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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构信件真实人生

2017-03-03胡欣

北方文学·下旬 2016年10期
关键词:弗吉尼亚伍尔夫真实

胡欣

摘要:英国学者苏珊·塞勒斯的传记式小说《文尼莎与弗吉尼亚》截取了英国小说家弗吉尼亚·伍尔夫和她的姐姐文尼莎·贝尔的生活片段,重述并虚构出新的文本,展现两人的生活情感和艺术创作。小说以虚构的信件表现真实的历史和情感,充分体现了伍尔夫所认为的文学必须表现主观真实的创作观,因而可说是以小说形式进行的一次对伍尔夫的批评阐释;同时也使小说与传记、虚构与事实、文本与现实几组对立之间的关系得到统一。

关键词:事实;虚构;真实;弗吉尼亚·伍尔夫

英国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Virginia Woolf, 1882-1941)在写作中反复探寻的一个问题即是文学的本质,她留下的大量作品,包括小说、短篇小说、日记、书信、回忆录、散文和文学评论,反复追问和探索什么是生活、什么是现实、怎样写小说、怎样书写生活等等问题。从她的创作实践和文学评论中可以总结出她的文学观,在她看来,小说是记录生命的适当形式,而并非传统的传记;小说应当展现人与现实(reality)之间的关系,而她所提倡的“新传记”应当注重事实(fact)和虚构(fiction)两部分的真实(truth)。这种二重性的真实可以说是她各种作品都遵守的原则,要严格区分她作品中的事实与虚构,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正是两者的完美结合才能造就忠实于生命本质的作品。

伍尔夫本人去逝后也成为别人书写的对象,除了不胜枚举的传记外,她在当代小说中也时常出现①,较广为人知的如迈克·坎宁安(Michael Cunningham)的《时时刻刻》(The Hours),其中并行的三个故事之一即是伍尔夫1923年的一天,其余两条故事线索也和她的作品《达洛维夫人》紧密相关。类似作品还有:罗宾·利平科特(Robin Lippincott)的《达洛维先生》(Mr Dalloway),西格里德·努涅斯(Sigrid Nunez)的《米茨:布鲁姆斯伯里的狨猴》(Mitz: The Marmoset of Bloomsbury),斯蒂凡尼·巴伦(Stephanie Barron) 的《白色花园》(The White Garden)等。英国著名的伍尔夫研究学者苏珊·塞勒斯(Susan Sellers)的《文尼莎与弗吉尼亚》(Vanessa and Virginia) 以弗吉尼亚的姐姐文尼莎的口吻给她写信回忆两人过去生活的片段和各自对艺术的追求,将历史事实与虚构但真实的所思所感完美结合,既忠实于传统意义上的事实,也体现了在伍尔夫看来更加重要的内在真实,让小说与传记、事实与虚构达成了记录生命的真实所需要的“花岗岩与彩虹的永恒联姻”[1]235。

一、伍尔夫的事实、虚构、真实

“花岗岩”与“彩虹”是伍尔夫在讨论传记时对外部事实和内在个性的比喻:不可轻易改动的事实犹如坚硬的岩石,而人的个性、意识又像彩虹一样难以触及,传记的难点就在于将两者结合,从而记录真实的生活。书写真正的生活,是伍尔夫小说和传记写作中始终遵循的宗旨,她的文学观简要总结起来有以下几点:小说的目的是书写生活,记录生命的合适形式是小说而非传统传记,更值得书写的是内在生命而非外在事实;需要一种“新传记”来书写生命的真实,如同小说要表现人与现实的关系;真实和现实都具有二重性,前者必须由事实和虚构两方面的真实构成,后者是抽象而捉摸不定的一种本源的东西,却是在实在的事件中感知,内在生命并不孤立。下文详述。

在《新传记》一文中,伍尔夫指出了“生活的真实”与“虚构的真实”之间的对立,并提出想象力应该同时为事实和虛构服务。[1]233 生活的真实是指外部可见事实,例如生卒年月,何时何地做了某事等等;而虚构的真实则是指那些外人无法轻易看到却依然对传主十分重要的事件或者体验,这些经历感受和个性的体现只能通过传记作者的虚构来体现,但这样的虚构依然是传主人生经历的真实再现。伍尔夫深知这两者之间的界限是不可随意打破的,在她另一篇关于传记的文章《传记的艺术》中也强调传记作者不可以像艺术家一般创造事实否则这些无人能证实的“事实”就会与普通意义上的事实互相毁灭。[2]

在伍尔夫看来,小说是记录生活的适当形式,只有小说对于事实的处理可以灵活,可以不被拘泥限制;同时能够做到将事实与虚构结合起来,共同反映生活的真实,因为值得书写的那部分生活更大程度需要用虚构的手法来表现。“生活”和“现实”都在伍尔夫的创作实践和文学评论中被重新定义了,与一般意义上的并不相同。在她看来,生活不论从哪个角度和用那种比喻来看都是由两部分组成的,或是外部和内部结合的整体,或是“存在的瞬间”与其他平常时刻的整体。其中,值得书写的或者说更重要的那部分生活并不是日常的那些不思考的时间,而是内部的生活。在“现代小说”一文中,伍尔夫给出了她关于“生活”的著名描述,“生活”是“一个发光的圆环,从头到尾包围着意识的半透明的信封”[3]148。在这篇文章中伍尔夫主要是批评阿诺德·本尼特等人过度关注外部事实的写作手法,她认为内在的感受和情感反应才更重要。能够反映一个人的真实生活的并不是传统传记所记述的那些史实和功绩,而是小说能够记录反应的思想、感受、情感——那些包围着生活的意识。

在《一间自己的房间》的末尾,伍尔夫直接言明,文学应该书写的是人与现实的关系。她对于现实(reality)的定义与这种内部的生活在本质上是相通的。在1923年6月的日记中,伍尔夫对《达洛维夫人》(当时暂定的书名为《时时刻刻》)的创作进行反思时就写到:“我并没有(阿诺德·本尼特等作家的)那种‘现实的天赋,我会把事情去实体化,某种程度上故意地那么做;我不信任现实,因为那样的现实太贫乏。而我要更进一步。我有表现真正的现实的能力吗?”[4]57 可以看出,伍尔夫所指的“真正的现实”是一种与依赖物质的、外在世界的现实所区别开来的非实体的。后来,她又对“现实”做出了描述:“我眼前看到的一样东西:某种抽象的东西,但是存在于丘陵或者天空,除此之外的任何事情都不重要,而在其中我得以平静和继续存在”[4]132。在《一间自己的房间》中她又写道:“什么是现实?它似乎是捉摸不定的,不可靠的,……有时它存在于遥远得无法辨识其本质的形状中,但是它一旦触动任何东西,就会将其变成固定和永久的。”[5]631 由此可见,她所认为的现实并非是有物质基础和事实依据的,而是抽象的甚至无形的东西,是内在一种感受和启悟,也就是那些“存在的瞬间”②。

这样看来,外部世界似乎不重要了,事实和事件似乎仅仅为感受和意识服务,更像是感知这种现实的媒介。但是外部的生活也是生活的一部分,她所定义的那种现实也是以具体事物为载体的,并不是可以游离着存在的,它必须在具体的东西中闪现,也是通过外部事物的触发被人感知到,所以外部世界也是十分重要的。同时,生活中那些值得书写的存在瞬间也好,意识流动也好,都穿插在平常甚至乏味的整体中,就像灯塔的光,其实也是黑暗中的间隙,没有了黑暗,也就没有光亮。也就是说,尽管伍尔夫表面上一直强调内部生活和现实,她其实并没有忽视实实在在的客观世界。她追求的真实是由主观的现实和客观的事实共同组成的,而她认为真实的生活应该是内在于外在的结合,是事实的真实与虚构的真实的融合。

二、《文尼莎与弗吉尼亚》中的事实与真实

《文尼莎与弗吉尼亚》以姐姐文尼莎的口吻给弗吉尼亚写信,以直接对话的方式回忆过往生活片段及姐妹两人各自的婚姻情感经历和艺术追寻过程,同时更表现了两人之间既亲密依赖又相互竞争的复杂感情。

书中对历史事件和人物性格的再现颇为精准,叙述中不仅涉及了战争、女性选举权运动等历史背景,姐妹两人生命中的大事件也得到充分体现,例如姐姐文尼莎婚姻的变故、与友人的私情、丈夫和他人同性恋关系中她的处境等等都有叙述,而妹妹弗吉尼亚重要作品的发表、出版等在文学领域的足迹亦有着墨。这些历史事件有据可查,忠实再现即是完成了事实的真实,无需赘述。而要达到虚构的真实,描摹出姐妹二人的内在生活则需要更深厚的理解和写作能力。

从文体上看,塞勒斯选取了书信体的方式,让年老的文尼莎以第二人称直接对话已故去的妹妹,一边回忆往昔一边表达内心感想,让这些并未真实存在过的信件有了真实的情感。从内容上看,在塞勒斯对人物生命历程的回顾和刻画中,重点展现的是两人对对方的感情和艺术追求道路上的经历和体验,这些信件也可以说是回溯了她们如何一人选择了文字一人选择了色彩来表达内心情感和思想的过程。对艺术创作的追求几乎是二人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而这些所要表达的东西和寻找合适的方式来表达的过程正是伍尔夫所认为的值得书写的生活和真实,两人对于外部世界的观察、感受、思考,都是旁观者无法得知的,也是传统的传记不会去记叙的内容,然而却正是这些点点滴滴的所思所感启发了她们的艺术探索,让二人开始分别用画笔和文字来描摹所处的世界和生活。

另外,从写作手法上看,塞勒斯选择了文尼莎·贝尔的画家视角,这样做能够达到以下几种效果。

首先,文中有多处文尼莎回忆作画的场景,较为详尽地陈述所用的颜色和绘制的线条,而这些线条、形状、色彩体现的几乎都是她对于外部事件的感受,生活中的许多场景和事件帶给文尼莎的感受和冲击都在她的绘画作品中得到反映,这样的叙述方式既包含了事实的真实,又结合了虚构但符合人物性格的内在真实。例如文尼莎嫉妒丈夫克莱夫与弗吉尼亚因讨论文学产生的友谊和暧昧的时候,她详细的作画过程体现了内心的焦虑和怨愤:“我挤出橙色、蓝色和紫色到调色板上,用刷子直接把它们涂到纸上。我并不在作画。我只是想自我安慰。因为恼怒,我用蓝色扫过白色的空白处。”[6]80 接着,在她的想象中,丈夫和妹妹可能的亲密惹恼了她,于是她开始使用黑色,“我涂着一道道黑色,以至差不多把颜料都用光了。橙色被分成了几小块,蓝色和紫色也被分开。”再后来,文尼莎细致地画了瓷壶、瓶子、碟子等等静物,以及三簇罂粟花,“我把第三簇涂成了红色,花瓣的殷红仿佛就像鲜血一样。我并没有看出这些花有什么意义。我不想说那一簇代表的是我,克莱夫或者是你。我把花梗画得又细又长,平行地纵贯整个画面。我不允许它们之间彼此有任何接触。”[6]81 对色彩和构图的掌控成了文尼莎获得安慰和力量的方式,画布的空间上她是主宰,与在现实空间的挫败和愤怒对比呼应,也将内外两部分生活融合在一起。

其次,塞勒斯用文尼莎的画家视角来描述和记录两个人的生命与艺术历程,其实也有一种自我指涉的意味。她的写作手法与伍尔夫所推崇的方式相同,均是旨在书写真实,这种真实感来源于她对伍尔夫小说风格的把握和阐释。用类似绘画的方式描摹出她与弗吉尼亚的生活和艺术,这既是对伍尔夫作品风格的借鉴,也是一种分析,因为它巧妙地指出了伍尔夫创作过程中的一个重要启发因素,那就是绘画。有不少研究都指出了两人艺术上的紧密联系。如本书译者杨莉馨所言,伍尔夫的小说美学不仅受到一战之后艺术风格转变的影响,还因为“自育儿室时代以来即充当姐姐的肖像画模特、暗自想与姐姐在各自的领域竞争的心理等因素,均使得伍尔夫将日记和练笔视为‘素描簿的对等物,探索如何像画家作画那样去写作,如何将画家呈现出来的视觉形象以语言的形式传达出来”[7]131。书中的文尼莎将这些影响了弗吉尼亚创作的因素都一一展现了出来。文尼莎认为虽然弗吉尼亚对文字的驾驭能力超乎寻常,她的创作天才不仅她自愧不如,他人也难以超越。但妹妹的艺术很大程度上是受到姐姐的艺术形式的启发的,她直言道:“无论你再怎么装模作样地表示轻蔑,还是我的艺术让你看清了道路。”[6]61

书中用较大篇幅表现了文尼莎从画家的视角观察到的弗吉尼亚,那个不停思考不断探索如何用文字描绘人物和感情的作家,文尼莎的心理活动除了关于自己小家庭的,绝大部分都是对于两人之间感情的描述和绘画与写作两种艺术形式的对比反思,而这些内心活动和艺术反思并未独立于事件存在,而是穿插其中并由它们引发的。例如伦纳德、斯特拉齐等人与他们在家中聚会围坐在火炉边的情景,让文尼莎想到,“假如当初你想到要把这一切都写下来的话,本来是会描画出一幅精彩的画面的。你会运用出色色观察能力,以活力与智慧,以你直达事物本质的天赋才能,用寥寥数语就描摹得活灵活现。”[6]56 这是对伍尔夫笔力的肯定,也是对她写作技巧的赞扬,这一反思由情景引发,却又同时是对场景的描绘。

再者,塞勒斯笔下的文尼莎画出的作品和对他人画作的欣赏视角都让人感觉那是透过伍尔夫的眼睛在看,又或者说,是伍尔夫再现了书中的文尼莎那样的视角。塞勒斯笔下的文尼莎作画时的思绪,非常像伍尔夫小说中的那些人物的思绪。文尼莎也一样,从平凡的事物中得到让人有强烈感受或是充满回忆的瞬间,而这些纷纷然的思绪和回忆又穿插于人物普通平常的行为动作中,例如拿着画笔的文尼莎会需要在勾勒线条和填充颜色之间看顾孩子。甚至有时又交织着历史大背景。比如在查尔斯顿安家后,文尼莎在花园里劳作时,一边撒种子挖土,一边思考儿子朱利安顽皮无心学业的事,手里的工作不停,脑海里回想着要“让我驾驶的航船驶向安全的地方”的念头[6]132,以及要处理去年烂掉的水果、计划晚餐等等事情,而就在纷繁思绪与手里的劳作交替出现在文字中时,“我听到远方突然传来的一阵低沉的声音。我开始意识到这是枪炮的声音。我第一次听到了战争的声音”[6]133。个人的生活细节、回忆,与历史事件就这样自然地被整合到一段叙述中,事实和内心感受也就一同表现出来,共同构成所描绘的生活的真实性。

而贯穿始终的,是姐妹二人对艺术的执着追寻与孜孜不倦的探索和实验,这是二人生命中的主题,也是构成她们内在生活的核心,而在艺术创作的过程中,对外部世界的观察感悟又正是创作的对象,创作的过程体现的是在可见的事物中捕捉“现实”的过程。创作,即是二人生活中最真实的活动,所以塞勒斯选择了用这样的方式来展现两人的生活。书中的文尼莎最后说的一句话就是“你是对的。重要的是我们要不断创造,永不停歇。”[6]231这一主题也由小说这样的结尾方式得以深化。

总的来说,塞勒斯对文尼莎和弗吉尼亚的重述侧重于她们的内在生活,却也没有使之与外部事件孤立开来,小说遵从了她们生活的真实和艺术的真实,对事实的重述和对内心现实的把握有机结合,也正是在对立中,两者得到统一。同时,塞勒斯的写作手法也是对伍尔夫文学主张的践行,是以小说形式对她文学观的一种阐释。

注释:

①这类以真实历史人物为主要角色的小说也被称为“生命小说”(biofiction), 参见Monica Latham. ‘Serv[ing] under two masters: Virginia Woolfs Afterlives in Contemporary Biofictions [J]. a/b: Auto/Biography Studies (2012)27.2: 355. 蘭瑟姆对此术语有较为详尽的解释。

②“存在的瞬间”是伍尔夫用来描述那些通常由外部感官如视觉、听觉、嗅觉等等引发的突如其来的内心感觉和回忆瞬间,或是强烈的情感,或是回忆的片段,在这些瞬间,个体感受到存在和价值。

参考文献:

[1] Woolf, V. The New Biography [M] // Collected Essays, Volume Four. London: Hogarth Press: 1967: 229-235.

[2] Woolf, V. The Art of Biography [M] // Collected Essays, Volume Four. London:Hogarth Press: 1967: 221-228.

[3] Woolf, V. Modern Fiction [M] // The Common Reader. Shanghai: World Publishing Cooperation, 2010.

[4] Woolf, V. A Writers Diary [M]. London: The Hogarth Press, 1975.

[5] Woolf, V. A Room of Ones Own [M] // Selected Works of Virginia Woolf. Hertfordshire: Wordsworth Editions Limited, 2005: 565-633.

[6]苏珊·塞勒斯. 文尼莎与弗吉尼亚 [M]. 杨莉馨译. 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2.

[7]杨莉馨.‘尼莎拥有我渴望的一切—— 论贝尔绘画艺术对伍尔夫创作的影响 [J]. 南京师范大学学报. 2013(1): 129-1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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