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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斋志异·恒娘》中的女性悲剧

2017-01-27陆燊佳

淄博师专论丛 2017年1期
关键词:朱氏蒲松龄聊斋志异

陆燊佳

(武汉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430000)

《聊斋志异·恒娘》中的女性悲剧

陆燊佳

(武汉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430000)

蒲松龄《聊斋志异·恒娘》以简练生动的笔法刻画了一夫一妻多妾制下妻子基于人性心理实践驭夫术以求“容身固宠”的故事。其中折射出传统婚姻家庭里女性的多层悲剧,包括真情动机与维系的艰难、人格独立与自尊的缺失等。这个故事的背后也内蕴着更广阔意义上的人类生存与生活处境的艰辛,给予世人在生活态度与方式上的思考。

恒娘;女性悲剧;真情维系;人格独立;生存艰辛

蒲松龄《恒娘》主要讲的是传统婚姻家庭中妻妾争宠的故事。很多学者对女主人公处心积虑地实践驭夫术感到不满,评其为“女人驾驭男人的恶之花”[1](P244),惋惜其“作为钟灵毓秀的女人,她们的聪明才俊、神魂意趣都投放到揣摩与讨好男人的功夫上去了。”[2](P129)但常言道“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文中女性的所思所谋与所为所得,也折射出其时女性的悲剧,内蕴着人类生活艰辛的普遍存世情感。

一、权术主导性的婚姻悲剧

故事先叙洪大业与妻朱氏本来“两相爱悦”①,后来洪纳妾宝带。虽然宝带“貌远逊朱”,但是洪很喜欢她,朱氏心中十分不平。朱氏见邻居家也有一妻一妾,妻子恒娘年龄和姿容都不占优势,却能使“副室则虚员而已”,朱氏便拜其为师,向她请教“容身固宠”之术。

故事的主体部分便具体讲述了恒娘基于“厌故而喜新,重难而轻易”的人情心理面授机宜,教导朱氏以虽妒却不悍的迂回曲折方式重夺夫宠。首先是“欲擒故纵”,因为“丈夫之爱妾,非必其美也,甘其所乍获,而幸其所难遘也”,故而恒娘让朱氏故意疏远丈夫,让自己从“易得”变为“难得”。于是朱氏总让丈夫与宝带同寝同食,即使洪大业偶尔来朱氏处,朱氏也“拒之益力”,由此朱氏还博得了个“贤妇”的美名。紧接着,恒娘让朱氏“毁之”又“炫之”,先让她卸下装扮,收起鲜亮衣服,不施脂粉,与仆人共同劳作一个月,又在上巳节替其挽发髻,重做袍袖,更换鞋样,把她装扮一新,且叮嘱她不要轻易理睬丈夫。朱氏回家果然让洪大业眼前一亮,当晚丈夫敲门,朱氏拒绝不纳,如是几天才让进门,两人“绸缪甚欢”。如此这般,恒娘的理论是“置不留目,则似久别;忽睹艳妆,则如新至”,“毁之”又“炫之”,让朱氏从“旧人”变“新人”。第三步,恒娘认为朱氏“虽美,不媚也”“一媚可夺西施之宠”,于是又传授朱氏媚术,教以“秋波送娇,又冁然瓠犀微露”。朱氏照之行事,使得“洪大悦,形神俱惑,唯恐见拒”,终于重夺夫宠。

到此为止,环环相扣、精彩绝伦的“容身固宠”术似乎使得朱氏成为了妻妾争宠中的最终赢家,果真如此吗?细看文本,开篇“洪大业,都中人,妻朱氏,姿致颇佳,两相爱悦”的描述转变为“洪大悦,形神俱惑,唯恐见拒”。从“爱悦”到“大悦”,明为少了一个“爱”字,实则夫妻间“真情”的失落。“形神俱惑”一词又透露出,在精细深辟地分析人性、处心积虑地娴习欲擒故纵、矫作媚态之“术”的过程中,朱氏得到的不是丈夫知己般的“深情”而是基于生物性心理的刺激性和新奇性引起的“迷惑”。

这种婚姻结构与蒲松龄的审美理想是背道而驰的。提到婚姻爱情,古时常有“郎才女貌”的说法,“貌”对女性来说十分重要。蒲松龄《聊斋志异》中的美好婚姻爱情故事也往往起于男主人公因女主人公是“倾城之姝”。但是这种因“慕色”而生的情感最后都会发展为心意相通的真情。其中很典型的有《连城》一则,乔生自言割肉救连城是“聊以报知己尔”,且说“士为知己者死,不以色也,诚恐连城未必真知我,但得真知我,不谐何害?”更有《瑞云》一篇,瑞云本是名妓,色艺无双,与贺生两相有意,但苦于贺生无以为其赎身,直到瑞云意外变得丑状类鬼,贺生却卖掉田产,赎其为妻,并说“人生所重者知己,卿盛时犹能知我,我岂以衰故忘卿哉!”由此可知,他们追求的都是“心有灵犀一点通”的知己般的真爱,这才是蒲松龄的理想婚恋结构,与《恒娘》篇朱氏所得的“宠爱”截然不同。

现代有许多学者从《恒娘》篇中提炼、挖掘出夫妻间的相处之道,这属于生活的艺术与智慧,具有合理性和借鉴意义。但同时也要认识到,若是巩固婚姻爱情的“艺术”转变为“权术”,失落了“真情”因素,就如同缘木求鱼,将会带来徒有形名的畸形婚姻,这就不得不说是婚姻爱情的悲剧了。然而这种“权术”在当时很多情况下是不得不为之的。因为在一夫一妻多妾制的社会里,妻子往往感到危机四伏,忧虑自己的地位不能巩固;而小妾身份卑微,心态处在不满和惶恐之间,希望能够依靠丈夫的宠爱来保护自身,求得上进。所以妻与妾之间的明争暗斗,是绝大多数婚姻家庭中的常态,不以真情为基础的笼络丈夫的“权术”与“计谋”也就无法避免了。

二、固爱终不得的结局悲剧

小说的结局往往有着特殊的意味,这不仅是主人公的最终归宿,也集中蕴含着作者的情感倾向与内在理念。那么《恒娘》篇的结局是什么呢?表面看来,《恒娘》最后写朱氏打败小妾取得争宠的胜利,多年后,恒娘告知朱氏自己是狐女的身份,并最终离去。事实上,故事的结局远不止于此。

文中涉及三位女性,关于小妾宝带的结局,小说提到“朱益善遇宝带,每房中之宴,辄呼与共榻坐;而洪视宝带益丑,不终席,遣去之。朱赚夫入宝带房,扃闭之,洪终夜无所沾染。”洪不仅疏远她,而且还对其“渐施鞭楚”,最后宝带“拖敝垢履,头类蓬葆”,简直称不上是个人了。在这场争宠之战中,宝带最终以凄凉落幕。

那么宝带的“失宠”是否意味着朱氏的胜利(即便获得的是畸形的宠爱)?朱氏是否能靠着恒娘传授的“容身固宠”术长久地维持这份荣宠?古人往往在取名时蕴含深意,那么朱氏的最终结局也可以从其命名中窥探一二。文章开头提到“妻朱氏,姿致颇佳”,结合其姓其貌,分明是“朱颜”二字的化用。由此联想到“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等诗词,可知朱颜虽然美好,但时光容易逝、花红无百日,“朱颜”是最不得长久之物。作者以“朱颜”设定文中暂时争宠胜利的朱氏,也暗含着朱氏费尽心机获得的夫宠不过是昙花一现之景。

文中另外一名重要的女性是恒娘,朱氏所为无一不是出于恒娘的面授机宜,她是这场妻妾争宠之战的实际操纵者,本文的灵魂人物。“恒娘”也是篇名,虽然《聊斋志异》惯于以文中人物为标题,看似随意,事实上统摄着作者的撰文理念。文中可知恒娘的真实身份是异类的“狐”,而在《聊斋志异》中,异类不论如何伪装,终究是被拆穿的,这似乎预言着朱氏的复宠也不过是一时的假象。恒娘的结局是杳然而去、不知所踪。作者一方面是想以此证验其不同于常人的“狐女”身份,另一方面也意味着“恒”的打破。“恒”字在甲骨文中是象征天地二极的两横中有一月形,代表着天地星辰的亘古如斯,金文中又在本字旁另加一“心”符,表示心志恒一。小说题为“恒娘”而“恒”终不可得,应当也暗喻着宠爱的不能持久与丈夫的心猿意马。

由此可知,故事看似以朱氏的胜利结束,失败者宝带也被置于次要位置,但实际上作者还是设计了一个悲剧性的结局。或许因为在蒲松龄的观念中,维系爱情婚姻的应该是知己般的真情,是夫妻间的坦诚,例如《葛巾》中常生试探性地表露自己怀疑葛巾是花妖,葛巾便立即离去。《张鸿渐》中张生一旦表明与舜华“虽云情好,终非同类”,舜华便明白张生并非全心全意待她,因此绝然断了痴情。《恒娘》中,朱氏虽然凭借“权术”获得了洪大业的宠爱,但终究不是以真情为基础而具有蒙骗性,所以蒲松龄为其设计了凄凉的结局。但这结局的悲凉也从另一方面提醒读者,在那个时代,女性不论坐以待毙,或者以“术”争之,似乎都改变不了冷落失宠的命运。传统社会一夫一妻多妾的制度将男性不专情的行为合理化,昔日宠冠后宫的杨贵妃言“蒙陛下宠眷,六宫无比。只怕日久恩疏,不免白头之叹”[3](P100)(《长生殿·密誓》)道出了当时女性的普遍担忧。以男性为中心的文化环境下,有多少女子能够真正得到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呢?

三、文化律令下的人格悲剧

冰心曾说:“世界上若没有女人,这世界至少要失去十分之五的‘真’、十分之六的‘善’、十分之七的‘美’。”[4](P193)然而《恒娘》中妻子朱氏以权术获取宠爱是“不真”,假意善待宝带是“不善”,矫揉造作学媚术是“不美”。这“容身固宠”的实践不仅是对“真”“善”“美”的极大反讽,也预示着传统女性心理与人格的悲剧,相比于婚姻爱情中真情的缺乏以及维持的艰难,这应当是更加令人叹息的。

文末宝带失宠被虐待以致“不复可言人”暗示着其人格遭受到的践踏,而妻子朱氏的行为更显现出人格的扭曲。一方面,朱氏的自然本性是被遮蔽的,为了达到“一媚可夺西施之宠”的效果,朱氏按照恒娘所言,对镜娴习“睨”与“笑”。反观《婴宁》篇中生活在那悠远清美山间的婴宁,她的笑是“笑容可掬”“捻花含笑”“嗤嗤而笑”“笑不可遏”“狂笑”“大笑”“微笑”。如此这般多样而又不羁的笑是发自内心、自然而然的。但是朱氏连日常生活最基本的笑都要对镜练习,寻找合适的角度、露出恰当的牙齿,便于显现媚态,这显然是违反本性的。此外,为避免丈夫厌烦自己,也为博得贤妇的美名,她不仅放纵丈夫与小妾相处,更是“善待”宝带,精心装扮她,让其与丈夫共寝,一饮一食也让她随侍左右。“未形猜妒情尤浅,肯露娇嗔爱始真”[5](P578)妻子看到丈夫宠爱小妾,吃醋不满才是人之常情,但朱氏非但不流露一丝不满的情绪,而且还自我克制、自我伪装,带上温柔贤惠、大度识礼的面具。这种伪装更让人感到勾心斗角的阴险狡诈,与人性的美善理想也渐行渐远。

另一方面,在谋求“容身固宠”,维护自己地位的过程之中,朱氏还逐渐丧失了自我的尊严与独立的人格。有一部分学者认为《恒娘》中朱氏没有消极坐等丈夫的回心转意,而是主动筹谋挽回丈夫,体现了女性大胆追求爱情,积极与命运抗争的精神。然而即使她有抗争的行为,也是基于作为女性与妻子的嫉妒和惶恐的本能,事实上她选择的抗争形式依然是一种扭曲的、依附性的委曲求全。在《黄英》一篇中,马子才因不满黄英以卖菊花改善生活条件连累了他的清贫操守,便与黄英分居,但又十分思念她,然而叫黄英不肯去,最后只好反过来俯就黄英。黄英认为自食其力、取财有道,并没有任何过错,因而不迁就丈夫,这是女性有独立意识和坚持自我价值观的体现。但是在《恒娘》中,不论是“欲擒故纵”“毁之炫之”还是“秋波送娇、瓠犀微露”亦或者房中之事,最关键的正如文中恒娘所叮嘱的,要“因其所好而投之”,为丈夫是从即是精髓。何满子先生评“这费尽心机的一切,其目的就是要把自己变成一个男性的有诱惑力的玩物,看上去好像她在玩弄着男人,使男人拜倒在自己的石榴裙下;实质上却是以更有效的方法把自己提供给男人玩弄,并努力使自己永远占有这被玩弄的地位,即坐稳了玩具的地位。”[1](P246)这是对朱氏自我尊严和独立人格缺失的深刻洞见与犀利批评。

然而,这种批评对朱氏而言属于过分苛责了。人格往往由文化沉淀而成,朱氏依附性行为的选择自有其传统男性中心主义社会文化背景。一方面,当时的社会理论规定了女性的顺从性、依附性。如清代前期的《改良女儿经》《闺门女儿经》《闺门千字文》《女训约言》等通俗的女子教育读物,给女性定下一系列的清规戒律。“在家从父,莫违双亲。出嫁从夫,听夫遵行。夫死从子,训子端身”[6](P309)女人需三从四德,以父亲、丈夫、儿子的意愿为行事准则;在男性面前女性还要保持谦恭卑微的身态,如“丈夫为大,小心尊敬,呼茶随到,双手呈递”[6](P308);另外如“倘若无子,绝夫嗣宗,劝夫取妾,荫续宗亲”[6](P307)若女性没有子嗣,还需要劝说丈夫纳妾,以便开枝散叶、后继有人。另一方面,在社会实际分工上,男性可读书、交游、科举、为官,有着广阔的生活天地与社会视野,而女子圈禁在家庭生活中,接触的多是柴米油盐、女红织绩,无以启其明智,就会自然认同男性中心主义社会理论的合理性。文中恒娘教以“因其所好而投之”,朱氏更是乐此不疲地实践这种“权术”,或许这种主观意识中对人格依附的合理化和麻痹性才是最为可悲的。

四、结语

蒲松龄精心描绘的这个妻妾争宠故事,折射出女性在费尽心机谋求“容身固宠”时人格的虚伪扭曲、情爱实质的丧失与最终结局的凄凉,同时也从侧面道出了传统女性在家庭婚姻中的艰辛困苦的生存状态。从更广阔的层面上说,不论时空如何转换,这种“生存处境的不易”是具有人类普遍意义的。为了生存,人们需要选择各种途径、尝试各种方法回应生活的打压与挑战,但是面对生活的不易,选择依附性、谄媚性的途径,违背自我初心和自然人格,这又将是更深一层的悲剧。《恒娘》文末异史氏曰将妻妾争宠与佞臣事君相类比,也表明了蒲松龄对依附性、谄媚性的容身固宠之术的鄙夷态度。从这个意义上说,《恒娘》一文在面对生活的态度和方式上,也给予了世人一定的思考。

注释:

①本文所引原文均出自任笃行辑校《全校会注集评聊斋志异》,济南:齐鲁书社,2000年5月版,为省文计,下文不再出注。

[1]何满子.女人驾驭男人的恶之花——《聊斋志异》佳篇《恒娘》论析[A].吴组缃(等).聊斋志异欣赏[C].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0.

[2]刘敬圻.聊斋名篇摭谈[J].明清小说研究,1994,(1).

[3]洪昇.长生殿[M].徐朔方(校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

[4]冰心.关于女人[M].陈茅(译).北京:外国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2.

[5]曹雪芹.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庚辰校本(修订版)(第二卷)[M].脂砚斋(评).邓遂夫(校订).北京:作家出版社,2006.

[6]佚名.女儿经[A].女诫——妇女的枷锁[C].张福清(编注).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1996.

(责任编辑:黄加成)

“Hengniang”in Strange Stories from a Chinese Studio written by Pu Songling tells the story that in the system of a man with a wife and several concubines,the wife tries to control her husband to ensure her status.The story reflects the female tragedy in Chinese traditional family,including the difficulty in maintaining the true love,the deficiency in the personality independence and self-esteem.Besides,the story shows the hardships of life and makes people think about how to deal with life.

Hengniang;female tragedy;to maintain the true love;personality independence;the hardships of life

I207.419

A

(2017)01-0048-03

2016-08-20

陆燊佳(1992-)女,浙江海宁人,武汉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在读,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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