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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头记

2016-12-17楚荷

红岩 2016年6期
关键词:国柱宗祠石头

楚荷

夕阳西下时,我终于爬上了鼎山,到了鼎山小学所在地尹氏宗祠。

宗祠前面有块三合土坪。四个七八岁小男孩,在土坪一侧那棵古老樟树下,光着脚玩勾脚跳。土坪另一侧,临时垒起了火砖柴灶。灶上有口大铁锅。满铁锅的水已烧开,冒着腾腾热气。土坪内聚集了二十多个五十岁以上的男女,围着三只死羊一只活羊以及一脚盆羊血看热闹。四个六十岁上下的男人,一人捉一只羊脚,将那只活羊摁在地上。那头羊挣扎着,见奈何不了四个男人,只得改变策略,放弃挣扎,在讨饶中咩咩地叫。见叫声也不管用,可怜兮兮中,滴下几滴羊泪,睁着羊眼等死。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一只裤脚挽起,一只裤脚落下,一手握溜尖杀猪刀,一手端碗酒,好似自言自语,又好似是说给其他人听:“杀了一辈子猪,第一次杀羊,也算利索。”又说:“规矩,杀羊,得杀一头羊,喝一碗酒。”他一口喝了碗里酒,一刀子利索地捅进了那只羊的脖颈。

四只羊中,两只公,两只母,均是壮硕黑山羊。

杀羊的男人将刀子一扔,抹布揩了手上羊血,说:“大学生该要来了,我去接他。剩下的事,你们做。”那男人看见了我,上下打量了,堆下满脸笑,径直朝我走来。隔我还有几步距离时,伸出双手,说:“方老师吧?肯定是方老师。看你一身大汗。”我不敢怠慢,忙将双手伸过去,握着那双刚要过羊命的手,说:“我是方石,您是?”那男人说:“我姓尹,叫尹国柱。”他朝我大拇指一竖,说:“有本事,能爬上山,没累死。潭州市和潭州县那些干部,都不敢爬鼎山。一个个说,‘有命爬上半山腰,没命爬上鼎山村。”

尹国柱是鼎山村村委会主任。

潭州县教育局安排,支教期间,我在他家搭餐和洗漱。

尹国柱接过我的手拖箱,引着我走进了宗祠。凉风从四面八方,从屋顶,从地底涌出来。我火烧般的身体,飞快地凉爽了,一身汗没了踪影,满身疲惫也消失了大半。

宗祠有两进。一进戏台和天井,二进正堂。

尹国柱推开一进一扇门,说:“你和尹校长的办公室。”办公室里有两张破旧办公桌,两张同样破旧靠背椅。尹国柱又推开另一扇门,说:“教室。”教室里,十一张掉了膝的课桌,排了两行,墙壁上一块木质黑板。黑板四角都像被狗咬烂了似的,露出了嶙峋木头。黑板上方有毛泽东主席像。尹国柱说:“左边五张桌子是一年级,右边六张桌子是二年级。”他声音低了些,说:“也只有五个学生了,另一个,大前天淹死了。”

他告诉我,三年级以上,得去中心学校读,得寄宿,公社那阵子,这里是完全小学。

尹国柱说:“我带你去你的卧室。”

到了二进正堂,赫然入目的是正面墙上深凹进去的两个巨大神龛。神龛里一排排灵牌,井然有序。每个神龛前,都有一盏亮着淡蓝色幽幽光的长明灯。一个上着皱巴巴米黄色衬衣,下着同样皱巴巴米黄色西装短裤的男人,正跪在蒲团上,给那些灵牌叩头。男人右脚齐大腿少了一截。他的右手边,有一根合金拐杖。

他的断腿告诉我,他该是尹校长,鼎山学校唯一的老师。尹校长名叫尹好。那天,我去潭州县教育局办相关手续,教育局一位姓王的副局长将尹好的基本情况告诉了我。

尹好初中毕业后,去了外省打工。二十五岁那年,娶了妻,次年生了子。妻子是江西人,长得俊,和尹好半斤配八两,打工认识的。尹好二十七岁那年,在海南打工。某天上午,十点光景,尹好在地面码砖。随着他左眼一阵猛跳,一块火砖从那栋在建高楼的十八层飞了下来。他头让过去了,火砖砸在右腿上。右腿先是血肉模糊,后是锯了。包工头是正经君子,早和尹好签了君子协议:生死各安天命,伤也罢,死也罢,概不负责。清给了尹好该发的工资,送了付不会生锈的合金拐杖给他,叫他回了家。第二年,过了年,还没有出元宵节,尹好妻子背着行囊打工去了。这一去,再也没有回来。有说他妻子去了香港,做了某个老板的老二,有说她去了福建,做了某个村干部的续弦。反正,没回来了。从此,尹好拄着拐杖,带着儿子,稀里糊涂过日子。四年前,鼎山学校唯一的老师退了休,满潭州县没有老师愿意去鼎山教书,给再优惠待遇也不去。县教育局没办法,只得在鼎山上请代课老师。鼎山上青年男女悉数出去打工了,尹好成了不二人选。就这样,尹好成了尹老师,成了尹校长。

尹国柱指着那人说:“尹校长,尹好。”他大声喊:“好伢,方老师来了。”尹好左腿一弹,站了起来,动作好利索。他比我矮一片豆腐,一米七的样子。西装短裤下那条好腿,肌肉一股股。他将拐杖夹在腋下撑着,转过身来。我看清了他的脸:满脸钢丝般胡子,眉宇间透着坚毅和蛮横。我朝他走了过去。

他已是满脸笑,将坚毅和蛮横都笑没了,拄着拐杖,朝我走过来,说:“方老师,今天上午,十个活祖宗全报到了。”我伸出手。尹好憨笑着,有些拘谨,双手搓了搓,害羞地伸过手来,握着我的手。他的手好粗糙,可以当锯子用。尹好说:“上面说了,往后,校长还是我。”我说:“尹校长,我是来学习的。请多指教。”尹好眼睛睁大了些,说:“要我指教?你大学不是白念了?”尹国柱一声叹气,说:“好伢,人家是客气话。”尹好没理睬客气话不客气话,正色说:“四太公,上面见我书教得好,才叫我仍旧当校长。”

我望着尹国柱,再望着尹好,疑惑着尹好为什么管尹国柱叫“太公”。我们潭州乡下,管爷爷叫“公公”,管爷爷的爹叫“太公”。尹国柱定是察言观色的人物,他已看出了我的疑惑,说:“我比他长三辈。在鼎山上,家家户户姓尹,我辈子最高。”

尹国柱说,尹好书教得好,鼎山人有目共睹,更加了不得的是,尹好为鼎山人做了一件大好事,鼎山人没有不感激尹好的。我望着尹国柱,用目光问他,尹好做了哪件大好事?尹国柱说,那些年,外出打工的鼎山人,在天南海北被这个欺那个侮。有被人打得只留半条命的;有没点儿事,就坐了聋子班房的;有被骗了钱的;有被强了奸也不敢声张的;有给老板做了一年工,工钱却被老板赖了的。尹好成了尹老师后,七想八想,竟然想到了这一切的原因,是没有神灵庇佑外出打工的鼎山人。他将从“破四旧,立四新”那年起没再点亮的神龛前的长明灯点亮了。每天,下午五点多,下了课,都会在神龛前的香钵内点上三炷香,叩三个头,求着祖宗保佑鼎山人,无论在哪,都能活得像个人样。这以后,在外面打工的鼎山人,吃亏果然少了。也是这以后,鼎山人家有了急迫事,大都捧三炷香,在祖宗牌位前一跪,求祖宗保佑。这以前,鼎山人有急迫事,求观世音菩萨。

尹国柱推开神龛旁边一扇门,说:“方老师,这是你卧室。”

卧室内有床,有一张四方桌,一张书桌,一张靠椅,两条四方凳,有落地电扇。书桌上有热水瓶,书桌下有铁桶和脸盆。床上有蚊帐,有被子、毯子、篾席等物。什物全是新的。尹国柱说,木器和篾席,上面付了钱,叫鼎山上木匠和篾匠现打现织,别的东西,则是大前天,上面派了四个牛高马大的壮汉,送到了鼎山上。

我和尹好分了工,我教语文、绘画、体育,尹好教数学和音乐。

尹好安排,开学典礼用两节课时。

随着清脆的“”钟响声,十个孩子各就各位了。尹好拍了三下手掌,说:“新学期开始了。”他将胡子刮净了,身上的白衬衣和牛仔裤,满是挺刮,这与先天那身腌菜般装束,有着天壤之别。那个空裤脚,摇来晃去,叫人唏嘘,也显得有几分滑稽。

尹好先介绍了我,说我念了大学,是知识分子。同学们念书的目的,就是要考上大学。只有考上了大学,将来赚钱才会多,才会没人欺侮,才能活得像个人样。他指着点着那些学生,说,谁若是不听方老师的话,就是不听他的话;他是校长,又是鼎山人,对学生们,打也打得,骂也骂得;打了他们,他们的爷爷奶奶还要拿手工钱。接下来,他拿着花名册,点一个学生的名,向我介绍着这个学生的家庭情况。

学生们有一个共同点,都是和爷爷奶奶住在一起。他们的爹娘东南西北打工去了。

尹好的儿子尹历,尹国柱的两个孙子尹江和尹河,都在这十个学生内。尹历和尹江读二年级,尹河读一年级。尹江是尹国柱大儿子的儿子,尹河是他小儿子的儿子。

我望着那十个学生,猜着尹好将叫哪个长得俊点的学生做升旗手。又想,宗祠前坪里,没旗杆,甚至树杆、竹竿也没有,更重要的是,国旗影子也没看到,待会国旗如何升?尹好望我一眼,说:“方老师,收场吧?让这些活祖宗去玩,我们也落得清静。往后,天天上课了,他们也够呛的,除了体育课,难得玩一次饱的了。”

天下有这样的开学典礼?一想,我来这里,说得好听,是支教,说得不好听,是来卧薪尝胆,以图换取那个叫“编”的稳当饭碗,没必要管闲事。这类事,于我,也就无可无不可了。我头直点,说:“尹校长说的是,让他们去玩。”

学生们一窝蜂玩去了。

第三堂课是我的语文课。

宗祠外右手边墙上,嵌进去一块扁铁,扁铁下悬着一块工字铁。这就是学校的钟了。开学典礼前,尹好去敲响工字铁,没从办公室拿锤子去。锤子该在工字铁旁边。我到了工字铁下面,眼睛四处梭,没看到锤子。

尹好拄着合金拐杖从宗祠内走了出来。

我说:“尹校长,锤子在哪儿?”尹好没回答锤子在哪儿,弯下腰去,捡起半块火砖,砸在工字铁上。工字铁“”脆脆地响了。尹好几近鄙夷地望我一眼,说:“大学是怎么念的?火砖在眼皮下,还四处找锤子。”

那十个学生,从宗祠内的某个角落,从宗祠外那边小溪里,从别的什么地方,风也似跑进了教室。随着一阵儿桌凳响,坐好了。我正了正衣领和衣摆,弄出了师道尊严,这才一步一端庄,到了讲台上。

我说:“二年级同学,自己先预习课文。一年级同学注意了,开始上课。”按照教学大纲要求,我说了汉语拼音的重要,在黑板上写了“a”“o”“e”三个拼音,教五个一年级学生念了十来遍。那边二年级同学,有两个跟着念,有三个望着窗外发呆。我叫一个长得还算清秀的一年级孩子,念这三个拼音,他念对了;又叫一个横看竖看都不讨人喜欢的孩子念,他也念对了;便要一年级同学将这三个拼音边心里默念,边写二十遍。

我拿起了二年级语文书,说:“二年级同学注意了,开始上课。”我念着课文《秋天的图画》:“秋天来啦,秋天来啦,山野就是美丽的图画。梨树挂起金黄的灯笼,苹果露出红红的脸颊,稻海翻起金色的波浪,高粱举起燃烧的火把。谁使秋天这样美丽?看,蓝天上的大雁,他们排成一个大大的人字。好像在说,勤劳的人们画出秋天的图画。”

我犯着嘀咕,民国时期,有本教材中,有篇《秋季的田野》:“秋风起,天气凉。秋云淡淡雁成行。棉田白,稻田黄。家家农人去来忙。红叶村,芦花港,处处听得虫声响。”总觉得民国那篇比这篇好。那篇恬淡、实在。这篇读来读去,不踏实,浮夸,让我想起红卫兵跳忠字舞,想起大跃进放卫星。为什么不用那个?难道民国的就不能用?

尹历举起了手,没等我问有什么事,他已站了起来,说:“方老师,你念错字了。该读‘蓝天上的大岸。”我说:“没错,读‘雁,不能读‘岸。”尹历说:“我爹说,这个字读‘岸。我爹不会错的。”

我在黑板上写了“雁”字,在“雁”字上方写上拼音“yàn”,拼了一遍,说:“同学们,你们自己拼一次,是不是读‘雁。” 尹历说:“是读‘岸。‘大岸,天上飞,一字,人字,‘岸。”我又拼了一遍“雁”,说:“你为什么不相信拼音,一定要读‘岸?”尹历说:“我爹说,只要识字,用不着学拼音。我爹说,学拼音屁用也没有。”

我们潭州,十里不同音,各色方言多如牛毛,肯定是鼎山人将“雁”读成“岸”,“大雁”叫“大岸”。尹好肯定不认识拼音。过了段时日,我才知道,当初,教育局找了尹国柱,要求他帮忙找代课老师。尹国柱找着尹好。尹好开始不想干。尹国柱说,“你除了教书,还能做什么正经事?别坐轿子打瞌睡,不识抬举”。尹好说,他念书时不认真,没学好拼音,教不了。尹国柱说,教那劳什子拼音干什么?能当饭吃?尹好这才当了代课老师。

这些孩子,有爹有娘,却鲜有父爱母爱,本就可怜。进了学校,学的却是错的,将来怎么办?我的心直往下沉。我再次说了拼音的重要,说了普通话的重要。

我说:“往后,一年级学拼音时,二年级同学一起学。”

第二天早晨,我刚进教务室,尹好霍地从办公桌那边站了起来,几近呲牙咧嘴,说:“你行,角色,有本事叫尹历不管我叫爹。”我奇怪地问:“尹校长,尹历怎么会不叫你爹?”尹好说:“谁叫你让他们学拼音?他们不学拼音会死?你放明白点,这里是鼎山,不是潭州城。我是校长,不是你是校长。”

我怔怔地望着尹好。尹好的样子,要吃了我,没半丝和我讲道理的意思。尹国柱的两个孙和另一个学生,已堵在教务室门口看热闹。尹好又七七八八地说些了什么,句句都不讲理,只讲霸道。

我说:“尹校长,你讲道理好不?”尹好说:“在鼎山上,老子要和你讲什么道理?今天起,不许你教拼音。我是校长,你得听我的。毛主席说的,下级服从上级。”我脾气来了,几近怒吼:“你要误他们一辈子?你儿子也在这里念书呢。”尹好凶相毕露,随着一声“我叫你让我丢脸”,一拐杖朝着我的头扑了过来。我头躲过了拐杖,肩没有躲过,拐杖扑在我左肩上。我挥着拳头,要过去揍尹好,目光所及是尹好的拐杖和断腿。

我一声长叹,转过身,走出了教务室,去了卧室。我想去找村主任尹国柱,记取在尹国柱家吃早饭时,没见到尹国柱。尹妈说,今天,祖宗要来鼎山,来他们家,天还没亮,尹国柱下山接祖宗去了。我管尹国柱妻子叫尹妈,她比我娘大五岁。我没问是什么“祖宗”。按潭州民间说法,管那些层层级级的官员,都叫祖宗。大官叫大祖宗,小官叫小祖宗。这个祖宗,该是哪级官员,带了几个记者,来鼎山上拍几张照,摄会儿像,再背课文一样,说几句满好听的话,哄得鼎山人个个竖大拇指,便头也不回地下山去。

尹国柱家离宗祠不远,不足百米。

我满肚子脾气,没地方发泄。目光落在了画架上。我有一个多月没作画了。我嫌厌了我的画,甚至嫌厌了作画这件事。我自己也弄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将画具和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作品带到鼎山来。

好似作画可以发泄我的愤怒,我背起画夹画架,走出了宗祠。

顺着那条小路,我走进了尹氏宗祠后面的楠竹林。

竹林内除了我,还有几头鼎山人散养的猪。看不到牧猪人,牧猪人该是坐在什么地方打瞌睡,或者几个牧猪人聚在某个地方,说着家长里短。牧猪人大都是五六十岁的妇人。

我们潭州,养猪都是圈养,独有鼎山,养猪是半散养:许多时候,他们将猪关在猪圈,将吃不完的蔬菜,也不煮熟,也不切碎,也不洗净,扔进猪圈里,由着猪们自己啃。另一些时候,则将猪放出猪圈,牧猪人看守着猪在野外吃着青草。

这两天,中餐和晚餐,尹国柱家均炒了猪肉。鼎山上能餐餐吃到新鲜猪肉的人家,只有他家。一是因为他是屠夫,隔三差五有人请他杀猪,酬劳一般是六斤猪肉,二是鼎山上有冰箱的人家,除了他家,只怕没第二家。尹国柱说,并不是鼎山人买不起冰箱,而是买了,要抬上鼎山,得将七八个壮劳力累得吐血,才能搬上山来。他说,别的人家,杀了猪,吃一两餐新鲜猪肉,余下的,或卖了,或做腊肉。不知道是不是与喂养方式有关,还是与猪种有关,鼎山猪肉肥而不腻,口感极好。尤其是鼎山腊肉,满潭州市都说是极品,却没有几个人愿意累得半死爬到鼎山去买。鼎山人也没谁愿意累得半死,担到山下去卖。

竹林深处,不但没有人影,猪影也没了,只有鸟儿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啁啾。我不知道我的前方将有什么,也不知道这条小路通往何处。我走进楠竹林,与我背起画具一样,只是为了发泄不满和愤怒。我忽儿朝着前面的竹子,忽儿朝着脚下的石子,指着点着,点着指着,愤愤地说:“野蛮,落后,不可救药,不是人待的,我得离开,一定得离开。”“教,教,教,这样的野蛮人,生出来的也是野蛮坯子,能教好吗?”“再呆下去,我也会成为野蛮人。”“都什么时代了,还点着长明灯,搞着祖宗崇拜。愚昧至此,天也救不了他们,支教有屁用。”“用得着一定要个铁饭碗吗?我去做北漂,做南漂,满天下去流浪,也比与野蛮人为伍好。”好似要逃离鼎山,我的脚步虽然山一样沉,却依旧风一样快。

我爬上了一座不高不矮的山——的确如我在潭州城听到的,鼎山上有高高矮矮许多山。

我的前面,有了清清脆脆水响声。寻着水响声走去,一会儿后,脚下已是深涧。沿着岩壁上小路,往下走百十米,有一条小溪。溪水正淙淙铮铮作金属响,千回百转间,撞击着岩石,撞出无数雪堆般盛景。涧那边山的绝壁上,岩缝里横生出或大或小的松树。松树旁生长着绛珠草。绛珠草正开着细碎红花,在风中,叫人怜,叫人爱,轻轻地摇曳。山腰,白雾或聚或散,聚时,袅袅娜娜,如嫦娥升天时的飘逸和诀绝,头也不回,升上天去,凝成洁白的白云,散时,缠缠绵绵,恋恋不舍。

我心花怒放了,忘记了就在刚才,尹好扑了我一拐杖。也没管岩壁上小路稍一不慎,跌下去,断然会送了小命,几乎是飞一般,跑下山去,到了溪水边。

我喃喃地说:“绛珠草,松树,小溪,白云,薄雾,仙境。感谢支教,感谢鼎山村,感谢引我穿过楠竹林,来这山涧的神灵。”我看到了一种前所未见的异像。岩缝中,松石间,溪水里,纷纷冒出一种不可名状的气体。这些气体,如空气一样透明,却又有别于空气。它本身就有生命,好似正唱着欢快的歌在流动。清清晰晰中,它们渐渐地浓,渐渐地充斥着整个山谷。渐渐地,它们朝着我扑面而来。没多久工夫,在这种气体的一派欢呼中,我被它们包围了。渐渐地,它们进入了我的身体,进入了我的血液,它们在我身体内横冲直撞。终于,我脑子里某些被堵塞得严严实实的地方,被这东西七冲八冲,冲得畅通了,我好似能悟到为什么有古往今来,为什么有万事万物。我的情形,如武侠小说里所描述的那样,某一位盖世英雄,被打通了任督二脉。我恍然大悟,这种东西,就是天地间的灵气。

手忙脚乱中,我架好了画架。

我开始画画,全身心作画。

太阳正中了。

太阳偏西了。

第三张画快要完了时,空中的灵气忽然没了刚才的欢呼和有序,它们慌乱起来。我望望竹林,竹林轻轻地摇,摇出轻轻的沙沙声,我望望溪水,溪水依旧淙淙铮铮响,我望望天空,天空有了淡红色霞光,再看那边的绝壁。绝壁上那条小路,走出来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女孩。女孩穿一套灰色长袖运动服装,脚上一双灰色运动鞋。灰色遮阳帽上,别着绛珠草,遮阳帽下,有长而亮的黑发。她背着背篓,样子让人联想到舞台上采蘑菇的小姑娘。

空中的灵气,纷纷回到它们的出处:岩缝中,松叶间,溪水里。没多久工夫,竟然无踪无影了。再看我眼前的景色,远没有刚才的灵动了。情形就像新鲜的蔬菜,被谁挤去了水分。浑然天成的景色,在女孩的位置,好似被谁开出了一个洞。那个洞,有点像一张十分重要的报纸,由于某种无奈的原因,开出了叫人厌恶和诅咒的天窗。

恨恨中,我望着她,心说:“她不是魔鬼,也是妖孽。”

女孩将袖口扣子解开了,将衣袖挽了上去,从背篓里取出相机,这儿拍,那儿拍。女孩的身影,在即将西下的阳光中,成了暗红色剪影。她走近了些。她上衣许多处,汗湿了,脸上沾了一片树叶,几点黄泥。她显然不是鼎山人。她没有鼎山人共有的拘谨甚至木讷,也没有鼎山人的古铜色肤色,有的是现代都市年轻女性才有的四射活力,有的是白皙中透着红润,妩媚中蕴着刁蛮。

《聊斋》中狐狸精的影子在我脑子里晃。她该是那种叫人厌的狐狸精。

她走近了些。

我大声喊:“喂,走开!”我希望她快点离开,愈远愈好。她离开了,抑或那些灵气,又会从岩缝中,从松叶间,从溪水里欢呼着冒出来。女孩愣了一下,噘着嘴望着我,不吭声。我说:“说的是你,走开。”女孩嘴角戏谑一笑,将镜头对准我,调好焦距,按了两下快门,顽劣地朝我走过来。她背篓里有十多株不同的植物,其中一种,是绛珠草。她汗湿的颈部,被荆棘划出了两条细碎的血痕。走到我跟前,她又按两下快门。她的身体,已挡住了我大半视线。

她长得不坏,不说沉鱼落雁,如花似玉却也确切。可是,我总觉得,她鼻子、眼睛、嘴巴都生得不对劲。我几近厌恶,说:“你干什么?”女孩眉毛一扬,说:“拍照啊。得再给你拍几张。夕阳下,你作着画,样子帅呆了。我拿着照片去参赛,兴许会获奖。照片就叫《帅气的画者》。”我说:“到别处去拍。”女孩说:“你在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看你,你成了别人的风景。你有什么权利拒绝我拍?”我说:“喂,喂,喂,我不要成为你什么风景,你走开,走开就好。”女孩鼻子里“哼”地一声,满是优越感,说:“你叫我走开?我还没叫你走开。”我说:“你讲道理好吗?我先来的。”女孩大拇指朝自己一竖,说:“这座山,这条溪,是我的,我不许你画了,你得走开。”我轻轻地摇了摇头,心想,这么年轻就能将大话说到恬不知耻,将来,只怕大恶大奸。我对她的厌恶,到了极致。

太阳又西沉了些,沉到山那边去了。我眼前的山和溪,失去了刚才的颜色。就像这里没有她,我不理她了。我凭着记忆,全神贯注中,将第三张画画完了。

我将三张画一张张细细地看,愈看愈欣喜。这三张画,都有生命的灵动。我舒一口气,这才注意到,女孩正歪着头,望着我的画。我感觉到了她的呼吸,感觉到了成熟少女才有的特殊体香。她的样子,没刚才那么讨厌了。

女孩望着画面,满脸惊奇,说:“它们都是活的,有灵魂的。《万物生》,萨顶顶的《万物生》。”她望着我的额头,说:“可以停直升机,怪不得,画出的东西,灵光四射。”她的话,尤其是将画比如成《万物生》,让我感动。我望着她,她将头往后一仰,仰出许多骄傲。我确信,她仍是刚才那个刁蛮女孩。我不再搭理她,收拾着画具。女孩说:“这样吧,你送一张画给我,就一张。这山,往后你想怎么画就怎么画,只要不搬回家去就成。不然,我就不许你画了。”又说:“这山,这溪,我买了三年了。”

我不理她,径直往尹氏宗祠方向走。女孩跟在我后面走。

已走过两个丫字路口,女孩依旧跟着我。极不自然中,我回过头,说:“你老跟着我走干吗?”女孩头这边一歪,那边一歪,说:“我愿意。”又走了一段路,我说:“大小姐,你到底去哪?你别弄错了方向。”女孩笑盈盈地说:“不会错。你去哪,大小姐就去哪。”我说:“那你先走。”女孩说:“我偏不。”我想了想,站在路边,不走了。女孩也站在路边,不走了。我尴尬得不知道该怎么办,说:“你到底想怎样?”女孩说:“天都快黑了,你已经有了保护我的义务。你们老师没教过你?保护女人,是男人与生俱来的义务。”我一声长叹,无可奈何中,说:“好吧,好吧,你跟着我走。我去哪,你去哪。”女孩说:“当然你去哪,我去哪。你可得识抬举,我认定你是好人,才要你保护。”我“哼”地一声,说:“看我不将你卖了。”女孩笑了,说:“还不知道是谁卖谁呢。你的画画得这么好,人也帅气,我将你卖了,肯定能卖个好价钱。”

到了尹国柱家菜园的篱笆边。往左手边走上约五十米,是尹国柱家,往右手边走上约七十米,是尹氏宗祠。我拿出手机,看了时间,已是六点二十。(在鼎山上,手机没半丝信号,功用就是手表,我没有别的计时工具,只得依旧给它充电。)虽然亮还颇大,但,天很快就会黑下来。我望着女孩,说:“你家或者你亲戚家到底住在哪?你等我一会儿,”我指着尹国柱家,说:“待我和我主家说一声,吃饭用不着等我,再来送你。”

尹国柱家坪里,那只七八岁的黑狗看见了我,撒起欢,使劲摇着尾巴,直朝着我跑来。黑狗不但和我有着同样的性别,也有着同样的名字“石头”。我爹娘管我叫“石头”。前天傍晚,我去尹国柱家吃第一餐饭,刚到他家,黑狗石头便甩着尾巴,围着我绕圈。我忙抚摸它。它索性躺在地上,四脚朝天。我有些纳闷,初次见到它,它居然将犬类动物给对方最大的信用给了我:将狗最经受不起攻击的地方——肚皮,完全暴露在我面前。

黑狗石头跑来接我,使我感动。我笑着弯下腰去呵它。它从我手底下跑了过去。女孩蹲了下去,抚摸着黑狗,说:“石头,你狠心呢,叫你跟我去,你不去。你去了,另一块石头就不会欺负我。”黑狗石头扭着身子,甩着尾巴,舔着女孩的手。

我和女孩一前一后,到了尹国柱家堂屋。黑狗石头没有跟进来。黑狗石头有它自己的事做。它得躺在屋前坪里那口大锅内——电视无线信号接收器——警卫着这个家。黑狗石头没事时,均懒散地躺在里面,或睡,或不睡。尹国柱说,这口“大锅”是政府某年扶贫安装的,鼎山上家家户户都安装了。尹国柱说,安装这口“大锅”时,鼎山人个个做了一次大爷。大锅是政府派人背上山的,安装当然也是政府派来的人的事。鼎山人招待那些人的饭菜,政府也付了钱:付的钱,至少可以吃三餐那样的饭菜。

尹国柱毫不迟疑摁了墙上开关,说:“什么时候了,还不开灯。”口气好似是说尹妈不懂事。尹妈在灶屋做饭,当然听不到。堂屋里,灯光便盖过了自然光。昨天和前天,晚饭时,天只有朦朦亮了,尹国柱也没有开灯。尹国柱说,能看清饭菜,就用不着开灯,农家人,能省一定得省,绝不可以化生子一样过日子。他甚至说起了他小时候,鼎山人用桐油照明,若是月光好,他爹娘绝不会允许点桐油灯。这时,尚有大亮,屋内清清晰晰。

尹国柱堆下有些巴结的笑,望着女孩,说:“祖宗,回了?”这才望着我说:“方老师,你和祖宗一起?在哪儿遇到的?”我将堂屋望了个遍。堂屋内除了他,就是我和女孩,再没有别人。“祖宗”当然指的是女孩。女孩指着我,噘着嘴,说:“尹叔叔,我被顽石欺负了。你可得为我主持公道。”尹国柱说:“方老师欺负你?不会,方老师不会的。”女孩说:“就是他欺负我。”又说,她流了一身汗,一身不清不爽,得先去洗澡,上楼去了。

我问尹国柱,女孩是什么人?他为什么管她叫祖宗?

尹国柱拿出水烟袋,填了满烟锅旱烟丝,点燃了,叭了一大口,说:“她是祖老板女儿,名叫祖宗。”“老板”当然是有钱人。这些有钱人,缺德无聊至此,姓祖,给女儿取个单名叫“宗”。我极度厌恶了。报纸上,电视里,一些王八老说穷人仇富。如此富人,能不仇?女孩在我心中形象,已如《画皮》女鬼。

尹国柱说:“知道祖老板吗?”我摇摇头。尹国柱说:“不会吧?潭州地界内,还有不知道祖老板的人?都说他的钱,比湘江水都多。都说祖老板,潭州地界内第一富翁。正经潭州人,怎么会不知道祖老板?”我语气硬了些,说:“我知道我们附近十字路口,有个刷皮鞋的女人姓王,三十岁,真不知道潭州城内有个祖老板。”尹国柱望着我,先是惊愕,继而尴尬,说:“也是,他有他的钱,与我们有什么相干?”

我意识到,我刚才的话,内容和语气都有些过,忙笑着问:“你和祖老板是亲戚?”尹国柱说:“不是,我没见过她爹。其实,我也不知道她爹做什么生意。祖宗也很少提起她爹。她家情况,全是县政府办公室马主任告诉我的。”他将水烟袋叭得啵啵响,吐出一口烟来,说出一个叫我瞠目结舌的故事。

三年前,这个叫祖宗的女孩,考取了长沙某个大学的植物系。不知道祖宗从哪儿得到的消息,鼎山仙峰岭是一座天然植物园,有许多珍稀植物,要她爹将仙峰岭买下来,说是给她做实习基地。祖老板眉也没皱,叫手下找到潭州县政府,真将仙峰岭以及那条仙峰溪买了下来,买了五十年经营权,给她做实习基地。

尹国柱家内外墙壁都是裸墙,地面也只是粉了水泥,却是鼎山村最好的房子,有两层楼,正经的火砖瓦屋。鼎山上其他人家,大都是一层楼的火砖瓦屋,或者土砖瓦屋,无一例外都是裸墙。王副县长亲自安排,祖宗来鼎山,寄住在尹国柱家。

尹国柱叭着水烟袋,轻轻一声叹气,说:“祖宗每次放假,都来了,都说要在鼎山住一个假期。呵,住不了三天,屁股一拍,走了。想想,也是,她也是她娘养的,又是娇生惯养,如何过得惯鼎山上的日子?她说,这次,她大四了,要实习一年,这一年她都住在鼎山,说她每天都会去她家的实习基地。我放个屁在这,不出三天,她保准走路。”他一笑,说:“由她,反正我没吃亏。她每次都交满了一个月伙食费。每次她走时,我要退钱给她,她死人不要。她家哪会在乎这几个小钱?”

天完全黑了时,祖宗下来了。她洗了澡,换上了白色连衣裙,脚上一双白色高跟皮鞋。最好看的是那头披发,黑得纯粹,稍许一动,便有波浪漾起来。她的确长得漂亮,不说倾城倾国,抑或真能沉鱼,或能落雁,却未为可知。

尹国柱站在他家大门门框内,朝着门外月色,大声喊:“江伢,河伢,吃饭了。”不一会儿,尹江和尹河满身大汗跑进了堂屋,都夸着自己的蛐蛐草厉害。两个手上,各握一把蛐蛐草。黑狗石头已蹲坐在八仙桌下。

尹妈将饭菜端上了桌。桌上赫然有了一大海碗羊肉,一大碗腊肉,一大碗肉片汤,一菜碗鲫鱼,一菜碗白菜,一菜碗烧辣椒。先天中餐、晚餐和前天晚餐,都是一个肉炒辣椒,一个素菜。

尹国柱两口子,尹江,尹河,我,祖宗,围在了八仙桌边。尹国柱笑容可掬地望着祖宗,说:“祖宗,我们鼎山上,什么时候看到过羊?你有口福,大前天,市政府差人送来了四头黑色羊,村委会一商量,还是按人头分肉好。这不,前天,杀了,分了。你婶知道你今天会来,一定要留着给你吃。你婶炖了一天,总算炖烂了。”祖宗眉毛皱了,说:“他们送黑山羊来干什么?扶贫?有这么扶贫的?”尹国柱说:“是呀,扶贫,政府换了牌子唱西游。往年直接拿钱,分给大家。这次,换成项目扶贫。说是四头种羊,贵得人死。要我们喂,生崽子,再喂,再生崽子。”祖宗说:“这法子好呀。说不准鼎山就富了,真不该杀了呢。”尹国柱说:“好个屁,又不是公社时期。四头,谁喂?生了崽子,怎么分?就是喂了满山羊,谁赶下山去卖?”祖宗轻轻地点点头,说:“这样。政府也是,为什么不因地制宜?也不能怪他们。他们又如何想得这么仔细?”

祖宗自以为做得隐秘,夹着一块块羊肉和腊肉扔到地上喂狗。黑狗石头边吃边甩着尾巴。若是过了稍久一会,祖宗没扔肉下来,黑狗石头便用前脚轻轻地敲祖宗的小腿,便立马会有羊肉或者猪肉从祖宗筷子上掉下来。尹国柱和尹妈都看见了,都装着没看见,都和她说着黑山羊的事。后来的某天,尹国柱提起她夹着肉喂狗的事,笑着对我说,由着她,反正她交的伙食费就是再喂三只狗,也吃不完。

尹江和尹河没听他们祖父母说黑山羊的事,两个的筷子,在羊肉碗里打起了架。尹江和尹河同时瞄上了那块最大的羊肉,筷子都往那块羊肉上叉去,同时夹着了那块羊肉,两个都不让步,闹得羊肉汤四溅。尹国柱扬起筷子,每人头上敲了一下,说:“祖宗在这里,你们也好意思?”尹妈说:“在祖宗面前,都没规没矩。祖宗说出去,丑不丑?”

尹国柱夫妇左一声祖宗,右一声祖宗,我实在忍不住了,直视着祖宗,说:“你说,什么名字不好取,取个祖宗?”祖宗先是一怔,继而笑了,手挡着洁白牙齿,说:“我姓祖,叫祖中。中国的中。鼎山话说成了祖宗,我有什么办法?”我乐了,对她的反感,也在因为不是祖宗中,无踪无影了。

我正笑得合不拢嘴,尹好拄着拐杖进了屋。或者是我心情太好,我已不恨尹好了。只是和他面对面,依旧有几分尴尬。

尹国柱拉下了脸,满是生气的样子,望着尹好,问:“吃了吗?”尹好说:“吃了。”尹国柱声音硬梆梆的,说:“陪方老师喝杯酒。”他刚才没有筛酒。前天晚餐,我在他家吃第一餐饭,他筛了两碗米酒。我在他家搭餐,由上面开支,当然不能喝酒,便说不会喝。他见我不喝,自己也没喝。尹妈进了里屋去,拿出三个饭碗,一坛子米酒。

尹国柱给他自己、尹好和我各筛了一碗米酒。我说:“我真不会喝酒。”尹国柱说:“你也是你娘养的,哪有不喝酒的?这碗酒不一样,一定得喝的。上午的事,我知道了。”他双手捧着酒碗,满脸真诚和歉意,说:“方老师,我代表我们尹家族人,向你赔个不是。你若是肯原谅好伢,就一口干了这碗酒。”尹国柱的目光,不容置疑,我只得一口喝了碗里的米酒。尹国柱也一口喝了碗里米酒,这才望着尹好,再望着我,干咳一声,说:“方老师,今天的事,是好伢不对。自己不识拼音,误了一班又一班族中子弟,来了个好老师,自己不学,不长进,还打人。我对他说了,你一个城里人,也是你娘养的,哪受得了这种气?他的拐杖在这里,当着我,你打回来。我是村主任,也是他太公,他敢还手,我揭了他的皮。”我忙说:“事情过去了,不要再提了,尹校长也是一时冲动。”又说:“我也有错,不该负气,不顾学生。尹主任,明天,我就上课,保证以后再也不罢教。”尹好双手捧着酒碗,脖子一仰,喝干了,说:“方老师,谢谢你,大人大量。”

祖中先是望望这个,望望那个,不吭声。这事说完了,我都不想再提,她开口了。她脸朝着尹好,眼睛望着我,将筷子倒抓着,在八仙桌上轻轻地砸,说:“尹校长,不是我说你。你怎么只敲顽石一拐杖?换我,定要敲他三拐杖。也叫他尝尝被人欺负的滋味。好,他欺负我,你欺负他。你为我报仇在先,我保准买两斤牛肉送你。让你吃着有劲,打人,也痛些。”她站起来,说:“你们慢慢吃,我上楼去了。”她呵呵笑着,上楼去了。

不一会儿,楼上,祖中弹着吉它,唱起了歌,唱的是萨顶顶的《万物生》。她唱的是梵语。我听不懂梵语,但我早已懂了,《万物生》的旋律揭示了生命某种内在的联系。每次听到这歌,我都会感动,眼前便会出现生命形成的过程。她唱得没有萨顶顶的内敛,却有生命的奔放。更重要的是,我听出来了,她有对生命敬畏的情怀。

我总是觉得,她这时候唱《万物生》,与我几张画有很大关联。

第二天上午,两节数学课,两节音乐课,全是尹好的。

我在卧室读着先天的画,愈读愈欢喜。又将过去的画,拿了出来,选了三张原来觉得好的,挂在墙上。我要以过去的画做镜子,照着如今的我,也照着我如今的画。

上第二节课的钟声响了不久,感觉中,屋里有另外一个人。我心惊着莫非宗祠里真有幽灵:尹氏某个先人,到了我卧室。我慢慢转过头,朝感觉的那个人或者那个鬼的位置望去。祖中站在那位置,望着我墙上的画出神。她一动不动,有如雕塑。

我望着她,想到了传说中的女神。

我说:“你来了多久了?怎么不吭一声?”她说:“老久了。你不理我,我还没说你呢。一点礼貌也没有。”我哭笑不得,摸着后脑勺,不知道该如何回她的话。她依旧望着墙上的画,说:“怪事,怪事。”我说:“你是怀疑墙上的画,不是我画的?”她眼睛睁大了些,说:“你是我肚子里蛔虫?看署名,看日期,不但是你画的,还是前不久画的。怎么会有天壤之别?”我说:“都是我画的。那个我,死了。现在的我,是全新的我。”她白我一眼,说:“别故弄玄虚好不?我就厌恶人故弄玄虚。”我说:“没,没呢。”我将先天在仙峰溪看到的异像,以及我的顿悟,告诉了她。她头连摇地摇,说:“你在说鬼话,不可能。那溪,我不知道去过多少次,从没遇到过。”

解释再多,她也不可能相信我的话。我索性转移话题,说:“尹主任说,你住三五天,就会回潭州去。这次,准备住几天?”她白我一眼,说:“你希望我走?你厌烦我,我下午就走,省得你烦心。”我怔怔地望着她。她脸上有了红晕。

我脑子已七想八想,想到了我未来妻子。

她抬起头,望着天花板,说:“这么高,这么大,怪不得凉爽。”我说:“这房子的确好,没有我们潭州那些住宅房子的压抑感。”我告诉她,到了晚上,得盖被子,上面给我置的落地电扇,基本成了摆设。她走到窗边,透过木格窗棂和绿色纱窗,望着窗外。

窗外可以看到随山就势、漫无际涯的竹林。竹林前有一条溪水。岩石的溪床有十多米宽。这时的溪水浅而清,且落差不大,响声温柔得若有若无,风稍大点儿,竹林的沙沙声,将溪水声吞没了。我告诉她,每天早晨,天还没亮,村里公鸡还没有叫,竹林内已有了鸟叫声。先是一只鸟慵懒地啁啾——我猜想,它一定半闭着鸟眼,继而有好几只鸟好似在梦里应声,再继而是满竹林的鸟都醒了,叫声一片,叽叽喳喳,真正热闹。我说,这时候,天上月亮干净得像洗过一样白,星星则是钻石一样好看,绝不像我们潭州城里看到的月亮和星星,在城市灯光和雾霾的双重蒙蔽中,全如蒙了尘,不干不净。

祖中说,她当初住在宗祠就好了,尹国柱家的裸墙,像被狗咬烂了一样参差,稍不小心,就会被墙壁划破了皮肤;宗祠墙壁虽然早已是灰色的了,毕竟曾经粉了厚实石灰,至少是平的。她说,宗祠内也比尹国柱家更阴凉。我说,这么几年了,难道才知道这儿有个宗祠?她说,三年前,那个黄昏,她走进过一次宗祠,见两个神龛里满是灵牌,尹好又装神弄鬼挑拨着长明灯,在神龛前一个、两个、三个地叩头,加上有股若有若无的弄堂风,弄得长明灯一闪一闪,情形好像关了满宗祠的鬼,就没敢久留,退了出去,便再没有进过宗祠。她说,她这次是来看“石头”在搞什么鬼,同时,若能报先天被“石头”欺负的仇,顺便报了仇。我问她,怎么个报仇法?她说,她想好了,若有魂灵拖着“石头”到另一个世界去,拖不动时,她就在“石头”后面,踹上一脚,帮那魂灵一把。

祖中说,她听尹国柱说过,宗祠是满清皇帝退位的那年建的。说是当时尹氏族人烧了几窑火砖,一窑石灰,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建起这座宗祠。民国时期,宗祠是鼎山上尹氏族人共有的产业。共和国建立后,某个官员说,没收,便没收了。宗祠先是政府产业,后来是公社和大队产业,再后来,才是村委会产业。又说,民国时期,潭州境内,宗祠上百座,成立共和国后,左运动一次,少几座,右运动一次,少几座,再运动一次,整个潭州境内,只留下了尹氏宗祠。

教室那边,尹好粗喉咙唱起了歌:

花儿鲜,花儿艳,花儿真美丽,我们像鲜花,开在春天里。鲜花爱雨露,

我们爱老师。鲜花爱雨露,我们爱老师。我们爱老师。

尹好乌七八糟地唱。我和祖中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同时大笑起来。那边,尹好开始教学生了。尹好唱一句,学生们唱一句。尹好唱的和刚才唱的有些不同;学生们唱的,则是各走各的调。祖中没笑了,脸上有了罕见的严肃,说:“我的天,想害他们,也用不着这样教。这辈子他们都会唱不好歌。”

她身子一扭,已出了门。我忙追出去,叫住了她。

我说:“你是去教他们唱歌吗?”她转过身,望着我,说:“你怎么知道的?”我说:“你别教他们唱这首歌好吗?”她问:“为什么?”我说:“这首《鲜花爱雨露》,在潜移默化中,培养单向服从的奴性。它只强调鲜花爱雨露,不要求雨露爱鲜花;只要求学生爱老师,不要求老师爱学生。孩子们够可怜了,别再在神不知、鬼不觉中,将奴性加给他们。”她眼里先是惊愕,继而满是喜悦,使劲点点头,说:“石头,你,呵呵。”她走了。

十来分钟后,祖中在吉它伴奏中,唱了起来。她唱的是《外婆的澎湖湾》,比电视里唱这歌的歌星,唱得更有画面感。天底下的人,都有外婆,也就都有外婆的“澎湖湾”。我外婆的“澎湖湾”,就在潭州城。我随着她的歌声,有了回忆。我外婆带着六、七岁的我,在潭州城的雨湖里划船,说着许多与雨湖相关的故事;带着我爬昭山,说昭山是潇湘八景之一。我没心思看画了,走了过去。教室门口,尹好拄着拐杖站在那,一动不动。祖中将我在办公室的椅子搬到了教室中间,正坐在那椅子上,横着吉它,样子已醉了。说不准,她边唱,边记取了她的外婆,便也回到了儿时,回到了她外婆那儿,她外婆正牵着她的手,在教她唱“月亮走,我也走”。孩子们或坐或站,围在了她的周围,望着她,眼睛一眨也不眨。他们该也是想起了他们的外婆,以及他们外婆的“澎湖湾”。

孩子们认真得如痴如醉,却没谁学会了一支歌。祖中唱了这歌,唱那歌,两节课时成了她的个唱音乐会。我始终没有离开。我站在教室门口,听她唱,看她陶醉的样子。下课了后,尹好拄着拐杖到了她跟前。孩子们离开教室后,尹好说:“祖宗(中),你得教教材上的。上面说,到时候要检查。唱得乌七八糟都不打紧,要紧的是他们唱。”祖中眉毛一扬,声音高了八度,说:“上面说可以做架楼梯,爬到月亮上去,你爬不爬?那教材有什么好教的?我要在他们心灵上,开一扇窗。往后,他们人生的喜怒哀乐,就会有另一种表达方式。懂吗?只要教给他们这种表达方式就好。我还要教他们弹吉它。”

半晌后,尹好“哦”了一声,样子分明没听懂。他拄着拐杖,转过了身,一拄一拄,回家去了。他家离宗祠有一里多路,掩没在竹林之中。

吃中饭了。

祖中比先天晚餐吃得更慢。先天晚餐,她只吃了一碗饭,却吃得久,我吃了两碗饭时,她才吃完大半碗。那样子,几乎就是数着碗里的饭粒一粒粒吃。这时,则是老半天才数上一粒。我吃完了两碗饭了,她才吃了小半碗。我吃完第三碗饭,将饭碗和筷子,送进灶屋,回到堂屋时,她居然吃完那大半碗饭了,正拿着餐巾纸擦嘴巴。我和尹国柱夫妇打了招呼,离开了尹国柱家。几乎就是同时,她也和尹国柱夫妇打了招呼,和我并排,离开了尹国柱家。

我和祖中到了宗祠和竹林间的溪水边,坐下了。岩石的地面,极是凉爽,空中的风,倒有些灼人。那边,学校里的四个男孩,或光着身子,或穿条短裤,在溪水里抓鱼。溪水齐着他们的大腿。孩子们没有谁抓到了鱼,全将自己抓成了水鬼。

我说:“你真准备教他们音乐课?教他们弹吉它?”她望着我,欲言又止,欲止又言,说:“你要我教,我就教。”我说:“你真不准备住三五天就走?”她说:“你叫我不走,我就不走。”我说:“怎么教呢?你一把吉它,只怕教不会。”她说:“你要我教,我就能教会。”她说罢,吃吃地笑。我也吃吃地笑。

那边,抓鱼的四个打起了水仗。

我望着那四个孩子,说:“他们得有爹娘。他们爹娘除了去远方打工,还能怎样?他们在家里,做着有爹娘的孤儿。”祖中说:“你心好柔。我是不会走的了。其实,我也有悲悯情怀。只是我不想承担太多社会责任。”我告诉她,我来鼎山支教,本只想换个稳当饭碗。来了后,才知道,有山一样的责任压在肩膀上。我说,我希望这些孩子能多学点知识,少被误导,多得到点爱。祖中问:“你刚才说,换稳当饭碗?什么意思?”

我将我来鼎山支教的原因告诉了祖中。

两个多月前,我从潭州大学国画班毕业了,恰恰赶上了潭州美协筹办青年画家国画展。若是我一个人,我不会报名。我没这个底气。我大学同班同学吴雨,也是潭州人,我们两个在一起,都给对方打气,便不管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了。毫无把握中,我们将作品送了去。几天后,组委会通知我们,说,我们都通过了遴选。我们潭州美术界在全国都叫得满响。我们能入选,当然高兴。我们都以为自己的画达到了很高水准。那几天,我们飘飘然了。

画展共展出了六天。参观画展的人,一茬接一茬。买画的人,也不在少数。我们十五个参展画家,有十三个卖出了画。我和吴雨一幅画也没有卖出。认真读我们画的人,也没几个。更有缺德的,在我们展区前经过时,故意将话说得刺耳。他们说,若不是我们潭州那二十多个青年画家,去了北京,做了北漂,哪会轮到我和吴雨在这儿丢人现眼?

闭展的那天晚上,我和吴雨到了郊外。吴雨将他的一大沓画堆在湘江边沙滩上,烧了。这是吴雨第三次烧画了。吴雨管烧画叫凤凰涅槃。烧完画,我们坐在沙滩上,望着湘江对岸如剪影的山峦。吴雨说,他满天下写生去。他说,多吸天地灵气,他的画,定会脱胎换骨。他邀我一起去,说,凭我们的悟性,凭我们的功底,加上天下灵气的薰染,定能画出惊世、甚至是传世作品。我知道吴雨主意好。可是,我能去吗?吴雨的爹,有家日进斗金的公司,顺手甩给吴雨几张信用卡,就够吴雨吸八辈子天地灵气。我爹供我念大学的生活费和学费,都要在手上攥老久,直攥到那钱汗湿了,才肯给我。我告诉吴雨,说,我得找工作,至少要养活自己。那夜,我没法睡着。醍醐灌顶般,我弄懂了那个人间至理。艺术是有闲者的艺术。所谓闲,一要有闲工,二要有闲钱。两个闲,缺一不可。我的家庭没有闲钱,我却学画,本身就是吃错了药。我进一步想到了,凭我的画,要找一个像样的工作也难。就这样,我来支教了,因为支教两年,可以进编。

我讲完了。祖中双手抓着我右手腕,说:“你幸亏来了。真的,你的画,是画了。”

翌日上午,第四节课,是我的语文课。我在给二年级同学讲《秋季的田野》,“秋风起,天气凉。秋云淡淡雁成行。棉田白,稻田黄。家家农人去来忙。红叶村,芦花港,处处听得虫声响”。我将我的想法明确地告诉了那五个孩子。《秋天的图画》不是好文字,为了考试,我必须教他们;《秋季的田野》,不用考试,因为是好文字,我也必须教他们。

教室外有了好几个人的杂乱脚步声。

祖中轻声说:“就放在这,放在这。”过了一会,祖中又说:“你们回去吧。没谁给你们准备中饭。”有男人声音高了些,说:“大奶奶,我们运上来,花了四个小时,走下去,至少三个小时会要吧?十二点了,会饿死人的。”祖中说:“我没想到这一层,没叫谁给你们做饭,怎么办呢?”又说:“这样吧,每人补助两百块。你们下了山,去鼎山镇上吃。”过了半分钟,祖中说:“你两百。”“你两百。”连说了三个“你两百”。

随着一阵儿脚步声的渐响渐小,教室外静了。

几分钟后,下课了。同学们刚站起,祖中到了教室门口,拍了拍手,大声说:“耽误大家五分钟,领吉它。每人一把。”我和孩子们都到了教室外。依着墙脚,摆着一十二把吉它。尹好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拿花名册。祖中说:“尹校长点了哪个同学的名,哪个同学就领把吉它。”不一会儿,欢天喜地中,十个孩子领了吉它走了。祖中大声喊:“方石同学,领吉它。”我说:“我也有?我不会弹。”她说:“当然有,十二把,你和尹校长都有。往后,我上音乐课,你也得学。你就坐在最后一排。”她望尹好一眼,说:“尹校长是校长,有特权,他可以请假,甚至旷课。你不行。尹校长刚才任命了我做副校长,你得听我的。”

吃中饭时,祖中说,先天上午,她打了电话给她爹,要她爹买十二把吉它,送到鼎山来。没想到,这么快,吉它就到了。

每天六点时分,尹国柱一家子肯定起床了。

尹国柱洗漱了后,便打双赤脚,背把锄头,或者担担桶子,或者担担箢箕,钻进他家菜园。尹江和尹河也打着赤脚,屁颠屁颠地跟着他们祖父钻进菜园去。尹妈则喂猪、喂鸡,做早饭。七点时分,尹妈准站在阶矶上喊,“吃早饭了”。尹国柱和尹江、尹河便收工回家。这时,我恰恰到了尹家屋前坪里。

早饭都是先天剩饭,菜总是一海碗腌菜汤,一碟剁辣椒。

祖中要睡到九点起床。她说,她最大优点,是没事就能睡懒觉,而且不是赖床,是睡到自然醒。祖中说,尹妈最好了,待她如亲生女儿。她起床后,懒腰还没有伸够,尹妈已将漱口水、洗脸水准备妥帖。她刚洗漱完,尹妈保准已煮好大半菜碗面条端到了八仙桌上。面条上有个黄澄澄的煎蛋。

星期六了。

吃罢早饭,我拿着画具要出门,尹妈叫住了我。她将一个竹食盒递给我,说:“怕你又要画一天。蒸了几个红薯,带去。”食盒满精致,有些年岁了。尹国柱见我提着食盒瞧这望那,说:“搞集体时,自己织的。那时,在田场那边出工,要带中饭去。”我赞道:“尹主任心灵手巧。”尹国柱说:“鼎山人谁不会织?”

我想叫醒祖中,要她陪我去写生。那歌唱,“东边我的美人,西边黄河流”。我去那天给我灵气的地方写生,有她在旁边,将这词儿改成“东边我的美人,西边溪水流”,多好的事。我又觉得不妥。所谓“睡美人”,要睡足,才会美,没睡足,定会少些妩媚。我轻轻一声叹气,回到宗祠,拿着画具近乎落寞地走进了竹林。

黑狗石头大约来了看我作画的雅兴,或在我前面走,或在我后面跟,与我不离不弃。

到了一丫字路口。左手边这条路是通往那天我作画处,右手边那条路通往何处,我不知道。我想去那天作画的地方。又想,右手边这条路,抑或通往更好的去处。犹豫中,我问黑狗石头,说:“石头,你说,我们该往左,还是往右?”黑狗石头望我一眼,毫不犹豫地走上了右手边的路。我不再犹豫,跟着黑狗石头走。

我和黑狗石头,走了约半个小时,走出了楠竹林,顺势下了坡。

黑狗石头不走了。我也不走了。

我们前面,一条弯弯曲曲的溪水,清得叫人惊奇,溪底的卵石,或大或小,均圆润饱满。有小鱼儿在卵石上自在地游。溪水那边,一溜儿凤尾竹,正随着晨风,沐浴着朝霞,摇出千娇百媚。凤凰竹后面不远处,则是绝壁。绝壁的刚,凤尾竹的柔,相得益彰,刚柔相济了。溪水中央,有块双人床般大小的巨石。溪水在巨石处留下金属撞击般的声音后,向着远方,近乎温柔地流去。

恍惚中,有个中年男人,又似是一个老者,坐在巨石上作画。长者似曾相识,又分明陌生。我摇摇头,定睛望去,巨石上什么也没有。黑狗石头径直涉着溪水,跃到巨石上,朝着我轻轻地叫,分明在叫我过去。我脱下鞋袜,踩进溪水中。溪水不深,齐我的小腿,凉凉的,极是舒服。我爬上了巨石。

站在巨石上,往西望去,两边的山都到了尽头,前面豁然开朗,田园阡陌,历历在目,人舍牛棚,清晰可见。这里该是尹国柱说的“田场”。说是鼎山上百分之九十的田,都在这块儿,俨然一个小平原。我想,陶令笔下的桃花源,定也如“田场”,美丽与贫穷共存,落后与宁静共舞。往东边望去,溪水载着满溪朝霞,从那边山顶向我流来,好似要漫过我脚下巨石,漫过我和黑狗石头的头顶,给我们洗礼,使我和黑狗石头的灵魂,与我们脚下的这块巨石一起,和自然融为一体。往南望去,绝壁或凹或凸,隐约间有各种图案。或如走兽,或如飞鸟,或如游鱼。粗细不一的松树,从岩缝里生长出来,松树边长着绛珠草。于是,松树和绛珠草成了隐约图案的点缀。往北望去,山势温柔,楠竹林随山就势,翠翠青青。

我自言自语:“在这块石头上,我可以画很久很久。”好似耳边有人语,又好似是我的心在回答:“是的,可以画很久很久。”

我开始作画,恣意汪洋中,我将山溪画了出来。又好似耳边有人语,却又像是我的心在回答:“你这是画的什么溪水?你这不是画,是在糟蹋。”我说:“你不觉得很像吗?”那声音说:“像?什么叫像?你得先读溪水,将溪水读透,读到你心里去,再画。”我一惊,说:“怎样才能读透呢?”那声音说:“你仔细观察溪水的精气神。它刚柔并济,休戚并存。你得将它灵魂的东西,抽象出来。”

我听从了我耳边人语,抑或又是我心说的话,停了笔,全神贯注读着溪水。我读到了它的刚,也读到了它的柔,读到了它亘古的过去和瞬息即逝的现在。溪水仿佛无忧无虑,其实,它与它的头上的天空,与两侧的竹林和树林,与这绝壁,甚至与鼎山上的人们共着荣辱。对,最重要的是,与鼎山上的人们共着荣辱。或者说,这一切的一切,原本是一体,彼此依赖,彼此影响。我至少明白了,要画出这条溪水,脑子里不但得有这条溪的今天,还得有这条溪的过去,也得有与这条溪水息息相关的人们。

我开始作画。

太阳偏西的时刻,我画完了这幅画。刚才还躺在我旁边瞌睡的黑狗石头,忽地睁亮狗眼,汪汪两声叫后,跳下了溪水,游了过去,在溪水那边的岸边直跑向绝壁,往绝壁内一钻,不见了。不一会儿,黑狗石头钻进的绝壁处,迸出了一个大女孩,接着,迸出一个小男孩,又迸出一个,一共迸出了六个小男孩。最后,迸出来了黑狗石头。女孩穿一套灰色长袖运动服,脚上一双灰色运动鞋。灰色遮阳帽下,有着长而亮的黑发。她背着背篓。女孩是祖中。祖中该是将这套灰色长袖运动服当作了工作服。那六个男孩中,有尹江,有尹河,有尹历。另三个也是我的学生——两个年级的六个男孩全到了。六个男孩每人肩上一担柴。黑狗石头钻进去以及他们“迸”出来的地方,绝壁恰好凹了进去。那儿,有鼎山人凿出来的山路。

黑狗石头跑过六个小男孩和祖中,涉过溪水,一跃到了石头上,抖擞了身子,抖落了无数水珠。祖中站在溪水边,脱了鞋袜,放下了背篓,涉水走了过来。到了巨石边,说:“你什么意思?”朝我伸着手。我将她拉上巨石,说:“我琢磨你那时该在做好梦,打扰不得,就没叫你。”六个男孩将肩上的柴一扔,跑过溪水,一个个敏捷地爬上了巨石。

祖中望着我刚完成的画,说:“这张好,比那天画的更好。这张是送给我的吧?”我将早准备好了话答她:“这画算什么?我得将比这画好上百倍的东西送你。”我的意思,是将我送给她。她肯定听明白了我的意思,吃吃地笑,分明为了掩饰,转移话题,说:“你知道吗?你坐的这块石头叫什么?”我摇摇头。祖中说:“叫白石。”这块石头并不是白色的,而是灰色的。我说:“天下有这种白石?”她说:“尹叔说,那年,建尹氏宗祠,请了齐白石雕花。听他们说,齐白石雕完宗祠的木雕后,在这块石头上,画了一个月。这以后,当地人就管这块石头叫白石了。”我一惊,回忆我刚才若幻若梦的那个人,竟然是白石老人。

尹河和那三个男孩瞅了我的画一眼,坐在石头一角,成两对儿,玩打手掌、指五官的游戏。尹历和尹江望着我的画,争了起来。尹历说,仙人嘴比白石溪更好看。尹江说,白石溪比仙人嘴更好看。两个争得面红耳赤,各摆着理由。尹历说:“知道不,仙人嘴该是神仙住的,有仙气。仙气直往身上灌呢。”尹江说:“知道。知道不,白石溪有神仙,就坐在石头上。神仙比仙气好。”尹历说:“知道。神仙没仙气好。那仙气,这里游,那里游。”尹江说:“反正仙气没神仙好。”

祖中说:“仙人嘴就是你那天画画的那个地方。”她说,她以为我今天又会在仙人嘴作画,便从仙人嘴那里上的仙峰岭。又说,见我丢下她不管,要尹江和尹河叫了这些同学一起,在仙峰岭上砍柴,免得我以为,我不理她,天下就没人理她了。

他们说的仙气和神仙,该是我看到的灵气和白石老人。可是,“仙气”和“神仙”的事,除了尹历和尹江,我再没听别人说过。难道有人能看到,有人不能看到?难道“仙气”和“神仙”如同传说中的鬼,只有火眼低的人才能看到?或者是大家都看到了,却因为不愿意相信神秘的东西,而装着没有看到?

我问祖中:“你看到过他们说的仙气和神仙吗?”祖中说:“有吗?小孩说胡话,你也信?呵呵,你在仙人嘴,仙人嘴就有仙气,你在白石溪,白石上就坐着神仙。你就是神仙。”我问那四个在玩游戏的孩子,说:“你们看过尹历和尹江说的仙气和神仙吗?”四个孩子都摇着头,他们说,尹历和尹江吹牛皮。我知道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看到仙人嘴那边的灵气和白石上坐着的老人,定是有画缘的人才能看到。若果真如此,那么尹历和尹江就该有画缘。我遇到他们,就有了责任,教他们画画。我望望尹历,又望望尹江。两个男孩的额头老高,眼珠儿晶亮。又回忆着这几天上课,我提问时,大都是尹历和尹江抢着回答。我蹲了下去,左手握着尹历臂膀,右手握着尹江臂膀,轻声问:“你们学画不?老师教你们。”尹历望着尹江,尹江望着尹历,两个同时点了头,说:“学,学呢。”

回尹国柱家的路上,祖中说:“若是下次写生不叫我,我永远不理你了。还没有谁这样欺负我。”她声音变了,眼眶内甚至有泪。我心尖儿也感动了。

第二天,我在宗祠内四处找木雕。白石老人之所以成为白石老人,与他曾经的雕花木匠职业应该有很大关联。我想象着白石老人雕出的作品,风格该是朴实,甚至古拙。

宗祠内外,我找了遍,木雕影子也没有找着。

中饭时,尹国柱告诉我,那年,满世界闹文化大革命,有一队“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红卫兵,扛着红旗,唱着“下定决心,不怕牺牲”的革命歌曲,冒着瓢泼大雨,斗志昂扬中,七溜八滑地上了鼎山,说一声破“四旧”,将宗祠里所有木雕全毁了。

尹国柱说:“命,命呢。不能怪红卫兵。红卫兵也是他娘养的。上面说,造反有理,哪能不造反?上面说,破四旧,哪能不砸不破?只怪我们鼎山人,没发财命。没人理睬时,满宗祠雕花都是好好的。如今,能卖大价钱了,没了。”他顺便说了句叫我无地自容的话:“方老师,你好歹念了大学,该比齐木匠厉害。你说,你的画该比齐木匠的好吧?”

我没有找到木雕,却也有所得。以前,天天看到的那些东西,我视而不见。这次,在意了,也就思考了。宗祠内墙壁上,有共和国成立后各个时期的标语。“三面红旗万万岁”,“将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反击右倾翻案风”,“打倒四人帮”,“改革开放就是好”,“学习三个代表”,“坚持科学发展观”。这些标语,均做得扎实,都是石灰做底,再用红漆写上去。各个时期的标语大聚会,满潭州地界,抑或还是整个中国,恐怕只有尹氏宗祠才有。能保留下来,的确好。轻轻松松中,一部共和国史鲜活地出来了。但,什么时候不再将标语往墙上涂,让墙壁保持本色,共和国可能就真正成熟了。

宗祠正门两边有对联:金天帝胄;洛水儒宗。两旁有两虚门。正对着大门,左手边虚门上,有两个大字:敬宗;右手边虚门上,也有两个大字:族收。我七想八想,也没想出对联和“敬宗”“族收”的意思。我问尹国柱。尹国柱说:“你念了大学,都不知道,我如何知道?”我问尹好。尹好直摸后脑勺,翻着眼睛,说:“这话是古话,念起来磕牙齿。”我问祖中。祖中摇着头,说:“不懂,真的不懂。”

国庆和中秋长假时,我回了潭州城,问我爹,才弄明白它们的意思。

潭州城有不少穷酸,日子过得捉襟见肘,却个个书念得不少,同时,将人格和骨气看得比命还重。爹是众多穷酸中的一个。爹说,看重人格和骨气,是潭州穷酸的传统。

爹问我,知道尹氏宗祠是怎么建起来的吗?我说,他们自己烧窑建起来的。爹说,当时的潭州,不少宗族都有自己的公田。我问爹,什么叫公田。爹说,是全宗族共有的田,公田的收获充作积谷。无论春耕,还是秋收,也无论贫富,族人都得先在公田出工,然后才能打理自己的田。这个叫“公毕私治”。公田的作用,一是救济本宗族的贫困者,二是扶助本宗族的优秀子孙读书,三是以备荒年用。那些年,风调雨顺,公田有了大量盈余。尹氏族人用十年盈余,建起了这座宗祠。爹说,那年,为了建尹氏宗祠,尹氏公田全种的糯米。建宗祠时,他们用糯米饭拌石灰做混凝土,因此,宗祠建得十分牢靠。

爹说,潭州尹氏说,他们是帝少昊后裔,少昊是金天人氏,所以说“金天帝胄”;西周宣王时有个太师叫吉甫,是个大儒,是潭州尹氏祖宗,所以他们又说“洛水儒宗”。爹说,这对子说明了一个事儿,中国人攀龙附凤,由来已久。照这种说法,芸芸众生,没人不是帝胄;天下姓氏,均出自儒宗。爹说,宗祠两边的两个虚门,上面写的‘敬宗和‘族收,意思是说,先要敬祖宗,才能团结宗族;至于两个虚门,是尹氏有祖宗遗训:尹氏子孙,若成就官居一品的,立马将两个虚门打开,若没有,两个虚门永远不开。

爹说着,叹口长气,说:“以为当官,就是了不得。不是当官,即使出了李白,出了齐白石,家族也不当回事。其实,要找个人当主席,当总理,不会太难,要找出一个李白,找出一个齐白石,难上加难。我们的民族,原来不是这样。可是,一天比一天堕落,堕落成惟官惟上了。”“春秋战国时,影响中国最大的是思想家,国君只是思想家实现思想的工具。那时候的文化人,最有自由精神。秦朝以后,左右中国的,是皇权。文化人,大都依附在皇权上。这是我们国家的悲哀。”不知道触动了爹哪根筋,爹穷酸气大发,又说了通穷酸话:“其实,人世间,能伴随人类相始终的,只有思想、文化和艺术。财富,过眼烟云而已。至于权力,哪个当官的如果真当作一回事,已是二百四十九,离二百五,只差一点儿了。”

爹叫方之润,有两个职业,一个职业在潭州X国营公司守大门,另一个职业是作家。守大门,当然不能致富,做作家,稿费低得要死,基本不能致富,所以爹穷。爹说,人要紧的是做到孟子说的那几句话,“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所以,爹酸。爹的确做到了孟子说的那几句话。两年前,爹有个做老板的朋友,劝爹去公司经理家拜码头,说,一万五千块以下的礼金由他出。爹那朋友说,兴许这一去,就成了行管人员,每个月就能多几百块。爹说,“我干吗要去他家做狗?我不至于那么蠢吧,人不做,做狗。守大门有什么不好”?爹不去。爹说,他若去了,就得改名叫方之狗。

我原想和祖中一起回潭州,假期里天天哄着她在潭州城内转。我当然也想和她一起满天下去旅游。如此浪漫的事,能不想?可是,没钱,只得不做太要钱的梦。国庆长假的先天,祖中就走了。她爹打电话给她,说,已买好机票,他们一家子得去希腊旅游。尹国柱家有电话座机。她爹的电话当然是打到尹国柱家座机上。

我在网上查了,潭州城的确有个大老板姓祖,叫祖正。祖正有两妻一子一女,儿子叫祖强,女儿叫祖中。祖强是长妻所生,四十岁。那年,祖正和秘书好上了,索性娶了秘书做庶妻,生了祖中。祖中二十一岁。祖正有几家大公司,家家公司都赚得盆满钵满。当年,祖正高中毕业,作为知识青年下放到了某县一个穷得滴血的乡。当时,那个乡的人民对他很好,他便将那个县那个乡视作了第二故乡,在那儿投了资,建了厂,那个乡因此脱了贫。如今祖正已将祖家大部分资产交给儿子祖强打理。

过了中秋节,我带着爹叫我读的一大沓书,回到了鼎山。爹要我读诸子百家,要我读《离骚》、《楚辞》和《诗经》。他说,在他眼里,这些东西最有自由精神。

国庆长假过完了,祖中回到了鼎山。

又到了星期六。

祖中六点起床了。她说,她设定了手机闹铃,不然,断不能起这么早。她得去采集标本。说是她相信,她定能找到别人没见过的植物。若是找到了这种植物,就给这植物命名叫“中祖中”,意思是说,是中国一个叫祖中的人发现的。她起得早不打紧,却害了尹家。尹国柱说,不能吃先天剩饭,得煮面条吃,得每个人的面条上罩一个鸡蛋。尹国柱说,他看了皇历,这天是黄道吉日,万万不能吃剩饭,黄道吉日吃剩饭,肯定背时一辈子;黄道吉日吃面条,一定得罩上一个煎鸡蛋,因为鸡蛋黄是黄的,合了黄道吉日的黄。尹妈见说祖中要去正经实习,不会回来吃中饭,煮了一十五个鸡蛋,说:“方老师八个,祖宗(中)七个,该能吃饱了。”又说:“不是重男轻女,是男人身子长些,吃得多些。”祖中说:“我吃三个够了。石头肯定能吃进一头牛。”

祖中穿上了她的工作服,背上了背篓,和我一起出门了。黑狗石头跟着我们走了一会儿,还没进竹林,不走了。我说:“石头,走呀,陪我画画去。”黑狗石头摇着尾巴,却不肯迈步。祖中说:“石头,走呀,跟我采标本去。”黑狗石头摇着尾巴,依旧不肯迈步。我们再叫它跟我们走,它索性掉转头,摇着尾巴,回去了。

我们到了白石溪的白石上。

我将画架支好了,说:“你去忙你的吧,早点将‘中祖中找出来。”祖中从背篓里拿出十二个鸡蛋,在巨石上摆出心的图案,说:“我三个,你十二个。”我叫她拿七个去。她想想,拿了五个放在背篓里,将另十个又摆出心的图案,说:“石头,我得搞科学研究去了。”背着背篓,跳下巨石,刚涉过溪,又踅回来,站在巨石边,伸出手,说:“凭什么我要上午去采标本?谁规定的?我偏要下午去。”我当然希望她陪着我作画。我说:“是呀,凭什么要上午去?难道下午去不行?”我将她拉上了巨石。

到了中午,吃罢那些鸡蛋,祖中一声叹气,说:“得采标本去了,今天天气,阳光明媚,说不准真能找到‘中祖中。”背着背篓,刚涉过溪,又踅回来了,说:“凭什么今天一定要去采标本?我偏不去。”我说:“对,凭什么要去?今天就不去,谁又能怎么样?”我将她拉上了巨石。她使劲拧着我的胳膊,说:“不是我不去,是你不许我去,你得认账。”我忙说:“是的,是我不许你去。‘中祖中下次去找就是,它又不会跑。”

太阳快落山了,我画完了,慢腾腾地收拾好画具,做出不经意的样子,坐在石头上,说着我大学时的趣事。祖中也好似在不经意间,说着她读大学的趣事。话题七转八转,转到了我爹身上。她读过我爹不少文章,甚至知道我爹一些轶事。

她说:“有次,我们潭州一个大官接待外面来的一个大官,叫了你爹和美协顾主席作陪。你爹饭没吃两口,一个人躲到卫生间流泪去了。”我没听爹说过这事,问:“我爹干吗要去流泪?”祖中笑声咯咯的,说:“满桌菜,有你爹吃过的,也有你爹没吃过的。更重要的,餐具是银子的,每个食客身后,都站着一个添饭、夹菜、舀汤的美女。你爹对美协顾主席说,纳税人将钱缴了,以为都是干正经事,谁知道,被他们一嚼两嚼,就嚼得没了。你爹说,他听到了劳动人民的骨头被嚼碎的声音,这不,他就哭了。”

在我盼望中,天终于黑了。

月亮溜圆,白得纯粹,悬在竹林上的天空。竹林如剪影,墨黑一片。这边的岩壁,朦胧中尚可分辨出那些隐约图案。那些图案在更加的隐约中,更如飞鸟、走兽和游鱼了。那边的田园阡陌,屋舍牛棚,在一派宁静中,变成了如画的墨色江山,有了纯粹的墨色美。那条沿着溪水的小路,白得如练,满有遥看瀑布挂前川的味儿。溪水平静处,映着天上的月,玲珑剔透,溪水流速快的地方,撞击出的浪花更如堆雪了。

我的心,被溪水声和风声撩拨得荡漾起来,不能自禁了。我望着祖中,祖中望着我。默默中,我听到了我急促的心跳,也听到了她急促的心跳。我猛地将她抱得铁紧,她也将我抱得铁紧。我吻着祖中,祖中回吻着我。我的身体急剧地发生着变化,迫不及待中,我为她解衣宽带。她象征性地推了推我的手,轻声说:“一辈子。”由着我了。

我和祖中开始了激情澎湃的大婚。皎洁的月是我们的证婚人,白石是我们的床,天地万物是我们的宾客,风声,竹林的沙沙声,溪水的叮咚声,则是宾客们送给我们的祝福。我们的婚礼,有万象做宾客,该是天底下最隆重的了。

一晃眼,到了第二年五月上旬。

那天,星期五,最后一节课是体育课。我想去宗祠和楠竹林之间的溪边,看溪里的鱼。溪里的鱼,天上的鸟,都有太多的东西可学。至少,它们比我更有自由精神。我爹说,搞艺术,穷不打紧,自由精神一定得有,若是没自由精神,艺术定是伪艺术。

我被祖中叫住了。

我早已不是体育老师,早被祖中抢班夺权了。我只给孩子们上过三堂体育课。每堂课都是喊了“立正”“稍息”后,带着他们沿着溪边小路跑步。跑累了,走上一阵子,风收了汗后,又带着孩子们跑。祖中说,哪能像我那样,除了带着孩子们跑步,还是跑步?是个聪明孩子,也会在跑来跑去中跑蠢。

祖中说:“你今天得做老鹰。”我问:“什么老鹰?我做老鹰干什么?”祖中说:“老鹰抓小鸡。”我说:“那是幼儿园的游戏吧?”她说:“他们什么时候上过幼儿园?”我只得答应她,做老鹰。若是不答应,她会使劲拧我胳膊上的肉,拧到我答应她打止。然后,再朝着被拧青的那块肉使劲地吹,心痛地问一声:“痛不?肯定痛,是不?”

开始做老鹰时,委实尴尬。我一个大男人,玩这把戏,哪像个事?渐渐地,祖中和孩子们的快乐和烂漫感染了我。我好像回到了童年,疯疯癫癫,做老鹰做得乐在其中。我甚至由此想到了白石老人许多画。那些画背后,都躲着一个儿童,在顽皮地笑。

我满是投入地抓“小鸡”,护着“小鸡”的“母鸡”祖中,脸上没了笑,站在那不动了,目光愤怒地望着我后面,样子像准备和人打架。孩子们也没笑了,目光里大都有了怯意和警惕,情形如小鸡真看见了老鹰。宗祠前坪内刚才的欢乐,影儿也没了。

我后面响起了掌声。一个人的掌声。我转过身去。吴雨站在我身后十来米远处,在那儿笑盈盈地拍掌。他和我先年分别后,大约再没理过发,已是长发披肩。肯定是由于在外写生日子多,皮肤已是黝黑。便是过年,他也没有回潭州,都在外面写生。大年三十晚上,他和我通电话,说,什么年不年,画画要紧,说,他离脱胎换骨,已不远了,说他白天时,在大海边,享受着海的温暖,画着海的波涛,说他这个时候,心如海般壮阔。

吴雨或是认为我着实无聊,猫在鼎山上,和小孩玩老鹰抓小鸡,在望着我的背笑。祖中肯定以为是望着她在坏笑,生气了。吴雨右手旁有手拖箱。里面定是他的画。

吴雨拍着手,走向我,说:“石头,鼎山好难爬。我只有半条命了。”激动中,我大声喊着“雨子”,走了过去。我们先是握手,后是拥抱。我拍着他的背,说:“雨子,我一直在算着你来的日子。还好,提前了几个月。”吴雨去周游天下前说,我支教一年时,他会来我支教的地方看我。吴雨说:“石头,我满天下游,游回了潭州。一想,得先看看你,再去接着游。我有太多的话,要和你说。”吴雨说,他去了我家,我爹告诉他,我在鼎山支教,鼎山上没手机信号,告诉了他尹国柱家座机号码。他本来想先打电话给我,一想,不如不打,兴许能给我一个惊喜。

孩子们围了过来,看熊猫一般,望着吴雨,眼睛眨也不眨。若是城里孩子,绝不会痴望着客人。鼎山上的孩子很少接触外面的世界,从外面来了一个人,便好像无门无窗的房子内,忽然有了一条通往外面世界的缝,有了光线和新鲜空气从这条缝内透进来,他们能不通过这条缝去看?我轻轻地一声叹气,悲哀着自己面对着这群孩子无能为力。我委实尽了力了,除了教他们文化,总是利用各种机会,纠正他们错误的言行,可是,收效甚微。

祖中走了过来,望望吴雨,再望着我。我望着祖中,拍拍吴雨的肩,说:“他,雨子,吴雨,我同学,我老弟。”吴雨比我大一个月。我向别人介绍他时,说他是我老弟。他向别人介绍我时,说我是他老弟。我对吴雨说:“她,祖副校长,祖老师。”吴雨望着祖中,说:“好漂亮。怪不得石头可以在这里安营扎寨,可以老鹰抓小鸡。”

我对祖中说了“副校长,请假”,引着吴雨到了我卧室。

卧室里有祖中的镜子、梳子、化妆用品。她的衣服叠在墙边那两张靠椅上,堆得得高,各色鞋子摆满了一面墙的墙根。一面墙上挂着她做的各种植物标本。最中间的那个标本,是她送给我的绛珠草。绛珠草过了塑。朔料袋上有字:草石盟。她说,贾宝玉说,木石前盟,她说,草石盟,生生世世草石盟。

吴雨指着墙上挂的我和祖中的合影,说:“石头,外面那个?”合影上,我和祖中背靠背坐在白石上。她笑得灿烂,我笑得甜蜜。我说:“是呀。外面那个。”他说:“婚了?”我说:“婚了。我们自己婚的。”他说:“办了手续?”我说:“办那东西干吗?我们自己婚,用得着那张纸认账?那张纸,你看重它,它就是权威。你不睬它,它就是狗屁。”

天完全黑了时,祖中来叫我们吃晚饭。

祖中打了招呼,尹妈做了六个菜:肉烧豆腐,炒鸡,熘猪肝,红烧鳝鱼,蛋汤,烧萝卜。尹国柱倒了三碗米酒。我忙说:“我和雨子都不喝酒。”刚才,我对吴雨说了,不能喝酒。上面和尹家结账,只给我付饭菜钱,绝不会付酒钱。等吴雨走了,我得将吴雨的几餐饭钱付给尹家。尹国柱拉下脸来,说:“你们也是你们娘养的。娘养的,哪能不喝酒?”他定要我们喝,我们只得端起酒碗。

饭吃了老久时间。吴雨先有些拘谨,没几分钟,他放开了,做了主角。他说着这九个月他满世界写生的经历。说得最叫人动情的,是说有次,他一个人背着画具,去了某个极度落后的地方。那儿的人,住的就是茅草搭出的人字架,一家的全部财富,不会上两百块。他说,那个村子有十户人家,他每户给了两百块,害得人家直给他叩头。

八点时分,尹江仍和尹河坐在桌边,半张着嘴望着吴雨。我干咳了一声。尹江望我一眼,离开了饭桌,出了门。他去我的工作室画画去了。我的工作室在宗祠里面。

八点半,吃完了饭。洗漱了后,我对尹国柱说,待会,我再送吴雨过来借宿。我、吴雨和祖中回到宗祠,先去了我的工作室。工作室和我卧室之间隔着那两个有着密密灵牌的大神龛。尹历和尹江在作画。这边墙上,或贴或挂着尹历和尹江的画,那边墙上,挂着我的画。这些画,全是我上鼎山前画的。吴雨望了我的画一眼,望着两个孩子的画去了。吴雨说:“这两个孩子,有灵气,将来,成就肯定比我们的大。”又说:“石头,怎么得了?前面,古人的画,遥不可及,后面,来者的画,咄咄逼人。我们也怕会要怆然而涕下了。”我没回答吴雨,指导了两个孩子几句,对吴雨说:“走,去我卧室坐。”

到了我卧室,吴雨打开手拖箱。手拖箱里有五张画。吴雨一张一张地摆在桌子上,说:“这是在香格里拉。”“这张是在神龙架。”“这张在漠河。”“这张在天涯海角。”“这张在敦煌。”吴雨说:“石头,去年,我对你说了,再次见的时候,我的人,你依旧认识,我的画,你会不认识了。没说假话吧?”我点点头,淡淡地说:“的确,进步不小,已经不是去年参加画展时的吴雨了。”吴雨一愣,望着我的眼睛,说:“石头,不对,你没半点惊讶。”他望着祖中的眼睛,好似要在祖中的眼里找出我不惊讶的原因。祖中眼里流露出不屑。吴雨说:“石头,我不信你的画,能达到很高的水准。拿你现在的画出来。”

我将墙角的大木箱打开了。我在鼎山画的画全收在这个木箱里。

吴雨看着我的画,看了第一张,眼睛睁大了些,看了第二张,喃喃自语:“世界乱套了,周游天下,不如支教。”读到第三张,说:“这些真是你画的?都是你方石画的?”他读完了,一个劲地说:“怎么可能呢?真是你画的?灵光四射。”的确,他没有说错,我这个时候的画,便是蔬菜,也比土里的更像蔬菜。因为我将我理解的蔬菜的精气神画了出来,已远不是土里的蔬菜可以比。我说:“是呀,是的。都是我画的。”吴雨望着祖中,说:“我不去周游天下了,我得去找个女朋友。我信了,爱情是一切艺术的动力和源泉。”祖中笑了,双手箍着我手腕,说:“听到了没,你的画,至少有一半是我画的。”我轻声说:“人都是你的,何况画?”再对吴雨说:“雨子,明天,我带你去看两个地方。”

第二天,八时许,我、祖中引着吴雨去仙人嘴。黑狗石头或在我们前面,或在我们后面。遇着岔路,它定走在我们前面引路。若有牧猪人的猪在小路中央霸道,它准是一阵儿凶神恶煞的狂吠,跑过去,将猪赶开。

吴雨说:“石头,黑狗石头通人性,它知道我们要去的路。”我说:“雨子,鼎山上,狗好,猪好,米好,菜好,空气好,就是人穷,就是那些孩子可怜。”吴雨说:“留守儿童?”我说:“是呀。他们父母不得不出去打工。许多原因,使他们的父母只能游移在城市,却不能融入城市。他们呢,只能成为留守儿童。他们的父母在城市没尊严,他们在家里没父爱,没母爱,他们将来的人生,便注定得走他们父母的路。雨子,难道中国,真的已走上了那条路?”吴雨问:“哪条路?”我说:“龙生龙,凤生凤,叫花子生儿拄竹棍。若是那样,真是国家的悲哀。雨子,国家有这种趋势呢。”

我忽然意识到什么,不走了。吴雨和祖中也没走了。我双手握着祖中双臂说:“鼎山人的命运,就看你的了。”我为我想到了要祖中求她父亲投资鼎山,从而能使这方人民脱贫,使这方孩子能得到父母关爱,感到高兴。的确,鼎山有很好的投资项目,譬如这里的楠竹,如果做成工艺品,立马升值许多倍,譬如这里的鼎山猪肉,已为世所罕见。祖中早已和我心心相印。她使劲点着头,说:“我会的,我会的。”我说:“他们父母不离开他们,他们的童年就有阳光。阳光是最重要的。”祖中说:“石头,放心吧,你说的事,我会的。我爹也会的。会的。”

我们到了仙人嘴。

吴雨先是发呆,继而亢奋起来,不断地拍着我的肩,说:“石头,看到了吗?看到了吗?”他说的当然是从岩缝中、松石间、溪水里冒出的那种不可名状的气体。我说:“看到了,我当然看到了。”他说:“石头,这是灵气,天地之间的灵气。”我说:“是的,雨子,这是灵气,天地之间的灵气。”祖中望望我,又望望吴雨,锁着眉,说:“哪有什么气?哪有呢?你们两个没病吧?”黑狗石头肯定感觉到了什么,在“嗡嗡”地叫,在绕着我和吴雨转圈。吴雨说:“石头,我知道了,你的画为什么灵光四射了。”他脸色变了,说:“石头,不对,不对,那些灵气恐慌起来了。走了,走了,愈来愈少了。”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每次祖中出现在这,那些灵气必定会在恐慌中消失。我轻声对吴雨说:“雨子,先别说这些,我带你去另一个地方。”

我们顺着溪流,到了白石溪。

黑狗石头一阵儿小跑,涉过了溪水,跳上了“白石”。吴雨先是惊愕地望着“白石”,继而皮鞋也没有脱,涉过了溪水,爬上了“白石”。他的裤脚和皮鞋水淋淋了。我和祖中拎着脱下的皮鞋,挽起了裤脚,跟着涉过了溪水,爬上了“白石”。吴雨四处望着,轻声说:“石头,我不是神秘主义者。但是,这块巨石,有些蹊跷。”我说:“你是不是在恍惚之中,看到了一个中年人,又像是一个老年人坐在石头上。”吴雨说:“是的,是这样的。你也看到了?”我问:“你是不是听到了他在对你说什么?”吴雨说:“是的。他要我在这儿画画。”我说:“我常常看到他。而且愈来愈清晰。这人,我原以为是白石老人。这里有个说法,白石老人曾经在这块石头上写生,写了一个月。后来,我看清了,不是白石老人。他是谁,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是我的恩师,他常常教我作画。”吴雨说:“石头,我明天回去,半年后,我来陪你,至少陪你一年。”

那天晚上,吴雨说,他得去大西北某个县。他说,那个穷得滴血的县,县长十分重视文化,尤其喜欢国画。欣赏水平已到了“见着画就是艺术,见着名人画就是好画”的水平。他得去为那个县画几个月,得去赚钱。他说,他再不想用他父亲的钱了,再用下去,他也看他自己不起了。

星期天,一大早,吴雨下山了。

一个星期过去了。又是星期天。

天欲亮不亮时,我和祖中往山下走。我去送她。她要论文答辩,得回学校去。她的学校在长沙。顺便得回潭州,去看她爹娘,得劝她爹投资鼎山。

早晨八点许,半山腰中,她箍着我的手,头靠着我臂膀,声音柔得叫我醉,说:“石头,你是骗子。你要用两张画,将我爹的女儿骗到手,骗一辈子。嗯,是骗八辈子。绝不许少骗,听到了没?”我说:“是你爹用女儿的八辈子骗我两张画。你爹赚大了。”她不依了,使劲拧我胳膊,问我到底是谁骗谁。我忙说,是我骗她,她才松开拧我胳膊的手。

她选了我两张画,送给她爹。她家有一间不小的房子,满屋她爹收藏的画。从一流画家到八流画家的都有。没事时,她爹便缩在那间屋里读画,读到欢喜时,手舞足蹈,啧啧称羡。她若在家,她爹准拉着她一起读。

十点许,到了鼎山下。有小车在路边等,见她到了,车里走出一男一女,礼请她上车。

她说:“石头,你得天天想我。你若不想我,回来后,我叫你好看。你若有片刻不想我,我能感觉到。”我说:“会的,会的。你也得天天想我。你若有片刻不想我,我也能感觉到。”我们吻了。

她上了车。

星期四上午,祖中回到了鼎山。尹国柱接她上的山。

午休时,我们小别胜新婚中热闹了良久。安静了后,她说,她爹看了我画的那两张画,眼睛也睁大了,说他着实喜欢,又怕看走了眼,将美协顾主席请了去。顾主席看了画,说,假以时日,必有大成,又看了题款,说,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方石这小子的画,哪有如此造诣?这怎么可能是他画的?又说,图章的确是他的,字也是他的。几个月工夫,天壤之别,怎么可能?顾主席问她从哪儿得来的画。她说,回家的路上,见一个青年乞丐坐在路边卖画。她看了画,觉得画虽然不怎么样,那青年乞丐却着实可怜,就买了。我笑着挠她胳肌窝。挠得她笑得回不了气中讨饶,说她再不胡说八道了,我才罢手。

她说,顾主席走了后,她对她爹说,她找了男朋友了。她爹说,他女儿找的,肯定不会错。她说,错倒是不错,却也不是十分对,是个穷得滴血的穷小子。她爹说,穷,不打紧,当年他上山下乡,穷得饭也吃不饱,想打牙祭,得唱着《偷鸡谣》,走上几里山路,去偷贫下中农的鸡。她爹说,有志气、有拼劲、有耐性就好。她告诉她爹,就是画那两张画的穷小子。她爹说,好呀,能画出顾主席也说好的画,好。她爹问我爹叫什么名字,是干什么的。她告诉了她爹,说我爹是潭州城有名的穷酸方之润。她爹说,那个穷酸往日对他,爱理不理,往后,那个穷酸再对他爱理不理,他便叫她女儿拧穷酸的儿子,这叫父债子还。

我和祖中的事,她爹没半丝阻挠,我放了心,等着她说劝她爹投资鼎山的事。她偏不说这事。我提醒她,该说这事了。她依旧不说。我没办法了,便亲她,吻她,抚摸她,弄得我们兴致又来了,索性又做了一场游戏,她这才说了这事。

祖中说,她爹说,在商言商,不能附带太多个人感情,他会叫几个人彻底了解鼎山,论证投资可行性,再决定是否投资鼎山。我有些失望。若是她爹觉得投资鼎山没钱赚,那么,孩子们的爹娘,依旧得在漂泊中做着三等,抑或还是等外国民,孩子们依旧得不到父爱、母爱。父爱如山,母爱如水。离开山般的父爱,水般的母爱,他们的精神,将有怎样的缺失?我不敢想下去。鼎山村将依旧贫穷下去,并且将愈来愈穷,抑或直至没了人烟。可是,她爹无疑是对的。资本家投资的目的是赚钱。

祖中说:“我尽了力了。这不是买十二把小提琴,也不是买下仙峰岭五十年。其实,买仙峰岭,我一是心血来潮,以为自己真能在仙峰岭上发现罕见植物,二是听说他们穷得滴血,捐五十万给他们过日子。谁知道,县里拿了三十万,镇上拿了十万,到他们村,就只有十万了。若是投资鼎山,修路一项,只怕都得在千万以上。我即使不将爹的钱当钱,这事,也不敢多嘴。你可能不信,我觉得自己懂事了些,至少理解了爹。爹能挣到今天的规模,摸爬滚打不容易。这地方,太高,太陡,太偏僻,太落后。”我一声叹气,说:“是呀,你尽了力了。我也尽了力了。问心无愧了。”

接下来的日子,我索性不再想她爹投不投资鼎山的事。

到了六月上旬,她爹打电话给她,说,会来鼎山考察。

没两天,满鼎山的人都说,潭州市首富祖老板会来鼎山办厂。不少村民跑来问祖中,有不有这回事。祖中说,她能肯定的是她爹会来考察,会不会办厂,她不知道;若是她爹愿意在鼎山办厂,鼎山上年轻男女,都可以在家门口打工,用不着五湖四海地漂泊了。她告诉村民,她爹给的工价,绝不会低于潭州市的平均工资,并且肯定会给大家买五险。祖中的样子,满有救世主的味儿。

这段时日,尹好每天给那两个神龛叩三次头。早中晚各一次,每次都是叩三个头。有次大约是叩头兴致来了,使劲地叩,数不清他叩了多少头,直将额头叩肿了。我问尹好,为什么敬祖宗敬得更勤了?尹好说,天下神灵求遍了,只有祖宗灵验,他多给祖宗叩头,祖宗肯定会想办法让祖正来鼎山投资。那段时日,每天早晨,尹国柱起床后,第一件事不是去菜园,而是带着两个孙子,来到神龛前给灵牌叩头。

这天上午十一点许,我在给二年级讲课文《阿德的梦》。隐隐约约,游丝般传来唢呐声。唢呐声渐渐清晰起来,是《迎宾曲》。《迎宾曲》是鼎山人祖宗传下来的,原不叫《迎宾曲》,原叫《宰相到》。说是祠堂建成不久,有个尹家人,做了个梦。梦里,尹氏宗族出了宰相。尹氏家族因此扬眉吐气,一个个走路也能横着走。那天,宰相回鼎山。鼎山上尹家人打开了宗祠前两个虚门,唢呐吹得山响,吹的就是这曲子,迎接那宰相。那人梦醒了,却记得梦里唢呐的吹法。从此,鼎山上有了唢呐曲《宰相到》。两千年时,有个什么官到了鼎山,见一老者吹《宰相到》,问了曲名,说:“封建,封建,改个名吧,叫《迎宾曲》,就是社会主义的了。”从此,这曲子叫《迎宾曲》,为社会主义服务了。

肯定是祖中的爹祖正上鼎山了。先天,上面来了通知,说一个副县长,鼎山镇党政领导,将陪着祖正考察鼎山村。说是这次用不着隆重接待,祖正自己提出来,多准备几瓶开水,中餐他们就吃方便面,能不麻烦鼎山人就好。这时,该是尹国柱带着几个吹唢呐吹得最好的老者,在村口迎接祖正和他的一行。

鼎山上所有的男性老者都会吹唢呐,都吹得有板有韵。鼎山上三十岁以下的人,无论男女,都不会吹唢呐。老者们说,鼎山上唢呐是潭州一绝;青年男女说,听着唢呐声,就想到死了人,晦气,谁还耐烦吹?

尹国柱说,不招待饭菜,招待几声唢呐,还是该的。

唢呐声愈来愈近,到了宗祠外,戛然而止。

随着一阵儿脚步声,教室门口站满了人。前面一排,便有六个。其中五个,我见过。最中间两个,一个女孩,一个老者。女孩叫祖中。老者六十五六岁上下,我没见过人,在网上见过相片,是祖中的爹祖正。祖中正箍着他的手,朝我眨眼睛。分明是叫我过去,和岳父大人打招呼。祖正的样子,有点像《亮剑》里的李云龙,颇富野性,却又似精明;孔武有力,却也有着长者的慈祥。祖正右手边的男人,四十岁上下,是潭州县王副县长。过年前,他来了鼎山,交给尹国柱一沓钱,说这钱是县里的扶贫款,让鼎山人过个像样的年。尹国柱说,其实,鼎山人并不缺过年的钱,鼎山人缺的是留在鼎山的心。又说,县政府的人就是聪明,这钱本就是鼎山人的。祖中买鼎山,县政府占了大头,他们在那钱里面,拿出点儿给鼎山人,成了扶贫。王副县长右手边男人是尹国柱。祖中左手边男人,五十四五岁的样子,是潭州市美协顾主席,一个受人敬重的长者,一个在全国也有名头的画家。顾主席左手边是我们鼎山学校的校长,拄着拐杖的尹好。尹好本来有四节课,先天和我说了,全换成我的课。他要全程陪着祖正,向祖正说鼎山人的艰难,说鼎山上楠竹的好,说鼎山上的猪,如何独特。他说,他怕尹国柱说不好,七说八说,将事儿说砸了,不得不全程陪着祖正。

我没有搭理他们,依旧上课。祖中脚一跺,有些生气。祖正轻声,却依旧声音不轻,说:“像方之润那个穷酸,样子像,脾气也像。”又调侃道:“我家有了穷酸气,也能将铜臭气冲淡些。”顾主席对祖正说:“上课是最大的事,别的都是末等。我欣赏方石,好。”祖正鼻子里“哼”地一声,说:“摆穷酸谱,哪怕对潘基文摆,我都不管,只不要对我摆。”转过身离开了教室门口,那五个也跟着离开了教室门口。

下课了,我回卧室去。

宗祠内外,四处是人。除了提着热水瓶的几个鼎山上的老者,别的人,我一个也不认识。他们的年纪,基本在二十五岁至五十岁之间。这使得尹氏宗祠有了新气象:年轻而不幼稚,成熟而不老迈。他们手上大都端着方便面,有已经用开水泡发了的,有正在泡的,有还没有开始泡的。那些说潭州话的,略显高人一等和稍许张狂的,是潭州县政府和鼎山镇政府的公务员;那些说普通话的,比较谦恭和小心的,是祖正公司的职员。

刚才堵在教室门口的六个,在我卧室里,围着屋中央那张四方桌。四方桌上摆着我的画。顾主席猫着腰,在认真读画。那五个一声不吭,望着顾主席的脸。情形如桌上没画,画在顾主席脸上。

祖正说:“顾老师,画里好像有方之润的穷酸气。你是专家,你说,到底怎么样?”顾主席说:“祖总,你家里收藏了那么多画,鉴赏早已是行家,你心里已有了答案,却来问我。”他伸直了腰,看见了我,朝着我指着点着,说:“方石,你这小子,就这么几个月,要开天辟地了。”

放暑假了。

那天,吃罢晚饭,我和祖中刚洗漱完,正要回宗祠去。尹国柱家电话响了。电话是祖正打给祖中的。祖中对着话筒,“嗯”“嗯”了老久,“嗯”得脸色愈来愈凝重,说:“爹,你都做了决定了,我还能说什么?儿子是金,女儿是草的道理,我懂。”“啪”地一声,她挂了话筒。刚才还是阳光灿烂的脸,已如冬天的长株潭城市群,满是雾霾了。

回到卧室,祖中说,她爹下了决心,投资鼎山,办一厂一场。厂暂定名鼎山楠竹工艺品制造厂;场暂定名鼎山猪场。祖中说,让楠竹和文化融为一体,在愈来愈重视传统文化的当下,竹作为民族文化象征之一,楠竹工艺品应该有广阔市场。她又说,鼎山猪的肉质,的确不是普通猪的肉质可以相提并论,香,甜,肥而不腻。这一厂一场的规模,容纳鼎山所有外出打工的人,绰绰有余。

我当然高兴。为鼎山,为鼎山人高兴。她也该高兴,该神采飞扬说着这件事。她没飞出半丝神采,倒像有座山压在她身上,说得十分沉重。

她望着我的脸,一身委屈,满脸羞愧,说:“石头,还得和你说一件事,你可不能大惊小怪。”我说:“说吧,不会的。”她说:“我的家庭有点畸形。真的,畸形。我爹有两个妻子,我是庶妻生的。”我点点头,没吭声。她说:“我上面有个哥哥,叫祖强,高强的强,是大娘生的。”我点点头,没吭声。她说:“我爹刚打电话来,说,他在潭州城买了栋别墅给我,今天付了款。”我点点头,没吭声。她说:“我爹说,等楠竹加工厂和养猪场办好了,就将我们的事办了。他说,就将楠竹加工厂以及养猪场,再加上那栋别墅给我做陪嫁。”我点点头,没吭声。她声音大了些,有些恼怒,说:“你知道吗?别的家产都是我哥的,你知道有多少吗?至少是给我的二十倍。你听懂了吗?二十倍。你好似没半点愤慨。他就给我们这点儿呢。拜托你,愤怒好不好?”我说:“为什么要愤怒?”她声音更高了,恼怒多了些,说:“往日,我爹貌似更喜欢我。可是,在家产上,我好似不是他生的,而是在路边捡的。”我心说:“这是传统,也是他的权利。这类事,无所谓错与对,只有愿意,或者不愿意。再说,即使我帮着你去找你爹吵,也争取不到更多财产,反而会将你家亲情撕裂。”我没有说出来。我相信,她会自我调整。果不其然,一会儿的沉默后,她叹口长气,声音低了许多,说:“我爹说,厂子和养猪场建成后,他会指导我经营两年,在必要时候,甚至会给我支撑。两年后,全是我自己的事。”我害怕她要我帮她经营,双手握着她双臂,说:“除了画画和教书,对别的事,我真的没有兴趣。他们的父母若回到鼎山,必定能再找一个代课老师,我索性书也不教了,一心一意画画。那时,肯定会有好老师来。”她叹口气,说:“你画你的画,你放心,我不会要求你经营。你也不懂。”她眼里有些许失望。

那天夜里,我没合一分钟眼。过三五分钟,她准抽声叹气,或者索性哭出声,或者梦呓,说她父亲偏心,重男轻女。她哭着哭着,又说国家不该,既然允许男人找两个妻子,就得立法,让男人对两个妻子一碗水端平,就得对两个妻子的子女一视同仁。我抚摸着她的额头,她的脸,她的背,安慰她。

祖正投资鼎山的事有了着落,鼎山人们的希望,即将成为现实,鼎山上家庭,也将因此重新完整,我用不着再想这件事了。我真将这事放下了,好似从来没关心过这事儿,甚至不打听这事的进度。我沉浸在画画、读书、读花鸟虫草之中。

祖中没去争取他爹给她更多产业。她说,争取也是白搭,她爹是说一不二的角色。她说,她会用她爹给她的这点可怜资产,做大做强,会超过她爹现有成就。

她下鼎山的日子陡地多了,上下鼎山也不要接送。就一个月工夫,她皮肤已是黝黑,没了娇气和任性,已变得坚强和成熟,目光里满是她能、她一定能的自信。

不久,祖中告诉我,楠竹加工厂的厂址和养猪场的场址都已经确定。楠竹加工厂设在尹氏宗祠后面的竹山上。养猪场设在“田场”。祖中说,潭州县政府已承诺,整个“田场”不再种稻,而是栽种鼎山猪喜欢吃的蔬菜;潭州县政府甚至将鼎山猪作为品牌,对外宣传了:潭州市县电视台,潭州日报,潭州大大小小的网站,隔三差五准说鼎山猪好。

过了两天,祖氏公司鼎山工程指挥部成立了,部址在“田场”。祖中摇身一变,成了总指挥。祖中说,当务之急是修路上鼎山。修好了路,建筑材料就能运上山,就能很快地完成一厂一场的基本建设。那天,她说了许多许多,见我没兴趣听,声音戛然而止。半晌,她轻声但却分明埋怨,说:“往后,我不拿这些俗事,在你耳边聒噪了。”

她每天都去“田场”上班,三餐饭也在那边。我则在宗祠附近转悠,找着鼎山上老者说话,听他们说鼎山前世今身,说老者经历的喜怒哀乐。我相信,总有一天,我能将鼎山上的一草一木,都画出老者们曾有的沧桑。若没有老者有闲暇和我说话,我便在尹国柱家瓜棚下,或坐或躺,注视着南瓜藤、南瓜叶和南瓜,注视着飞来飞去的小虫。

这些日子,她都要晚上八点多才能回来。回来时,已是满身疲惫。

她或是怕烦我,或是怕我烦她,不再和我说她工作上的事。对我的画,或是审美疲劳,或是工作压力太大,已远没有以前的兴趣。我画了新作,她总是草草地瞄上几眼,便去看书,看资料。她看的书,大都与管理,与楠竹加工,与养猪有关。

那天,吃罢早饭,我在宗祠前那棵古老樟树下,饶有兴趣地看两只麻雀筑窝。它们该是新婚不久。总是一前一后,飞下大樟树,在不远的田里,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跳着蹦着,舞蹈足了,你衔一根草,我衔一根细小树枝,一前一后飞到大樟树那个树杈上。如此这般,不辞辛劳。渐渐地,那个树杈处,赫然有了半个鸟窝。它们的舞蹈,它们的垒窝,它们彼此之间的爱恋,一如人类真诚相爱者的新婚,有太多欢喜和憧憬。

我拿来画具,将两只麻雀和半个麻雀窝画到了纸上。纸上的两只麻雀,竟然比你恩我爱中劳作的麻雀,有了更多麻雀的精气神。我画出了它们的灵魂,画出了历代鼎山人,在筑他们的窝时,有过的那分欣喜和不辞辛苦。

九点时分,我刚收拾好画具,黑狗石头跑了来,满狗眼焦急。它没朝我摇尾巴。它朝我“嗯嗯嗯”“喔喔喔”碎碎地叫。我懵懂地望着它。它咬着我的裤脚往那边拖。我说:“石头,我懂了,你叫我跟着你走。”黑狗石头松了口,掉转头带路。

我跟着黑狗石头走进了宗祠后面连绵竹林内的小道。

尹历和尹江,一人手握一根扦担,从那边跑过来。两人均是大汗淋漓。

尹历说:“方老师,出事了。”尹江说:“祖老师要炸了仙人嘴。”我问:“她要炸仙人嘴?她为什么要炸?仙人嘴与她又没仇。”尹历和尹江同时说:“就要炸了,修路,上鼎山的公路。”两个孩子说,他们去仙峰岭上砍柴,看见了不少工人在仙人嘴岩壁上埋炸药,急了,便跑来告诉我。我叫两个孩子回去,或者上别处去砍柴。两个孩子将扦担扔在路边,跟着我和黑狗石头小跑到了仙人嘴。

仙人嘴两边岩壁上,打了数不清的小洞。小洞里均塞上了炸药。有几十个工人或仗量,或牵电线,或小憩。祖中戴顶安全帽,身着橘红色工作服,站在溪水边,和一个五十岁上下戴眼镜的男子在说话。她身上的工作服,已汗得透湿。脸上脖子上,流着如洗的汗。

祖中弯下腰去,溪水洗了脸,问:“孟工,不会有危险吧?”孟工说:“不会,不会有危险。”祖中又问:“对两边山体不会造成破坏性后果?千万不要造成严重后果。”孟工说:“祖总,放心吧,不会,绝对不会。用药量我们计算好了。对山体不会产生破坏性后果。”我跑过去,插在祖中和孟工中间。

祖中眼睛睁大了,笑了,说:“石头,来探亲?我好感动。”我说:“你在干什么?”祖中说:“修路,只有这条仙峰溪能修路。太窄了,得爆破,得炸宽些。”我说:“这条溪以及溪两边景物,无论如何要完整地保留下来。”祖中说:“人家是书呆子,你不至于是画呆子吧?”我望望两边岩壁,好似仿佛中,却又分明真切,那些有生命的灵气,在恐惧中,东蹿西窜,它们为它们即将失去的家园在哭泣。我听到了它们的哭声。我指着点着岩壁上那些灵气,说:“你看,你看,那些灵气,它们在哭呢,别再施工了,换个地方修路。一定得换。”祖中这儿望,那儿望,最后望着我,说:“石头,你没发烧吧?哪有什么灵气?”尹江和尹历都将眼睛睁得老大,说:“祖老师,它们真在哭,在四处乱蹿,在急。”祖中弯下腰去,一手扶一个孩子的臂膀,说:“尹历,尹江,你们都是好孩子。好孩子,一定要诚实,不要跟着你们方老师抽胡说。他发烧,你们也发烧?”两个孩子四处指,说:“没骗你,真有。你看,你看,这里,那里,还有那里。”祖中伸直腰,大声问:“师傅们,你们看到这空中有什么东西在乱蹿乱叫吗?”那几十个工人,这儿望望,那儿望望,都将头直摇。祖中皱着眉头,说:“我的画呆子,你不帮我,也就罢了,拜托你,别给我添乱好吗?我累得半死呢。你没半句安慰的话,也就罢了,还要来阻工。”她泪一迸,出来了。那泪晶莹剔透。我扶着她双臂说:“我不会骗你。这条溪,灵光四射,留给后来者吧,万万不能毁了。在别处修路上山吧。”祖中抹了泪,叫孟工铺开一张图纸,对我说:“你自己看,你自己看,还有哪儿可以修路上山?便是在这儿修,还要修一条三十米的邃道。”又说:“画呆子,你为我想想好吗?我爹给整个工程限定了资金额度,少用点,是我们的呀。”我说:“你听我说,一定要听我说,艺术是永恒的,财产是暂时的,这种堪称艺术之母的景物,一定要珍惜。万万不可以为暂时的财产毁了永恒的艺术,拜托了。”祖中抹了泪,发着呆,望着我。她的样子好似从来就不认识我。她眼睛内,有太多我不熟悉的陌生东西。

一个工人跑过来,大声说:“祖总,要爆破了,所有人员都得撤离。”我大声喊:“不行,坚决不行。”我必须护住这条溪,护住岩壁上的灵气。我往岩壁跑去,我得去掏了那些炸药。我身后,祖中说:“石头,天下有你这样的混蛋吗?”我继续往岩壁跑去。祖中斩钉截铁,说:“你们几个,拖住他。”上来了几个工人,拖住了我。祖中又说:“将他抬到安全地方去,万万不要伤着他。”她的口气,仍是斩钉截铁。

不知道有几个工人将我架了起来。他们的手像钳子,将我钳得铁紧,使我的反抗完全徒劳。我以祖中男人的资格,命令般喊:“祖中,你不能毁了仙人嘴。不能。”她不搭理我。我只得改变策略,求着祖中,喊:“我求你了,放过仙人嘴吧。”祖中依旧不搭理我。我听到了尹历和尹江两个孩子的哭声,听到了黑狗石头的叫声。无论是两个孩子的哭声,还是黑狗石头的叫声,都和我一个意思,求着祖中,不要毁了仙人嘴。

我被抬进了楠竹林,不知道被多少只手摁着,一动也不能动。我声嘶力竭地喊:“不能炸,万万不能。”一声撼天动地的爆炸声,响了。

我的前面扬起了漫天烟尘。那些灵气,先是在烟尘中煎熬,继而纷纷扭曲,再继而或坠落,或飘散,总而言之,无踪无影了。我的心,被谁撕裂了般痛了起来。

十一

那歌唱得真不错,“咱们工人有力量”,的确有力量。一会儿工夫,我一身被折腾得像要散架。我能听到我许多骨节处,两根骨头相互磨砺的“咯吱”“咯吱”声。待我一身的疼痛感稍许轻了些,我坚忍地站了起来。

天空中弥漫的烟尘,渐渐地稀薄,渐渐地,尘埃落定了。仙人嘴比以前宽阔了许多,两边的岩壁,面目全非,已没半丝灵气,嵯峨中有几分可怖。岩壁上的横生松树和松树边的绛珠草没了影子。仙峰溪许多处被碎石阻断了,溪水漫过溪床,在山谷中横溢。直流了百多米远,再复归到溪沟。

祖中和她的工人一个个从隐蔽处冒了出来。祖中指着那边的岩脚,对孟工说:“要提前修好排水沟,让溪水改道,不然溪水四处漫。”孟工说:“放心吧。”我想下坡去找祖中理论,又觉得和她理论是如此多余。我们对对方说的话,都无异于对牛弹琴。

我回到了尹氏宗祠,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眼睛也不眨地望着天花板。脑子里总是那一声巨响,总是遮天蔽日的烟幕,总是那些灵气的失去,总是仙人嘴的面目全非。我很少流泪,这时,流泪了。我想起了萨顶顶的《万物生》,心想,她若是看到刚才的场景,抑或会唱一首《万物死》。是的,当自然赐予我们的足以启发灵性的景物,全在建设和开发中毁了后,万物——当然包括人,——也就该死了。

尹江到了我紧闭的门口,轻声喊:“方老师,在吗?吃饭了。”我不想吃饭,也不想搭理尹江,不想搭理任何人。我希望就这么躺在床上,静静地,在追忆着仙人嘴曾经的美好和神奇中死去。我由着他喊。他喊了一阵,走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宗祠里有了许多人的脚步声。其中有祖中的脚步声。紧接着,又有了许多人的脚步声。其中有尹国柱的脚步声。

所有的脚步声都到了我卧室的门口。有人用钥匙开门。门开了。许多张脸堵在门口。最前面是祖中的脸。我坐了起来,望着窗外。窗外那边,楠竹林正被风吹得沙沙作响。我必须坐起来。即使死,也不能死在她跟前,更不能在她跟前死了一样躺着。

我的余光看清了,进来了许多人。其中有祖中和她带来的五个工人,也有尹国柱以及住在宗祠附近的几个鼎山上的老者。(后来,我知道了,尹国柱以及几个老者,已经知道了上午的事,他们一是希望我与祖中和好,二是怕祖中耍横,叫带来的人打我一餐。)尹国柱嘴动了动,还没发出声,祖中说:“尹叔叔,我知道你的意思,请不要说。不可能。他伤我伤到心尖上了。以尹叔叔的话说,我也是我娘养的,心是肉的,经不起伤。”我想说同样的话,却没说。我愿意甚至希望尽快离开她,但,绝不伤害她,便是言语的伤害也绝不。男人对于自己爱过的女人,永远有保护和帮助的义务,断不可以伤害自己爱过的女人。

祖中叫她带来的人,将她的衣服、鞋子以及她其它用品搬走了。我余光看真切了,她没有望我,情形如我没有坐在床沿上。我由着她指挥着手下人搬东搬西。不知道她是有意还是无意,墙上过了塑的绛珠草标本,她没有拿走。它仍挂在墙上。塑料膜上,“草石盟”三个字一点也没褪色。我想提醒她,将绛珠草拿走。我没提醒。我希望绛珠草留下来。

她带着五个工人要跨出尹氏宗祠大门的时候,我追了出去,大声喊:“祖中,请等等。”她没回头,但,停了脚步。我说:“拜托,你已经毁了仙人嘴,不要再毁白石溪好吗?”她牙齿一咬,说:“天底下,就数你自私。厂是你要办的,阻工的也是你。鼎山人的命运加在一起,还不及你画过的景点重要。天底下哪有你这种男人?孰重孰轻都分不轻。你将景点神化,天下人难道都要跟你一起疯?”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一定要护住白石溪,一定要护住那块石头。

晚饭时,我对尹国柱说:“尹主任,那条路不能修。我们全村的人拧成一股绳,完全有力量阻止她。”尹国柱一声长叹,说:“方老师,我这人没读多少书,理还是懂。这件事,依我说,还是你不对。不修路,楠竹厂也好,猪场也好,都白搞了。”我将仙人嘴和白石溪的神奇说了出来。我说:“仙人嘴毁了,白石溪再不能毁。你问尹江,看我说的是不是,只要有画缘,就能看到白石上隐隐约约坐着的老人。只要不毁,我可以断定,将来,尹江和尹历,画画定能大有造就。”尹国柱望着尹江。尹江说:“是的,那上面有个神仙,我看见他好多次了。有次,我在石头上画画,他还和我说话。”尹国柱望着尹河。尹河说:“没,哥哥在吹牛皮。没,我从来没看到过。”尹国柱说:“方老师,这就是你不该了。为保住那块石头,捏造些事,还仗着是尹江和尹历的师傅,要尹江和尹历跟着你撒谎。”尹江满脸委屈,说:“我没有骗你,公公,真没骗你。石头上的确有神仙。”尹国柱拉下脸来,指着尹江骂:“你好不学,学着撒谎,有神仙,就只你们几个看见?我们都是瞎子?”又说:“真有神仙,你叫他来我们家,我请他喝酒。”尹江望着尹国柱,脖颈硬了,说:“有,就是有。没神仙,你在宗祠叩什么头?”尹国柱霍地站起,扬起了手,要打尹江。眼见着那手掌要拍在尹江脸上,转了弯,拍在桌子上,说:“祖宗有,神仙没有。没祖宗庇佑着你,你吃屎也没尿淘。”“尹家人拜菩萨,拜别的神仙,屁用也没有,尹家人拜祖宗,在外面少吃多少亏?以后再说这种对祖宗不敬的话,看我不揭了你的皮。”他声音轻了,望着我,说,鼎山的现状我该了如指掌,若没人投资,只怕永远是这个背时样子,我做老师的,不该为了几张画,不顾鼎山人的命运。

我说什么都将是白说,尹国柱不可能相信我,不闭嘴,也得闭嘴了。

我找着鼎山上其他老者。那些老者商量好似的,纵使我将嘴说干,没一个人愿意支持我,甚至没一个人愿意相信我。他们都劝我,不要阻工,难得有好心老板投资鼎山。

第二天晚上,我到了尹好家。只要尹好支持,兴许就能保住白石溪。我们可以坐在白石上,不让祖中施工。尹好是残疾人。残疾人,天和地都同情着,良心尚存的人,绝不会欺负残疾人。我还没开口,尹好先开口了。尹好说:“方老师,你是鼎山学校老师。我是校长。下级服从上级,老师服从校长,你服从我。我不许你闹了,你就不要闹了。鼎山人日盼夜盼,盼着有人投资,哪能容得你瞎闹?”我将白石上隐隐约约有老人的事说了,说,只要保住白石溪,尹历将来的画定能惊世骇俗。尹历说:“爹,方老师没骗你,白石上的确有神仙。”尹历话没落音,尹好脸色早已变成紫色,凳边拐杖已扑在尹历背上。尹好指着尹历骂:“王八蛋,画没画出狗屁,倒是先将撒谎学会了。他给了你什么好处?和他一起害我们鼎山人。”他脸一转,手指着他家门口,说:“姓方的,你是不是想害得我们鼎山人娶了老婆也守不住?你滚。我望着你刺眼。”我灰溜溜地走了。

翌日清晨,天朦朦亮时,我往山下走。十点时分,到了鼎山镇镇政府。

镇长在办公室。镇长姓马,三十五六岁。马镇长笑容满面,立马沏茶、递烟、递槟榔。我接过了茶,说,不吸烟,不嚼槟榔。马镇长说了通我能到贫困地区支教,委实了不起的话,问:“方老师,是不是鼎山学校有困难需要镇政府解决?”我将来意说了。马镇长沉吟半晌,说:“方老师,你说的事,没法证实。修路上鼎山,投资办厂,这次祖家父女的确投资不小,而回报不见得会有多大。他们能解决一方就业,解决鼎山闭塞落后贫穷状态,我们没有理由不支持。你的意见,我即使想支持,也心有余而力不足。”镇长说的,我没有理由反驳。我的一切理由,均建立在“信即有,不信即无”的“信即有”基础上。

第二天,我到了潭州县政府,找到了主管文教卫的王副县长。王副县长首先竖着大拇指赞了我,赞了祖中,赞了祖正,说,我和祖中的婚礼,一定要请他。我将来意说了。王副县长七问八问,问清了情况,说:“方老师,你能到鼎山支教,精神可敬。这件事,我可要批评你了。第一,鬼神之说,本是无稽之谈,你怎么相信这个呢?第二,鼎山人难得遇到这样的好老板,你怎么不替鼎山人想想?”又说:“我承认,我们不能为了开发,过度损害自然。可是,我们也不能为了保护自然,而不搞开发。这个里面,有个平衡,有个值不值。我认为,在那儿修路,的确多少有些破坏自然景观之嫌,可是,这种破坏,给鼎山人带来的好处,却是不可估量的。方老师,你该理解我的意思吧。”

没有人能帮我。我没有别的路可走了,只得再去求祖中。

祖中的指挥部设在“田场”旁,由两栋几近废弃,或者说,肯定会废弃的房子组成。房子是火砖瓦屋的平房,看房子的颜色,有些年岁了。两家的房主都在潭州城内买了屋,不打算再回鼎山。见说祖氏公司要租着做指挥部,以颇低的价格,租给了祖中。

祖中在办公室。办公室内只有她一个人。她站了起来,嘴微张着,吃惊地望着我。我知道她吃惊的原因。我刚从溪水边经过时,溪水里的我,只有三分像人,倒有七分像鬼。我瘦了,眼睛深凹了下去,眼里布满了血丝,头发夸张地蓬乱着。这几天的夜里,我没法睡着。白天,不想吃饭,就成了这个样子。曾经的帅气影儿也没了。她眼里满是关心。我看到了,她的心在痛。

我说:“我来求你,留下白石溪,好吗?”她轻轻地叹口气,声音好轻,好柔,说:“你说别的,哪怕要我上刀山,下火海,我都答应,要我不在白石溪修路,免谈。”“免谈”二字,她说得十分坚定。我再说下去,除了将尊严丢得一干二净,不会再产生别的效果。我转过身,离开了她的办公室,离开了“田场”。

我没有任何可能护住白石溪了。

十二

鼎山上老少,除了尹历和尹江,都好似与我有仇,见着我,不是横眉,就是冷眼。

我去了白石溪,坐在白石上。感觉中,身边有人。那人是从白石里冒出来的老人。我转过身望去,却又不见。我望着距白石不到五十米的推土机以及其它机械,说:“我救不了你。我来向你告辞。”好似是我身边老人说,又好似是我的心在说:“去吧,去流浪,满世界去流浪。”我说:“你呢?怎么办呢?”好似老人说,又好似我的心在说:“天下无可奈何的事,多着呢。你都要问怎么办吗?”

第二天,我下了鼎山。尹历和尹江将我送到了村口。黑狗石头直将我送下了山。我将祖中送给我的绛珠草标本挂在黑狗石头的脖子上。我不知道,黑狗石头是否会将绛珠草标本送到祖中手上。我希望它能送到。

我开始了流浪。

责任编辑 吴佳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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