略路线图;还能熟记背诵出,日军从一九三七年到一九四五年间所有任职过的少将以上将军的姓名和家乡。他对发生在家乡的这场战役,也了解甚多。日军当年攻得凶狠,国军也守得惨烈,但最终还是放弃了此地。也许,婚姻也像一场战役,姚在进攻,景睿就在退守,谁能取得最后胜利呢?

姚苏说,她就住在南外环东兴里的一片街区。那里,在民国时期曾是富人区,后曾部分毁于战火,现在还剩下很多老楼房,衰败破旧,水电也经常发生问题。景睿从未去过她的家。姚苏不让,说是寒酸,怕他看不起。

然而,景睿找到姚苏所说的地方,却被它深深地迷住了。那些老楼还保留着平整紧密的红砖,奇异的尖顶,四角微翘,具欧化风格的路灯,还有那些镶嵌着镂空雕花复杂图案的窗棂,V字造型的绿色门把手。尽管有些锈蚀,有些破败。景睿走在空旷的走廊上,黑皮鞋在白瓷砖上发出寂寞辽远的声音,他抬起头,阳光在顶楼的屋角飞着,变成了一团团闪烁不定的光线;而在这光线交织之间,有几只灰鸽,咕咕地叫着,翅膀收拢着空气中莫名的尘埃,搅动着老房子特有的清新而潮湿的味道,竟让景睿看得有些痴了。他仿佛化身为一个身穿长衫、围着雪白围巾的少年,在这座东西合璧、古朴典雅的楼下,等待着心上人的到来……

景睿就怀着这样的心情,一户一户人家地寻过去,居然就找到了姚苏的房屋。门紧闭着,景睿敲了半天,却没有响应,打手机过去,也没有人应答。问过邻居,却也不知姚苏的行踪。景睿有些郁闷,却发现门旁的信箱里塞着一封信,他打开信,竟然是留给他的,内容大意是约他明天晚上,去梅岭夜守。天气预报说,明晚有雨。听人说,雨夜梅岭,时常有鬼魂出没,他们一起去,说不定还能见到叔祖。

景睿有些好笑,都什么年代了?还要搞这种东西?但转念一想,梅岭是他们初次见面的地方,就让他们的感情在这里结束,也算是一个圆满的结局。

景睿叹了口气,慢慢地踱出了这座旧楼,快黄昏了,晚霞染过来,楼房一点点地隐退到了时间的深处。他突然感到,有一团白色的光,从楼中慢慢升起,最后融化在霞光之中。

雨细细密密地织着,景睿搂着望远镜,趴在草丛中,感到草叶不断扎着他的脸。姚苏还是没来。从近到远,到处都在雨中静谧着,除了雨点打到叶片的声音,就是莫名虫叫声,还有就是在雨雾弥漫中闪烁不定的光影。那些光来自哪里?可能是远处城市的灯光,或是梅岭下铁路线上过路的火车的光,也可能是萤火虫,闪闪烁烁,在湿润潮湿的雨中格外妩媚。景睿觉得,自己现在就差拥有一把真正的中正步枪,就可以化身为誓死抗敌的英雄。他期待那些亡灵,这世界真有鬼魂就好了?人生苦短,不过匆匆百年,如有魂灵,当不寂寞呀。景睿不感到害怕。如果能见到这些雄鬼,那真是太刺激了。

景睿趴在山梁许久,浑身都有些麻木了,雨丝毫没有停歇,但对面并没有僵尸般的日本兵挥着指挥刀冲过来,这边也没有穿国军士兵服装的鬼魂,从草皮底下伸出手来。景睿有些失望,但还是耐着性子等着。他突然觉得自己也真是无聊得可以。这世界哪里有鬼呢?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茅草的叶片,挠得景睿浑身刺痒,他开始还按捺着不动,但渐渐地就难以忍受了。景睿的眼睛湿润了,他明白自己真的是个庸人了。七十年前,士兵们整夜整天地趴在这里,还要警惕日本人的枪林弹雨。他们是怎么熬过来的?景睿真想号啕大哭,但很快,他把装备打开,撑开了军绿色的随军帐篷,找干毛巾擦了脸,又吃了几块速热的军粮,这才疲惫地钻进帐篷。不一会儿,帐篷里居然传来了鼾声……

马蓉就跟在景睿的身后,但他竟然一点都没有觉察。马蓉也买了一副高倍的望远镜,她看着景睿哈欠连天地钻进了帐篷,也没等到那个叫姚苏的女人出现。她披着雨衣,在越来越大的雨水中观察着景睿,竟然没觉得害怕。要是在平时,她在这样的地方,早就吓得昏厥过去了,她只是不明白,景睿为啥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跑到这荒山上露宿?难道说,每个男人都是长不大的孩子,非要女人来提醒?那个姚苏,到底比自己好在什么地方?难道就是能陪着景睿疯?

这样想着,马蓉流下泪来,竟在这雨地的荒野滋生了无穷勇气。她已经给自家的比亚迪装上了定位系统,又借了辆车,她悄悄地跟着景睿来到这里。她就是想当面把那个破坏她家庭的女人揪出来,怎料只有景睿一个人趴在这荒野里。这是演的哪一出?也许,男人并不是真的喜欢女人,他们只是喜欢干那事,他们最爱的,还是无穷无尽的孤独。只有在孤独里,男人才能在家庭琐事中恢复深刻的思考和冥想。

想到这里,马蓉甚至笑了,她决定不再陪着景睿疯了。她要尽快离开这个鬼地方。然而,正当马蓉撑不住,要返回车子的时候,她突然看到有一道白亮的闪电;像冬天被砸掉的冰挂,又像燃烧的铁枝,伴随着呼啸的狂风,猛地击在山坡上。雨就猛然变成了一群群珠子大小的弹网,又快又急,漫天漫地敲击着野岭,好似一场疯狂的战役。而那山梁两侧,在闪电的映衬下,竟然出现了无数大大小小的白光团。它们跳跃着,发着幽蓝的火,好似欢呼雀跃,又好像去厮杀,啃咬,彼此纠缠着,陡然分离,又猛地撞在一起,黏着舞蹈,又凶狠地碰撞。它们一群群,一队队,从山梁两侧潮水般漫延过来,聚集在一块青石墓碑上,竟如太阳般将这空无一人的荒山映照得仿佛夏季炎热的白昼。

马蓉心里焦急,忙去看景睿的帐篷,却看到帐篷的拉链已被风刮开,景睿却依然酣睡在那里,只是脸色发青,双目紧闭,涎水流出来很长,双手紧紧地抠在地上。

马蓉丢下望远镜,急匆匆地向帐篷跑去,却看到一个白衣长发的高瘦女子,裹在一团白光里,直直地走向帐篷,她弯下腰,长发好似染着荧光,照得马蓉一阵阵眩晕。女人转向马蓉,诡异地笑了……

⊙ 山水·王祥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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