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云令
2017-02-08林风
林风
晌午，华山后山。
阳光绚烂，春风和煦，斑驳的树荫间，一只山鸡“咯咯”叫着，从一处茂密的草丛中走了出来，一边捉虫，一边警惕地向四周张望着。
“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这时，一连串诡异的声音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既不像鸟鸣，更不像兽嘶。山鸡一怔，当下警惕起来，它晃着鸡头考虑了好一会儿，仍然对这个怪声毫无头绪，正决定要远离是非之地，忽地，一张大网当头罩来，将它擒获。
“哈哈，咕咕咕！”正宗吃货三师兄大笑着从一棵大树后面跑过来，一边摸着自己干瘪瘪的肚子——那“咕咕”声正是从他的肚子里传出来的——一边凑上前去，将山鸡从网兜中捉出来，拎在手中。
“嗯，就是因为这些荤腥，你已经血压、血糖、血脂三高，一张胖脸也中过两回风了，再不戒掉的话，没准哪天一条小命就要呜呼哀哉。切记不能再吃了，不能再吃了！你已经坚持了整整三天，一定能继续坚持下去的，一定啊，阿弥陀佛！”三师兄一边吞咽着口水，一边把山鸡提到跟前，使劲儿一吸鼻子，安慰自己道，“我不吃，肯定不吃。但捉来闻一闻总没有什么关系吧？咦！这味儿可真够重的，跟烤的简直没法儿比！”三师兄眉头一皱，晃晃脑袋，突然间眼睛一亮，“对了，我可以烤熟了再闻啊，只要不吃就行了嘛！”
轻车熟路，说干就干。三下五除二将山鸡收拾利索，点柴生火，再抹上自己随身携带的秘制作料，山鸡的香味儿很快就弥漫开来。
“哇，当真是三日不闻，如隔三秋啊！”三师兄的鼻子都快伸到鸡屁股里去了，一脸沉醉，如梦如痴。
当然，肚子里的“咕咕”声也愈加大，此起彼伏，直欲连成一片。
可是，不对呀！三师兄对自己的肚子太了解了，它的确能叫，尤其是在这样的时候，非常非常能叫，但也不至于有回声啊，怎么自己背后好像也有同样的声音响起！
“谁？”三师兄大叫一声，猛地回身站起。
只见自己身后，一个灰头土脸、衣衫褴褛的精瘦中年男人，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手里的烤鸡，口水淌到地面上，都快汇成小溪了。
“咕咕咕咕咕！”他的肚子里又发出一长串的鸣叫，竟比三师兄的还响。
“哟，原来是个要饭的啊，怪不得这么有实力呢！”三师兄看了看他，心中忽然间感慨良多，之后牙一咬，心一横，手中的烤鸡递了出去，“正所谓同是天涯吃货，相逢何必相识，这只烤鸡就……我的个心啊，拔凉拔凉的啊！就给了你吧！”
可是，让三师兄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的是，这人一见他的举动，忽然间大恐，向后一跳，双手护胸，恨恨地说：“卑鄙！竟然想用下毒这样下三滥的伎俩来害你家黑蝙蝠爷爷，简直是做梦！哼，爷爷我过五关、斩八将，豁出去一个月没洗澡，才终于抢到了狂云令，你休想打它的主意！”
“你说什么啊？饿迷糊了吧？”三师兄眨眨眼睛，“我是想把烤鸡让给你，没有别的意思！”
“呸，才怪！”黑蝙蝠发出一阵老鼠似的尖叫，本要转身离去，但终于鼻子一皱，看看三师兄，又看看烤鸡，猛咽一口唾沫，说，“你说的是真的？”
“自然！”
“不骗人？”
“骗你让我也当乞丐！”
“好！不过我可不是乞丐！”黑蝙蝠一看三师兄立下这样的重誓，顿时放了一半心，但还是谨慎地说，“那这样，你先吃一口，我就相信你没有在烤鸡中下毒，然后我再吃。”
“我！”三师兄一瞪眼睛，委屈地说，“可是我不能吃啊！”
“你为什么不能吃？”
“我太……我正在……哎呀，总之我就是不能吃啊！”三师兄一肚子苦水汹涌澎湃，都不知该怎么说了，不过情急之下，忽然间灵机一动，使劲儿一拍脑袋，“看来真是没白戒荤啊，这智商，明显升高了啊，不服都不行！喂，老兄，你看这样行不行，我不吃，但我可以放到嘴里嚼嚼，如果烤鸡真的有毒的话，也同样会中毒的，你说是不是？”
黑蝙蝠翻个白眼，说：“好！你先嚼！”
“好！”三师兄答应一声，迫不及待地从鸡腿上撕下一块儿，放进嘴里大嚼起来。
嚼啊！
嚼啊！
嚼啊！
嚼啊！
……
三师兄把肉嚼了又嚼，嚼了再嚼，嚼了还嚼，直嚼得黑蝙蝠的肚子都要叫破了。
“喂，好了，好了，我相信你了！不用再嚼了！给我吧！”黑蝙蝠朝三师兄伸出手去。
“别啊！”三师兄正嚼得兴起，“这一块儿没毒，万一别的地方有毒怎么办？我再扯个鸡翅膀嚼嚼……对了，还有鸡胸，都得试试……”
“啊！”眼看着一只鸡都要被三师兄嚼遍了，黑蝙蝠猛地冲上去，一把从三师兄的手中夺过鸡骨架，狂啃起来。
可是，他还没吃几口，忽然间一怔，僵在了原地。
“喂，老兄？”三师兄凑上去，“怎么个情况，被我的烤鸡香晕了？”
“噗！”作为回答，黑蝙蝠突然间喷出一口黑血，仰面栽倒，嘴里最后说了两个字——“有毒”，便脑袋一偏，气绝而亡！
“哈哈哈！”不等三师兄反应过来，一旁的树丛之中，走出一个红衣公子哥儿，手中摇着一把羽扇，狂笑道，“黑蝙蝠啊黑蝙蝠，我唐十一下毒，要谁死就谁死，又岂是随随便便能试出来的！狂云令啊狂云令，你终究还是要落到我的手中！”
说罢，理也不理狂呕不止的三师兄，径直来到黑蝙蝠身前，俯下身来，伸手朝他的胸间掏去。
可是，让他万万想不到的是，他的一只右手刚刚伸进黑蝙蝠的前胸，本已经死去的黑蝙蝠忽然间睁开了眼睛，与此同时，手中一枚蝙蝠形的匕首，闪电般插入了唐十一的咽喉。
唐十一惨叫一声，左手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毒针，全数钉入黑蝙蝠的颈下。
然后，两个人同时栽倒在地，抽搐几下，再也不动了。
一枚白色的牌子从黑蝙蝠的胸间掉出来，现出一朵白云的形状，上面刻着三个字：狂云令。
三师兄又开始怀疑自己的智商了，呆呆地从地上捡起这枚令牌，正不知所措间，头上又传来一个苍老而冰冷的声音。
“好！”
话音未落，人影一闪，眼前鬼魅般现出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一个六十岁上下的青须老者如山而立，双目如电般射来。
“嗝！”看到他之后，三师兄心中一惊，竟忍不住打了个饱嗝。之后费了好大劲儿才颤声道，“你……你是谁？也是来夺这令牌的吗？”
“当然不是！”老者厉声道，“因为这令牌本来就是我的！”
“你的？”
“不错！”老者说话虽然严厉，不过看起来心情好像还不错，又对三师兄说，“这狂云令的来历想必你应该知道吧？”
“这个吗？”三师兄低头看看手上的令牌，尴尬地笑笑，“不知道！”
“你！”老者大汗，眼眉都竖起来了，“那江湖上人人闻之色变的狂云先生你总知道吧？”
“我真的不知道！”三师兄充满无限的抱歉。
“岂有此理！”老者怒喝一声，衣袖一挥，一阵疾风过处，三师兄被吹了个仰面朝天。“狂云先生武功盖世，名震江湖，天下谁人不知，哪个不晓。我看你的穿着像是华山派的弟子。哼，就连你那师父，见了我也像老鼠见了猫一样，你竟然敢对我无礼！”
老者这样说，自然就是说自己便是那狂云先生了。
可三师兄一向对师父敬若神明，哪里容别人当面侮辱，胆子顿时一壮，怒道：“你胡说八道，我师父的武功天下无敌，怎会怕你？”
“哼！井底之蛙！”狂云先生冷笑一声，“也罢，不让你瞧瞧我的厉害，你也不知道什么叫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你且说说，如果是你的师父对这棵树全力出掌，会怎么样？”
三师兄看看他指的这棵自己双臂都搂不住的大树，咬牙道：“我师父不出三掌，就能将它击倒！”
“哼，胡说八道的只怕是你！你师父的万象神功就算练到了十二成火候，要击倒这棵树，只怕至少也得十掌。”狂云先生言罢，不管目瞪口呆的三师兄，若无其事地伸出一只右掌，朝这大树轻轻一扫。
只见一阵细小的旋风自他的掌上生出，却是越朝大树逼近，风势越大，待掌风到达两丈外的大树时，已变成一阵无匹的飓风，只一下，便将大树连根拔起，一声闷响中，枝叶纷飞，大树戛然而倒！
三师兄惊得一下子捂住嘴巴，眼珠子都快飞出去了。
狂云先生冷冷地说道：“不是我自负，就凭这一招，放眼整个江湖，就没有一人能接得下！哼，这也难怪我发出的狂云令，会让江湖中人不惜性命地疯抢了。怎么，还不明白？好吧，再清楚些告诉你，当初老夫许下诺言，江湖中人，无论是谁，只要得了狂云令，拿到我的面前，就可以让我做一件事情，随便什么事情，现在你总该明白了吧？”
“嗯，好像有点儿明白了！”三师兄鸡啄米似的点头，“这么说，我是中了大奖了？”
“哼！”狂云先生鄙夷地看看三师兄，“那你还不赶快说！是让我帮你当上华山派的掌门，还是要学我的排云手？或是别的什么，但凡你能说出来的，我都能帮你办到！”
“我……我想要……”突然之间，三师兄仿佛看到无数的美食，在自己的眼前来回飞舞，自己都不知道该吃哪一样了。“我……我……”
“快说啊！”狂云先生厉声道。其实他虽然嘴上强硬，心中却也是忐忑。他一向睥睨天下，唯我独尊，几个月前，一次大醉之后，他狂性大发，发出这一枚狂云令，放言江湖之上，只要谁能得到此令，便帮他完成一个心愿。但后来细想之下，却又不禁后悔不迭。只因当初他许诺之时，并没有对这个愿望有丝毫限制。这也就是说，如果得令之人要他帮忙也还罢了，但如果有心害他，让他自尽，哪怕是自断一臂，他也得乖乖照办。须知，他这人虽狂妄自大，在江湖上独来独往，为人行事更是多有意气用事，得罪的人数不胜数，但说出的话，却向来是一言九鼎，只因他将这一身声名，看得太重了。
也是为此，发下狂云令之后，他一直暗中追随，每每令牌落入卑鄙小人，尤其是自己仇家的手中，他便大为恐惧。好在江湖上为这一枚小小的令牌大起纷争，始终没有一个人真正将令牌占为己有，直到今天，机缘巧合之下，黑蝙蝠和唐十一鹬蚌相争，倒让三师兄渔翁得利，得到了狂云令。
而狂云先生自然也就巴不得地立即现身。三师兄这样一个只知吃喝的傻小子，能有什么难以完成的心愿！关键是，量他也断不会想出让自己自杀、自残之类的主意。而只要完成了他的一个心愿，收回狂云令，从此之后，自己便又是随心所欲、江湖独尊的狂云先生了！
可是，看这意思，三师兄一时之间，并想不出一个恰当的心愿。
偏偏就在这时，不远处脚步声响，正是大师兄、二师兄，以及小师妹担心三师兄的安危，找过来了。
人多眼杂，为了不再出无谓的意外，狂云先生一伸手，将三师兄胖胖的身子夹在腋窝之下，腾身而起，片刻间便消失不见。
三师兄只觉得耳边呼呼生风，双目难睁，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径自沉沉睡去。醒来后睁眼一看，才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处危崖之上，山风呼啸，暮云四合，也不知这山有多高。
而旁边，一双严霜般的眼睛，正紧紧地盯着他，正是狂云先生。
“我这是在哪里？”
“狂云峰，我的地盘，旁人谁也找不到，你可以在这里安安静静地想你的心愿！”
“啊，对了，那我……我想要吃一盘胳膊粗的海参，啊不，太少了，我想要一桌满汉全席，啊不不不，一桌怎么够！对了，我想要一张京城万福楼的钻石VIP终身卡，这样就能一直吃了！哎呀，也不行，那我会把自己吃死的——哎呀，算了算了，我的心愿就算了，不如替大师兄想想，他爱剑成痴，最想要一把如意剑，呀呀，也不成，这样一来，二师兄该不乐意了，还有小师妹……我的天啊，我到底该要点儿什么啊？这个天上掉的馅饼太大了，砸得我好晕啊！”
三师兄嘀嘀咕咕半天，始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一旁的狂云先生起初还以为大功即将告成，不禁得意地轻轻捋起了胡子。到后来，随着三师兄一通不着边际的胡说八道，狂云先生捋胡子的频率越来越高，用的力气也越来越大，直到最后硬生生揪了一缕胡子下来，才激灵一下，缓过神来，看着三师兄，怒道：“怎么这么啰嗦，到底想要什么，快点儿说！”
三师兄使劲儿抓抓后脑勺：“这个问题实在是太难了，你别着急啊，再容我好好想想。你看这里风景这么好，要不你先看看风景！”
“你——”狂云先生脸现猪肝之色，把手中的一块石头捏成粉末，恨恨而去。
他并非不想用武，可是如此逼迫一个半大的孩子，日后传出去的话，他的脸往哪儿搁呢？
眨眼间，一天过去了。
两天过去了！
三天过去了！
……
狂云先生的胡子眼看着不剩几根了，三师兄还是没想出到底有什么心愿。这也难怪，他这个人平素除了爱吃，向来少有主见，现在这么一个大好的机会摆在他的面前，他如何能够受用？
倒是苦了狂云先生，他一生狂傲，为人处世何曾受过半点儿的委屈，但现在对三师兄却偏偏是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完全束手无策。
难不成，自己的后半生就要这么浪费在这里？
这一天，在三师兄又想了无数个主意，然后又无数次否定了自己之后，狂云先生铁青的脸忽地变红了。
他挺拔的身子弯下来，双手握拳，朝三师兄深施一礼，柔声道：“小兄弟，就算我求求你好吗？好歹说出个心愿！要不，我把我的排云手教给你怎么样？天下不知有多少人想学我这门功夫呢，学成了之后……”
“哎呀，这个我也想过，可是我真的不爱练功！”三师兄大摇其头，“我这个人啊，就一个爱好，吃！”
“那你就要一张万福楼的钻石VIP终身卡不好吗？”
“可是我真的不能再吃了，吃虽好，但小命更重要啊！”
“我的天啊！”狂云先生双眼含泪，四周云雾迷茫，他睁大了眼睛，却看不到一点儿出路，找不到一点儿光亮。
他心中这个悔啊，当初怎么这个不选，那个不选，偏偏眼睁睁地看着狂云令落到这个小胖子的手中啊！自己上辈子究竟造了什么孽啊！莫非他是……想到这儿，脑子一转，忽然间想起了三师兄的出身。
“嗯，华山派，都怨这个华山派，都什么人啊，怎么会教出这样的弟子来！”于是，一腔怒火终于找到了发泄之处，狠狠一咬牙，嘴里不由自主地说道，“这样一个盛产奇葩的门派，再存在下去只能祸乱江湖，哼，我现在就去！今天如果不灭了华山派，我狂云先生便回到狂云峰，终生再不履江湖！”
“什么？”这话被三师兄听个真真切切，急忙说，“你不能灭华山派，不能灭华山派！”
“你给我闭嘴，老夫说过的话，向来说一不二！”狂云先生已经癫狂了，拔腿就要下山。
“你给我站住！”这时三师兄举起狂云令，大喝一声，“这枚狂云令还算数吗？我的心愿已经想好了。”
“哦？”狂云先生停下脚步，双眼之中放出一片光来，但只是一闪即逝，随即整个人便僵在了原地。
只听三师兄清清楚楚地说道：“我的心愿就是，你就在这狂云峰待着，今生再也不准涉足江湖！”之后，狂云先生瘫倒在地——不知是因为放松还是因为失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