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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城

2017-03-01姜凯

雨花 2017年2期
关键词:老牛冬瓜

姜凯

鸡已是叫了三遍了,老冬瓜起来先卷一枝烟,蹲在门口抽了两口,猛猛地咳嗽了几声,大喘了几口气。天已大亮了,小院前的大葱、辣椒、茄子、香菜和黄瓜,正使劲地长着。自从老婆九香卷走了四五十万占地款跟史大赖跑了,他大病一场痊愈后,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了。腔子疼,腰椎疼,膝盖骨疼,脚脖子疼。九香跑了之后,在烟草公司的姐夫何钢来了,把他骂得茄子皮色,把他手中剩下的八多万元拿走了,说是去海南三亚投资楼房去了,一两年内稳能在东营县给他买一套两屋一厨。到如今三年了一个子没拿回来,说又被套牢了。何钢说,等着吧,还会升值。

老冬瓜是东营县城郊区大平村的一个菜农,以为什么九龙山水开发公司,占了他的土地占了房屋,手里有了巨款,就进城一步登天了呢!谁知就应了那句古训,老娘们当家,房倒屋塌。

有了钱后本来就好赌的老冬瓜,在老婆九香撺掇下,和村长的外甥史大赖,进城租了五百多平方米的一二楼两层,名义是开宾馆,暗地里是放赌外带小姐三陪。第一年挣了十几万元。第二年老冬瓜的麻将打得更大了,二十五十的,上滚“宝”的。结果被史大赖和人设了套,几场下来输了十多万。老冬瓜揭穿对家抽老千,和人家打了起来,被人家捅了一刀,扎在肺叶上了。凶手跑了,他住院治疗又花了十多万。谁知屋漏偏遭连夜雨,有人举报宾馆九香聚众卖淫,被公安抓了。活动了半年多,花了不少钱才把她从里面整出来。九香不服输,又拿了二十多万和史大赖开了个小额贷款公司。可是开着开着就不是人了,两个人拿着几个合伙人的钱跑路了。土地没了,房屋没了,钱没了,他只好从他正在开发的城市郊区大平村,来到二十里之外的远望村投奔他年老体弱的老叔。

大太阳已窜上天空了,他趿拉着鞋回房热了红薯米粥给上房的老叔送去后,回头见苍耳子还撅着屁股睡着,就扯着耳朵把他拽了起来,让他去地里给城里的姑夫摘香瓜去。

老冬瓜扇着大巴掌走在前面,苍耳子蔫头巴脑推了台浑身乱响的金鹿牌自行车跟在后面。

齐肩的苞米黑黢黢的,相互拥闹着,在晨光中挤眉弄眼,“沙沙”乱响。没睡醒的露水不知不觉地沾湿了爷俩的鞋和裤角。谁也没有穿袜子,那种冰凉的湿,让爷俩睡意全醒了。田边杂草中小白花星星点点,暗示着什么。深蓝色的凉凉空气中飘过老冬瓜吐出的一丝一缕呛人的旱烟味。沙沙地走了很久,田头一块白色的大石碑,一座坟头,那是老婶的坟。地到了。

穿过苞米地,往里走了十多米就是香瓜地了。甜甜的瓜香,混着玉米和杂草的甜香,合着露水沁人心肺的凉意,在晨雾中迷漫着。

明明暗暗的光线,丝丝缕缕的瓜叶,露着甜瓜的白白的屁股。老冬瓜用拳头敲打着后背,他感觉到有些上不来气。就扔下蛇皮袋子坐在地上,大口地喘气。他向苍耳子挥一挥手,意思让他自己干去。这小子一身懒肉,嘴里不知说着什么,懒洋洋地往瓜地深处走去。

苍耳子是老冬瓜的独子,自小头发长得根根杂立,像刺猬一样,所以叫苍耳子。他上到初中就不念了。老冬瓜愁他脑子不灵光,性格惰,语言迟,记性差,拿东忘西,整天迷迷糊糊。前面老爹锄草,后面人不见了,回头一看他已躺在垄沟上睡着了。打他耳光依旧是鼾声不断。最让老冬瓜丢脸的是,上初中时,他跑到校舍房后偷看人家一大帮女生脱裤子尿尿。被校长一脚踢出校门。苍耳子辍学了,回到家老冬瓜更恨他了,狠狠地用铁锹拍他的屁股。打完了他,让他去瓜窝棚睡去。以后,苍耳子的邪劲在远近村屯出了名。大姑娘小媳妇走路见他来了,刻意地躲着他。快二十六七了,干啥啥不行,连媳妇都讨不上。

老冬瓜淡蓝的烟,一丝一缕地从乳色的瓜香和墨绿的庄稼地升起,消失在还有一两颗淡淡的小星星的空中。

蛇皮袋子已装好了大半袋子的瓜。老冬瓜帮儿子捆在自行车后坐上,拍拍他肩膀,把手中的一个装有二百元钱和一封信的信封,塞在苍耳子劳动布上衣的口袋里,又贴在他的耳朵边低声说了两句。苍耳子就推着车子在父亲的目光中,在明亮的天空下,渐行渐远,消失在庄稼地绿意蒙蒙的小路上。

原来,老冬瓜越来越对苍耳子犯愁,这个年龄在乡村还没有娶妻生子,就意味着有打光棍的可能。他是想让他姑夫看在海南投资买楼的几万元的面上,在县城给他找个体面的工作,好解决他的终身大事。

老冬瓜虽然是个颇能算计的人,但自从赔了夫人又折财后,他特别珍视老叔那几亩土地了。他常叹气,天生农民的命,丢了土地就活不成。他还特意在田地里留出几块好地来,用发好的人粪猪狗粪鸡鸭鹅粪侍弄好,种上了香瓜。老叔这个村叫远望村,离公路四五里的距离,从公路的岔口下来,经过远望村、柳镇,直通东营县。而远望村的瓜是远近闻名的,沙土地,地岗日照足,瓜熟之后,咬一口能香死人。

自行车“哗哗”地响,路上的人渐渐多了,苍耳子心里闷着气,只是低着头骑自己的车子,不向路两边的人看。骑了一段时间,太阳升得一竿子高了,好不容易到了东营县街里,路上已是车来车往烟尘滚滚。苍耳子就小心翼翼了。他终于看到了东营县烟草公司门口旁一对大石狮子了。

他斜眼一看姑夫正在院里,与几个人口若悬河讲着什么,就壮了胆子,推着车子走了进去。麻脸门卫老头想拦他,他已把瓜袋子放在了他姑夫腳前面。他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信封,抽出里面的信给姑父看。姑父看完把信手捏一团扔了。他又把信封里的钱抽来塞在姑父的手中,说你小舅哥给你买烟的,他问你海南的楼房出手了吗?姑夫一摇头说了句,操他妈的这楼市。把钱塞到苍耳子手里了。姑父对他说,别像个木桩子愣在那儿,上车吧。

谁知苍耳子却愣愣地说,你得给你小舅哥打个电话,就算给我找到活了。要不他又用铁锹拍我了。

大家一听,就哄地笑了。何钢也笑了,他掏出银白的手机拨了过去,说了句,兄弟,苍耳子跟我下乡去了,亏不着。没等那边说话这边手机挂了。苍耳子只好把自己黑得露出铁管本色的自行车,认真地锁了又锁,就随他们上车了。

三辆车,奥迪在前,客货在后,沿着柏油路向着钓鱼的李家沟的渔村飞驰而去。

到了渔村,一溜十多间整齐的茅草房,对着四个大水塘,鸡鸣狗叫,彩旗飞扬。渔村的胖老板拜佛般恭候在门口。经理的五六个男同学早就到了,跟在身后下来的,还有几个身着天兰色服装,胸前用黄线绣着“飞达洗浴”字样的妙龄女子。这下苍耳子可花了眼,没想到这城里钓鱼还有这么漂亮的女人陪着。他干劲油然而生,就像驴一样地搬东西了。干着干着苍耳子觉得不对劲,那几个娘们穿着那身皮却不干活,他却累得浑身是汗。她们搔首弄姿,与那些男人们骂着拍打着。

凉风吹来一股芦苇的清香、水的腥味。池塘里荷花笑嘻嘻地开着粉花,油绿的叶子舒展在水面上。水气凉,而太阳光线却如针尖一样刺着人的皮肤。七八朵水粉的、猩红的、淡绿的阳伞,就那么在水塘边随意地撑开。每朵伞的下面都坐着一对男女。苍耳子听着女人的笑声很舒服,他有几次去池塘边张望,却被他姑父骂了回来。闲得无聊,耳朵仿佛被女人的笑语扯长了,只好顺着风躺在一块木板上,听他们的闲话。

苍耳子听着、望着绿悠悠的水面边的几只伞后的笑声浪语,和如拂柳般的人影,站起来转身走向远处一簇沙柳处,在背阴地躺了下来,眼睛望着蓝天,心里却胡思乱想起来。突然他醒了,觉得附近真的有谁在哗哗地撒尿,风吹过腥臊的飞沫已扑到他的脸上。他猛地跳了起来,在一步之遥的沙柳丛那面,风吹沙柳枝叶婆娑摇晃间,似乎一个女人正得意撅着白屁股如注地撒欢地泚着。那个女人见旁边有人着实也吓了一跳,但只是脸一红,就镇定下来,淡定地看着他。

女人一双杏眼,十几个雀斑散在鼻梁上。小嘴翻翘着,似乎要说话,又像要飞的翅膀。长长的芥茉黄的头发,随风飘曳。皮肤嫩得捏一把能出水,看上去和自己年龄相仿。

苍耳子就傻傻地看着她。她也歪着头看了他一会儿说,大男人看人家小解,好无耻。铜铃般的声音让苍耳子把脸慢慢地转过去。他像被电击了一样一动不动。

她不紧不慢地撒完了,当着苍耳子的面,慢条斯理地提起裤子,慢慢地一件一件地往上提着紫内裤,肉皮色裤袜,石墨蓝牛仔裤。苍耳子侧着脸用余光想看清楚,那个女人笑了,白白的牙像家中老妈新买的白瓷碗。她走过来用手揪了苍耳子的脸蛋一下,说,别费心思了,完事了。你是谁家的淘气鬼?

苍耳子木然地伸出手,去抓她手,那女人已倏然抽回。他又木然地收回去。他嗫嚅了几句,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叫什么了,他歪着头想了半天才清楚地说,我叫苍耳子。那女人响铃一般地笑问,那是什么名字?哈哈哈!她笑够了,问,你多大?苍耳子低下头说,二十八。他反问,你呢?你叫啥?琪琪。她伏在他耳边热乎乎地说,我是飞达洗浴的前台经理赵琪琪。年龄吗?女孩子年龄保密。但我告诉你。她伏在他的耳边说,我俩同岁。

抓人魂的香气像滚烫的汤,从他的耳朵眼流入。他骨头都酥了。他又仔佃看了她的脸,心里飘飘然。城里女人真是魔鬼。她问,你是哪的人?他答了。又觉得怕不妥,他补了一句,说,我给我姑夫何经理送瓜来了。

她认真看了他一眼。就走了。她在前面走,他在后面跟着。到了钓鱼的人堆,姑夫看到他在琪琪后面跟著,有些愕然,皱了下眉头,问琪琪,你们认识?琪琪说,他在县城里卖过瓜。何钢一听乐了,一把拽过琪琪手,又递过一个甜瓜说,对,这瓜就是他种的,可甜了。小乖乖,尝一个。琪琪接过来,坐到何钢身边。琪琪一边吃瓜一边说,真甜,回头对苍耳子说?,你也坐。

何钢说,他不用坐。又回过头对苍耳子说,你上一边忙去吧。苍耳子低着头,用脚踢着沙子远远走开。

整个下午他都像犯了罪似的不敢抬头。下午间,他姑夫和他搭讪了几句,好像亲近多了,还让他抽上枝中华烟,说是一枝十多元钱呢。他不抽,姑夫就轻轻地打他了一个脖溜子。他抽了,也不知道香臭,只是看到烟雾飘动中沙柳树后白白的屁股。

海南的楼市不好,小舅哥的钱拿不回来,何钢只好硬着头皮把烟草公司上晚班的麻脸老头门卫撵回家去了,让他妻侄子干。这小子不知好歹,跟在姑父屁股后问是不是正式工。上级马上要来检查,老何正烦着呢,回头就骂一句,操他妈的,我在位呢,谁敢动你,那就是正式工了。他看着姑父的狠劲,信了。

穿上灰保安装的苍耳子,束上武装带,腰上别着手机,手里拿着对讲机,可是神气多了。他姑父给他一部旧三星手机,一张卡。他给爹打电话,告诉他当保安了,是正式工。那边老冬瓜哭出声了,说,他妈的,我家苍耳子终于出息成人了!

白天,他住在烟草公司两间废弃的仓库里,用别人用过的锅碗,对付着吃一口。晚上他拥着门卫室烟熏的被子,看着亮丽霓虹的窗外,听着街道各种妖娆的歌声,如千万条蛇一般,撞击他的耳膜。这如群蛇狂舞的音乐雨林声,那车辆的穿行鸣叫,就如林中的鸟在歌唱,城市夜的上空飘浮着让人发狂的暗香。他身体里热血贲张,莫名的骚动让他难以自制。

他坐着就胡思乱想起来,想象自己,挽着一个美女的腰在夜里穿行。他睡了,暗夜里胡乱地做了好多从来里没有做过的好梦。栗子色,紫葡萄色,飞扬的头发,眼睛,睫毛一闪闪的,如闪电,照在沙柳的夜空上。粉的女人小衣服,雨声,玉米地,草地,麦地,雨点走路声,兴奋的哼叫声,一个光着身子的女人隐约在撒着尿。他抱着柔软的女人,他看了不是琪琪,是陌生的味道,亢奋。他开河了,如河水一样奔腾。

天亮了他醒了,抱着被子,裆下一片湿。

十几天过去了,他由起初的胆小害怕,渐渐变得胆子壮了起来。夜晚,附近几个单位的保安在他这扯完蛋,呼啦啦走了后,他守着空洞的大楼,忍不住心里那阵骚动,从口袋中抠出了张纸条,颤抖着拨通了她的号码。通了,女性柔美的声音问,谁啊?苍耳子愣了,忙说,我找琪琪。那女人问,你是谁呀?苍耳子怯生生地什么话也不敢说。那个女人喝多了骂了句什么把电话放下了。

过了两天,他还是不死心,又打了那个号码。他胆怯地接了,一个口齿不清的女人问,在哪儿?苍耳子说,你谁呀?那个女人结巴地说,操,你他妈谁呀?苍耳子有些害怕但是那股骚劲又上来了,胆子又大了,说,我,烟草何钢经理的亲戚,你忘了,咱们一起钓过鱼,在李家渔村。

那女人喝多了酒,沉默了一会儿什么也没想起来,结巴地说,管他妈你是谁,我没吃饱,陪我撸两串羊肉串。你在哪儿?苍耳子说我烟草公司上班呢。那个女人结巴地说了什么,他也没听清。手机放下了,他一个人傻乎乎坐在那儿发愣。

半个小时过去了,他以为她不会来了,刚关上灯躺下,就听到有人“咣咣”地砸门。他被吓了一跳,拿起电棍战战兢兢来到门口,开了门。一个长发女人手举着几串羊肉串和半瓶白酒,一个跟斗闯了进来。她一屁股坐到床上,把肉串和酒瓶放在木桌上,把桌上大玻璃瓶子的凉开水一饮食而尽。

她一双冰凉而软的小手捧住他的脸,他闻到她身体的芬芳中混杂着浓浓的酒味。她看了半天,也没有想起他是谁。坐在床上乱摇头。苍耳子说,你忘了,你在渔塘树下撒尿了。她想起来了,怪异地笑着打着自己的脸,说,你他妈就记住这逼事。你二十八,是头小牤牛蛋。不由分说,扯着他一人一串肉,一人一口酒。不一会苍耳子就喝得浑身燥热。他不安分地在她身上摸来摸去。她总是打他,躲他,骂他不要脸,大色狼。

酒喝完了肉串吃光了,酒瓶子肉串签子扔了一地。苍耳子身体内烈火熊熊燃烧要爆炸。他几次想要亲她,都被她推开了,还挨了两个耳光。他没想到一个女人力气那么大。??

她站起来看着他说,妈的,没喝足性,走,出去吃海鲜大排档喝扎啤去。他摸摸口袋,只有一百多元钱,没吭声。她骂他太他妈抠,转身就要走。他傻呆呆地坐在床上,一片失望。

她走到门口又停了下来问,你说你姑父是烟草的老何,吹牛逼吧?

他扬着头撅着嘴说,你走吧,和你说话没意思。要不你自己去问。

她撇了下嘴巴,啐了一口说,把门狗,啥鸡巴意思。

他有些怒了,也啐了一口说,操,看门狗,正式工。他来了精神,拍拍胸脯,说,你懂啥?老何是一把手,整个正式工算个屁。他还和我老爹在海南倒楼呢。说完不看她,得意洋洋在用手抠着牙。

她迟疑了一下,要迈出的脚步终于收回来了,说,去给我买两瓶红茶去,太他妈渴了。

他觉得有戏,快步跑出去又高举着两瓶红茶跑回来。她大口地喝茶,他趁机在她身上摸来摸去。突然他听到她喘气声越来越粗,她牛一眼的眼睛瞪视着他。他搂住她不管脸和脖子,没头没脑地狂吻着。他几乎脱掉她的裙子,都看到她露出白白的半边屁股了。被她推了一把提上了。他跪在床上,骂了句真熊。裆下一片热,他瘫软在床上。

她提上裙子跑出了门。路灯把夜照得如白昼,霓虹灯在对面的窗口闪烁,如黑鱼般的轿车穿梭着,歌厅狂放着凤凰传奇的歌声,男男女女勾肩搭背,香水肆意在夜空游荡。苍耳子夹着裆,光着膀子追了出去,像守门的石狮子,傻傻地望着她消失的身影。

白天他闲着没事,就给她发信息,说想她。她有时回一句好忙,大多时候一句不回。一连几天过去子,他心里空空的,走起来像一副骨架子。

她有时晚上来坐一坐,一副冷冰冰的样子,早就没有那热乎劲了。屁股沾一沾椅子就打车没影了。渐渐就没了音信。

他躺在床上望著房顶上漂来漂去的灰条子,心里翻江倒海似的。你是谁呀?你是皇帝吗?你就是个乡下的穷小子。连请人吃顿饭的钱都没有。你在城市有什么?房无一间,连立足之地都没有。自己在村里都讨不着老婆,怎么能在城里圆了这个梦呢?那娶上琪琪就是我这乡下小子最大的梦了,可是比登天还难。他叹了口气,想想自己白天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怎么能讨上城里的女人呢。他泄气了,下决心断了这个念头。下了决心,一定要挣好多好多钱,在城买上楼房,再买个哪管是二手的捷达车也行。

他不给她发信息不打电话了。

每月烟草公司开的工资,他老爹会定时来城里取。老冬瓜每月都来一次城里,在夜里像个小偷一样,来烟草公司取工资。一千三百元,他数了十多遍,最后会把那三张还给儿子。

老冬瓜问儿子有没有人给介绍女人呢?苍耳子说,住在破仓库里连个窗户都没有黑得和监狱似的,四下透风,谁会给他做媳妇?他也不想和老冬瓜多说,背过脸去生气。老冬瓜想了半天摇摇头,又给了两张。然后他溜出去,找个澡堂子泡上一夜澡。早上再偷偷潜回乡下。他好像这城市的偷渡者,唯恐被人发现。

隔壁地税局的老牛和其他保安一样,没事总来他这里瞎聊。看到苍耳子眼睛盯上袒胸露背的女人就盯出很远,他知道苍耳子又犯花痴了,警告他,听局里司机说这段时间抓黄抓赌抓得狠,好多歌厅酒吧洗浴中心都被罚关门了,说是向十一国庆献礼。上面来的客人都没地方玩去。你没看到对门的天地情歌厅关门了吗?前两天那屋的小姐丫头们还成堆在门口织毛衣,现在毛也看不到了。这可是严打时候,不行把你裆下烧火棍放在凉水里泡泡,也别出去惹祸。老牛叼着烟卷摇着屁股开了门消失在夜色中。

苍耳子攒足了付房租的钱,他约了老牛白天踏遍长街短巷,晚上回到收发室,两个人就着一盘炒猪肺,一盘花生米,喝着小撒装白酒,一合计楼房租不起,就是能租得起,付了四五百房租费,可是每月的水电费物业费,还有到了冬天取暖费他也受不了。他们相中偏僻的教师进修校楼后面两间砖瓦结构的小平房。房东年龄大了,着急去省城的女儿家住。老爷子是进修校的退休老师,说每月给个三十二十元的就行,关键是冬天一定要看好房子烧好火炉子,不能让房子挂冰,那样房子就快坍了。他扔了二百元,老爷子收了,算是一年的房费。他和老牛花了一星期时间,把小房子收拾得干干净净,窗明几亮。

苍耳子租的小屋是两间约有六七十平方米的青砖房。在好多高楼的后面,虽然前面过道有些泥泞有些逼仄,但房前三四米宽的小园子种着郁郁青青的白菜和葱,结得像小红灯笼的红辣椒,却让人眼前一亮。他正在用水壶浇菜园子,琪琪打电话问他在哪儿?想吃羊肉串了。苍耳子好像打了鸡血,顿时来了精神,扔了水壶,大中午的他找了家大全烧烤撸串,花了四十元,请她撸了串。

琪琪说洗浴中心装修,正赶上放假,要在他这里住几天。

每天苍耳子照常上班,晚出早归。琪琪来了,大门不出,白天也拉着窗帘,手机也不开。有时警车过来,像遇到鬼一样,她浑身直抖。苍耳子以为她胆小呢。

苍耳子是个实诚的人,他把每月留在手上的三四百元钱,放在床上,别的什么也不管。琪琪买菜经常自掏腰包。小日子过得虽然紧紧巴巴的,但两个人很亲热。苍耳子下班就围着她的身前身后转。琪琪的手也巧,天天能翻新的弄两个小菜,炒花生,煎小鱼,蒸鸡蛋糕,虽然清淡,但也可口。

天气凉了一阵,天天下雨,雨停了,又热了起来。对门的天地情歌厅紫色破牌匾摘下去了,又换上血红色的了,放了一挂大鞭后,又开业了。

好日子也就过了十多天,琪琪不辞而别了。

一晃两三个月过去了,那天他在公汽上接到一个陌生女人的电话,她说琪琪病了,病得很重。他问你是谁?她说我是她姨。他问琪琪在哪儿?她告诉他琪琪住在名都花园后边的平房区的一临街的小房。

他差不多把什么琪琪都忘了。這个电话让内心的那丝火星又复燃了。

琪琪蓬头垢面,两只眼睛大大地瞪着,苍耳子几乎认不出来了。桌上吃剩的半个苹果不知放了多久,已满是皱纹。空吊瓶和针管刺眼地挂在满是灰痕的墙钉子上。她已没有了眼泪,骨瘦如柴,身着一件白地红色郁金香图案的睡衣,挣扎着从床上起来,用惊恐的眼神看着苍耳子。苍耳子坐在那默默无语。他问她话,她也不吭声,只是用无神的大眼睛,无助地望着他。

这时一个腰系着灰色围裙,嘴上叼着一支辣味十足的旱烟的老女人,手里拿着一捆韭菜进来了。见屋里有人,她微微一愣,龇了黄牙似笑非笑,就蹲在地上摘菜。苍耳子走过去,也和她一起摘菜。她又是露出黄牙一笑,笑完之后见苍耳子对她抽的烟有些反感,就把抽到半截的旱烟掐灭了,把剩下的一半,就放在了桌子上。琪琪昏昏地睡了。

苍耳子趁老女人出去倒脏水的时候,跟了出去。那女人也合善,她说是琪琪的姨姨。

问那个女人琪琪得了什么病。那个女人说,她真是前辈作的孽,弄不懂她,出去陪客人喝酒竟喝的胃出血,要不是抢救及时就丧了他命了。挣两个逼钱真是不易。胃里的毛病没有治好,左腿膝关节又红又肿,疼得白天晚上睡不着,一步也不能走,看了好几家医院说法不一。最后县里的骨伤医院的王院长定性是骨癌。想吃什么买什么吃去吧。

苍耳子脑袋嗡嗡在响,“胃出血”“骨癌”这些他从来没听过名词,在他的大脑里翻腾。胃出血,止住了,可是那个“癌”就不好说了,让他从头到脚感到寒到骨头。他发呆地问,怎么办呢?那女人一翻白眼,说,问谁呢?怎么也得过。一场胃出血钱都花空了。没有钱医院也不留,胃出血止住了。现在每天只能喝小米汤拌蜂蜜。骨癌那是绝症,走哪算哪儿。

苍耳子还是愣愣地说,那花钱治呗。那女人不理他了,转身回屋做饭去了。

他一个人在外面让风吹着,太阳的光线直射下来,从头上向体内四处扩散无尽的空虚。他的手心、腋下,淌着汗,一阵虚脱,他几乎要晕倒。一阵风吹过来,他清醒了许多。呆呆地走了,傻傻地想还是老爹说得对,咱们乡下人鬼不过城里人。城里的事搞不懂,城里的女人更搞不懂。他又想起了家里的韭菜馅饺子,还有飘着香甜的瓜地。他边走边想不在城里呆了。

他背着手在大街上走来走去,在城里孤独一人,想不开了,就想家想亲人。可是一想到爹他就气从心来。站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想女人的滋味像无数的小虫子在咬心。有一件事他要做,他必须做。要不他就会疯。

晚上他买了四只烤羊蹄和一瓶高粱烧,喊了老牛两个喝起来。苍耳子心里难受急了,他想起琪琪在他那儿住的几天的样样好来。在酒精的作用下,心里又是一阵骚动,想女人的滋味让他体内热血沸腾。和琪琪在一起的带给他的那种冲动,从没经历过。他回味着琪琪长发间指缝间,甚至脚丫飘散出的芳香。

老牛见他两眼眯着只字不语,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心中就很生气自个在哪儿喝闷酒。这时他的手机唱起了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老牛在屁股兜里掏了好一会儿才掏出手机。一个女人的声音,说老太太血压不稳,天天脑袋碰墙,在医院住了院不见好。老牛酒气熏天站起来叉着腰说,你妈就信县里的二百五医生,明天带着她去中医院找表姐,给老太太看看。

正胡思乱想的苍耳子一听,忙插话问他表姐在哪儿?老牛打完了手机慢吞吞地说,我表姐,中医院有名的陈菊教授。苍耳子说,明天我们也跟着去。老牛啃着羊蹄只点头。

第二天,一大早,外面下着毛毛细雨,路边的梧桐树被风吹得微微摇动。苍耳子早早地起来,来到琪琪家,敲开了门。那个老女人开了门,还有个七八岁小女孩正背上书包要上学。老太太说是琪琪的侄女。琪琪披头散发,很惊诧地看着他。

苍耳子说快打扮打扮,我们去市里找教授看病。

琪琪无精打采地说,死了就死了,早晚都是死,没钱治不起不看了。苍耳子把她从床上扯下来说,放屁,你死了我怎么办?琪琪瞬间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白睡衣前湿了一片。

好一会儿,她梳洗穿戴一新,长发向后挽了个发髻。紫色羊绒坎肩,内套一件纯绵米色衬衣,下穿石墨蓝牛仔裤。只是眼神发呆。她姨已为她找好原来在县医院看过病的那些资料。

恰好苍耳子这月开支的钱没被老冬瓜拿走,被他揣着。老牛和胖媳妇搀着岳母,他扶着琪琪的胳臂乘大巴去市里了。

你别说真是巧,陈菊教授是骨科教授。问了问琪琪几句话,把在县医院的几次的病历扔在一边看都没看,让她去给膝盖做了CT。做完回来陈菊教授看了CT片后,又低声问了琪琪一些临床症状和反应,又用手捏了捏,说了句,大题小做,滑膜炎。琪琪又问了几遍,是不是骨癌?是不是骨癌?陈教授白了她一眼,笑着说,你发什么神经,滑膜炎!她了开处方药,让苍耳子去楼下抓回了几副中药还有十几贴膏药。又告诉他们怎么煎服如何贴,并嘱咐药没了再来医院开。

琪琪深深地给陈教授鞠了躬,在苍耳子的搀扶下,一瘸一拐走了出去。

走出医院门口,她迎着阳光张开双臂,仰头,闭上眼,泪水无声地沿面颊流下,无声地落在青石板地面上。轻风吹过,白桦的红叶子飘落于她的发边,风也吹着的柔柔黑黑的发丝,飞扬在太阳的光线里。她无声地哽咽着。

琪琪的胃病没有好,吃点凉的硬的食物胃就如刀割的一样。还得吃胃药,可是琪琪不肯花钱治。她问苍耳子,这次上医院花了多钱?他说六七百元吧。她从衣兜里掏出四百元钱递给他。他没有收,说我再想办法吧。

手里没有钱,他就没有了底气。老冬瓜来取工资怎么办?苍耳子偷偷地给老牛买了条“三五”,求他在玛丽洗浴中心代班的大姐夫,找了份搓澡的活。那活没什么技术,他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就学会了。

琪琪膝盖上的红肿渐渐消了。苍耳子又去市中医院买一了两次药。她行走自如了,只是左腿看上去有些跛。虽然琪琪还在喝粥,她的胃,去医院看了几次明显好多了。

她变得离不开他了。一会儿看不着就给他打手机,看不着她就会哭鼻子。白天他有空就跑到她那里腻着去。晚上两个人手机不离手地聊天。

蒼耳子想特意在老子面前显显,就给琪琪打了电话。她来了。他叫来了老牛,一狠心在饭店要了六个菜。

老牛陪着老冬瓜上大街转了一圈,背着手刚进院子,看到一个高个子穿着白色短风衣的卷发女正摘辣椒。她头束黄色莎巾,粉唇俏胸,大眼睛,上身着紧腰粉色衣服,下穿石墨蓝牛仔裤的。他们全愣住了。连老牛也愣了,因为看着几次都是在晚上,远远地看。

苍耳子出来喊了声琪琪。那女人轻轻地抬起头,看了看,向大家微笑一下说,你们来了。仍旧自己低头在摘菜。苍耳子忙上前几步接过琪琪手中的辣椒和葱。

苍耳子把琪琪介绍给老冬瓜,还特意搂搂她肩膀,胆大地说了句,我的老婆。琪琪看着他竟甜甜地笑了。老冬瓜心里乐开花了,用眼睛时不时地偷看几眼。他在心里嘀咕着说,这小子真他妈的出息了,怪不得让他回家相亲,他也不回去。

屋内白灰的墙已经粉刷一新了。老冬瓜扯着老牛出去了一会儿。回来时带着大包小包的菜。

不一会儿,五香猪头肉、熏鸭脚、水煮花生、盐煮羊蹄、羊脸、松花蛋、凉皮、辣椒肺片等,都摆上了红榆木桌。大桶二十斤装的农家老高家小烧自酿酒,是老牛先带来的,已白亮亮地满上了三碗。

琪琪忙碌着,她的脸已是红晕飞天,额头上布满了细细的汗珠。她低着头忙碌着,不让别人看见她脸的全貌。

老牛像主人一样请老冬瓜、苍耳子和琪琪入席。琪琪只在边上侧个身子,低着头吃着。

老冬瓜一杯酒下肚,咳嗽了两声,壮了壮胆子,红着脸,眨巴着小眼睛说道,诸位我说两句,我是苍耳子他爹,承蒙在座各位照顾,小儿在城里,能够如此长大成人,真是万幸!在这里我敬各位一杯。大家应声附和举杯相随。

老冬瓜盯着琪琪看,乐得合不上嘴,举杯说,苍耳子进城有了女朋友,应该告诉为父一声。是不是双方父母见个面,把亲订一下,会一会亲家,彩礼要多少啊?

大家顿时静了下来,谁也不说话了。

苍耳子看着琪琪,又看看老牛,直眨巴着眼睛不知说什么好。琪琪把头深埋在桌子下脸一直涨红到脖子,也不说话。沉默良久,琪琪终于抬起头定定地看着苍耳子说,这才哪儿到哪儿,我们只是个好朋友。如果要嫁给他,我一个子也不要,看中的是这人的品行。一句话云里雾里,老冬瓜却欢欣鼓舞,连连举杯。

不花钱就娶媳妇,老冬瓜打心底高兴,他最怕提钱。他猛劲地和老牛干杯。老牛只是苦笑,什么也不敢说。

夕阳西去,大家都喝多了。老牛打车把老冬瓜送到公交车站。家里空房子只留下苍耳子和琪琪。

月上柳梢头,琪琪没有走的意思。苍耳子留个心眼,他想留琪琪在这里过夜,他体内的大火快把他燃烧成灰了,他打电话让白班先把公司门锁上,他晚一会儿去。琪琪挨着他坐下了,热哄哄凑在他耳边说,选个日子我们结婚吧。苍耳子欣喜若狂,他流着泪给琪琪跪下了。琪琪也哭了,抱着他吻了几口,那苍耳子早就受不了了,两人脱个精光进了被窝。

苍耳子把头埋到被窝去看琪琪的胴体,隐约看到了丰腴而上翘的双乳。他喊着,琪琪,我的神仙奶奶。我们结婚吧!没有你我会死。她一把抱紧他。

秋收过后老冬瓜给苍耳子打电话让他俩务必回大平村一次。

两人买了些东西坐公交车到家时天正晌午,秋老虎发威,日头正毒着呢。几只金红的大公鸡正在院子里扬翅炸毛斗得正欢。老冬瓜站在院子里边串红辣椒,边与隔院的孙六子老婆,王大酒包媳妇闲聊。看见儿子领回了漂亮媳妇,他乐得嘴都合不上了,忙放下手中的活,边轰着小鸡向院那俩娘们啧啧嘴,边迎了上去。

琪琪给老叔带的是一只酱板鸭,给老冬瓜带了一件黑涤纶印有红牡丹花的棉坎肩。老冬瓜很荣光,叼着旱烟,笑眯了眼睛“吧嗒吧嗒”抽,不吱声,听着他们两个闲聊。

听了一会儿,他悄悄起来,在院子里突然一猫腰一伸手,只听嘎嘎鸡叫,原来他把一只金红的大公鸡抓住了,喊老叔上厨房拿来菜刀和蓝边大海碗。把鸡头和两个鸡翅抓在一起,一刀下去,割了鸡脖子,用一只手抓了鸡的两个翅膀,用另只手拿了青花瓷大碗接了鸡血。血接完了,把鸡往院子角一扔,那鸡自管打着转在地上扑通,吓得其它的鸡撒腿就跑。

他给鸡褪了毛,交给苍耳子。之后就背着手去到村南苟二家的渔池买荷包鲤鱼去了。

下午两点多钟才吃上饭。苍耳子和琪琪烧了一条大荷包鲤鱼,草蘑炖本地鸡,炒了一盘鸭蛋,又用腊肉炖了个兔子翻白眼豆角。老冬瓜喊了苍耳子的老舅,二姑夫,五堂大伯,都是实在亲戚,也都是远近村里的面子上的人。又特意让村上的春喜小卖店女当家的麻丫送来两提筐皇妹啤酒。那麻丫是个嘴快之人,老冬瓜之所以让她送啤酒,而不是让苍耳子去取,主要是一瓶多花上一角钱,让她这张嘴,在村子里像风一样传播一下他家杠子头苍耳子要娶一个城里的美人当媳妇了。

果然这边正喝得正酣,琪琪正一双筷子翻飞,给这个老爷,那个大伯夹菜时,东邻西舍的娘们就借着这个油头,想着那个法子,三三两两地倚着门框,伏在窗台上边咽着口水,边跟着屋里吃饭喝酒的人,瞎掺合闲扯着。

老冬瓜得知琪琪家是河南的,不由得直吐舌头,就犯起愁来了,心里就嘀咕,这也太远了,会亲家过礼可怎么办?还是琪琪说了话,说我们是在城里一见钟情相爱的,过去的那些什么亲家过礼等礼节也不用了。

一句话说得酒桌上酒桌外的人直把张开的嘴合不上。这也太新鲜了,不会亲家,不定亲,不过财礼,这算哪门子结婚。大家吧嗒嘴之后都觉着这杠子头苍耳子真是愚人自有迟福,硬是捡了城里的大姑娘,一分钱不用花。

老冬瓜虽然嘴上磨叽着,这不会亲家怎么像话,成何体统,但是心里却是翻花地乐,这一下子就省了至少五六万元的财礼钱。

喝着喝着老冬瓜忽然想起了,听说他俩已经住在一起了。就把老舅拉到屋外说,他想如果住一段散了,上哪里找这档好事,再说万一这要是孩子生到家里,而儿子还没结婚,那岂不是让村里人笑掉大牙。像我们的苍耳子这样的倔头货,人家能跟咱们那真是祖宗的照应。经这一说,老冬瓜才想起来苍耳子应该和琪琪连祖坟还没去拜拜呢。

于是两人回屋,老冬瓜郑重地干咳嗽两声,说,苍耳子,琪琪,今天当着你们老爷、老舅、二姑夫和五大伯的面,把这事就说下了,即然你俩是一见钟情,我们李家今天就定下这们亲事。至于会亲家,以后时间多着呢。你们也老大不小了,快三十挂零的人了,明天你们先去拜拜祖坟,让祖上荣光荣光。我们家苍耳子在城里工作,也讨了个城里的一等一的媳妇。再一个也是很重要的,走时苍耳子把户口带上,这次回去后,一定要到民政局把記登了,把结婚证领回来,之后我选个吉日子,咱们也要办上几桌酒席,让咱们家的八亲四少,左邻右舍,都来喝喜酒。

琪琪不吭声,苍耳子都点头应允了。两人在这里住了一夜,大清早带着头一天老冬瓜买好的香纸和酒到祖坟上去拜了。之后早饭也没有在家吃,就匆匆地乘早车回城里了。

老冬瓜亲自来城里三四次了。两个人越推脱老冬瓜就越觉得到煮在锅里的鸭子要飞。他精明了一辈子,处处打着小算盘,他可不能让这到手的大便宜溜了。何况已是生米煮成熟饭了呢。

俩人从乡下回来琪琪的姨就回河南了,琪琪带着侄女婷婷搬到苍耳子家了。不知不觉,琪琪肚子渐渐大了起来,苍耳子天天伏在她肚子上面听声音。

苍耳子急忙与老爹合计,琪琪的户口在河南老家,等不及了,先把喜事办了,后登记吧。老冬瓜借了两个钱,在家中支起了大棚,请了大厨,买了口猪杀了。选了吉日。那天早晨雪后放睛,苍耳子和琪琪披红戴花,坐着的头车是何钢的奥迪。

老牛联系了烟草公司附近的几个晚上常呆在一起喝酒聊天的保安,租了台面包车跟在后面,一路狂奔到了大平村。

一进村口,老冬瓜雇的喇叭队吹起了《秧歌调》,全村的人呼拥而出。两位新人披红下车,在束着武装带的保安人员雄赳赳、气昂昂地簇拥下前行。一进家门口鞭炮齐呜,典礼开始。何钢当证婚人。

老冬瓜乐得合不上嘴了,没想到这闷杠子的儿子娶了一个这么好的媳妇。村上的人全家老少穿红戴绿,围了好几层,啧啧称赞这城里的婆娘好,好花插在牛粪上。有眼尖的村上娘们已经看出,琪琪肚子隆起,看上去有四五个月身孕了。娘们嘴尖舌快,偷偷在下面指指点点。

酒宴开始,十几张桌子已坐满。农村办事有个习惯,谁家结婚办席,全村老少全家都去吃酒。

太阳西斜了,酒席才散,一路上奥迪响着喇叭拉着新郎新娘回城,保安哥们也喝得东倒西歪,坐着车跟在后面。

结完婚后,老爹天天打电话追着苍耳子和琪琪去民政局领结婚证。后来,见没有消息,就隔三差五跑城里来追问。每次来苍耳子就得买菜陪老爹喝上几盅。老爹已是下最后通牒了,如果不登记就别认这个爹。苍耳子只好当着爹面逼着琪琪往家打电话,让她家里人给邮寄过来。

一晃快要过年了,杨柳发青的时候,琪琪快到临产期了。

那天早晨,苍耳子阴着脸回来的,饭也没吃就躺在床上。琪琪和他说话他也不吭声。琪琪搂过来亲了一口,可是苍耳子却哭了起来。琪琪愣了,眼眉直竖,厉声问道,谁欺负你了,快说。苍耳子哭得更凶了,翻过身趴在床上,哭得双肩直耸。琪琪揪着耳朵把他提起来,说,你是个男子汉吗?怎么这么熊?

苍耳子坐在那里低着头说,我被烟草公司撵回家了。

琪琪贴着苍耳子的脸,仔细端详着他,发现苍耳子让人陌生,嘴唇干裂,眼睛充满了血丝,一眨一动间荡满了忧郁。她一把推倒他,又反手给了他一巴掌问,你不是说你是正式工吗?再说,你姑夫不是经理吗?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苍耳子捂着被打红的脸说,他是骗我的,什么他妈的正式的。而且他狗日的也自身难保,说是他被上级双规了。

她不吭声,坐在那生气。婷婷中午放学回来了,嚷着,妈妈,妈妈,饿了。孩子说完一吐舌头。

苍耳子转过脸来,问婷婷,你说什么?

孩子脸红红地看着琪琪不敢说话。

琪琪边轻轻拍着肚子说,苍耳子你这狗娘养的,忽悠我上床,把我搞成这样。我看着肚子里的宝贝的面和你说实话吧,婷婷是我女儿,我是离过婚的。另外,她转身从皮包里拿出个红本子,笑嘻嘻说,我今年已经三十八岁,这是户口本,你看吧。

苍耳子红涨着脸看着她的眼睛,他明白了她说的是真的。他的脸突然变得苍白,不知所措地坐在那里,大脑一片空白,嘴唇一直在颤抖着。

琪琪没有理他,起身做油闷菠菜去了。

两人一声不响地吃完了午饭,谁也没有说一句话。收拾完碗筷,苍耳子头向里躺着佯睡。

婷婷吃完饭,看着两人挂霜的脸,早早上学了。

琪琪反锁了门,铺好被褥,慢斯条理地把衣服一件一件脱下,顺手扔了,在苍耳子的身旁躺下了。

琪琪扯了他一把说,你要是嫌我大,等孩子生下满月后我就走,另租个房子,我好赖能去浴池,搓个澡养活我们娘仨。你要是嫌弃我,从今天你就在地上打铺,你就别睡在我的身边。

这时苍耳子手机响了,是老冬瓜。他说,耳子,你老爷的儿子和儿媳从珠海打工回来了,那边工厂黄了不少,他是回家种地了。人家回来我得走了。儿呀,爹爹没地方可去,只能投奔你了。真悲惨,老了房无一间地无一垄。说完号啕大哭起来。

苍耳子耳朵灌满了老爹的哭嚎声,像疯了的老牛狂叫着。他哭着对老爹说自己下来了,没工作了。可是面对这陌生的哭声他倒是觉得可笑,他骂了句,哭个屌,操他奶奶的大城市,砍头了?没路可走了?这不好好的吗!还在喘气吗!他吼道,别嚎了,没死人。那么大年纪没个底气。你来吧,我和琪琪吃干的,不能让你喝稀的。他把手机挂了,扔在床上。

他看着琪琪发愣,一言不发。看得琪琪直发毛,她笑盈盈地看着他,秀发像瀑布似的垂了下来,把细软的手伸出来摸苍耳子的软肋。

苍耳子问琪琪,你都听到了?

琪琪笑着点头说,听到了。

他问,你什么意思?

琪琪抚摸着自己的鼓鼓的肚子温柔地说,他是宝宝的爷爷,我还等着他哄宝宝呢。

苍耳子跳了起来,找来一瓶子白酒和一只碗,把碗倒满白酒。他跪下双手举起酒碗说,琪琪,你就是大我一百岁,你也是我的老婆,至于你离过婚的事,我苍耳子傻乎乎记性不好,忘了。我爹他这辈子太苦了。我今后只求你两件事,一是孝敬我爹,二是你年龄比我大的事,和别人结过婚有孩子的事,对任何人都要隐瞒,直到带到坟墓去。琪琪眼睛闪着泪花说,我答应你,也求你对别人保密我的年龄。

两个人都跪着,把碗里的酒,你一口我一口喝干了。

第二天,两人上民政局婚姻登记中心,领了结婚证。琪琪把办登记带着大黑框眼镜的黄毛头发圆脸女工作人员找出来,私下说了大妻小夫的瞒着公公的事,掏出了两盒云烟塞上。那女人说我不抽烟,推开了。点点头,进屋了。在填写琪琪年龄时,她特意把“三十八”的“三”,轻描淡写地少写一笔。琪琪的岁数就变成了二十八。

老冬瓜来那天是小年。中午不见太阳,天灰蒙蒙的,空气中有股湿潮的暖意,天空中飘浮着雾淞,两边的柳枝上结满了妖娆起舞的霜花,雪下来了,脚踩上去有些虚无缥缈。苍耳子仔细地挽扶着琪琪和老冬瓜,领着小侄女婷婷,今天破例去云端饺子馆吃饺子。

苍耳子的脸苍白如雪,和琪琪两人举杯敬了爹一杯。苍耳子说,爹,我姑夫出事了,要吃官司。我被辞了。吃完了饭,我去飞达洗浴中心搓澡去,今天是我晚班。这年头乡下城里,靠谁不如靠自己这双手。

老冬瓜没有哭,他长叹了一口气,呆呆看着儿子,说,你姑已经和我说了,明天我也和你去浴池干活。这年头乡下城里,靠谁不如靠自己这双手。我有这么好的儿媳妇,是李家祖上积了多大的德。

苍耳子解开了领扣,深呼了一口气,转头望着窗外,一层层迷雾浮动的城市,高楼森森,直冲云天,遮住了风,遮住了太阳的光线,人们的脸斑斑驳驳。高楼的窗户,如黑洞洞的眼睛,或暗哑,或阴险,或麻木。而雾蒙蒙的道路上车流,如一根根铰链,把人勒得难以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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