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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唐园林的华严意趣

2017-02-24汤凌云

湖南科技学院学报 2017年1期
关键词:圆融白居易文人

汤凌云



中唐园林的华严意趣

汤凌云

(湖南理工学院 中文学院,湖南 岳阳 414006)

中唐园林以适意为理想,以闲适为情调,充满着自在无碍的华严意趣,这与法界圆融的华严哲学紧密相关。中唐园林破除面积的大小之分,泯灭景物的远近、巨细之见,流露出“须弥入芥子”的华严意味。中唐园林展现出多重时空交织而生意盎然的美妙情境,远古与现世、短暂与永恒、物与物、人与世界彼此互融,交相辉映。时空交错,情景互摄,物我交融,广大和谐,这是华严法界观审美意蕴的体现。

中唐;园林;华严宗;法界圆融;意趣

华严宗是隋唐时期形成的佛教宗派。华严教理系统、细微而精深,形成了以法界观为核心的思想体系,既有哲学内涵,又有审美意蕴,影响着唐代以来美学和艺术的发展,涉及诗文、书画、音乐、园林等审美领域。迄今为止,学界在探讨中国佛教与艺术之关系时,较多偏重南宗禅,而对其他各宗有所忽略,缺乏深入具体的讨论。事实上,华严宗与艺术之关系极其丰富而复杂,至今缺乏系统的讨论。本文以中唐园林审美为例,体证自在无碍的华严意趣与法界圆融的华严哲学的关联,由此管窥华严法界观的审美意蕴。

尽管中唐园林现已难觅,更不可能完全还原,然而,穿过斑驳的历史风烟,梳理描绘当时园林审美体验的诗文词赋,依然可以感受中唐园林的经验世界。无论是中唐文人审美态度和审美理想的确立,还是园林审美情调和审美境界的生成,都呈现出鲜明突出的华严境界。

隋唐以来,文人园林多以适意为审美理想。确切地说,在中唐园林审美活动中,普遍出现了一种以自适为理想的倾向。这种审美理想的确立与白居易等人提倡“中隐”哲学有关。

中唐以前,作为一种生活理想,隐逸主要指向“大隐”和“小隐”。到了白居易、刘禹锡这里,则提出了“中隐”或“吏隐”。这既不同于“大隐”,也不同于“小隐”,介于二者之间,属于一种“儒玄道两全”的生存方式,它是中唐出现的新的人生哲学,这种即世而出世的生命态度深受文人阶层推崇。他们以“闲散物”自况,不逃避眼前的现实生活,而追求心境的旷达,悠游以处世,护持性灵的萧散。因此,它成为官吏文人普遍推重的人生哲学。以此为精神支持,官吏文人就能畅神于政事之余,或游览,或痛饮,或吟诗,或会友,既不妨碍政务处理,又能获得愉悦的体验。这对中唐文人生命态度的形成有着极大的导向作用。

中隐之士向往悠游自得而不乏诗意的生活,在出世与入世之间游自在回旋。这意味着,“独善其身”抑或“兼济天下”,这种前人难以决断的存在难题,在此都已不成问题。它们可以兼容互摄,还可以相得益彰,实现千古文人的生命理想。白居易把这种中隐哲学落实在园林审美领域,以此经营着他的官舍世界:“高树换新叶,阴阴覆地隅。何言太守宅,有似幽人居。太守卧其下,闲慵两有余。起尝一瓯茗,行读一卷书。早梅结青实,残樱落红珠。稚女弄庭果,嬉戏牵人裾。是日晚弥静,巢禽下相呼;啧啧护儿鹊,哑哑母子乌。岂唯云鸟尔,吾亦引吾雏。”[1]依照他的理想,官舍可以用来办理政事,也可以让人恣情休憩。在此,世俗性的公务活动照样进行,休闲性的审美生活怡然自得。于是,官舍成为中唐文人舒卷性情的场所,成为既有社会担当意识,又有精神超越诉求的文士寄寓隐逸情怀的诗意空间。就性质而言,这种官舍蕴含着园林的审美内涵。

作为物质形态存在的空间,无论园林的面积有多大,毕竟都是有限的存在;作为文人精神家园存在的空间,园林的意蕴却是无限的,因为它能满足人超越现实空间的理想。中唐园林的空间既有一定的公共性,又存在某种私密性,它并不像西方某些学者认为的那样,出现了公共空间与私密空间截然对立的现象。在白居易看来,园林空间的公共性与私密性彼此兼容,而不会相互排斥,也不会彼此取代。这种中隐的处世态度和生活理想不是二元对立思维的产物,也没有重蹈儒家的中庸之辙。与这种审美精神更契合的,是大乘佛教的中道精神。空观不落有无,不住两边,在华严宗这里得到了落实,并被中唐文人转化为入世即出世、存在即超越的生存智慧,这是中隐哲学的精神实质,也是解读中唐园林审美为何推崇适意理想的重要关节。

中唐园林充满着华严意趣,体现在质疑园林景观的远近之见等方面。柳宗元认为,园林可以实现人们游观世界的夙愿,从有限的空间获得无限的体验。他谪居永州期间,“以法华寺浮图之西临陂池丘陵,大江连山,其高可以上,其远可以望,遂伐木为亭,以临风雨,观物初,而游乎颢气之始”[2]。在安排园林景观时,亭台的设置不可随意为之,而应激发审美者的兴致。柳宗元陶醉于法华寺西亭,是因为这个亭台能让他观万物之生化,游宇宙之元气,获得极其高远的审美体验。这就是由近及远,从有限体验无限。园林中的亭台建造,并不只是为了休憩养神,消除疲惫,它还具有审美的功能,这就是从亭台这个特定的视角观照世界,突破近前景观的限制,感悟深邃高远的宇宙境界,从而获得心襟的超越旷达。所谓“以临风雨,观物初,而游乎颢气之始”,就有这层意思。

中国园林的微妙之处,在于它能契合审美者精神超越的诉求。《世说新语·言语》:“简文入华林园,顾谓左右曰:‘会心处不必在远,翳然林水,便有濠、濮间想也,觉鸟兽禽鱼自来亲人。’”[3]这种陶然于园林的会心意识,在唐代同样不乏知音。独孤及论竹亭之趣,看法极为接近:“夫物不感则性不动,故景对而心驰也。欲不足则患不至,故意惬而神完也。耳目之用系于物,得丧之源牵于事,哀乐之柄成乎心。心和于内,事物应于外,则登临殊途,其适一也。何必嬉东山,禊兰亭,爽志荡目,然后称赏?”[4]独孤及指出,在园林审美活动中,审美心境起到关键的作用。心存哀乐,不忘得失,思虑忧患,就难以体验园林的妙意,当审美心境自由敞开时,寓目放神,目悦神清,顺乎性情之适,而忘怀筌蹄,足不出户,而能适意自得。园林审美讲究的是山水的性情风神,园林的精神并非现实山水可以替代。因此,趋近而舍远同样能突破眼前的限制,在有限之中体验无限。

从有限的园林空间体验无限的宇宙之道,需要保持审美心境的闲适和精神的超然。这在中唐园林审美时极为普遍。如:“静得亭上境,远谐尘外踪。凭轩东好望,鸟灭山重重。竹露冷烦襟,杉风清病容。旷然宜真趣,道与心相逢。即此可遗世,何必蓬壶峰。”[1]又如:“水竹色相洗,碧花动轩楹。自然逍遥风,荡涤浮竞情。霜落叶声燥,景寒人语清。我来招隐亭,衣上尘暂轻。”[5]这都表明,中唐文人在赏园时已不太在乎园林物理空间的广阔,也不太讲究景观设置的精致,而是普遍流露出陶然自得的情意,体现出超然物外的雅致。高情浪海岳,浮生寄天地。这种超越世俗生存而体证天地之理的路向,体现出从追求无限空间逐渐转向把玩有限空间,从对无限境界的追求逐渐转向对现实存在的深情。这是中唐园林的精神所在。那么,导致这种园林审美理想转型的原因何在?

中唐是在“安史之乱”这一社会剧变的基础上发展的,在一定程度上说,政府政局变荡,经济发展受阻,社会环境混乱,这都是促成中唐审美理想转型的原因。然而,倘若从思想史的角度追究,以上原因的分析又显得表层化,这是因为,中唐以来佛教哲学及其审美意蕴的传播造成的影响不容忽视。其中,华严哲学在文人阶层的广泛传播,就是很关键的因素。华严宗在武则天主政期间受到重视,在盛唐臻于极盛,华严宗形成了系统而精深的华严教义,特别是以理法界、事法界、理事无碍法界、事事无碍法界为核心内涵的教义体系,尽管中唐以来华严宗的发展逐渐衰落,不过,其圆融无碍的精神理想却被文人阶层所普遍接受,并在他们的价值观念、生命态度、审美理想等方面流露出来。华严宗有一种向内转的心性超越路向,既不住有无,不落两边,又宣扬真俗不二,法界圆融,自在无碍,这为中唐园林审美理想的确立,为审美者在有限的园林空间中玩味无限的意味提供了思想支持。

华严宗主张即真即俗,真俗不二,理事无碍,事事无碍。法藏以金狮子为例,阐明理事无碍之理:“谓师子相虚,唯是真金。师子不有,金体不无,故名色空。又复空无自相,约色以明。不碍幻有,名为色空。”[6]事物性质虚空,称为色空;存在幻有,毫无根基。前者称为真谛,后者称为俗谛。这是大乘佛教对事物真实性的基本规定,似无过多解释的必要。但是,法藏特别指出,色空不碍幻有,彼此依互而在。他还说:“是故空有无碍,名大乘法。谓空不异有,有是幻有。幻有宛然,举体是空。有不异空,空是真空。真空湛然,举体是有。是故空有,无毫分别。”[7]法藏对真谛和俗谛的阐述,是以法界圆融为理论基础的。这在唐代其他华严宗师(如杜顺、澄观、宗密等)那里,也有接近的表述。在色空不碍幻有的背后,同样贯彻着真俗相即的中道精神。

尽管唐代禅宗也讲色不异空,空不异色,然而,禅宗并没有像华严宗这样特别强调真空与妙有的圆融关系。禅宗推重觉悟,无论是南宗禅的顿悟,还是北宗禅的渐悟,都有回归内心世界的倾向,这就是向内转的心性超越之路。与禅宗相比,华严宗更强调现实存在的价值,其心性论也更强调人与世界的圆融共存。这就是说,禅宗的心性超越主要体现为虚空心境的任运自然,华严宗的心性超越则主要是指在观照世界的同时,还应高度重视平凡事物的价值。从这个角度讲,华严宗的审美理想指向传统意义上的和谐,禅宗的审美理想则指向存在论意义上的真实。这是华严宗与禅宗在审美意蕴方面的差异之一。

在中唐园林审美活动中,这种向内转的心性超越路向也可找到很多例证。在此,以白居易、李德裕等人的表述为例,略作说明:

十亩之宅,五亩之园:有水一池,有竹千竿。勿谓土狭,勿谓地偏;足以容膝,足以息肩。有堂有庭,有桥有船;有书有酒,有歌有弦。有叟在中,白须飘然;识分知足,外无求焉。如鸟择木,姑务巢安;如龟居坎,不知海宽。灵鹤怪石,紫菱白莲:皆吾所好,尽在我前。时饮一盃,或吟一篇。妻孥熙熙,鸡犬闲闲。优哉游哉!吾将终老乎其间。[1]

五岳径虽深,遍游心已荡。苟能知止足,所遇皆清旷。[8]

园林宛如一叶扁舟,让赏园者在浩渺的幻海中遨游,悠然自得,神情自若,令人感受到生命的踏实,领略到心境的超然,分享着存在的快乐。在这些游园者眼里,园林虽小,足具五湖之趣;景观素朴,可资吟风弄月。既有陶然自得之乐,又能免除艰辛跋涉之苦。

无论是白居易的小池,还是李德裕的平泉山庄,都流露出自足自乐、各张其性的生命态度。在中唐园林审美活动中,这主要体现为适意的审美理想,印证着即真即俗、理事圆融的华严意趣。诗僧皎然记述苕溪草堂时说:“道人知止足,盥漱聊自适。”[9]皎然所讲的“自适”,接近白居易追求适意的审美理想,这已成为中唐园林的审美时尚。

闲适的审美情调最为中唐文人所推重。他们称园林为山居,园林是生命的安顿之地,是性灵的栖居之所。柳林间,涧水旁,青山为门庭,素琴托高致。有时闲吟醉卧,有时垂钓忘机。世人哪识闲中趣,逍遥乐天桃花源。做一个闲散客,尽一回诗家兴,听细流飞瀑,观彩蝶轻舞,对琴棋而成趣,问花草而无言。这是中唐文人的赏园之乐。

中唐园林注重园主的超越性情,却没有走向与世隔绝之路,而是立足于生活世界,构筑逍遥的栖居之所。中唐园林的乐生精神和现世情怀极为普遍,花前月下,池畔溪边,古道桥边,野渡水畔,充满着生活的气息,弥漫着人间的情味。或波光粼粼,渔翁垂钓,或小桥萦绕,溪水潺湲。这种活泼泼的园林生趣,引起过很多诗人的玩味与吟唱,成为一道别致的唐诗风景。悠游园中,玩芳草,赏奇花,观野苔,玩落照,望幽亭,戏游禽,东池赏荷,西溪放棹,生命何其充盈,何等自在!

中唐园林追求活泼泼的生趣,造园家多依自然之理,把园林建造成充满画意盎然的居所。苍苔挂绿,野草成茵,竹影婆娑,幽鸟时鸣,更有夏木黄鹂,水田白鹭,古木修篁,环抱左右。池水绿,清荷开。蛙鸣阵阵,蝉声丝丝。丹黄紫翠,应有尽有。黄昏更兼细雨,微风迎来凉意。身处这样的园林情境,赏园者自然而然地感受到生意弥漫。兰汀橘岛映亭台,白云随雨寒月来。满目亭台嘉木繁,燕蝉吟语不为喧。清水芙蓉,其姿美,其味香,其境圆融。中唐文人多追求幽情雅趣,又不乏秀逸温润的笔墨性情。青枝、绿叶、红花相伴,远峰外,寒鸦数点,香烟缥缈,村落隐现,化作一幅气韵流动的青绿山水。赏析园者普遍感受到人与世界的广大和谐,体验着心灵世界的融通自在。这是中唐园林的华严境界的写照。

中唐园林以适性为旨趣,破除对园林建筑面积大小的分别之见。白居易说:“不斗门馆华,不斗林园大;但斗为主人,一坐十余载。回看甲乙第,列在都城内;素垣夹朱门,蔼蔼遥相对。主人安在哉?富贵去不回。池乃为鱼凿,林乃为禽栽。何如小园主?拄杖闲即来;亲宾有时会,琴酒连夜开。以此聊自足,不羡大池台。”[1]这是白居易的小园理想。一般而言,园林物理空间的大小、物质条件的优劣,直接影响到美感的生成,但在白居易看来,这些因素并不是最重要的。在园林审美活动中,景观是否与赏园者性情相通,是否能生成心物交融的意境,是否能触发怡然自得的情趣,才是审美活动的关键,才是园林精神所在。“蠢蠕形虽小,逍遥性即均。不知鹏与鷃,相去几微尘?”[1]园林作为文人颐情养性的场所,它的妙意不在物理空间的大小,也不在物质条件的优劣,不在于外观的形式,而在于使性情舒适,令心境愉悦,逍遥自在,而又自足自乐,从而激发超然物外的生命情调。白居易的小园理想映现出华严宗“须弥入芥子”的空间智慧。

“须弥入芥子”这个说法源于印度佛教。为了体证事物的圆融关系,华严宗重提此说并赋予新义。在古代印度宇宙论中,须弥山位于世界中央,佛教以此转喻极大之意。“芥子”原指芥菜的种子,体积微小,佛教以此喻示极微之物。当菩萨修到不可思议的解脱境界时,就像如把高大广阔的须弥山放入细微的芥子之中,体无成坏,却能含摄自在。[10]这种微妙难言、圆融无碍的佛理,深受华严宗的肯定。

华严宗讲法界缘起,并以圆融无碍为理想境界。华严宗师说法时,经常引用“芥子”之喻,阐述法界的圆融关系。“须弥入芥子”,成为华严宗体证事物大小不二的法门。华严宗宣扬事物的彼此融通,通常从事物的大小无碍入手。法藏说:“大小者,如尘圆相是小。须弥高广为大,然此尘与彼山大小相容,随心回转,而不生灭。且如见高广之时,是自心现作大,非别有大。今见尘圆小之时,亦是自心现作小。非别有小,今由见尘,全以见山,高广之心,而现尘也。是故即小容大也。”[11]事物的形相大小有别,这是理性认识的结果,不离心识妄念。尽管如此,事理不会因人的感知而有所改变,它必然超越大小分别,出自纯净的心源。同时,华严宗并不否定形相的价值,它认为感知到的形相与事理相即,事理的显现必然借助特定的形相。

法藏还指出,事物之间大小相即,是因为事物性质虚空,幻化不定,难以归入确定的方所,故而毫无挂碍。法藏指出:“初无定相者,谓以小非定小,故能容大,大非定大,故能入小。”[12]事物无论大小,皆能圆融共存,这是“须弥入芥子”的立论基础。法藏说:“大必收小方得名大,小必容大乃得小称。各无自性,大小所以兼容,并不竟成。广狭以之齐纳。是知大是小大,小是大小。小无定性,终自遍于十方。大非定形,历劫皎于一世。则知小时正大,芥子纳于须弥。大时正小,海水纳于毛孔。若不各坏性,出入何得不备。又以皆存本形,舒卷自然无碍。”[13]事物既无定性,有何定形?因其虚空,能入能摄,毫无阻隔。事物不论物理形态,实质上都无自性,故能彼此共存,舒卷自在,各顺其性,平等无别。

从宇宙生成的角度说,世界本源混沌,虚空无际,难以计算,无法穷尽,不生不灭,无去无来。这种宇宙造化之理超越有/无、大/小、真/假等边见,突破世俗时空意识的限制。同时,宇宙造化的本体广大虚空,却并不妨碍事物的生成,也不影响事物的平等共在。华严宗的这个学说具有特别的美学内涵。

“须弥入芥子”,华严宗以此指称法界广大,不可思议,无所不包,大小无碍。把一座须弥山放入一粒芥子之中,须弥山不会为之缩小,芥子也不因此膨胀,华严宗借此宣扬事事无碍的妙理。在园林审美活动中,如果赏园者能超越景物的大/小、远/近、真/假之别,以平等不别之心观照,就能印证园林的生命精神。何处不圆融,何景不真实?微花寸草,假山流泉,飞潜动植,清风流泉,彼此掩映,相互含摄,往来互答,生成一个和谐的美丽世界。

园林似乎与华严宗有着某种天然的精神联系。《华严经》第九会说法,就是在罗伐城逝多园林,说八法界法门,并于此会末归菩提场。唐代园林思想家经常以小言大,体现出圆融无碍的华严精神。园林是中唐文人诗意栖居的场所,也是他们心灵安顿的法门。中唐园林思想家主张,破除对园林面积的大小之分,泯灭对园林景物的巨细之别,透露出大小相即的华严意趣。白居易说:“为爱小塘招散客,不嫌老监与新诗。山公倒载无妨学,范蠡扁舟未要追。蓬断偶飘桃李径,鸥惊误拂凤凰池。敢辞课拙詶高韵,一勺争禁万顷陂?”[1]为何说“一勺”之地,却有“万顷陂”之势?这是因为,小池即是大文章,难以大小评判园林。这是一种法界平等的态度。园林之美,贵在其精神和生意,而不是物理空间的大小,也不是园林景物的巨细。富有生命的园林,总能以有限的空间显现无限的风光,照亮生活世界的无穷活意。深情的中唐文人反复描述,生活世界处处有诗情画意,而园林正是诗情画意的生成场所。

白居易等人认为,只要园林充满生意,契合游园者的性情,就不必再为空间的大小、景观的巨细等边见所困。白居易咏小池:“茅覆环堵亭,泉添方丈沼。红芳照水荷,白颈观鱼鸟。拳石苔苍翠,尺波烟杳渺。但问有意无,勿论池大小。门前车马路,奔走无昏晓;名利驱人心,贤愚同扰扰。善哉骆处士!安置身心了。何乃独多君?丘园居者少。”[1]白居易精辟地指出了一个重要的园林审美现象:园林是否有精神和生意,主要取决于园林意蕴的丰富性,以及由园林意蕴与审美心境交融而生成的审美境界的高低,关键在于园林能否触发大小圆融的审美体验。

从中唐园林的精神而言,绝不可轻视面积之小,因为小中藏大,有限中牵连着无限。一方园林虽小,却能无所不包,景景辉映。这是事物之间的和谐共存。赏园贵在适性,触发诗意化的生命感悟。在园林景观面前,保持心境的超然,就能从有限的景观领略无限的意味。碧潭之上观鱼,无惊风骇浪,而能体证微波处处生的妙意。水竹幽居,萧疏闲澹,清风拂面,神韵超逸。秋月照沙明,兹处可濯缨。濯足何必至沧浪,遗世何须到桃源?中唐园林往往能令人神游物外,妙契象外,作天际真人之想。他们在微花寸草里发现宇宙的生机,在波光丽影中吟味圆润的水性,在黄花落叶时领略无边的秋意。他们从现实的生活世界感悟生命和存在的意义,在与天地万物的和谐共处时皈依心灵的家园。

华严法界是一种无穷无尽、微妙难测的理想图景,它是心物交融的美丽世界。通过对中唐园林审美活动的考察可见,华严法界并不属于彼岸世界,也不是高不可攀、遥不可及,华严法界观富有审美意蕴,且在中唐园林审美活动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华严哲学为中唐园林审美活动提供了思想支持,融入了一真法界的华严理想,创造出意蕴独特的审美境界。中唐园林展现出多重时空交织、生意盎然的美妙情境,远古与现世、短暂与永恒、物与物、人与世界彼此互融,交相辉映。时空交错,情景互摄,物我交融,广大和谐,这就是中唐园林的华严意趣。

注 释:

[1][唐]白居易撰,顾学颉校点:《白居易集》卷第八、卷第五、卷第六十九、卷第三十六、卷第三十二、卷第二十五、卷第八,中华书局,1979:第157页、第102页、第1451页、第818页、第730页、第561页、第149页。

[2][唐]柳宗元.《柳宗元集》卷二十四,《法华寺西亭夜饮赋诗序》,中华书局,1979:645.

[3][南朝宋]刘义庆.徐震堮校笺:《世说新语校笺》卷上,中华书局,1984:67.

[4][唐]独孤及撰:《卢郎中浔阳竹亭记》,《全唐文》卷三八九。

[5][唐]孟郊撰:《旅次洛城东水亭》,《全唐诗》卷三七六。

[6][唐]法藏著,方立天校释:《华严金师子章》,《辨色空第二》,中华书局,1983,第6页。

[7][唐]法藏撰:《华严经探玄记》卷第一,高楠顺次郎等辑:《大正藏》第三十五卷,大正一切经刊行会大正十五年。

[8][唐]李德裕撰:《春暮思平泉杂咏二十首·自叙》,《全唐诗》卷四七五。

[9][唐]皎然撰:《苕溪草堂自大历三年夏新营洎秋及春……四十三韵》,《全唐诗》卷八一六。

[10][后秦]鸠摩罗什译:《维摩诘所说经》,《不思议品》第六,高楠顺次郎等辑:《大正藏》第十四卷,大正一切经刊行会大正十四年。

[11][唐]法藏述:《华严经义海百门》,《镕融任运门第四》,高楠顺次郎等辑:《大正藏》第四十五卷,大正一切经刊行会昭和二年。

[12][唐]法藏撰:《华严经旨归》,《释经意第八》,高楠顺次郎等辑:《大正藏》第四十五卷,大正一切经刊行会昭和二年。

[13][唐]法藏撰:《华严策林》,高楠顺次郎等辑:《大正藏》第四十五卷,大正一切经刊行会昭和二年。

(责任编校:张京华)

2016-11-20

2015年度湖南省哲学社会科学基金一般项目“华严法界观的美学意蕴研究”(项目编号15YBA189)的阶段性成果;中国博士后科学基金第57批面上资助项目“华严宗空间美学研究”(项目编号2015M571208)的阶段性成果。

汤凌云(1976-),男,湖南岳阳人,湖南理工学院中文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在站博士后,研究方向为美学与文艺学。

I01

A

1673-2219(2017)01-0036-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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