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芬

好莱坞科幻片一向热衷于充分展现人类的主观能动性，或是表达人类对外太空领域的不懈探究，令观众大开眼界，或是表现在外来物种入侵时，总会有英雄出场，拯救地球，结局一片温馨与祥和。但在1995年，由特瑞·吉列姆（Terry Gilliam）执导的影片《十二猴子》却为观众呈现了一部具有悲剧意蕴的科幻片，在探讨未来拯救人类之路的同时，给当下人类的自我救赎、自我反思提供有益的借鉴与深刻的警示。

影片《十二猴子》讲述了自从1996年人类被一种致命的病毒侵袭后，存活下来的少数人只能在阴暗的地下，苟且偷生，然而这些人并没有退回到原始的互帮互助的共享式生活，现代文明的集权依然没有被抛弃，科学家作为一种至高无上的权威控制着仅存的人类智慧。公元2035年，被关押的“囚徒”詹姆斯·科尔（布鲁斯·威利斯饰）被迫作为拯救危难的志愿者，他需要穿越到1996年追查当年病毒扩散的原因，以便科学家想办法预防并阻止灾难的发生。但是，时光穿越出现了差错，詹姆斯被送到了1990年的巴尔的摩。在不知道真相的情况下，詹姆斯急于想要完成任务，他逢人就打听病毒的消息，他的异样引起了精神病医生凯瑟琳·瑞莉（玛德琳·斯托饰）的注意，并将他诊断为精神分裂和幻想症。被关进疯人院后，他认识了格外健谈的病友杰弗里·戈因斯（布拉德·皮特饰），当杰弗里得知詹姆斯要逃走，便很仗义地帮助了他。虽然这次出逃没有成功，但关在黑屋里的詹姆斯却被2035年的科学家救回。由于这次获取的信息有限，詹姆斯随即开始了第二次穿越，这一次他被送到1917年一战时期的战场，并且受了枪伤，就在他疼痛之时他又迅速穿越到1996年的巴尔的摩。巧合的是，他捡到凯瑟琳医生演讲的宣传单页，于是他决定让凯瑟琳帮助他前往病毒的发源地费城。经过一路的猜忌、辩解、争执，两人终于来到费城并且获取了十二猴军团的相关信息：杰弗里正是十二猴军团的首领，他的父亲是著名的病毒专家，他反对父亲虐待动物的行为，他决定要用毁灭性的方式对抗和惩罚他的父亲。获取信息后，詹姆斯在逃跑过程中穿回到2035年，这一次科学家们很满意詹姆斯的调查结果，并决定特赦他，但是詹姆斯以拯救人类为名却要求再次穿越，与此同时，凯瑟琳在自己研究资料里的一张照片中发现了詹姆斯的身影，于是她越发相信詹姆斯的病毒毁灭说。幸运的是，以杰弗里为首的十二猴军团只是一个动物解放运动协会，他们只想要还给动物自由，并没有散播病毒。但不幸的是，就在詹姆斯和凯瑟琳放松警惕的时候，真正的病毒携带者——杰弗里父亲的助手皮特斯出现在机场，詹姆斯没能击毙皮特斯，却被警察击倒在地，死在凯瑟琳怀中。

一、 潜意识的异样探索

在西方，无论是文学领域还是心理学界，都从未放弃过对人本质的研究，其中对人的意识、潜意识的研究更是占据重要的地位。20世纪初期，奥地利精神病学家弗洛伊德创立了精神分析学派，并提出潜意识（即无意识，unconscious）是人类整个精神活动的基础与实质。影片《十二猴子》中同样对潜意识的神秘进行了展现与探索。詹姆斯穿越的1990、1996年的多处景象与2035年的许多场景构成一种对照关系，这些在詹姆斯看来是自身潜意识的停留，只是他没有办法推断两种经历的真假，科学家将他视为意志坚定的理想志愿者，但他却一步步深陷自己潜意识的混乱。

詹姆斯刚被带到精神病院时裹的那件透明雨衣与2035年他到地面采集标本时穿的防毒服装几乎一样;在精神病院里医护人员为詹姆斯消毒淋浴，同样，在地下实验室有工作人员为他消毒淋浴的场景;詹姆斯在精神病院的墙上发现一只蜘蛛，并吞掉它，而在2035年，他奉命到地面找寻活体动物标本时，刚好也有一只蜘蛛;在精神病院中，审查詹姆斯的医生与2035年给詹姆斯下达命令的科学家在人数和性别的比例上达成一致;詹姆斯第四次穿越回1996年，看到的关于病毒、病源的涂鸦与他在2035年接受拯救培训时看到的黑白字迹一样;当詹姆斯在广场等待凯瑟琳准备一起远走高飞时，他看到商店橱窗里展示的熊的巨幅海报，与2035年他在采集标本时看到的熊的样子是一致的;凯瑟琳为詹姆斯在商场里挑选伪装的衣服，詹姆斯却发现这座商场刚好就是2035年他去过的那栋废弃的大厦;当准备逃跑的詹姆斯在机场遇到前来刺杀凯瑟琳的荷西，背后响起的飞机场征求志愿者的广播，正如2035年地下监狱里不停播放的征求志愿者的广播……一幕幕似曾相识的场景让詹姆斯疲惫不堪，这种交错感、混乱感让他开始怀疑自己的精神问题，直到最后一次穿越，面对焦急的凯瑟琳，詹姆斯突然承认自己患有严重的精神分裂，他希望通过她的治疗回归一个正常人的生活。无论是1996年还是2035年，詹姆斯总是在以逃跑的姿态被动的完成任务。他没有被视为拯救人类的英雄，他也不能自主选择普通人的平静生活，他在一次次时间旅行中饱受潜意识的压抑，他永远无法摆脱潜意识对自己的控制，他在茫然中沦为潜意识的奴隶。

影片中，当杰弗里被朋友质问凯瑟琳为什么会知道他们的计划时，杰弗里以疯癫的状态给出严肃的答案。他解释道，1990年医生们为了研究他的大脑，进行X光照射后，将他的资料输入电脑，并以此制作出其思想模型，得知他在10年后的每一件事。这个来自于精神病人的臆想却暗含着影片对于意识研究的大胆设想以及科学探索的执着精神。

二、 充满意蕴的荒诞性

20世纪初期，世界大战、经济危机、信仰危机以及社会动荡等，沉重打击了西方人以理性崇拜为核心的自恋心理传统，他们开始否定人生理想，流露出对茫茫未来的彷徨与苦闷。在这种文化背景和文化心理的孕育下，西方的艺术作品逐渐表现出一种对于非理性现实的把握，表现出鲜明的荒诞感。影片《十二猴子》无论从情节抑或主题都呈现富有意蕴的荒诞性。

不同于常规科幻片的模式，影片《十二猴子》最终的胜利力量是整个动物世界，这个同样庞大的群体没有依靠灵长类动物的武装，也没有依靠食肉动物的凶猛攻击，仅仅凭借一个人类个体的极端想法，就轻易占据了整个地面的绝对统治权。回想2035年冬季詹姆斯在地面收集动物标本时的镜头，我们深深地感受到都市文明的颓败与死寂，但一定程度上，动物的地面掌权是无意义的，丛林与城市对于没有意识的它们来说并无区别，当熊和狮子都选择放弃攻击詹姆斯时，我们不禁感叹影片中那个未来环境的荒诞性：人类社会从此停滞不前，动物猎食的本性也在日渐弱化，这场没有硝烟的斗争中只有最大的受害者却没有最大的获利方。

影片中，詹姆斯一直在重复一个梦：在机场混乱的人群中，他看到一个金发女人迅速跑向一个刚刚被警察击中心脏的男人，他们在作最后的告别，他还看到一个小辫子男人拎着行李箱告诫他小心一点……后来他得知那个女人是他心爱的凯瑟琳，而小辫子男人是病毒的携带者杰弗里。正是这个梦，让詹姆斯某种程度上认为自己带有先知性的使命感，他在自己的梦里找寻有关病毒的线索，他相信自己就是那个即将拯救人类的志愿者。然而，一次次穿越却让他惊恐地发现他自己才是幕后的真凶。一次，詹姆斯与杰弗里在疯人院一起看电视，播放的是科学家虐待动物的实验，在过量药物的刺激下，詹姆斯失口说出应该让人类被消灭的言辞，这在杰弗里看来是个好主意，并影响了他日后的灭亡计划。得知真相后，詹姆斯懊悔不已却又无力挽回，他没有将这种拯救看作是自我赎罪，他开始质疑这荒诞的世界。

有哲学家评论道，荒诞问题不再是去解释或者寻找出路，而是要去经历，去体验，去描述，一切都始于远见卓识的冷漠态度。影片《十二猴子》中詹姆斯的拯救计划并没有成功，面对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历史规律和人类宿命，人类是渺小的且无能为力的。影片更多地从考察荒诞性的本质出发，通过对光明与美好的憧憬与追求，强调人类与荒诞世界抗争的可能性。

三、 世纪末情绪的承接

“世纪末”（Fin de siecle）这个概念最初诞生于法国，因法国作家F.DeJouvenob 与H.Micard两人合作的一篇喜剧而得名。“世纪末”的含义即所谓的世界末日之感，通常指人们对世界前途和文明前景普遍抱有的悲观、失望、厌世和恐惧心理，这个概念后来成为西方国家的流行语，更成为西方文化的一种传统。19世纪末，西方社会呈现城市化、工业化的面貌，人们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都产生了剧烈的变革，与此同时，传统价值观念开始动摇，宗教不再是中心，世界变得复杂而生疏，人与人之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隔阂，由此世纪末的情绪日益蔓延开来。拍摄于20世纪末的影片《十二猴子》可以说是对西方传统的世纪末情绪的承接，影片借助科幻的形式宣扬一种末世之感，到处充斥人们焦躁不安、痛苦恐慌的情绪。

影片开头即展现了令人压抑的监狱场景，每个人有限的生存空间，每个人对自由的渴望，每个人的哀嚎与愤怒……奠定了电影压抑恐慌的情感基调。影片将世纪末的情绪放置于人们对药物的依赖中。影片前半部分集中讲述詹姆斯在精神病医院的遭遇，在这里，每个人都是脆弱的，只要有人稍有异样，医生和护士就会为他打针、服药，正如凯瑟琳所说：“人们将精神病学视为最新的宗教。”当凯瑟琳安全获救后，她的朋友安慰她第一时间吃镇定剂。在那个不稳定的年代，药物成为人们抗拒精神脆弱的支撑，成为权威控制弱者的有效方法，人们迫切需要找寻一种可以维持永恒甚至永生的东西，世纪末来临之际，每个人变得惶恐不已。对不堪现实的暴露与抨击同样渗透人们世纪末情绪的绝望之感。在找到十二猴子军团的驻扎地后，詹姆斯和凯瑟琳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差点被两个前科犯杀死;当詹姆斯与凯瑟琳决定找间宾馆商议拯救计划时，老板却莫名其妙派人去他们房间闹事。影片《十二猴子》并没有打算在穿越设备和未来景象方面给观众以视觉冲击，反而在影片中穿插较多的暴力血腥画面，凸显现实社会的混乱以及难以改变这种混乱的悲哀与绝望。

影片中，凯瑟琳在新书发布会上强调了卡珊卓情结（即指有预见性的人往往要承受精神上的巨大孤独，因为她对未来的预言得不到人们的信任，她只有在一切到来之前先毁灭自己），无疑，这成为詹姆斯和她自己命运的真实写照，同样，这也是笼罩在世纪末情绪中的《十二猴子》对于预言人类前景的先知的召唤。当皮特斯曾经以书迷的身份向凯瑟琳谈及人类对地球的摧残，凯瑟琳的冷漠态度并非不是一种促使皮特斯“行凶”的推动力。影片《十二猴子》无意否定人类的抗争精神，而是以人文关怀的姿态在渲染世纪末情绪的同时暗示人们对于大自然的破坏应当有所反思和悔悟。

结语

影片《十二猴子》中，无论是詹姆斯的结局，还是对人类整体命运的模糊预言，都极富悲剧意蕴。当片尾镜头对准在机场的年幼时的詹姆斯的眼睛时，我们关注的不再是人类能否获救，而是饱含对整个拯救过程中的顽强抗争精神的回味与思考，我们相信导演意在挖掘关于人类、关于未来的更加深奥的东西。2015年，根据影片《十二猴子》改编的同名美剧播映，这是对20年前经典影片的致敬，更是对人类未来之路更深远的探寻。