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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音宋调之下的晁冲之《夜行》解读

2017-03-07范红涛

现代语文(教学研究) 2017年2期
关键词:夜行功名枫桥

诗歌所述事件的焦点虽然是诗歌生成的起点,但由此所引起的兴会却以首句出现,焦点反以末句作结。《夜行》以及《枫桥》在结构上是封闭的,终点即起点;而此种内指式的点,正是其结构本身及特点。所谓的“点”,则是与唐人所崇尚之“情”不同的“理”。诗人作为语言的书写者和文化的祭司,忠诚地感知这种反应,并被语言书写,最终和语言一起书写文化的高峰。

诗歌作为语言的最高艺术,其生成既来自作者的兴会淋漓,同时也来自语言的块然无言:作者之“动”和语言之“静”共同完成了作品。在这一过程中,语言如承载的容器,静静等待荒野涌入,使之形成秩序。在古典诗歌里,这个使荒野不再凌乱的容器,名之曰“筌”;“得鱼忘筌”正是中国古典诗歌的最高境界。忘并不是因为不存在,而是因为无所不在:言者之所在言,得意而忘言。忘之所以忘,是因为兴会走进、置身、穿越语言,并一同隐入莽荒,言意不分,物我合一。作者在其中所做的,是如何引领意与我进入先于它们存在的言与物。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诗歌是语言的自我书写,只是假之于作者之手。

七绝《夜行》整首诗要写的,其实就是首句:老去功名意转疏。以下三句,分别是此句的写意与工笔着色。然而与所书写不同的是,全诗的发生恰是因为后二句:孤村到晓犹灯火,知有人家夜读书。也就是说,孤村夜读这一眼前之象触动了作者的心中之意,因之形成并完成了这首诗。这种象—意次序由事件到作品的不同转换在诗歌中很常见,如宋人孙觌的《枫桥》,结构旨意与之很相似:白首重来一梦中,青山不改旧时容。乌啼月落桥边寺,欹枕犹闻半夜钟。枫桥边的半夜闻钟是作者形成此诗的契机,同时也是触发白首如梦、青山依旧之思的介质,但行之于诗时这一过程被逆转。这种章法,有源自事件本身的事实逻辑——在《枫桥》中,白首重来是枫桥闻钟的直接原因,因来而后闻;孤村夜读之见,也正是因为先有瘦马独骑的萧疏夜行。但更本质的逻辑,却在于象和意的关系。枫桥边的半夜欹枕闻钟之事,是对漂泊垂老、前尘如梦之实的正面逼入;青山依旧之实,是对自己青春已逝、梦华不复之实的反面逼入。同样,孤村夜读之事,是对年华老大、意疏兴萧之实的反面逼入;瘦马独骑、长路宵征作为极具象征意义的写意,是对萧疏之思的正面逼入。无论是正面逼入,还是反面逼入,触发诗歌形成的事象在这里作为灞桥风雪,与襟怀孤意相互激射,共同完成了诗歌。因此在这里,诗歌所述事件的焦点虽然是诗歌产生的起点,但由此所引起的兴会却以首句出现,而焦点反以末句作结。这种事象(物象)、情感的逆入章法,不仅是为了达到叙述写情的特殊效果而设置;其中的意味,也许在和唐诗对比时会更明显。

唐诗讲究象,特别是盛唐绝句,所谓“兴象玲珑,句意深婉,无工可见,无迹可求”[1],说的正是盛唐诗的特色。因此,虽然唐诗在情感上更盛,“丰神情韵”[2]却是大多唐诗所擅长的。这种风格的形成,表现在象与意的关系上,就是交融;这种情与景的交融不仅成为盛唐诗的特色,也是其内容。如王昌龄《芙蓉楼送辛渐》之一: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诗以送客寓自己骨气清高,首起点送别的时令(寒雨)、地点(吴)、事件(夜入吴),已经暗寓别情之黯然和深沉;次句言时间(平明)、事件(送客)、地点(楚山),而以“孤”字结客人及送客事,“孤”既是“楚山”作为景之孤,又是别后自己所感之孤,同时引出下二句,虚言自己、实寓襟怀。可以看出,首二句的景不仅是事件发生的背景,同时也是情的投射,是事、景、情共同氤氲出的兴象,而且一直笼射到末二句的“冰心玉壶”之意。在这里,诗句的流转和意识的流动是同步的,即由景(象)到情(意)。这种章法结构在唐诗里很普遍,即使在中晚唐,如许浑的《谢亭送别》:劳歌一曲解行舟,红叶青山水急流。日暮酒醒人已远,漫天风雨下西楼。这首诗从叙述层面上,亦即事件的发生和诗歌的生发的关系上来看,表面和《夜行》很相似,都是以事为触发点:“满天风雨下西楼”与“孤村到晓犹灯火”。但因为“满天风雨下西楼”之事是在“日暮酒醒人已远”的送别之后,亦即后者是“送别”这一事件的自然延续,且“满天风雨”是“红叶青山水急流”的立体化,所以事件在这里并没有断顿,而是直线而下。其中的事件与其说是“送别”的事件,不如说是红叶、青山、风雨的所附之体、所化之物。因此可以說,无论诗歌生发是“兴”于物象,或者“触”于事象,唐诗更普遍的处理,是将其作直线化的直陈,然后结到“情”或作为“情”之外化的景上,由此形成“兴象玲珑,句意深婉,无工可见,无迹可求”的唐诗气象。

然而与这种由景(象)到情(意)的原发性、开放性的直线结构不同,《夜行》以及《枫桥》在结构上是封闭的。如前所述,其所书写的内容相互指证,在看似流动中静止,如同不动的飞矢,起点即终点,终点即起点;内指式的点,是其结构本身及特点。所谓的“点”,正是与唐人所崇尚的“情”不同的“理”。因此,《夜行》以及《枫桥》在文本书写上,与诗歌生发的过程相反,是由情到事,而入于理;“事”在这里一方面是诗歌发生的原点,另一方面是“情”的内化,更重要的则是“理”的自我陈述和指证:“知有人家夜读书”既是对“孤村到晓犹灯火”这一事件的人生经验上的自我认识与指陈,又是对“老去功名意转疏”这一历史命运经验的自我认识与指陈,当然,也是对当下自己“独骑瘦马取长途”的直接感喟;“欹枕犹闻半夜钟”是对“月落乌啼霜满天”之“愁眠”的互文及经验感知,又是对“白首重来一梦中”之前尘如梦的应答及经验感知,也是对“青山不改旧时容”的直接体认。这种诗歌发生和文本书写过程相反的现象,其所指证的恰是宋人的尚理:“抒情而不溺于情,以理役情而不被情所役”[3]。“宋诗多以筋骨思理见胜”[4]也由此而来。

然而,诗歌之为诗歌,作为其直接体现的却是技术,亦即诗歌语言字句的搭配、节奏的安排,因为诗歌首先本质上是语言艺术。也就是在这种词语搭配与安排中的语言之流中,一首属于自己的诗歌之溪,潺湲出自我的声色与质地,同时也映照出一个时代的独特音质及色相。这种声色的独特是在与前代对比之下更鲜明地被感知的,虽然当它被完成、被出生时已然如是,就如同那种被称为玫瑰的芳香明艳之花,即使不命名为玫瑰,依旧芳香明艳。

宋诗是对唐诗的反动。作为这种反动,其最初始的行为,正是基于诗歌语言的天然单元——节奏,特别是其最外在的——句法。宋人因不满于中晚唐诗句子的松滑、烂熟,首先在句法上对诗歌予以重新组装。“老去功名意转疏”,所谓“老去”者,人之老大耶?岁之逝者耶?抑或功名耶?以汉语书写时,叙述人称每略而不言的习惯而言,“老去”者当然是岁不我待、年华老大之人生,这也是初读本句时下意识的语言感觉,但若稍加回味,似觉“功名”之“老去”更为有味。这种味道,一方面源于“功名”、“老去”二语之组合的精警,以及这种精警所蕴含的震惊、沉痛。功名老去,人如之何?大有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之喟叹。而此种意蕴的生成与获得,却是建立在对“人”老去之语判断的否定与肯定的含混之上。因此就可以发现,作者在对这一人生境遇感知时,人之老去之感是实时第一感的感性,功名老去之感是对这一感慨的稍后的、第二感的理性。但这种感受间断的先后却又不是判然的,事实上是几乎如电光一闪,即所谓的闪念:感性与理性本就是相生相随的。“老去”的既是作者的人生本身,又是人生附属物的、作者所处世间象征人生价值的——功名。作者的这种心理活动,假诸作者之手被语言忠实记录下来。与这一心理和语言行为相类的,有唐人的“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晴川历历”、“芳草萋萋”者,诗人黄鹤楼远眺之所见;“汉阳树”、“鹦鹉洲”者,诗人对所见之所思。前者是感性的感知,后者是理性的判断。“晴川”亦即“汉阳树”,“芳草”亦即“鹦鹉洲”,只是前者分别是后者之泛称,后者分别是前者之特称;后者之所以能得以特称,借助于“历历”、“萋萋”的鲜明感受——清晰分明、茂密繁盛。树之“历历”、草之“萋萋”的所睹,带来“汉阳树”、“鹦鹉洲”的所想。前者因为微小,所以实,后者因为广大,所以虚,但微小之所以实,正是因为广大之虚,二者相生相成。这也正如功名与人生,但不同的是,在《夜行》这里,二者此种关系生成与“老”、“疏”之萧疏意境;《黄鹤楼》中的小大、实虚,升腾、迤逦于“晴”、“芳”的明丽生机,虽然有乡关日暮的烟波之愁。要知道,乡愁是强烈与绵缓交相的情绪流,特别是在和前面的时空、古今、永恒与短暂沉思的对比之下,乡愁几乎就是对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的反驳和否定,是人生在时空中的据点和标杆。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的境遇下,唐人唱的是“云横秦岭家何在”的感慨,而“七千里外二毛人,十八滩头一叶身”的苏轼,吟出的是“便合与官充水手,此生何止略知津”的调侃。命运遭受击打时一收一放的心理差异,照出的却是镜子的反面:精神外溢的唐人,重压使之向内退缩,心灵内敛的宋人,重压使之向外放逸。情理之辩、强弱之分,也许可以从这里得以心理式的自我证明——情感因为强烈,故不能持久;理智因为冷峻,反不易折摧。当然这更多已是诗外之题了,但感官感知和理智判断瞬间会合在具体诗句现成的作用上,没有唐宋之分。

如果说诗歌的词语位置是情感与理智合谋的产物,那么,在这一语言的生成过程中,作为诗歌外在的节奏,又是如何与之共鸣的呢?以“老去功名意转疏”为例,在音节上,可以是二、三、二的节奏,也可以是四、一、二的节奏。前一节奏舒缓,一如老人回首人生时的叹息,轻轻的,长长的,如鼻翕动,如唇微动;后一节奏峻切,正如人生回忆到关切动情处下意的动作,劈手,舞臂,顿足,激烈,沉重。言之,嗟叹之,咏歌之,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正是对此的古老描述和命名: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这两种节奏共存,而且也正是另一节奏的存在,一种节奏才得以成立。事实上,在阅读本句时,节奏是在这两种之间来回游移、滑动的,亦此亦彼,亦彼亦此。而这应该就是诗歌语言的波二重性吧。因为就如光照亮世界,语言照亮心灵,诗歌作为语言之魂,在心灵的大地上随万物律动。这是诗歌语言生成的机制,无论唐宋,无论古今,当然这是对那些好的诗歌而言,也可以说这是感知和判断其好坏的标识。

但唐音宋调的显然差异存在又从何而来?“老去功名意转疏”在顿挫中流走,流走中顿挫,音节在相互牵制中又互相推动,而作为下句的“独骑瘦马取长途”,既是上句之意的自然因果延伸,又是其形象的立体。因此,这两句形成一个圆形的完整声音和意义单位,第二句即第一句的变奏,而两句重奏,成为一而二、二而一的结构。“孤村到晓犹灯火”一句从语言的构型上来说,不同于首句混沌一片的平面,而是与第二句相同的点线:人独骑于瘦马,犹如灯火闪烁自孤村,两组皆是点中之点;长途之取是空间之线,晓之到是时间之线,二者之上分别行走、停驻着人、马、村、火。二、三两句由空间到时间的推进,一方面是旅途的自然之意,另一方面,二者设象取境同一,“孤村到晓犹灯火”、“独骑瘦马取长途”乃物我互观,是眼前象、心中意的关系。同时,空间与时间之线塑构的立体维度,不仅容纳了人、马、村、火这些具体之点,更盛载了首句功名老去的混沌之面,宇宙和人生从而共处一个容器。这,就是“人間世”,于是全诗末句“只有人家夜读书”出现了,过去、现在、未来,自我、万物、他人,首句、中句、末句,各自观,又相互观,最终成为一体,回到原始之点——人生之初、道路之初、时间之初、宇宙之初、诗歌之初、词句之初。但此点是否即彼点?这是另一个庄周之蝶。

《夜行》体现出来的宋调,是其中元气内潜、周流不息的顿挫、流走兼胜的声色,它流淌于字词、语句、意义各自之间、交相之间的相互推进、牵制、生成、顾盼、取消,以进退的方式行走,以升降的形式盘旋。这种既“垂”又“缩”,当“垂”则“垂”、当“缩”则“缩”的诗法,虽然不是宋人特有的,却是其独到的,用的也最纯熟自然。义山诗也近于此,如《巴山夜雨》,方能避免唐诗常见的流荡不住、轻飏有余而含吐不足的滑顺、轻纤、一览无余、缺乏味外之韵之病,但义山诗如绝句,多是前后二句各一单元,前二句蓄势,三转四结,故而气脉中断,“做”的痕迹终不能掩去。而且“顺阴柔走是诗之本格,而走得太久即成为烂熟、腐败,或失之纤弱”,宋诗的练字工夫或许就是补救的工笔刀,“江西”诗味也多由此而来。

现在回头来看,无论是唐诗讲究丰神情韵的流走、丰腴、浑雅,或是宋诗追求筋骨思理的涩拗、精能、瘦劲,是因为在中国文化史上,宋人处于成熟的中年,而唐人近于勃发的青年,而语言作为文化的天然载体,春江水暖鸭先知般地对此予以感知。诗歌作为语言的最高形式,直接对此做以反应,诗人作为语言的书写者和文化的祭司,忠诚地感知这种反应,并被语言书写,最终和语言一起书写文化的高峰。它既是唐诗,也是宋诗——唐音宋调就是其象征以及本身。

参考文献:

[1]胡应麟.诗薮卷十[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2]钱钟书.谈艺录·诗分唐宋[M].上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

[3]孙虹、任翌选注.周邦彦词选之《绕佛阁 旅况》题解[M].北京:中华书局,2005.

[4]钱钟书.谈艺录·诗分唐宋[M].上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

(范红涛 河南省渑池高级中学 4724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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