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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与“八景”意义内涵的来源与演化

2017-02-24

湖南科技学院学报 2017年1期
关键词:八景潇湘山海经

彭 敏



“潇湘”与“八景”意义内涵的来源与演化

彭敏

(湖南科技学院 国学院,湖南 永州 425199)

“潇湘八景”中的“潇湘”语词内涵历来存在争议,至今仍不明朗,文章对《山海经》《水经》《说文解字》等文献中“潇湘”的字义与语词进行梳理,剖析“潇”与“潚”的复杂关系,以呈现“潇湘”二流之本义。而在文学作品中,“潇湘”的意义内涵在魏晋之后有所演化,且在演化过程中体现出实景与诗歌、绘画、音乐等艺术形式的关系。此外,通过爬梳文献可知,“八景”语词内涵的来源主要与道教“八景”中的时间与空间观念相联系。

潇湘;八景;《山海经》;语词内涵

潇湘景色最初以自然实景存于天地间,其意义内涵十分单纯,之后大量潇湘文学作品出现,则为实景转化成文学的过程;带着这种文学积淀的潇湘实景又被引入到“潇湘八景”图画当中,形成极富诗意的八题画卷,此是实景与文学入画的过程;再接下来潇湘八景诗歌创作再以画作为主题展开,此又是一个绘画转生出诗歌的过程;潇湘八景既指涉图画与诗歌,而后世诗人又以八景直指湖湘风光,此则是以诗画回归于客观实景的过程,只是这其中多了许多文化的积淀,我们对潇湘八景有了丰富的约定俗成的认知。以上四个过程大致是“潇湘八景”与湖湘实景主要的关系发展过程。而事实上是不仅“潇湘八景”有其发展历程,“潇湘”与“八景”亦各自有其渊源与演变历程。其中“潇湘”一词因为“潇”字在《说文解字》《广韵》等字书典籍中的缺失而显得意义复杂难辨,下文将首先对其作出梳理。

一 《山海经》中的“潇湘”

从渊源来看,“潇湘”最初的意义内涵可確定是指湖湘境内的实地实景。就语词而言,“潇湘”的出现比“八景”要早,《山海经》有载:

洞庭之山……帝之二女居之,是常游于江渊,澧沅之风,交潇湘之渊,是在九江之间,出入必以飘风暴雨。①

这应该是现存文献当中“潇湘”一词最早的出处。郭璞注云:

此言二女游戏江之渊府,则能鼓三江,令风波之气共相交通,言其灵响之意也。江、湘、沅水皆共会巴陵头,故号为三江之口,澧又去之七八十里而入江焉。《淮南子》曰“弋钓潇湘”,今所在未详也,潇音肖。②

帝之二女是指舜帝二妃娥皇和女英。据郭璞注,“二女游戏于江之渊府”,此“渊府”当指江水深处,故能鼓动三江,而三江是指长江、湘水、沅水三流。不过郭璞之注或许仍有未尽之处,《山海经》原文谓二女游于江渊,“江”上古特指长江,引申之后南方长江支流亦多可称“江”,“渊”既指水之源,又可指深水,此处“江渊”组合,可解为长江之源。下文谓“澧沅”、“潇湘”,此四水皆长江支流,反过来讲此四水皆会于长江,亦是汇聚成长江的“渊”,则二女游于江渊,能令数水风气相通,并非单指娥皇、女英活动于长江,而是谓其游于长江支流“澧”、“沅”、“潇”、“湘”四水之中。又《淮南子》谓“弋钓潇湘”,此处潇湘亦分明是指地名。则说明“潇湘”较早出现的时候是指代具体地点的,郭璞称“所在未详”,是因之前文献当中确实没有“潇湘”地点所指的相关记载,不过其地范围不出今潇水与湘水流域是可以确定的。

《山海经》中的这段记载还有几种不同的版本,据清人郝懿行《山海经笺疏》:

案《水经·湘水注》引此经‘渊’作‘浦’,《思玄赋》旧注引作‘是常游江川澧沅之侧,交游潇湘之渊’。李善注谢朓《新亭渚别范零陵诗》引作‘是常游于江渊,澧沅风交潇湘之川’。《初学记》引云‘沅澧之交,潇湘之渊’。并与今本异也。③

《山海经》中“是常游于江渊,澧沅之风,交潇湘之渊”一句历代文献中有五种不同的记载,除郭璞所注的通行本之外,又作“潇湘之浦”,又作“是常游江川澧沅之侧,交游潇湘之渊”,又作“是常游于江渊,澧沅风交潇湘之川”,又作“沅澧之交,潇湘之渊”。以下分别考述之。

郦道元《水经·湘水注》在注“又北过罗县西,涢水从东来流注之”一句时,引《山海经》云:

洞庭之山,帝之二女居焉。沅澧之风,交潇湘之浦,出入多飘风暴雨。①

与郭璞注本有“渊”与“浦”字之异,一作水深处,一作水岸边,无论取何种意义,都不难理解“潇湘”与“沅澧”的对应关系,“沅澧”为二水名无异议,“潇湘”也当为二水名。

不过,同样是在《水经·湘水注》中,郦道元在注“又北过下隽县西,微水从东来流注之”时却为“潇湘”作出了不同的解释。其文如下:

言大舜之陟方也,二妃从征,溺于湘江,神游洞庭之渊,出入潇湘之浦。潇者,水清深也。《湘中记》曰:湘川清照五六丈,下见底,石如摴蒱矢,五色鲜明,白沙如霜雪,亦崖若朝霞,是纳潇湘之名矣。②

此段将“潇湘”之“潇”当作形容词,意为水清深,“潇湘”即指清深的湘江。此段“潇湘”一语明显也出自《山海经》,但此处郦道元将“潇湘”与“洞庭”相对,而将“沅澧”删去。洞庭乃一湖,“潇湘”既与之相对,则必仅指一水,故此以“潇”作“湘”的修饰语才说得通。而其下文立马引入《湘中记》“潇湘”之名来历说,似是力证,然其中谨慎而自疑的微妙心态也有可捉摸之处。总之,以此处对“潇湘”的解释反推上文之“沅澧之风”、“潇湘之浦”,终觉不妥。

《文选》中张衡《思玄赋》云:“哀二妃之未从兮,翩缤处彼湘滨。”李善旧注如下:

二妃,尧之二女也。善曰:《礼记》曰:“舜葬苍梧之野。盖二妃未之从也。”郑玄曰:“《离骚》所谓歌湘夫人也。舜南巡狩死于苍梧,二妃留江湘之间,滨水湄也。”《山海经》曰:“洞庭之山多黄金,其下多银铁,帝之二女是常游江川澧沅之测,交游潇湘之渊,在九江之间,出入必以飘风暴雨。”……③

此处《山海经》中“江渊”作“江川”,“澧沅之风”作“澧沅之测”,“交潇湘之渊”作“交游潇湘之渊”,不同之处较多。从二女“常游江川澧沅之测”、“交游潇湘之渊”句意来看,两句类似互文,是指二女在江、澧、沅、潇、湘数水之江岸或深处交游。而“澧沅之测”又与郑玄之“二妃留江湘之间,滨水湄也”保持一致,其意恰为“翩缤处彼湘滨”之出处。

又李善注《文选》中谢眺诗《新亭渚别范零陵诗》“洞庭张乐地,潇湘帝子游”一句,引《山海经》云:

洞庭之山,帝之二女居之,是常游于江渊,澧沅风交潇湘之川。④

最末一句差异较大,但其澧沅与潇湘风气相通,二女游于其间的大意是不难理解的。而其又引郭璞注云:

“言二女游戏江之渊府,则能鼓动五江,令风波之气,共相交通。言其灵响也。”⑤

将郭璞注《山海经》中之“三江”改而为“五江”,“三”与“五”就字形言,确有易相混之可能。《山海经》原文当中也的确出现了江、澧、沅、潇、湘五江之名,则说明李善或已察出郭璞注不合情理的地方,故加以改动。

唐人徐坚《初学记》卷八《江南道》第十“地道、江门”条曰:

《山海经》曰:洞庭山,帝女居之,其上沅澧之交,潇湘之源,是在九江之门。⑥

此条引自中华书局1962年出版的点校本,其底本是清朝古香斋袖珍本,参以安国的桂坡馆刻本与严可均、陆心源的校录本。古香斋本作“潇湘之源”,安本作“潇湘之渊”,严、陆校本作“其山沅澧之交,潇湘之泉”。《初学记》本身对这一条目的记载就十分复杂,难以考辨,不过无论是作“渊”还是“源”或“泉”,都可作源头理解。而徐坚所引《山海经》此条是为解释“江门”,其意在说明洞庭乃九江之门,而其引用内容与郭璞注本的《山海经》原文差别较大,大概其引用并非那么严格,仅是取意而已。

历代文献对《山海经》中“潇湘”一段文字的引用各有不同,然都是在为自己所要说明或注解的问题作引证,都有一些“六经注我”的意思在里面。既然“注我”是重心,则是否严格遵“经”反而不太重要了,故此也难免有“改经以注我”的可能在内。以上五种记载,除《水经·湘水注》明确以“潇”为“湘”之修饰语外,对其他四种的理解,皆应将“潇”与“湘”并列,解为水名。不过《水经·湘水注》既是为湘水作注,作注者难免着力于湘而忽略其他。而“潇”与“湘”究竟当作何解,则需从对这两个字的具体考证中来判别。

二 “潇”与“湘”字义考述

对于“潇”字的最早记载,除了《山海经》中的“潇湘”外,还有《诗经·郑风·风雨》:“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毛诗注云:“潇潇,暴疾也。”

《说文解字》中无“潇”字记载,在《山海经》、《湘中记》等其他文献中出现过的“潇湘”皆被“潚湘”代替。

《说文解字》云:“潚,深清也。从水肃声。”段玉裁注云:

谓深且清也。《中山经》曰“澧沅之风,交潚湘之浦。”《水经》中记云:“湘川清照五六丈,下见底,石如摴蒲矢,五色鲜明,是纳潚湘之名矣。”据善长说则潚湘者,犹云清湘。其字,读如肃,亦读如萧。自景纯注《中山经》云:“潚水,今所在未详。”始别潚湘为二水。俗又改潚为潇,其谬日甚矣。《诗·郑风·风雨》“潚潚”,毛云“暴疾”也。《羽猎赋》“风廉云师,吸嚊潚率”,《二京赋》“飞潚箾”,《思玄赋》“迅猋潚其媵我”,义皆与毛传同。水之清者多驶,《方言》云:“清,急也。”是则《说文》《毛传》二义相因。①

段玉裁观点与郦道元(字善长)同,故责郭璞(字景纯)拈出“潚水”二字以作水名,又责后人将“潚”皆改为“潇”。

段玉裁另著有《诗经小学》,其中“风雨潇潇”一句自然是作“风雨潚潚”,其解说与注《说文解字》基本相同,只是加上其字读音说明云:“入声音肃,平声音修,在第三部转入第二部,音宵,俗本误为潇。”且在最末又云:“玉裁见明刻旧本毛诗作潚。”②

段玉裁在《诗经小学》中的训诂可以解释其在《说文解字注》中的两个问题:一是“潚”又读作“宵”的问题,二是段氏改“潇”为“潚”说法出于何处的问题。然而仍有可疑之处。

《说文解字》谓潚从水肃声,而段氏谓潚亦读如潇。其说在此之前无考,仅见于段氏。段氏肯定考虑到了“风雨潚潚,鸡鸣胶胶”的韵脚问题,“潚”必须读为“宵”才能合韵,故将“潚”加上“宵”之读音。而段氏将“潇”皆改为“潚”的理由是其曾见明代旧本毛诗作“潚”。笔者检索了段玉裁之前的《诗》之各本,几乎皆作“潇”,当然这并非否认段氏见过作“潚”的本子,但是若以见过明代一旧本《毛诗》作“潚”,且《说文解字》中无“潇”有“潚”,即将历史文献中所有的“潇”皆改为“潚”,则不免让人生疑。

为理清“潚”与“潇”的关系,段氏将历代文献既改读音又改字形。其实何必如此麻烦,如若直将“潚”视作“潇”的通假,岂非各本皆通。而这种情况在《诗经》中也十分常见,后文将要提到的“湘”与“鬺”即是如此。

“潚”与“潇”之间的关系看似复杂,字义皆为清深,字形仅一草头之异,而两字各自的源头却难于辨别,甚至有同源之可能,本是一字之二形。因为两字渊源实在难于考辨,段氏在得见明代旧本时大概有清廓之感,故决然弃“潇”取“潚”,只是此举实有欠妥之处。

我们现在意义上的“潇水”,在《说文解字注》中被称为“深水”。《说文解字》云:“深,深水。出桂阳南平西入营道。”段玉裁注云:

桂阳郡南平、零陵郡营道二志,同今湖南桂阳州蓝山县,县东五里有南平城。《水经》曰“深水出桂阳卢聚西北,过零陵营道县、营浦县、泉陵县,至燕室邪入于湘。”郦云:“桂阳县本隶桂阳郡,后割属始兴县,有卢溪卢聚山,在南平县之南,九疑山之东。”玉裁谓卢聚山在南平之南,经举其远源,许举其近源,洭出卢聚,南流入海,深出卢聚,西北流入湘以入江,是分驰不同也。《湘水篇》、经注皆不言深水,盖吕忱言深水导源卢溪,西入营水,乱流营波,同注湘津,故《湘水篇》言营不言深耳。今深营二水源委未闻,汉营道、营浦县皆氏于水,以《字林》订《说文》,则当作入营,不必有道字,泉陵县即今湖南永州府零陵县,今潇水合诸水于此入湘,深水、营水在其中矣。③

以水流走向来看,《说文》中的“深水”的确就是现今的“潇水”。既然“潇”、“潚”意为清深,则“深水”与“潇水”本为一水之二名,“潇水”因合于《山海经》之出典,且常“潇湘”合称形成经典意象,传诵更广,故沿用至今。

与“潇”字相比,“湘”字的渊源要清楚很多,其出处亦最早见于《山海经》与《诗经》。

《山海经·海内东经》:“湘水出舜葬东南陬,西环之。入洞庭下。一曰东南西泽。”其中“湘水”所指明确,即现今所称之湘江,亦即“潇湘”之“湘”。

《诗经·召南·采蘋》:“于以湘之?维锜及釜。”毛诗曰:“湘,亨也。”郑玄注曰:“湘,息良反。亨,本又作烹,同普更反,煮也。”④而《韩诗》此句作“于以鬺之”,鬺,《韩诗》各注疏解为煮而献之上帝鬼神也。现多认为毛诗以“湘”假借“鬺”,无疑。则《诗经》中的“湘”与“潇湘”之“湘”并无关系。

又《说文解字》载湘水云:“湘,湘水,出零陵县,阳海山北入江。”则湘字之来源无疑。

三 文学作品中“潇湘”内涵的演化

“潇湘”一词虽早现于先秦,但是真正在文学作品中被大量使用却是从魏晋南北南朝开始的,如曹植《杂诗》有句:

南国有佳人,容华若桃李。朝游江北岸,夕宿潇湘沚。⑤

柳恽《江南曲》有句:

汀洲采白苹,日落江南春。洞庭有归客,潇湘逢故人。⑥

裴子野《丹阳尹湘东王善政碑》有句:

并包九域,画野分疆,猗欤帝子,日就月将,疏爵分品,奄有潇湘。①

这一时期“潇湘”的使用已有泛化之义,如曹植诗既与“江北”相对,其范围则不限于潇水与湘水两河流域了,甚至可广指江南;柳恽诗用互文,与“洞庭”相对,其意义实与“洞庭”相同,皆是指代湖湘;裴子野之文则分明是指代湖南了(此湖南指洞庭湖以南五岭以北之境,与今湖南政区相区别)。文人用“潇湘”一词来代替早前常见的“沅湘”一词②,其中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在于南北朝时期文学家对于诗歌音律当中“双声”自觉运用意识的觉醒。《南史》有载:“王玄谟问庄:‘何者为双声,何者为叠韵?’答曰:‘玄护为双声,磝碻为叠韵。’”③《文心雕龙·声律》亦云:“凡声有飞沉,响有双叠。双声隔字而每舛,叠韵杂句而必暌。沉则响发而断,飞则声飏不还。”④可见至少在南北朝时期,双声已普遍地为士大夫所重视。而“潇湘”作为双声词,自然而然地更易受到文人的喜爱,频繁地出现在文学作品当中。

在唐宋文学作品当中,“潇湘”更彻底地跳脱出地理范围的限制,被抽象地意象化了。这首先表现在诗人以“潇湘”为美景的代名词,如晚唐温庭筠《南湖》“芦叶有声疑雾雨,浪花无际似潇湘”⑤,将南湖比作潇湘,在于南湖的芦叶、雾雨和浪花无际与潇湘标志性的水气迷朦之色有相似之处,则此处的“潇湘”已非地理名词之“潇湘”了,而是一个优美景致的参照标准。

此外是以“潇湘”为图画或以图画为“潇湘”。前者如北宋张先《河满子·陪杭守泛湖夜游》:“游舸已如图障里,小屏犹画潇湘。”⑥张先与友人游览的明明是实景,却称之为“小屏画”,是以景为画,当然此处之“潇湘”也并非真正的潇湘,而是景致与潇湘一样美丽的西湖。又如释师体《颂古十首》其三:“浑身无处着,驿路倒骑驴。览尽潇湘景,和船入画图。”⑦诗人所游览的是潇湘实景,其乘船进入的也是真实的潇湘河流,但其以“入画图”来形容潇湘之景美如画,则是以实景为图画。后者如黄庭坚《题郑防画夹五首》其一“惠崇烟雨归雁,坐我潇湘洞庭。欲唤扁舟归去,故人言是丹青。”⑧黄庭坚所见是画,却有坐游之意,且因之生出动作与声音来,则是以图画为潇湘。“潇湘”在实景与图画之间的自由切换大概也是后来“潇湘八景”得以风靡的重要基础。

之后,甚至以“潇湘”为音乐。张耒诗《和子瞻西太一宫词二首》其二:“玉斝清晨荐酒,天风静夜飘香。凤吹管截孤竹,琴弦曲奏潇湘。”⑨这里的“潇湘”既非景物亦非图画,而是一种音乐,则知“潇湘”已然完全意象化了。

可以说“潇湘”在唐人那里完成了由具象到抽象的转变,在宋人那里已经有了成熟的意象内涵。

尽管“潇湘”最初所指是实地,然而“潇湘”所指的具体地点从来就是模糊的,从上文对“潇湘”语词内涵的考述也可见出。对于“潇湘”所指,在历史上一般有三种说法:一是潇水与湘水交汇处;二是潇水与湘水流域;三是泛指湖南。同时,“潇湘”的字义也是不明确的,正如衣若芬所言:“‘潇湘’的语词涵义不能仅凭字书,也无法完全受地理书的空间位置所规范,尤其是字书和地理书中缺席的‘潇’字,明明早就存在于文学作品中,却因为不见于《说文解字》和《广韵》中而显得定义含糊。”⑩地理位置与字义的暧昧不明本就让“潇湘”二字多出了许多的神秘感,而湖南风光以烟云水雾闻名的特色也让恰与这种暧昧、神秘相符,更遑论帝女殉夫与屈子投河之史传所营造出来的哀凄之风,这些都为“潇湘”从一个地理名词转变成一个重要的文学意象提供了重要的意义元素。“潇湘”意象的核心内涵包括烟云美景、离愁别绪、迁客幽思、渔隐之情等等数种,而这些要素皆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即非浓烈而是浅淡的,景致是浅淡若无的水云,情感亦是浅淡无伤的幽怀,浅淡恐怕是“潇湘”最重要的特点了。

四 “八景”意义内涵的渊源

“八景”其词的出现晚于“潇湘”。在“潇湘八景”出现之前,“八景”一词最常见于魏晋时期的道教典籍当中,是道教体系当中一个重要的概念,以“八景”为名的典籍即有《上清八景飞经》《太山八景神丹经》诸类,又有《赤书八景晨图》等。“八景”在道教系统里的意义指向并不单一,如《太上老君内观经》云:“人受其生。始一月为胞精,血凝也;二月为胎形,兆胚也;……八月八景神具降,真灵也;九月宫室罗布,以定精也;十月气足,万象成也。”11此处“八景”似是指在母胎中发育起来的人的八种知觉。《玉清无极总真文昌大洞仙经》又载:“八景,八门者,身中所具之门户,为神气之所出入。”12指的是人身体上眼、鼻、耳、口等八个孔穴或八个器官,认为人通过这八个器官来感知外物。此与《太上老君内观经》所谓之“八景”相契,属于人的生理范畴,此与本文所论之“八景”关系较远。

道教系统里“八景”的另外一个意义指向与时间相关,《上清金真玉光八景飞经》载:“立春之日……元景行道受仙之日也;春分之日……始景行道受仙之日也……”①等等,除了立春与春分之外,以下还分别列举了六种节气,即让一年当中非常重要的立春、春分、立夏、夏至、立秋、秋分、立冬、冬至八种节气,与元景、始景、玄景、虚景、真景、明景、洞景、清景的八景形成对应关系。而此八景被解释为在八个行道受仙的最佳时间里呈现出来的八种自然景象。这八种景象乃与时间相关,而后来文学上的八景也表现出与时间的相关性,如“潇湘八景”八景中的“洞庭秋月”、“江天暮雪”等则是与时节相关的景象,不过总体而言,各地的“八景”主要还是强调各种景物在空间上的特殊审美性,在时间上的特点并不是那么明显。但是道教系统里八景也由八时之景引申到八方之景,《三一九宫法》云:“太上所以出极八景,入骖琼轩,玉女三千,侍真扶辕,灵犯侠唱,神后执巾者,实守雌一之道,用以高会玄晨也。”②此处“八景”则有天下八方之景的意思,已是空间概念,此外,道教典籍与游仙诗歌当中常常出现“八景舆”,此则是指一种可以任意行游八方的仙车,如《王母赠魏夫人歌》云:“驾我八景舆,欻然入玉清。”③此种意义应该是从上一条“出极八景”,即极穷八方景物的意义中引申而来。

“八景”之词在道教典籍当中出现的频率相当之高,其意义所指也比较复杂,并不仅限于以上所举之三例。则道教里“八景”的内涵也有其丰富性与演化过程,而其中第二种意义虽是指修行之时所达到的一定的心灵境界,但其以景名之,已显示出其在视觉上的直观性,而由此引申出来的八方之景则与方位相关,虽亦是道教里特有的空间概念,但已与现实世界或者说俗世地理概念上的八景十分接近了。退一步说,从意义上来看,“潇湘八景”之“八景”似与道教“八景”虽无直接联系,不过“潇湘八景”以“八”为限,而非“七景”、“九景”或是其他任意数值,则有让人思考的地方。其实在道教体系当中,“八景”无论是指人的感知,或是天下八方各地,其特点都在于多而广。“潇湘八景”取数为“八”首先所指当然亦是在其多,为表达其境内各地景色的丰富性。从这一点来看,二者亦有不容忽视的关联。此外,“八景”虽多,且各不相同,而其前提是同出一源,限定于“潇湘”,此则又与道家“八景”所谓“上景八神,一合入身”有相似之处。而对于这一点,衣若芬在探讨苏轼《虔州八境图八首》时,由苏子诗序引出“八境实出于一,由一生八乃自然气候、观览视点与人情绪变化而来”的结论,亦与之相类。

前辈学者对于“潇湘八景”取数为“八”亦曾有过探讨,比较有代表性的仍是衣若芬的观点。她首先指出中国文人对于“风景”概念的意识始于魏晋南北朝,“‘潇湘八景’的八个取景观点根植于六朝山水文学会传统”,“‘潇湘八景’的偶数形式,两相对仗以及近乎押韵的题名内容,显示近体诗格律完成后对于群组数目结构概念的影响”,④其从“风景”概念的出现与六朝诗歌形式的确立来推导“八景”的选定,提法新颖有说服力。不过,同样是上溯到魏晋南北朝,既然理清了比较抽象的概念及文学形式与“八景”之间的逻辑关系,那么认为“潇湘八景”中的“八景”是对道教“八景”在词语上进行直接借鉴的观点应当也是成立的。

[1][晋]郭璞.山海经传[M].四部丛刊本.

[2][清]郝懿行.山海经笺疏[M].四部丛刊本.

[3][魏]郦道元撰,[清]王先谦校.水经注[M].四部丛刊本.

[4][梁]萧统编,[唐]李善注.文选[M].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5][唐]徐坚.初学记[M].北京:中华书局,1962:190.

[6][清]段玉裁.段玉裁全书[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5.

[7][汉]毛亨传,郑玄笺,陆德明音义.毛诗[M].四部丛刊本.

[8][魏]曹植著,赵幼文校注.曹植集校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387.

[9][唐]欧阳询编,汪绍楹校.艺文类聚[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763.

[10]衣若芬.云影天光——潇湘山水之画意与诗情[M].台北:里仁书局,2013.

[11][唐]李延寿.南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5:554.

[12][梁]刘勰著,[清]黄叔琳注.文心雕龙[M].浙江古籍出版社, 2011:119.

[13][唐]温庭筠著,[清]曾益等笺注.温飞卿诗集笺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83.

[14][宋]张先.安陆集[M].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5][宋]释师体.颂古十首,全宋诗[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 1998:22335.

[16][宋]黄庭坚著,任渊等注,黄宝华点校.山谷诗集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174.

[17][宋]张耒著,李逸安等点校.张耒集[M].北京:中华书局, 1990:461.

[18][宋]张君房.云笈七签[M].四部丛刊本.

[19]正统道藏[M].上海涵芬楼影印本,1933.

[20][唐]陆海羽.三洞珠囊[M].明正统道藏本.

(责任编校:张京华)

①郭璞《山海经传·中山经》卷五,《四部丛刊》本。

②同上。

③ [清]郝懿行《山海经笺疏》第五,《四部丛刊》本。

① [魏]郦道元撰,[清]王先谦校《水经注》卷三十八,《四部丛刊》本。

②同上。

③ [梁]萧统编,[唐]李善注《文选》卷十五,《四库全书》本。

④同上,卷二十。

⑤同上。

⑥ [唐]徐坚《初学记》,中华书局,1962年,第190页。

① [清]段玉裁《说文解字注》第十一篇上,《段玉裁全书》,江苏人民出版社,2015年。

② [清]段玉裁《诗经小学》卷一,《段玉裁全书》,江苏人民出版社,2015年。

③ [清]段玉裁《说文解字注》第十一篇上,《段玉裁全书》,江苏人民出版社,2015年。

④ [汉]毛亨传,郑玄笺,陆德明音义《毛诗》,《四部丛刊》本。

⑤ [魏]曹植著,赵幼文校注《曹植集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第387页。

⑥ [唐]欧阳询编,汪绍楹校《艺文类聚》卷四十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763页。

①同上,第943页。

②衣若芬《云影天光——潇湘山水之画意与诗情》,台北:里仁书局,2013年,第55页。

③ [唐]李延寿《南史》,中华书局,1975年,第554页。

④ [梁]刘勰著,黄叔琳注《文心雕龙》,浙江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119页。

⑤ [唐]温庭筠著,[清]曾益等笺注《温飞卿诗集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83页。

⑥ [宋]张先《安陆集》,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⑦ [宋]释师体《颂古十首》,《全宋诗》第35册,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22335页。

⑧ [宋]黄庭坚著,任渊等注,黄宝华点校,《山谷诗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174页。

⑨ [宋]张耒著,李逸安等点校《张耒集》中华书局,1990年,第461页。

⑩衣若芬《云影天光——潇湘山水之画意与诗情》,台北:里仁书局,2013年,第56页。

11 [宋]张君房《云笈七签》卷十七,《四部丛刊》景明正统道藏本。

12《正统道藏》第51册,1933年上海涵芬楼影印本。

① [唐]陆海羽《三洞珠囊》卷九,明正统道藏本。

②同上,卷五十。

③ [宋]张君房《云笈七签》卷九十六,《四部丛刊》景明正统道藏本。

④衣若芬《云影天光——潇湘山水之画意与诗情》,台北:里仁书局,2013年,第89-9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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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2219(2017)01-0020-05

2016-12-01

彭敏(1987-),女,湖南衡山人,湖南科技学院国学院讲师,文学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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