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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老的农民工

2017-03-06朱华胜

小小说大世界 2017年3期
关键词:分管领导包谷山谷

朱华胜

儿子喊地震时,吴老汉一家正在吃晚饭。

几丝残阳斜光从木窗外透进来,洒在饭桌上。六十九岁的吴老汉白发凌乱,嘴里嚼着炒豆。他面前放着一个酒杯,每顿饭喝上一小杯酒,是他的习惯。长年累月在土地上劳作,每天喝下一小杯,他觉得全身的疲乏顿解。老伴不赞成他喝酒,吴老汉就嘲笑她,说每天一小杯,毛病远离,并笑老伴经常生病是怪不喝酒。

老伴从碗里刨了一嘴饭,盯着他,正色道:“还叫我喝酒。今年眼看就没有收成,喝西北风吧!”

这句话,犹如一瓢冷水从头上浇了下来,顿时浇得他冷冰冰的。好不容易暂时忘了这些事,吃得正在兴头上,这么一来,他一下子失去了喝酒的雅兴,埋怨道:“你真不讨方头,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败兴,不喝了!”吴老汉刚说完,突然房子抖了起来。桌子上的酒杯倒了,还没有喝完的酒顺着桌子流淌在地上,酒杯滚落在地上打碎了。看着桌子上的盘子晃个不停,吴老汉与老伴懵了。

还是儿子反应得快,大喊一声:“地震了!”全家人急忙跑了出来。

出来一看,没有地震啊!这是怎么回事?

吴老汉家的房子,是一栋盖起来不满四年的砖混浇灌平房,共有四间,吴老汉与老伴住一间,儿子儿媳住一间,孙子住一间,一间是客厅。由于老屋地基狭窄,就选在村边西头这块地里盖。老屋就用来养猪关牛。

“没有地震嘛!为什么刚才家里会抖呢?”儿媳妇一脸迷茫,又像问别人又像问自己。

正在这时,隐隐约约听到一声闷响,这回大家感觉明显了,这响声来自于地下。紧接着,地面开始抖动起来。

“是煤矿在地下洞井里用炸药在炸煤!”儿子说道。

吴老汉脸上突然变得惨白,嘴里哆哆嗦嗦地说:“这,这,这还叫人……活不?我再找他们去!”

上个月,吴老汉地里除草,发现地里的包谷只长杆杆不结粒。往年这个时候棵棵包谷杆上结着籽粒饱满的包谷,可现在,除了长出几丝稀稀疏疏的穗子外,包谷瘪瘪的。更讓吴老汉吃惊的是,紧挨着苞谷地下面的那块肥田,彻底报废了。因为流进来的河水都是稠稠的黑水,田里的水全部变成黑色稀泥土块,秧苗再也不生长,一天比一天黄,有的已经枯萎了。

吴老汉担忧,儿子愤怒,老伴流泪,儿媳彷徨。吴老汉心里明白,上游不远处有一家煤矿和一家洗煤厂,自从几年前这个煤矿和这家洗煤厂建起来以后,河水就一年不如一年清澈。去年,河水彻底变成了黑水,河岸两边的植物,都被河水染得黑漆漆的。河下游两边的土地和水田基本报废。好多村民心疼地放弃了田地,任其闲置着。很多人家干脆外出打工,再不耕种。

吴老汉听说,不光这儿如此,大山方圆几十几里都如此。这条山谷里,煤矿资源丰富,占了当地财政收入的大头。从山谷入口到谷尾,前后就三十多公里长,可却有大大小小煤矿十几家。

吴老汉一家,没有去打工,依然在打整着那一亩三分地,虽不富裕,一家人在一起,日子倒也过得自在。然而,最近几年,周边状况对他家这样种土地的越来越不利。越来越多的煤矿和洗煤厂出现。慢慢的,山谷里尽是沟壑纵横,原本河两岸平缓的土地已经支离破碎,沟里沟外到处堆满了黑煤,很多黑色块被随意丢弃、堆放。洗煤厂在租来的土地上堆放了很多碎煤,这里一堆那里一堆的。洗煤的水就排在河水里,黑黑的河水就这样被生产了出来,往下游流去。流经哪里,就黑到哪里。不仅如此,就连附近村庄道路树木都被危及到,一遇到刮风的天气,四周煤灰沙尘飞扬,整个地带就好像笼罩在烟雾中一样。

吴老汉与老伴气不过,去找两家煤矿理论,却被轰了出来。人家指着墙上挂着的各种证件,说是政府允许的,有证件,属于合法开采,老头子哪里来的,管不着。气得吴老汉全身发抖,老伴一看,被吓着了,她看着这些五大三粗的人,想起古话说的好汉不吃眼前亏,连忙拉着吴老汉高一脚浅一脚地离开了。

回到家的吴老汉越想越生气,干脆跑到乡政府大院门口,嚷着找领导。领导都不在,说下乡去了。他就坐在大门口等。快要下班的时候来了一个领导,说是乡里的分管领导。

分管领导记下他的名字,记下了他反映的情况,对他说:“老乡,你反应的问题我很重视。我们一定去调查的,如果有问题我们会处理,请你相信政府。”

吴老汉赶忙说:“我反映的问题属实,我用我的脑袋担保。”

分管领导说:“那我们也要去看看,我们不能听信一面之词吧?你说对不?你先回去,我们会调查的。你要相信领导。”吴老汉悻悻地回到家,越想越气,连晚饭也没有吃就睡了。

他没有料到,今天竟然挖到自家住房下面,这还了得,这还叫人活不?

当吴老汉与儿子赶到煤矿上,与煤矿老板交涉时,这个来自于外地的老板反问他们:“地下也是你家的?是不是要来骗钱?你这个糟老头子,不要脸啊!”

儿子一听,年轻气盛的他,怎么能容忍他人这样侮辱自己父亲呢?他大骂了一声:“你这个狗日的!”突然跳过去,一脚踢向煤老板,正中对方的膝盖处,疼得他蹲了下去,脸一横,突然手一招,过来两三个人就抓住吴老汉的儿子一阵拳打脚踢。看着儿子被几人围打,吴老汉气得一头撞向煤老板。煤老板侧身闪过,吴老汉撞空了,一时收不住力,跌倒在地上,晕了过去。儿子抱起吴老汉大声喊道:“爹,爹,你醒醒……”

十多天后,胡子拉喳的吴老汉被儿子从医院接回家。

村里空荡荡的,除了横七倒八墙壁开裂的房子外,一个人影也看不到。

吴老汉家四间房子的地面有两间已经开裂,开得最长的有两米,最宽处三厘米;墙体间有裂缝,长短不一,最宽处有两厘米;墙顶裂缝到处都是,并且已在漏水。

初冬,山谷里刺梨树叶黄,青梨树叶落光。吴老汉佝偻着身子,不停地到处上访。乡分管领导责成煤矿要负责补偿,但煤矿那点补偿费还不够维修。再说了,这样的房屋谁还敢住啊?除非不要命了。

年前,乡政府干事拿着县里的批示来找吴老汉,发现吴老汉家那四处开裂缝的房子是锈迹斑斑的铁将军把门。

一个老太太说,月前,看见他们一家子,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说是去外地打工。

据说,吴老汉是最老的农民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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