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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索孤独

2016-12-29闫克振

汉语言文学研究 2016年4期
关键词:王安忆文明意义

闫克振

探索孤独

闫克振

在普遍迎合读者趣味、以市场为导向的潮流中,王安忆做了一次孤独的探险。而造成这种“冒险”的重要原因和王安忆的“经验书写”方式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王安忆不止一次地表示自己对现实经验的匮乏表示焦虑,她不像莫言和阎连科那样有着经验的宝库,她更像是一个守财奴,十分吝惜自己的经验记忆,即使是道听途说的“故事”,她也会细细地打磨一番。在这种“经验”困境的逼迫下,王安忆往往会让具体有限的情节承载更多的意义,投射更多的思考,以求最大限度榨取经验的内核。所以《匿名》不仅是王安忆的自觉艺术追求,也是一个孤独者被迫冲出重围的一柄投枪,至于这投枪是否能穿破匮乏的阻碍,散射出更多的意义,还是历史当中的未知数。但值得肯定的是在当今以叙述历史风云和讲述完整故事的经验书写大潮下,王安忆对独特性的追求是值得钦佩和鼓励的。

理解《匿名》的症结点和突破口在哪里?从编码与解码的角度来说,《匿名》是一部向创作主体倾斜的小说,是一部倾向于陈思和所说的“不好读的小说”。王安忆表示:“以往的写作偏写实,是对客观事物的描绘,人物言行,故事走向,大多体现了小说本身的逻辑。《匿名》却试图阐释语言、教育、文明、时间这些抽象概念,跟以前不是一个路数的。这种复杂思辨的书写,又必须找到具象载体,对小说本身负荷提出了很大挑战,简直是一场冒险。”①宋强:《一个非典型王安忆式故事》,http://news.xinhuanet.com/book/2016-01/05/c_128595927.htm,2016-01-05/2016-3-30。从王安忆的表述当中不难发现“难读”可能是其有意为之。在小说的创作和接受当中,作家和读者是一对相互依存的矛盾关系,他们之间既相互斗争又互相依赖。作者表达,读者阐释,作者孕育出作品但必须经由读者的具体化才能赋予作品现实意义,读者阐释作品但必须有作者的创造才有阐释的前提。

王安忆是孤独的探险者,《匿名》便是探索中的孤独。作者撕碎过往的经验,打破贫乏的束缚,旨在呈现一个孤独而又充满禅机的世界。在这个世界当中语言是孤独的,存在是孤独的,文明也是孤独的。《匿名》为读者提供了无数个入口与无数个出口,入口与出口交织往复,编织出意义的实体和空白。也就是说评论的难度在于无论从哪里进去或者哪里出来都不可能同时把所有的路走完,所以笔者只能选择一条“孤独”之路,将多语义整合,一走到黑,体味《匿名》所呈现的孤独世界。

首先,在《匿名》中,作者对语言的孤独展开了深入的辨析和思考。语言作为人的高级工具一直是人类的自豪,人类利用语言这一工具交流思想,沟通情感,描述世界,语言不仅是文明的标志,更是人类存在的家园。然而语言也并不是天然完美,语言看似丰满充沛的背后其实蕴藏着巨大的危机,危机引发的不仅是思考,还有巨大的孤独。正如汪民安在解析罗兰·巴特的《符号学原理》时所提及的,“语言是结构化的、奴役性的和充满拘束感的,同时,语言是毫无人性的冷血词语”①汪民安:《谁是罗兰·巴特》,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36页。,这恰恰与人的自由本性形成不可避免的冲突。作品以《匿名》为题正是对语言权威的巨大戏谑。匿名与有名的背后恰恰显示出语言的断裂,名与实、有与无的张力下,语言的苍白无力和漏洞跃然纸上,同时作品无形当中也蕴含着一个巨大的悖论。语言有它到达不了的地方,这正是作者所着重书写的地方,但是与此同时作者也不得不用语言书写来确认语言的缺陷,也就是匿名虽然呈现为语言内容的“无”,但是它必须以语言形式的“有”来呈现。作品中的主人公从头到尾都没有一个名字,但是从头到尾又有不断的名字来指涉他,假假真真,真真假假,都是语言的孤独和缺失。从某种意义上说语言的含混性正是藏寓于语言的明晰性当中,因为一旦命名就意味着确认,而一旦确认就意味着忽视。所以鲁迅先生说:“当我沉默时,我感到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②鲁迅:《野草》,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1页。语言的孤独还表现在其作用于客体时产生的效果。杨莹瑛在寻找丈夫的过程中,不断的用语言和外界交涉,以语言为工具寻找失踪者,可是无论是萧小姐还是公寓的值班人员都只是将她导向更多的迷途,而不能指向她所追寻的目标,最终的结果便是决然地去派出所注销 “名字”,如果一个人失踪了,那么他的名字还有意义吗?当名字只剩下空洞的形式时,所指也就陷入了巨大的孤独。“吴宝宝”和哑子的偈语式交流更富启示性意义。他们之间的交流轻视语言的工具作用,完全是心灵相通的感悟来把握实在的意义,大有庄子的“意在言外”的内涵,而“吴宝宝”在和山鸟的对话过程中,更突出了语言形式上的空洞,山鸟的重复是声音还是语言?其中负荷着怎样的意义?语言的意义被抽离,留下的只是形式上的安慰。文本中关于语言孤独的例子不胜枚举,其中深入的探讨了名与实、语言和意义的关系,作者从看似饱满充沛的语言中发现了巨大断裂,从而使我们看到了语言建构世界时的空洞和缺失,而这个巨大的空洞和缺失正是——匿名的孤独。

其次,王安忆作为一个孤独的探险者,长途跋涉,在繁华喧闹之中开辟了一片孤独之地,在这里自然和文明混沌不分,人和动物界限不明,被压抑的、隐匿的、消失的逐渐显现,在这里,生命的存在竟是那样的孤独。正如存在主义认为的那样“人是被抛到这个世界上来的”。人生存在的意义很多时候是由偶然性形成的,并不必然表现为某种形式和追求,即 “存在先于本质”,然而“名”则是代表着普遍性的理性来确定意义,可是在《匿名》当中,我们会发现这种确认个体意义的方式并不总是有效,因为个体生命意义并不像历史书写那样充满普遍性法则。那么生命存在的意义该如何确认呢?或许生命存在并没有办法确定意义,这就是生命存在的孤独。小说中的“吴宝宝”本来过着朝九晚五的平凡生活,可是却戏剧性地被绑架,生命的偶然性往往展现了生命的不确定性,这种不确定性便带来了意义的缺失和生命存在的孤独。生命之所以感到孤独是因为其命运无从把握,当主人公历经磨难将要重返文明社会,意义或理性再一次显示出来其强大的必然性,可是也正是在这时主人公又被河流卷入了另一种可能。作者并没有让“吴宝宝”回到平凡的生活,而是用死亡代替了匿名状态。其实死亡和匿名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并没有什么本质的不同,匿名就是另一种死亡——意义的死亡。从“吴宝宝”被抛到林窟那一刻起,他存在的意义就不断地消解、涣散并且破碎,因此,他不断地被问:“你是谁?”“你从哪里来?”这些最基本的问题不仅确认着小说人物存在的意义也同样追问着每一个读者。因此,在“老新”重新步入文明时,与其说他在找家人和家乡,不如说他在寻找概念或者一个名字。很多人将存在的意义寄托于概念,但是概念除了佐证存在的孤独并无他用。正如克尔凯郭尔在《恐惧的概念》中谈道:“一旦把抽象概念用于存在,存在就失去了丰富的具体性,从而消灭了存在的个人。”①[丹麦]克尔凯郭尔著,一谌等译:《恐惧与颤栗》,北京:华夏出版社,1999年版。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个体存在是由他者来证明的,就像失踪的老头,最后社会上的人都否定了他的现实存在,那么即使他仍然生活在当下的社会也失去了其意义。因此,很多匿名者,被忽视者,被遮蔽者,包括哑子、二点、福利院的人都体验着存在的孤独,因为没有他者作为其生命的注脚,其存在的意义就会陷入到巨大的孤独和茫然无措当中。匿名或者被匿名的孤独不是情感上的孤独而是存在上的孤独,他们这些“异类”,好像是在一个文明社会看不见的夹缝里,是我们这个文明社会的公约数除不尽的人。与此同时,也正是这种孤独使得离群索居的人更贴近自然,更像动物,有着超越常人的禀赋,如哑子对气味的敏感,二点与自然的亲和。这正如庄子所说的“独与天地精神往来”,他们像自然一样拥有魔法般的奇异力量,他们也像自然一样孤独的存在。

最后,通读全文不难发现作品的整体气象都氤氲着孤独的气息,这种整体的孤独感正是来源于作者对文明的反思。王安忆并不是极端的反叛文明,而是对文明的不断思考探索、辨析追问。在探索的过程中,文明背后的孤独正是其着力点之一。“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文明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为自然立法,就是约束人的动物性就是追寻普遍的必然性,就是建立秩序、约定程序。因此,文明总是和谐的、有序的,似乎一切都在掌控之中。然而文明却包含着某种野蛮,隐藏了某种暴力,压抑了某种冲动,最终使一些事物处于匿名状态,并不能在文明的光环下合理地显现。作品中,小先心因为上学的缘故重新起名叫“张乐然”,起名是小先心进入文明社会的敲门砖,也成为了他与福利院中的无名之人的隔膜。“张乐然已经醒了,睁着眼睛。老新发现这孩子不像过去那么黏他,或者是反过来,他不像过去那么黏孩子。他们之间,似乎在渐渐分离。”普遍的文明系统并没有促进小先心和老新的关系,反而将彼此阻隔在两个世界之中,因为文明的代价就是建立规则。规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束缚,它瓦解了人与人之间的自然状态和无名状态,就像亚当和夏娃不得不因智慧的开化穿上衣服,心生羞耻,彼此疏远。理性的衣服使人与人之间失去了自然圆融的和谐状态,压抑了生命的本能与冲动,使人在礼仪教化的枷锁中腐朽僵化,所以文明的某一侧面必然带着永恒的诅咒和原罪。弗洛伊德在《文明与缺陷》中表达了对人类文明的悲观态度,他认为所谓的文明压抑了人的本我冲动,使人处于规训和束缚当中,倍感苦闷。因此,文明的大厦越高,对人的本我压抑就越沉重,直到有一天,压抑的火山轰然喷发,倾覆文明的大厦。弗洛伊德的观点虽然偏激但是却有合理之处。“吴宝宝”的失踪以及失踪后的经历可以说就是其自身潜意识的显现,其在日常生活当中是一个文明人,然而在失踪之后,也就是不断的接近野蛮人的时候,其显示出了巨大生命力,甚至和杨莹瑛所找的那个人截然不同。当我们极力地冲向文明的时候,时常会忽视文明所遮蔽的孤独以及其自身的缺憾,小说中将文明世界与荒野世界对照起来不仅让我们观察到文明世界的荒诞也让我们感受到荒野世界的孤独,两个世界的对比使我们可以更为深刻的理解文明,剖析文明,所以文中说:“尽头啊,起头啊,都是人为的定义,人就是忙着到处命名,下定义,做规矩,称其为文明史。”文明像普通话一样 “将最偏僻最闭锁的语音打开,穿过,纳入普遍性”,“在历史洪流里,细枝末节全一股脑拊得干干净净”。历史的普遍性往往是通过压抑和掩埋个别性建构起来的。因此,文明有时候只是在命名,而这种命名蕴含着巨大的孤独,而这种孤独又往往被文明的喜悦所掩盖沉寂为更深的孤独。

与其说《匿名》是一部关于语言与意义、时间与空间、存在与虚无、文明与蛮荒的小说,不如说是一部探索孤独的小说,王安忆在创作中孤独地探索,在文本中显现人物的孤独。孤独是个体存在过程中油然而生、不可避免的,其更为直接的指向便是意义。意义是由语言所建构的天堂,天堂正是我们迫不及待想要目睹的文明,而文明的合法性正是需要意义的指引。语言、存在与文明三位一体,共同建构了现实的乌托邦和想象的神话。然而王安忆却敏锐地发现了其中的断裂与不安,并散发出广阔而深刻的孤独,而这种孤独似乎总是以匿名的状态呈现,在意义世界里失踪,在文明社会被隐匿。作者在孤独的世界里彳亍前行、苦苦追问,给我们带来的不是结论,而是思考。

闫克振,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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