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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美人

2017-03-02李秋沅

读者·校园版 2017年6期
关键词:姨婆虞美人裙摆

李秋沅

她很美。

二十年前,才上初中的我突然明确了美丑的定义。犹如醍醐灌顶,我突然对美异常敏感起来。

她就是在那时,闯进我的视线。

放学路上,经过笔山路时,我常遇见她。远远地,她出现在路的那一头。慢慢地,我们接近。在她经过我身旁的一刹那,我屏息看着她,心怦怦跳着。可她似乎从不在意我的目光,或者,她早已对别人的瞩目习以为常。她从我身边淡然走过,沉静而安然。

她是我见过的第一位在夏天敢穿背心长裙、露出白皙的脖颈与肩膀的女孩子。她的绵绸红碎花裙子真美,长长的,盖住脚踝,柔顺地随着她的步子微微颤动。那颤动的裙摆在我的记忆中烙下深深的印痕。她是舞蹈学校的学生吧?她身上的艺术气息,从她的眉眼间,从她飘荡着的裙摆上,从她裙摆下若隐若现的脚踝上弥漫开来……像春夜里的花香,是怎么也掩藏不住的。

“她是谁?”

“舞蹈学校的学生。啧啧,真够大胆的,那么穿,露肩露背的……”

“她还跳街舞呢,换一身紧绷绷的黑衣黑裤,每晚和一群小青年在轮渡口的广场上跳,要多疯就有多疯。”

路上行人窃窃私语。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

我偷偷叫她“虞美人”。

虞美人,那是多么美丽的花啊。我在四姨婆家见过它们:红的、粉的、蓝的、紫的、黄的,盛开在纤细的花茎上,摇曳风中,兀自美丽,婉约、娇嫩、坚韧、自得。

一个周末的午后,母亲带我去探视病中的姨婆。

其实姨婆早就在木棉岛上住着,可母亲却很少去看望她。姨婆站在二楼的楼梯口迎接我们。午后的阳光恰巧落在她身上,为她的周身披上了朦胧的金纱。姨婆背着光,她的脸陷入一片柔和的阴暗之中。她的笑就在那片温柔的黑暗中漾开。病中的姨婆依旧美丽。

姨婆和母亲坐在客厅落地窗前的白藤椅上说话。我走神了,透过玻璃窗,看那花圃里美丽的虞美人花。微风徐徐吹过,那些花儿成片地随风摇曳,如水波荡漾,美不胜收。

姨婆从屋里取出一双红色的高跟鞋给母亲。

“你的脚和我的差不多大。这双鞋我非常喜欢,买了却没机会穿。你试一下吧。”

“不,不,太红了。我不敢穿。”母亲立刻脸红了。

“我知道你不敢穿,但就试试吧,试试你就知道这鞋有多好看了。”

母亲连连推辞,姨婆最终叹了口气,放弃了。

那双母亲不敢要的红鞋子,老在我眼前晃。小尖头,细细的鞋带,细细的跟。

那是一雙多么漂亮的鞋子啊!

那时候,母亲成天穿着暗色的鞋子,街上的大人们也都穿着黑色、灰色的鞋子。我只见过小孩子穿红鞋子。

“妈妈,姨婆给你的鞋子很漂亮的,你为什么不要?”

“你一个小孩子懂什么!我可不像你姨婆……”妈妈瞥了我一眼。

我不知道姨婆什么地方招惹别人了。从大人们的话语中,我隐隐约约能感觉到他们对她的非议。年轻时的姨婆,是岛上出了名的美人。照片中年轻时的她剪着短发,刘海落下遮住半边眼睛,低首抬眼看着远处,妩媚中透着飒爽英气。曾经风光无限的姨婆,如今孤单地住在那开满虞美人花的院子里。

“人啊,别太招摇。”母亲如是说。

为什么?我不解地看着成天套着肥大工作服的母亲。母亲有许多美丽的衣裳,那是从南洋回国的亲戚送的。母亲从不把它们穿出门,却常在家中的镜子前,一件一件地试。

我独自去姨婆那儿,对她说:“我想要那双红鞋子。”

“这鞋太大了,你穿不合适。”姨婆拿出鞋,温和地说。

“我喜欢。留着,等我长大了穿。”

姨婆把鞋子给了我。

家里无人时,我从柜子底拿出那双红鞋子,套在脚上,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来回走。“哒哒哒……”鞋跟磕碰着木地板,我想象着自己长大后,穿着长长的绵绸裙子,裙摆微微颤动,像风中摇曳的虞美人花……

夏天过去了,“虞美人”突然消失了,放学回家的路上,我再没有遇到过她。经过笔山路时,我总是放慢脚步,等着能遇见她,等着……

她没再出现。

如一道闪亮的光,她从我13岁的天空中划过,转瞬即逝。

姨婆病重了。她躺在床上,闭着眼默默忍受着病痛。小阿姨在她耳边告诉她我们来了。她缓缓睁开眼,轻声吩咐小阿姨扶她起身,为她拉平衣服上的褶皱。

姨婆走得很安详,至死都从容。

姨婆一生的传奇,在她死后,又流传在大人们的唇齿间。

当年美丽的姨婆,是外婆家离经叛道的女儿。家里为她说了婆家,她抗婚不嫁,卷了彩礼做路费,逃到上海学医。学医后,与同学相爱成婚。夫家是大户,成亲后不允许她抛头露面。她居然离婚,然后毅然回到故乡,当产科医生。重返家乡的姨婆虽然医术高超、远近闻名,但并未得到娘家人和家乡人的接纳。她在流言中兀自美丽,傲然行走,孤身一人,倔强地承受一生的风风雨雨。

为姨婆送行的人络绎不绝地从闽南各地赶过来,挤满了追思的礼堂。他们赞颂她高超的医术和高尚的医德,为她的离世扼腕叹息。她没有子嗣,死后却有众多她当年亲手接生的孩子为她送行。

姨婆的屋子,在主人离世后,如丢了魂般失去了生气,园中的虞美人也渐渐枯败。我曾试着把那园中的虞美人摘下,放在盛了水的玻璃瓶里养。可那花儿一离开花茎,顷刻就枯萎了。

它们果真有虞姬的刚烈。

几年之后,花圃全荒了,杂草横生……

而姨婆留给我的红鞋子,在搬了几次家后,我也不知道将它们放到哪里去了。

不久前,我在木棉岛上看了一场震撼人心的现代舞演出。

表演结束时,领舞者走近观众席谢幕,当她抬头时,我惊呆了。

那清丽的面容,我怎能忘记?

是“虞美人”!

时光深处的红鞋子、姨婆院中迎着风兀自美丽的虞美人、穿着长裙沉静美丽的女孩……倏地闪现眼前。

看着节目单上她的介绍,我终于明白当年她突然消失的原因了。当年她在木棉岛舞蹈学校学习时,就已经是一名优秀的民族舞舞者,获得过多项大奖。可痴迷于现代舞的她,发现只有现代舞的自由表达才最贴近她的心灵。她毅然离开传统的舞蹈学校,远赴千恒岛学习现代舞。

如今的她,与一批志同道合的舞者组建了一支现代舞团,在全国巡演。她的理想是成为像邓肯一样的舞者,为心灵的自由而舞蹈。她知道自己选择了一条不同于常人的艰辛之路,但心随所爱,她心甘情愿。

我仿佛看到了姨婆当年逃婚学医、毅然离家远去时的背影。

台下掌声响起,聚光灯下的她向台下的观众深深鞠躬致谢。

我想起了姨婆留给我的那双红鞋子。我将它放在哪里了?我曾经答应过自己,等长大后我要穿上它,但后来我放弃了。和母亲一样,我穿起了黑色、白色、灰色的鞋子。

她还在台上,在聚光灯下,从容优雅地微笑着,如寂然玉立的虞美人花。

我的泪慢慢涌上眼眶,起身,和众人一道,向她、向她的舞蹈鼓掌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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