鞠慧

改写人生的那个晚上

初三下学期的一个周末，都九点了，在超市上晚班的妈妈还没回来。我一个人写完作业，朝家门口的小公园走去。

妈妈上晚班的时候，每次写完作业，我都要去那个公园玩玩。

那个晚上，却发生了一件影响我整个人生的事。

如果世上有卖后悔药的，就是花多少钱，我也要想办法去买，哪怕不吃不喝，哪怕做牛做马。

可是，世上根本就没有后悔药这个东西。

妈妈的爱

我五岁那年，爸爸出车祸走了。从此，我和妈妈相依为命。

妈妈在一家超市打工，上下班要倒两次公交车，每天早起晚睡，还要照顾我，很辛苦。

我早已习惯了没有爸妈陪伴的生活。放学回家，先写完作业，然后把妈妈留在冰箱里的饭热一下。打开电视，边看节目边把饭吃完。

出事的那天，我把那几个台接连换了几遍，也没找到一个喜欢的节目。妈妈怕我一个人在家看电视多了影响学习，一直没装有线。

同学家里都能上网，他们都有自己的QQ、博客、微博、微信，我啥也没有。同学们课下聊起这些，我一句话也插不上。

我有些自卑。

我曾跟妈妈说过好多次，想装网线，每次妈妈都是想也不想就回绝了。妈妈说，我现在这个年纪不要想别的，把学习搞好就行。

我试图跟妈妈争辩，我说现在只学书本上的东西不行，有网络了，能多了解许多东西。

妈妈说，你了解那么多的东西干啥？升高中考大学是考课本上的东西，还是考网络上的那些东西？啥也别想，把课本上的学好了，比啥都强。

我无法说服妈妈，我知道，只要妈妈认准了的事，我是无法说动她的。偶尔有什么事我想坚持，妈妈就会很伤心，她说爸爸走得早，她要把我培养成一个有用的人，不能让我荒废了。如果我有什么闪失，她对不起我早走的爸爸。

只要妈妈一流眼泪，我的心就软了。

妈妈很疼我。家里有啥好吃的，都是先留给我吃。我不吃，她就生气。

妈妈工作再忙再累，也是自己抽出空来做家务。我想帮妈妈干些家务活，每次她都以这样那样的理由不让我干。

妈妈对我惟一的要求，就是要我能把学习搞上去。我确实也没让妈妈失望，我的成绩，在班里一直排前三。

怕被人说“不仗义”，我做了违心的事

那个无聊的晚上，我关上门，有些茫然地朝公园走去。

其实，在我的生活中，有许许多多这样的晚上。

这个开放式小公园里没有路灯，晚上一般没有人进来玩。从公园里就能看到我家的窗户，从小我就常一个人过来玩。

去远的地方，妈妈不放心。

公园里的小路，闭着眼也走不错。

那天晚上，我刚走到公园门口，突然听到不远处有吵嚷声，其中有个声音很耳熟。

在这样一个漆黑而又茫然的夜晚，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自然想循着声音去探个究竟。

到了跟前一看，这不是云翔鹤吗？他怎么在这？

云翔鹤正和一个胖男人扭打在一起。

云翔鹤见我到了跟前，就喊道：“快來帮我！”

云翔鹤和我是小学同学。上学放学我们经常一起走，有谁欺负我，云翔鹤就帮我去修理他。

因为经常打架、抢东西，云翔鹤初二就辍学了。他不上学后，我们就没了什么来往。

云翔鹤喊我过去帮忙的时候，我就猜出来是啥事了。当时，我本来是不想过去的。我很害怕。我想扭头跑掉。但又怕云翔鹤说我不仗义，最后还是过去了。

我帮云翔鹤摁住了那个男人。

云翔鹤从那人手里夺过一个东西，拉着我，快步跑出了公园。

后来我知道，云翔鹤从那个男人手里夺走的，是一部手机。

知道真相后，我很害怕。

云翔鹤对我说：“没事，那个公园又没路灯，那个人也不认识你。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再没知道的了，放心。”

云翔鹤把手机卖掉后，请我吃了顿肯德基。

我没有把这事告诉任何人，包括疼我爱我的妈妈。好多次，在我心里特别难受特别害怕的时候，我想过把这事说出来。

可是我不敢，我怕妈妈受不了。

噩梦缠绕着的每个夜晚

从我家楼上，就能看到那个公园。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去过那里。每次路过，心就“咚咚咚”地狂跳。

我的学习成绩开始往下滑，脑子里总是乱成了一锅粥。妈妈很着急，她对我比以往更加关心。

天不亮，妈妈就悄悄起床，怕吵醒我，她关上厨房门，细心地做着各种复杂的早餐。

我起床的时候，刷牙的杯子里水温正好，喝水的杯子里水温正好，早餐的温度，不冷不热也正好。

我心里的压力更大了，成绩依然在往下滑。

妈妈越来越着急，她没跟我商量，有一天放学后，家里竟然多了个家教。

妈妈一个月工资才不到3000块钱啊！

妈妈的袜子和内衣，都是补了又补，直到再也无法缝补。

妈妈身上的衣服，也总是晚上洗了，第二天接着穿。有时遇到天不好，衣服都干不透，妈妈也一样穿在身上。

如此节俭的妈妈，竟然给我请了家教？我听同学说过，家教是按小时收费的，很贵。

我恨我自己！当时，为什么就碍于面子帮云翔鹤摁住了那个人呢？我为什么不转身就跑呢？

后悔后悔后悔！噩梦开始纠缠我，梦到那个胖胖的叔叔奔跑着追我。

有时，那个叔叔又变成了穿着警服的叔叔。

有时，眼看就被抓到了，我想跑，可腿脚却像面条一样，软得动弹不了；有时，跑着跑着，突然跌倒了，用尽了全身气力，也无法爬起来。

逃离，别无选择的逃离

以往班级前三名的成绩，中考的时候，成绩刚刚到了最低录取分数线。

我要离开家，如果再不离开，大脑可能真要出毛病了。

走得远远的，越远越好。当然，内心深处，也很舍不得妈妈。

有天放学的路上，看到街上有“一人参军，全家光荣”的横幅，心一狠，我就跟妈妈说了要去参军的事。

开始妈妈死活不同意。可是，我不走，又能怎么办？

我狠下了一条心，任妈妈咋说，咋哭，都不为所动。

后来，妈妈实在没办法了，就求我，说既然我那么想参军，那就等高中毕了业，到时不管考上考不上大学，只要我想去，就让我去。

可是我不能等。

在妈妈眼里一贯听话的我，不吃不喝不睡，也不去上学，硬是逼着妈妈答应了参军的事。

妈妈希望我能去离家最近的部队，为这事，她还私下托人找了关系。

可我背着她，申请去了离家最远的新疆。

妈妈知道这个消息后，差点晕过去。

妈妈，我已别无选择。

我以為从此风平浪静

到了部队后，心情稍稍轻松了一些。

我要重新开始。

在部队，我很努力。领导们都说，我比农村来的兵还能吃苦。

刚到部队的时候，我也想家，每次想到妈妈，心就很疼。每当这时，我就找个没人的地方，或者就把自己连头带脚地裹在被子里，哭一场。

妈妈也想我。开始的时候，每次打电话，妈妈都有问不完的话，说着说着，她的声音里就带了抑制不住的哭腔。

到部队的第二年，我被提升为副班长。

那个事，像是离我越来越远了。每当想起的时候，也常会存有侥幸心理，自己安慰自己，觉得时间过去这么久了，已经没事了。

因为我在部队表现突出，组织上拟提拔我为班长。

我什么都没有了

在我把所有表格都填写好，正准备上报的那天晚上，我突然被带到了部队保卫处。

接着，我们家县城公安局的两位警察来到部队，把我带走了。

后来我知道，云翔鹤因为另外的案子被抓获，在交待那起公园抢劫案时，把我供了出来。

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只剩下悔恨的泪水。

庭后絮语：

弥子琪的母亲是一位很要强的女性，丈夫去世时，她还不到三十岁，儿子才五岁。亲朋好友都劝她再找个人，建立个新家庭。也有不少男士向他抛过橄榄枝，但都被她拒绝了。

她怕儿子受委屈。她宁愿委屈了自己。儿子已经没有了爸爸，她要让儿子享受到完整的母爱。她不想把自己的爱再分给别人。

弥子琪被从部队带回来后，她觉得天塌了。她不停地哭，不吃不睡，一夜间，头发全白。看到儿子手上戴着的手铐，比当初看到躺在太平间里的丈夫，还要难受。

可是，她想不通，她这么爱孩子，孩子怎么就这样了呢？

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百六十三条规定：以暴力、胁迫或者其他方法抢劫公私财物的，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并处罚金。

案发时，弥子琪已超过16周岁，系完全刑事责任能力人，对所犯罪行，应负刑事责任。到案后，其当庭认罪并积极退赃，认罪悔罪态度良好，且系偶犯、初犯，在犯罪过程中作用较小，法院依据所犯罪行，对其判处有期徒刑三年。

心理咨询师点评：

看起来，好像是弥子琪一个偶然的举动，导致了他人生的悲剧，其实这偶然的举动，来源于母亲对他的教养方式，也因此这是一个必然的结果。

在弥子琪五岁时，失去了父亲，他的单亲妈妈放弃继续追求自己人生的幸福，把全部的注意力和关爱都给了儿子。为了缓解自己的焦虑和恐惧，她对儿子采取的是在爱的名义之下，控制为主的养育方式。

这样说虽然有点残忍，但，这就是事实。

她对儿子是一种自虐式的过度关爱，完全不顾自己的感受和需要，以辛勤的劳作和微薄的工资，超出个人能力地全面包办儿子的一切需要。从复杂的早餐到各种生活日常，从不许上网到高额补习班，这一切只为了让儿子完成她制定的目标——考一所好大学。

她控制儿子的方式，除了过度关爱和限制，再就是让儿子感到内疚，手段就是流眼泪。每当儿子偶尔有不同意见时，妈妈就开始流眼泪，就搬出已经过世的父亲来说事。因为害怕看到母亲的眼泪让自己更内疚，儿子便不再坚持自己的意见，甚至在公园参与抢劫之后心中万般难过，也不敢对母亲道出实情，错过了纠错的机会。

一个从小被包办、被控制的孩子，不曾为自己的人生承担过任何责任，哪怕是自我照料这样的小事，也不曾为自己做过任何选择和决定，无论学习成绩再优秀，他的自我意识也不曾得到很好的发育和完善。

他不知道自己是一个独立的个体，不懂得自尊和自爱。因为他从小没有被作为一个人在母亲那里得到尊重。除了服从，他的任何行为和选择都是不被允许的。所以在关键时刻（抢劫），弥子琪根本没想到自己是可以另有选择的，他甚至连犹豫都不曾有过，只会服从，根本不懂得拒绝，也没有力量拒绝，才酿成了一生的悲剧。

作为单身母亲，如果把自己的幸福置之度外，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孩子身上，不仅自己会过得很苦，不仅会限制孩子的成长，还会给孩子树立不好的人生榜样。这会在潜意识层面告诉孩子：人生是没有乐趣、没有幸福可言的，是苦的。

对于一个需要承担起母亲全部情感寄托的孩子，也会过得很苦。因为孩子就是孩子，他再强大，也承担不起这样的责任。而且出于对母亲骨子里的忠诚，孩子会觉得，妈妈过得这么苦，我也不能让自己太幸福。如此一来，不仅母亲当初的愿望会落空，整个家庭也会陷入周而复始的悲苦之中，任何一次看似偶然的事件，都有可能成为酿祸的导火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